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在房間新?lián)Q的被褥里，窗簾沒拉緊，月光從縫隙偷溜到床頭。我朝窗外望去，樹葉被剪成黑色，被月光模糊了輪廓。新年了，月卻不甚明亮。耳邊靜靜的，像黑夜一樣沉默。

我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冷風(fēng)鉆了進來，我縮了縮脖子。今年過年，我以課業(yè)繁重為由，執(zhí)意不肯去鄉(xiāng)下過年，父母無奈順了我的意?？粗眍^上精致的繡花，我突然想到小時候過年。

那時候，年前十天就開始盼著了，一天一天地掰著手指頭過?？逝文潜徽ǖ接湾伬?，被火舌舔得香脆的丸子；渴盼那被揉進米粉里，被熱氣蒸得油亮亮的粉蒸肉。

“好沒好啊？”我總是悄悄掀開蒸籠上的蓋子，用手試探包子皮是否變軟，被爸爸一頓呵斥也樂呵呵的。這時，爺爺總偷偷把我拉到一邊，承諾包子蒸好了一定第一個給我，才把我哄到外面看電視去。我一邊看動畫片一邊瞄著廚房，期待爺爺笑瞇瞇地倚在廚房門旁，給我發(fā)出開吃的暗號。一般不到半集動畫，我就可以如愿捧著包子吃得一臉油，在奶奶“哪個小貓又偷吃啦”的取笑中紅著臉跑開，還不忘舔下滿嘴的肉汁。

每年年三十，都是我來寫對聯(lián)，姑嬸們圍觀。在大人稱贊的目光下，我一半驕傲一半緊張，展開毛筆，輕置硯臺，微調(diào)濃墨，鋪開紅紙，蘸飽墨色——起勢，落筆，行筆稍頓，轉(zhuǎn)鋒，出勾……毛筆在紙上馳騁，留下黑色的足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人順家和萬事興；平安如意千日好——萬事亨通”，簡單直白又樸素真實。一撇一捺里是海晏河清，是萬里山河，是家家戶戶小而平凡的渴盼與祈愿。

伯伯爺爺們總是不吝嗇對我的夸贊。他們操著可愛的家鄉(xiāng)話：“妮妮真厲害哦，打小就聰明著嘞，這字寫得真好！”爺爺總坐在大伙中間，一臉傲嬌地謙虛：“哪有哪有，這才練了一年嘞！”我總裝成一個小大人，一臉嚴(yán)肅，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那歡喜自豪的小尾巴。

后來，我在學(xué)業(yè)的壓力下放棄了對書法的練習(xí)，毛筆在閣樓里落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屋子里也靜了下來，不再有人拿著紅色的對聯(lián)等著墨寶，不再有人在吃完一顆糖后，再把浸在童年歡樂的墨水里的歲月寫到紙上，也不再有那在人群中閃閃發(fā)光的小孩，只有社區(qū)發(fā)的紅底黑字的對聯(lián)，取代了那年復(fù)一年的“驕傲”文。這樣的冷清，竟讓我懷念起燒煤取暖時噼里啪啦的聲響。

三十晚，大人們熱情地吆喝著，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搓麻將。小孩們則坐成一排，等待著八點的春晚。這時每個人的心思似乎都有些飄忽，總心不在焉地亂瞟，而當(dāng)小品相聲節(jié)目上演時，他們便嘰嘰喳喳地湊在一起，笑聲連連。

餃子一定是留著晚上吃，一般是在大人麻將盡興、準(zhǔn)備散場之時，才會招呼著下餃子。大人總會熱情地挽留：“三叔誒，別走啊，吃碗餃子嘛！”另一邊笑著回應(yīng)：“那不得的哦，家里燉好了還沒吃呢！”笑鬧間，餃子也端上了桌，承載著所有人的歡樂，許下新年的美好期許。

爺爺奶奶包的餃子永遠(yuǎn)是地菜雞蛋肉餡的。我以前總向往餐館里什么蝦仁、牛肉餡的新穎餃子，向爺爺奶奶抱怨說吃膩了，想換個口味。爸爸在一旁，一次又一次認(rèn)真地告訴我，地菜餡是最好吃的口味。因為地菜是春天特有的野菜，外面難買到，稀貴。就這樣，我被哄著吃了一年又一年地菜餡的餃子。

后來，我在速食店吃了一次又一次那些曾經(jīng)稀奇的口味，才懂得了爸爸對我說的那番話。那些流水線的餃子，永遠(yuǎn)沒有家里熱騰騰的地菜餡餃子暖心、百吃不膩，這里有永遠(yuǎn)不變的愛與祝福。所以，長大后我也成了地菜餡餃子的忠實粉絲，每次吃都幸福得像吞下了一整個春天。

等到大人將紅包放在枕頭底下，我總?cè)滩蛔∠崎_枕頭滴溜溜地看，生怕紅包丟了。溫暖的被窩也壓不住亂跳的心。

床燈昏黃地亮著，讓夜色都眉眼柔和。一道又一道火光劃破長空在天際炸響，一聲又一聲，我們瞧著煙花的碎屑安然入夢。

第二天，天還暗著，爆竹聲就在祠堂響起，燭火亮了起來。老人們看著表，聽著爆竹聲音。

“哦！老三家的起來啦！老大家的爆竹還沒點，估計還沒收拾好哩！”

小孩呢，隱約聽見爆竹聲響就坐了起來，臉上的蜜都要從小酒窩里淌出來：“過年啦！”然后快速穿上新衣，美滋滋地蹦下床。

接著，大人們領(lǐng)著小孩進祠堂上香，先燃上香紙，等火苗躥上時借火點香，分給小孩家人，每人三根。我小時候是個急性子，每次一拿到香就開始拜，逗得家里人哈哈大笑，笑了一整個新年。拜祖時要對祖宗們許下新年的愿望，一邊許一邊鞠躬。記得我曾許過一個又一個愿望，也不知道祖宗們記住了沒有。但我一直記得，承著一年又一年的期盼，我一年又一年地長大。

小時候的年，是蹦蹦跳跳的，是吵吵鬧鬧的，裝在鼓鼓的口袋里，回響在爆竹聲里。

我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又回到冷清里。想起久未升起炊煙的灶臺和冷清的院子，心忽地空了。

我總渴盼在除夕夜里下一場雪，落在枝頭和眉梢，落在喜氣洋洋的年夜飯里?？勺屑?xì)想，雪早在心里下了，紛紛揚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響。

只是我走遠(yuǎn)了，雪花落不到我身上。

（責(zé)編/孫恩惠 責(zé)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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