水巢

黎明來臨，李四將兩只前爪交叉，抱成球形。

霧蒙蒙的天空籠罩頭頂，而腳下卻五彩斑斕。每到此時，他都會習慣性地放緩這一式，等待清晨朦朧的霧氣從身前流過，前爪才徐徐伸展。有那么一瞬，他覺得自己看起來像一只白鶴。

但日復一日，“鶴”從未飛起。

他的后爪不善站立，無法支撐更久，導致一步也邁不出，更別說支撐所有的動作了。僵硬的身體早已不復當年的靈活。接下來，他要往后坐在地面上，舉起前爪才能打出半式太極拳?？上?，在整套拳譜里，這招是當年他最喜歡的一式。

也許，他應該和那些孩子一樣，先學會走路，再來打拳。

“哇——”有人突然大聲哭喊，聲音震動著地面。

他下意識往后仰身，雙手往對方后頸抓去，但不穩(wěn)的重心提醒了他——自己只是一條狗。他順勢來一招“驢打滾”，四腳著地，扭轉頭跑向哭聲傳來的地方。那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見李四跑來，嘴咧得更大，哭喊聲在清晨的天空中回蕩著。

院子里塑膠鋪設的地面上，那個孩子大哭著往后退，兩只手胡亂揮舞，不讓李四靠近。李四搖著尾巴，站起身，用前爪去搭眼前的小人兒。他想表示友好和服從，但不確定孩子智商多高，能不能理解。他只試了一下，就放棄了，因為小孩兒哭得更兇了，腿也踉蹌，碰一下就會摔倒在地。他只好搶著躺翻在地上，露出一大片肚皮，張大嘴吐出舌頭，盡可能拱起身，將爪子伸向天空。

“請接受我的道歉吧！”

這句話最后變成了輕聲的“汪汪汪”，他現(xiàn)在沒有使用人類語言的權限。如果張三在就好了，可以解釋給小孩兒聽。

孩子哭紅了臉，像一顆熟破皮兒的柿子。有幾個稍大些的孩子跑了過來，將哭了的孩子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大孩子上前兩步，踢了李四一腳。李四趕緊跳起身，低垂著頭，嗚嗚地跑到一邊。

小孩兒的臉雖然還紅著，但哭聲弱了，被大孩子哄著拽著離開了。在走之前，大孩子從兜里掏出一個白色棒球，掄了兩圈向遠處甩去。接著朝李四喊道：“狗狗，把它撿回來。”

一道白光閃過，球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李四毫不猶豫，瞄準落下的方向狂奔。身后傳來一陣夾雜著鼻涕泡兒的笑聲。

等他撿到球回來，孩子們已經(jīng)走遠。

當他們都走進遠處的那扇門，李四才將嘴里叼著的棒球放在地上，輕輕用爪子撥動。它表面上有一層細密的紋理，紅色接縫像是兩道手術后的疤痕。要是以接縫為基線，小心擺好角度，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小型太極球。當年還有十根手指的時候，他單手就能提起一個比這大十幾倍的太極球。

現(xiàn)在，他只有四只爪子。李四嘗試著伸出一只去抓棒球，可這小小的圓球是如此不聽擺布，滾來滾去。他忍不住一口將球叼起，再后爪站立，準備試著把球放進兩只前爪里。這時身體內的電路發(fā)出微弱的嗡嗡聲，提醒著再過幾分鐘，上位序號的同事就會過來找他，傳達人類管理層對這一起突發(fā)事件的后續(xù)指令。

而他只是想打太極拳。李四用后爪支撐著站起身，走了幾步。停下，四腳著地，轉了一圈，側耳細聽周圍。

他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自己身體里抽離出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心，又好像被抽去了魂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李四想叫出聲，可是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有什么東西要落到頭頂。他再一次站起身，試著后爪開立，前爪舉起，屈膝按爪。起勢動作還未完成，他聽見遠處的門被推開了。他停下剛起頭的動作，趴回到地面。

張三徑直走過來。他彎下腰，坐到旁邊的地面上，輕聲開口問：“你還好嗎？”是溫和悅耳的男人嗓音。

李四低吠一聲，指了指喉嚨。

“抱歉?！睆埲龑⒂沂稚煜蚯胺娇罩?，目光凝視著手的指向。片刻，手掌閃出紅色的花紋，他攥起拳，伸出食指與中指并攏，輕輕觸碰李四的喉嚨處，那里凸起了一個喉結。

“現(xiàn)在你可以開口說話了。”

李四看著這名昔日同伴，緩緩開口，說出使用新身體以來的第一句人話。

“我還能當人嗎？”

