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冉從南方回來的那個傍晚,城市空氣清透,路邊的白色夾竹桃花混在紅色的夾竹桃間郁郁蔥蔥地盛開著,那些白色的、漏斗狀的花朵,猶如薄薄的積雪覆蓋在頂端,散發(fā)著團團的清香氣味。她坐在車內(nèi),車窗開著,遠處四季酒店的霓虹燈在大樓的樓頂閃爍著,不知是什么原因,那酒字就滅了中間那一橫,四季灑店這四個字讓人看著就有些突兀。
車子緩緩向北山的烈士陵園行駛,城市的星光在車的后面漸漸亮起,她的思緒也跟著漸漸清晰起來。南方都市生活讓她身上有了異于這座小城的味道,她的額頭依然是光潔的,鬢發(fā)密而蓬松,短發(fā)的發(fā)尾燙了輕微的內(nèi)卷,她的臉龐在光影的漫射下,泛出一種光暈,整個妝容散發(fā)出淡雅的雍容,但不經(jīng)意的扭頭間,還是能捕捉到她脖子里細細的頸紋。
青草萋萋的墓前,大冉手捧著一個紅色筆記本,駐足良久,她俯下身清理著那些雜草,翻閱著記憶中那久遠的故事。
那是1987年,風鎬哐哐地敲擊破碎聲,由東向西撕裂著柏油路面,馬路兩邊的樓房高低錯落,那些沒有被清運走的大塊砂礫,兀自嶙峋地堆在馬路中間。行人嘴里牢騷著并沒有忘了跳開低洼處的積水,整個礦工路,機械的轟鳴合著飛舞的灰塵,顯現(xiàn)著小城的生機。
西城唯一的一間音像店門前圍滿了人,雙卡錄音機在大音量的播放著時下流行的歌曲,纏綿悱惻的港臺歌曲已經(jīng)進入這個內(nèi)地小城,騷動著穿著喇叭褲、蝙蝠衫的小城青年男女的心。
西城遠離市區(qū)中心,在陶瓷廠這一帶,紅磚小四樓被周圍街坊們稱為紅樓,紅樓的標志性當然是它外觀搶眼的紅色,還有它離地一米多高的山墻下突出的下堿,在這片黑灰色的平房地帶,這種承重性和防堿化極好的建筑由于是早年間蘇聯(lián)專家設(shè)計的,在外人看來就顯得有些神秘,當年,附近的住戶每到傍晚總能聽到歡快的手風琴聲,夜幕襯托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為西城這一帶平添了別樣的洋氣味道,至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西城的晚上有什么分別,他們大概在心里也猜測過無數(shù)回了,能猜出有什么不同呢?也許就是面包和饅頭的區(qū)別吧。
鐵路緊挨著陶瓷廠,叮當作響的鐵道鈴敲響時,裝滿了煤炭的火車會沿著鐵軌從東頭緩緩駛過來,在紅樓后面拐個彎,順了岔道不知道去了哪里?;疖國Q叫著碾過鐵軌,吐出的白色蒸汽在天空中變換著形狀,奔跑的馬頭,又似成片起伏的山巒。
當年,西城的住房是緊張的,好多家庭都是好幾代人擠在一間平房,這是個普遍現(xiàn)象。這紅磚小樓,雖破舊了些,噪音吵了些,但大冉家能分到一套這樣的房子,無疑是令人羨慕的。大冉的母親并不在乎這些個臟亂,讓父親在房子后面清了碎石,翻了新土,起了菜畦。
第二年豆角拔秧的時候,父親撿來的磚塊,還有陶瓷廠廢棄的匣缽,水泥木頭都被派上了用場。父親利用工休時間,找了廠里的工友把小院砌了起來。那些青瓜葫蘆般的毛頭小伙們肩膀上泛著油光,一邊干活,一邊嬉笑地央求著大冉的媽媽幫他們介紹對象。母親一邊給他們倒水,又不忘打趣著他們:“不洗澡也不刮胡子,見天的沒正形,可甭想找對象?!?/p>
