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戶人家，他家的大紅鐵門外總有一個小凳。紅門的主人是一位阿公，我家就在他家隔壁。

小時候，我隨著父母、爺爺奶奶在福建住。爺爺奶奶帶著我和弟弟到處串門，我由此結(jié)識了紅門里的阿公。他身材精瘦，總是穿著一身黑布衣服，彎著腰，笑起來時臉上的皺紋十分明顯，道道溝壑像菊花紋。

福建屬亞熱帶季風氣候，適合木瓜等作物生長，但那時9歲的我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這兒到處都長著木瓜樹，而且都結(jié)著果。

紅門阿公的院子里就長著一棵木瓜樹。一個下午，爺爺帶著我和弟弟去李家祠堂，騎摩托車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我暈車，回來后帶著弟弟在院中休息，剛把氣喘勻就聽見他嚷道：“姐姐，木瓜樹，木瓜樹！”

我一抬眼便看見了隔壁院內(nèi)碩果累累的木瓜樹，于是打算和弟弟偷偷溜進阿公家。他正坐在紅門前的椅子上搖蒲扇，我們支支吾吾地道清來意。他一下子笑了起來，表示讓我們隨便摘，還給我們一個用來籠木瓜的鐵圈。

我站在弟弟身旁，看著他笨拙地用短短的胳膊揮舞著鐵圈，正打算嘲笑，“啪”，一個木瓜落了下來，正好砸中了我的頭，我蒙了好一陣。阿公趕忙走到我身旁，得到“沒事”的答復(fù)后松了口氣，拿過弟弟手中的圈，努力地直起傴僂的身子，伸長細桿兒一樣的胳膊，一套一個準。木瓜一連掉下來好幾個，我和弟弟在一旁接得不亦樂乎。

回家后，爺爺看著我和弟弟手中的一堆木瓜便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教訓(xùn)我們一頓后親自請阿公來吃晚飯。那天晚上，阿公站在我家院子里，問木瓜甜不甜，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說甜。他笑了起來，摸了摸我們的頭。

這是我與阿公的第一次交集。

又是一年寒假，父母帶我們回了老家。盡管沒有風雪呼嘯，但福建冬天濕冷的空氣經(jīng)常讓棉襖帶上一層冰涼的水霧，寒氣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剛回來沒幾天，阿公讓我們?nèi)ニ页燥?。他的一個孫子考上了985大學，暑假辦升學宴時我們沒回來，現(xiàn)在補一下。

紅門依舊敞開，門口的凳子還在，阿公臉上的菊花紋越來越深。暖黃的燈光驅(qū)散了寒冷，他直起身子舉杯，“鐺”的一聲道出喜悅。

那之后沒過幾天，一個寒冷的凌晨，我在大人們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驚醒，睡眼惺忪地偷偷出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爺爺奶奶和父母都在阿公家的小院里。

父親在一個男人身旁說著什么，一會兒后跟另一個大叔將他帶上了我家的車。刺骨的寒冷使我一下子清醒了。阿公正在紅門旁，凳子翻了，一群人圍在他身邊。

阿公的眼淚在如鹽的月光下落進臉上的橫溝，很快消失不見。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如當年硬朗，寬大的黑衣搭在他如稻草人骨架般的軀體上。在大家的零碎話語中，我終于拼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

被父親攙上車的男人是阿公的孩子，前幾年突然得了精神疾病，一直在阿公家休養(yǎng)，今天突然發(fā)病，砸壞了阿公家的許多東西，踢翻了紅門外的凳子。他平靜下來后，父親和大叔便盤算著將他送到精神病院。

夜空下，阿公安靜地佇立著，圍在他身旁的人紛紛散去。他像稻草人一樣融入黑夜，黑暗將他的身形吞噬得更加瘦小。

我突然有些悲哀，心臟仿佛被一張紗網(wǎng)覆蓋，紗網(wǎng)篩出的悲傷滲進骨髓。后來我被媽媽攆回了家，帶著難以言喻的惆悵與心酸入睡。

第二天下午，經(jīng)過阿公的小院時，我悄悄往里看，發(fā)現(xiàn)他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瞇著眼小憩，昨晚損壞的小凳已經(jīng)修復(fù)得看不出來了。陽光照在小院里，暖融融的。

我正打算離開時，阿公叫住了我。我好奇又忐忑地走進院子，他顫巍巍地走向一旁的木瓜樹，從地上拿起兩個木瓜給我，笑著說，這是上午摘下來的，曬了一中午，已經(jīng)變得很甜了，讓我?guī)Щ厝ズ偷艿芤黄鸪浴?/p>

我接過木瓜，猶豫了一會兒，問他是否還好。他長嘆一聲，啞著嗓子道：“一切都會過去的，人總要往前看嘛?！?/p>

這是我與阿公的第二次交集。

第三次交集是在去年。當時臨近寒假，凌晨三點，一通電話打來，對方告訴爺爺奶奶，那個總在紅門里坐著的老人在睡夢中走了，問他們能不能回去參加葬禮。

突如其來的噩耗使我難以入眠，我第一次對“死”產(chǎn)生了清晰的概念。

那不是一棵植物的枯萎，也不是一件物品的損失，而是一個人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我開始回溯與阿公有關(guān)的記憶。從第一次交集到第三次交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短短幾分鐘，就足以回顧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所有痕跡。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p>

記憶中那扇紅色的大門關(guān)上了，小凳上空無一人，卻散滿了夕陽金黃的暉光。木瓜樹再未結(jié)出果子。我已經(jīng)快忘了阿公的相貌、聲音，它們似乎都被那晚的冷風吹散了。

但我依舊記得紅色的大門與門口的小凳，在無數(shù)次回憶中，阿公和往常一樣坐在凳子上，笑著問我有沒有吃中飯，調(diào)侃地問我要不要幾個木瓜，然后綻開滿臉的皺紋，摸摸我的頭。

任風吹過，吹過這一生。

（責編/李希萌 責校/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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