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浸下麥芽胚,臘月里,金黃便會將整個白浪村點綴。
即將放寒假,和奶奶通電話,聽到那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我隨口問道:“都要過年了,還忙啥嘞?”她爽朗地笑著應(yīng)道:“預(yù)備扯糖啦,今天已經(jīng)在收胚了!”我猛地一顫,我不會錯過扯糖吧?好在奶奶知曉我的心思,特地留了兩簍胚候我。往年扯糖的情景一幕幕涌上心頭。
當(dāng)打工之人重返家鄉(xiāng),當(dāng)求學(xué)之童卸下書包,某個寒冬夜晚,鄰里間幾戶人家齊聚灶頭,預(yù)搗起這年的第一灶糖。先將柜頂最深處的幾屜蒸籠擺上來,第一灶糖自然要最飽滿無瑕的糯米相配。不等半小時,香濃的氣味已將整個廚房籠罩,那是糯米在高溫下緩緩釋放的醇厚芬芳,它像一位使者悄無聲息地穿梭于每個角落,挑逗著孩子們按捺不住的饞意,讓他們的心隨著這甜蜜的預(yù)告而雀躍不已。
不需奶奶召喚,堂姊妹幾人便蜂擁而至,奶奶與幾個婆婆姨姨合力將糯米鏟起,還要顧著給這群“饞蟲”碗里添上幾勺。這糯米,一人只準(zhǔn)吃半碗,因為沒有別的配菜,只幾勺白糖,給多了要么浪費,要么會消除孩子們來年對此的期盼。奶奶常說,柴火灶里蒸出來的飯有不一樣的香氣。這也只是扯糖前的第一樣美食。
爺爺和阿公們趁我們吃糯米時抓緊組裝“暖架”。說是暖架,不過是用竹條編成簍子,將一口大缸放進簍心,縫隙間塞滿棉絮,再將剛剛蒸好的糯米添進缸里,微微加水,蓋上木蓋。
第二天的五點多鐘,雞未打鳴,月未退場,奶奶便吆喝著:“萱萱,奕晨,起身吃糖糟嘞!”聽罷,大家匆匆披上棉襖,也不洗漱,直奔廚房而去,滿心都是對即將入口的甜蜜滋味的渴望。釀了一晚上的糖糟,有股奇異的甜味,不是果甜,也不是酸甜,淡淡的,暖暖的,很爽口。剛從鎮(zhèn)里回來的堂妹、表弟定然是吃不到這第一口的,這是專屬于我們村人一年中最美味也最稀缺的早餐。奶奶總在旁邊一邊埋怨我衣服穿得少,一邊把糖糟分裝成小份,給鄰里送去。跑腿的活兒自然由弟弟包攬。
重頭戲在此刻呈上。坐鎮(zhèn)灶頭的是那位年逾八十的老太,聽村里人說老太自年輕起便是控火的一把好手。奶奶與二姑婆在一旁輪流攪糖,這既是一個力氣活兒,又是個細致活兒,清漉漉的糖糟水在鍋里翻滾著,這個沒注意就溢了出來,那個沒注意又可能粘鍋。因此,每一次攪拌都要全神貫注,既是對技藝的考驗,也是對耐心的磨礪。幾個小孩自封為“監(jiān)工”,候糖牌。當(dāng)這一鍋糖糟水由清至黏,由黃至金,用一木筷輕輕一挑一轉(zhuǎn),一塊晶瑩剔透、色澤誘人的糖牌便成形了。奶奶總笑著對我說:“照規(guī)矩第一塊糖牌得由你插在大門上,第二塊輪到你吃!”我喜瘋了,蹦著跳著期待著。那成熟的金黃色,那誘人的麥芽香,全濃縮進這小小的一塊糖牌,它不僅是味蕾的盛宴,更是對未來無限金黃色夢想的期許與寄托。
熬上七八個小時,所有糖稀都要盛進瓷盆里,放在廚房柜旁靜置冷卻。晚飯總會因為接下來的盛宴而豐盛,可我們卻都心不在焉,而是被即將開始的甜蜜儀式緊緊牽引。婦女們加緊將糖重新倒入鍋內(nèi),開大火力讓它迅速融化,小孩則被吩咐著清洗用具。男子大多擼起袖子,將剛盛起的糖迅速涂抹在木楔上,只需幾秒,那柔軟的糖便凝固成了堅硬的糖條。這時,大家便自覺退出,留下一條長道。爺爺總是打頭陣的那個,熟練地將芽糖扭轉(zhuǎn)著向外扯拽,將糖絲扯出數(shù)米遠,糖絲卻始終懸而不斷。扯著扯著,糖由金黃剔透變得白亮無瑕;扯著扯著,糖由軟軟塌塌變得結(jié)實硬梆;扯著扯著,喊叫聲喝彩聲連同這濃郁的麥芽香將整個白浪村點燃……
想著念著,奶奶在電話那頭問:“怎么停頓了那么久?”我回過神,笑了一笑回應(yīng):“沒什么,就是想麥芽香了?!?/p>
(責(zé)編/孫恩惠 責(zé)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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