大冉是有大名的,只是家屬院兒的那些上了年歲的阿姨伯伯們都這樣喊她。一個漂亮女孩子,不去上學,總是在家消磨著時光,這多少讓她媽媽有些擔心了。因為那些熱烈的、并且?guī)е恍┬咔拥哪泻⒆?,總是借著問路的老套理由來接近這所紅磚小樓,時間久了,她當然知道這些嘴唇上長了絨毛的男孩子心里藏了什么小企圖,她提醒著大冉,甭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
有幾次,她看到有膽子大些的男孩,悄悄地把不知什么時間寫好的信塞到大冉的手里。大冉對于這些信并不會當面拆開,而是在回家的路上,才把那些信拿出來,如果寫信的那人并不討厭,她就看一看,如果是她根本沒有印象的人,她就會很是隨意地撕掉了。她說給媽媽的話冷冷地:“媽,你放心,我怎么會在西城找對象呢?我是要離開這里的。”
進入暑期的夜晚,紅樓轉(zhuǎn)角的門市部前已經(jīng)坐了不少搖著蒲扇納涼的人,陶瓷廠俱樂部門前的水泥地改做的溜冰場,仍殘存著白天地表的余熱,成串兒的彩燈伴著音樂亮起來時,西城的夜開始熱鬧起來,白天那些腳下輪滑滑得飛快的小伙子,還有那些裙裾飛揚的女孩兒,踏著改編后減慢了節(jié)拍的歌曲,旋轉(zhuǎn)起舞。“請你跳,你不跳,扭捏著,還沖我笑,這一招我早已領(lǐng)教”,咧嘴微笑的帥氣男孩兒,亮著眼神兒,他就用這種算不上押韻的語調(diào)說給大冉。大冉大概是知道那些男孩子的搭訕手段的,但他著實逗笑了她。那一年,她剛滿16歲。
大冉終于去上班了,那是市里最大的印染廠,從她家到廠子也就五六站的路程。紅樓的老人們提起印染廠,眼睛里透著羨慕,誰家姑娘要是進了這個廠子,那可是燒了高香了。那時的女孩子,能走進這道廠門,對于她們來講是一件體面而又美好的事情。
平淡的生活隨著時間在這座城市喧囂而又寂靜地流淌著,城市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市區(qū)那家最大的印染廠也在時光的流逝中倒閉了,大冉的父親辦了退休手續(xù),但是他們并沒有閑著,在街口盤下了那個門市部,家里也安裝了固定電話,西城唯一的音像店已經(jīng)改做了錄像廳,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播放著最新流行的香港武打片,門口的音箱喇叭依然在大音量地播放著,文化宮的溜冰場不再熱鬧,轉(zhuǎn)而新開了幾家室內(nèi)迪斯科舞廳,開發(fā)廊的溫州阿正已經(jīng)改行做起了服裝生意,他們會在夜晚坐大巴去武漢的漢正街進貨,而后在清晨的江邊伴著水霧簡單洗漱,隨后分散消失在了這個中國能稱得上大的城市……
街上被搖滾和民謠占領(lǐng)的時候,西城平淡的煙火氣被人們四處傳遞的一個爆炸新聞打破,紅樓的大冉要結(jié)婚了。是的,她真的該結(jié)婚了,她已經(jīng)26歲了。西城的人都知道她心氣兒高,她根本不在乎西城那些年輕人對她表現(xiàn)出的愛慕,她是想飛出西城的。人們都在猜測和議論著,誰將是那個幸運的男人。
這個叫付成剛的高個子男人,在市供電局工作,他的父親在下面縣級市的教育系統(tǒng),母親則是當?shù)匾凰袑W的物理老師。當兒子高興地拿著大冉的照片讓他們看時,他們也都很中意,但老兩口私下里還是會避開自家孩子嘀咕一下,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怎么會看上咱家成剛?
