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蟋蟀“鐵槍”死了,真是令人詫異。于是,師父領(lǐng)我上山一起憑吊。我們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山間霧氣彌漫,好似有小獸慵懶的舌頭藏于其中,倘若伸手觸碰,瞬間便濕漉漉一片。行至山腰,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只有野草般的山霧,還有蟋蟀時輕時重的鳴叫。
師父很反常,一路無話。即便我用手戳他的酒葫蘆,也無法將其心神從萬里之外喚回。
半山腰處有片墳地,但山路難走,在那兒撞見白事頗為不易,今日卻恰巧遇到了。我們在路頭,做白事的隊伍在路尾。紙錢撒得很高,散而不亂,如同天女散花般,頗有幾分雅韻。
看著師父手中視如珍寶的竹籠以及做白事的隊伍,再想到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十余載,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不禁望著遠處連綿不斷的山巒出了神。那些山在午后的烈陽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輝,我一時被閃花了眼,仿佛回到兒時熾熱的午后。
我家在大羅山,山前有路,路頭有村,村邊有墳。墳是別家的,村里人逢年過節(jié)鬧喜事大多避諱,不敢靠近。每每宴請賓客,都要在請柬下方畫上路線,附上文字,生怕有人貪近不繞路,沖撞了墳里的先人,破了村口的風水,傷了和氣。村里人對這點始終深信不疑,乃至村中孕婦在給肚中胎兒做早教時,也不忘輕撫肚子,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關(guān)于墳地的恐怖傳說。
改變始于一女子的落戶。女子姓李,不知是從哪里搬來的,很受村里大人的尊重。孩子也不例外,只不過不是因為她的身份,而是因為她編竹籠的絕活兒。遑論早晚,抑或冬夏,每至下午時分,女子就坐在家門口的藤椅上編竹籠,腳下堆著三四個,偶爾會送幾個給村里的頑童,之后這竹籠便“攪動村中風云”,成了孩子們游戲中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
村里原本斗蟋蟀的只有兩三人,自那時起也多了起來。每至下午學堂放學,總有群娃子或是圍成一群斗蟋蟀,或是在草坪、樹叢中打草,甚至有幾個膽大些的偷偷溜到墳邊抓,只因蟋蟀喜陰。密背白、真三色、鴉青、朱紫,應有盡有。當時抓蟋蟀也不單單是為了斗,更多是為了抓幾個壯碩的,去早市里換串銅板買西瓜,三五個分著吃,好不快活。
一陣哭聲打破原有的沉默。師父哭了,我的靈魂剛歸殼。他將裝著“鐵槍”遺體的竹籠與其一道埋入土中,舉起酒壺,先是細酌,隨后潑入土中,手舞足蹈地唱起晦澀難懂的悼詞。
師父竟感傷至此,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憑一酒壺和“活佛”稱號闖遍天下,為人樂觀好濟,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想當初背井離鄉(xiāng),他沒哭;眾叛親離,他沒哭;被世人誤解,他依舊沒哭。縱使“鐵槍”八敗又如何?縱使它生于此山、此刻死于此山又如何?
前陣子師父和三五至交好友在客房里圍坐一堂,月明星稀,把酒暢談黎民救星、社會英雄。正當師父仰頭感嘆當朝皇帝只知做夢,有復北方之心無赴北方之志時,一老者面色酡紅,腳往凳子上一踏,身子微微往前一傾,手往師父身上一指,笑罵:“死老鬼就和與莒(趙與莒,南宋昏君)一樣喜歡做夢,做白日夢?!?/p>
我不知師父是否做過白日夢,但我知道師父心里一直有個江湖夢:扶危濟困、除暴安良、彰善癉惡,既“顛”且“濟”的江湖夢。
此刻萬籟俱寂,唯有師父漸漸化為抽泣的哭聲以及冷冽的山風簌簌作響,好似整座山的生靈都被師父內(nèi)心的悲情感染,整座山都因師父的哭聲而沉默。師父哭累了,想喝口酒,倒了倒,只勉強搖出幾滴,方才想起酒早已潑盡,無奈苦笑,眼神也隨之恢復清明。師父真的老了。
下山時剛好和做完白事的人一道。不同于他們神色或哀戚或麻木,師父面色平靜,腳步如乘風般輕快,就像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泛舟離去的途中,兩岸青山排去,四周回蕩著各種山間余韻,似鳥鳴,似狼奔,似猿啼,似犬吠,似魚躍,似豕突。
好像蟋蟀的呼喚。
(責編/袁園 責校/孫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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