張三伸出手握住他的爪子：“我們都不是人啊?！?/p>

“我是只機器狗，我知道?！崩钏陌阎讣资栈氐椒律鈮|里，試著去握住對方的手。

“可我和你不一樣?！?/p>

李四低瞅著地面，緩緩抽出爪子。“現(xiàn)在不一樣?！?/p>

他舔舔身上的毛發(fā)，嗅了嗅張三露出的光滑肌膚。“我們以前都是人……都是人形機器人?！?/p>

“這是管理層的意思?！睆埲檬謸沃孛妫榔鹕矶自诶钏拿媲?。他雙手垂下，放在腳兩邊?！敖?jīng)費預算總是不夠。福利院只有我們幾個?！?/p>

李四試著同樣蹲坐。張三比趙一、王二對他更友善些。他似乎能理解處在犬型軀殼里有多別扭。最開始李四是按人形機器人樣式制造的，但在養(yǎng)老院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上面又安排他作為一條狗去陪伴福利院的另一批住戶——那些孤兒。

他喜歡原先那些老人，相處時他們總是把他當人一樣對待。當他站在人群面前打太極拳時，動作總是柔軟而堅定。但是那些小孩兒，天哪，只懂得尖叫，還會拽他的尾巴。

李四仰起頭，吐著舌頭問：“那么，這次上面怎么說？”

張三把手攤開，一臉嚴肅：“他們一遍遍回放你打‘白鶴亮翅’的視頻，到現(xiàn)在還笑個不停?！?/p>

李四垂下頭，舌頭收在嘴里。

“但趙一請示說應該對你重新編程?！睆埲皽惤诵?，壓低聲音。李四不自覺地將頭扭到旁邊。

“他認為你打太極拳太過像人，會嚇到那些無法分辨機器和動物的孩子?！?/p>

李四想要吠叫，即使現(xiàn)在能用人類語言交談，但恐懼快要把他淹沒。如果將他重置，只搭載犬型智能系統(tǒng)，那他就不再是自己，再也打不了太極拳了。他的指甲伸出又縮回，塑膠地面上留下了幾道爪痕。他不敢繼續(xù)，怕犯的錯誤太多，遲早被記錄在案，怕上面真的會將他返廠重置。

“繼續(xù)抓！”“不行，得趕緊把爪痕抹去?！?/p>

兩個聲音在他的處理器中盤旋，圍繞著他，逼迫他服從。

他想起以前最喜歡的那式“如封似閉”，身體的重心前后移動，如同在湖面上劃船。然而現(xiàn)在他只要嘗試這一招，就會摔倒在地。

最后他躺倒在地面上，露出肚皮，眼睛凝視著倒過來的天地。一張張孩子的小臉在眼前交疊閃現(xiàn)，塑膠地面成了天空，能吸收所有反重力的撞擊。而腳下是一片虛空，無法站立。

張三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李四：“以后不要再打拳了。”

李四閉上眼。

“安心做一條狗吧?！?/p>

李四想象著自己在孩子們身邊蹦跳的畫面，緩緩開口問道：“我還能再做回機器人嗎？”

張三沒有回答，又撫摸了一會兒李四的肚皮，站起身，說：“我沒有權限知道?！?/p>

他抬起腳往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停下身，片刻后轉過頭，視線越過李四望著遠處?！拔抑槐饶愀咭惶?，如果你損壞了，就輪到我當狗。明白嗎？”

一瞬間，李四想要追上去，亮出牙齒，但動彈不得。張三依舊平靜地盯著遠處，右手向前伸出，手掌上的紅色花紋漸漸變淡消失，剛才張三被賦予的臨時權限也被收回了。

李四垂下眼簾，松開后背炸起的一撮毛，轉過身趴下。

豎起的尾巴緩緩放平，若無其事地一下接一下，捶地。他沒有動，也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牢牢盯著張三離去的背影。

每個角落里，都有攝像頭。

“從今以后，你就老老實實按一條狗的身份生活，不要去做多余的事。”

門關上了。

他聽到那個棒球靜靜地滾到了身后，以及微不可察的低語。

“這個留給你，叼著玩吧?！?/p>

李四閉上眼，試著將出廠后至今的記憶完整地重溫一遍。最初的他，每天只想著如何才能更接近人類一點，想起以前那個天真的自己提出的天真問題：怎樣才能當一個真正的人？

他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問題，叼住球站起身，后爪慢慢行進，踉蹌著向外走去，直到進入一處偏僻的角落。

李四猛地往上一甩頭，棒球離開嘴飛到空中，化作一個小白點。

他忽然齜著后槽牙笑了，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白點兒，發(fā)出長長的吠叫，低沉而又沙啞。

還有十秒，來得及用拳接住嗎？

白球已經(jīng)開始下墜，正向頭頂砸來。

仰起身，擺出“如封似閉”的起手式。

他好像聽到了心臟跳動的聲音。

堅持住，后爪。對了，還有尾巴，快豎成根棍子，支撐在這片大地上。

這是他第一次用尾巴去支撐。

五……

“不等明天，就在當下?！?/p>

四……

“即使你們不在，我也會繼續(xù)打拳?！?/p>

三……

“身體后坐，重心移右腿，眼看前方。”

二……

“左腿前弓，眼看前方?！?/p>

一！

球沒有落地。

注：“如封似閉”是中國傳統(tǒng)拳術太極拳里的一個招式。“封”的意思是雙手呈交叉十字，使敵手不得進?！伴]”的意思是同時含胸坐胯，隨即分開，兩手心將敵肘腕按住，使不得走化，又不得分開，似閉其門不得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