的確,和少女時代比,大冉的容貌有增無減,甚至有了一種成熟女性的美。當付成剛提著東西到她的家里恭恭敬敬地看望爸媽時,兩位老人對付成剛的到來開心不已,他們略有局促,但眼神里卻透著喜愛,母親催促著老伴去店里拿最好的酒,又追到門口讓去街口再多買些菜,眼睛則是一刻不離她們的身影,這種喜慶的氛圍傳染著所有人,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她們是那么的喜歡這個小伙子,他們早已在心里完全接納了他。
接下來的那一段時間,人們看到他和大冉一起買菜回來,看到他們陪著媽媽坐公交去市區(qū),在紅樓后面的小院子里,他的白背心不時出現(xiàn),這個干凈整潔的男人包攬了這個家所有的雜活兒,再后來,紅樓的人們看到裝著嶄新沙發(fā)和組合柜的卡車進了院子,他囑咐著裝卸師傅小心地抬到了大冉家。
關(guān)于大冉和付成剛的相識,在西城曾流傳著好多個版本,有人說是別人幫他們介紹的,也有人說是大冉狐媚子一樣勾引了人家,她們眼神神秘,傳的像是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傊?,人們并不看好他們,在西城人們的眼里,他們認為西城和市區(qū)雖然在地理上同屬一座城市,但他們骨子里仍然相信西城還是西城,他們不是并行的,更不會交叉,這也包含了大冉和付成剛的愛情。
大冉則表現(xiàn)得很坦然,她珍惜著付成剛的到來,也在為即將走進婚姻殿堂一直準備著。周末不回西城的時間,她和付成剛則會坐一個小時的長途車回他爸媽那兒,那是一個溫暖并且?guī)в形幕諊募彝ァK谛睦锬貫檫@份愛情祈禱,在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命運依然能讓她找到愛惜她的人,她只有用心對他好,對他的父母好。她會很細致地把這個家打掃得干干凈凈,會把成剛爸媽冬天的衣服洗好,整齊地疊好收放在衣柜里,她很認真地跟未來的婆婆學著做飯,試著融入這個家。
大冉和付成剛終于結(jié)婚了,在他們相識那年的春節(jié)過后。婚禮熱鬧而不失體面,付成剛還沒有分房資格,回父母那兒又不太方便,小兩口商量了一下,于是向單位申請了職工家屬房,這樣一來,雖然是三個家兩頭跑,但總算是有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小窩。
像所有新婚燕爾的夫婦一樣,那個家被大冉收拾得溫馨而浪漫,總是讓付成剛迷醉,一到下班時間就飛奔回家,他們尋找著一切合適的機會黏在一起。起初的那個晚上,送完最后一波鬧新房的客人,他們像是一直在期盼,急切地盼望那個甜蜜時刻的到來,當付成剛將她抱著高高托起,說自己都快爆炸了時,一股久違的麻嗖嗖的感覺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被他的激動點燃,回應(yīng)著他。
她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是真的好,不光是對她的好,還有對她父母的恭敬。酣睡在她身旁的他,呼吸勻稱,他是那么的善良,她撫摸著他新理過鬢角整齊的頭發(fā),心里已生出無限的憐愛來,她把他的手輕輕捂在自己的臉上,輕咬著他的小指,眼睛里分明有一顆眼淚順著她溫熱的臉頰流了下來。她想起曾經(jīng)的天真和無憂無慮,想起那些個驚恐和不安,還有爸媽極力避開的那些不快,她想了好多,她又想起媽媽說給她的話:“成剛他是個好孩子,這該是你前世修來的福,要惜福!”
和許多幸福的家庭一樣,在生活安定了后,大冉眉宇舒展,眼睛含笑,她的臂膊豐腴起來,臉龐越發(fā)地細膩紅潤,她有了婦人氣,這種氣息像是盛開了的花朵,旖旎著,芬芳著,讓看到她的男人都有種微醺的暖意……
單位安排付成剛?cè)チ苏{(diào)度所,主要負責電網(wǎng)運行的統(tǒng)一調(diào)配,他越發(fā)的忙碌了,但她們之間的熱度不減,她總是提前就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整理好,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皮鞋擦得一塵不染,那段時間男人喜歡穿白色襪子,他知道成剛干凈習慣了,就盡力將他穿過的白襪子用手搓洗得特別干凈,她會在傳呼上給他留言,告訴著他今天晚上她要做什么好吃的……她做這一切的時候,自然而然,仿佛是在做一種彌補,彌補著已經(jīng)到來的幸福。這樣幸福的日子,持續(xù)著,在外人看來,她們郎才女貌,小日子是那么的甜蜜。
然而生活并不總是一成不變的,日子久了,她發(fā)現(xiàn)付成剛也有一些怪毛病,他疼愛她時溫柔至極,但暴躁起來卻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她惴惴不安。最能點燃他爆點的就是別人對她的議論。有一次,他回到家,臉色陰郁,說他帶隊下所檢查,酒桌上男人們開著男人經(jīng)常說的那種玩笑,不知怎么了,對方有個人無意間竟提到了她,那人言語輕佻,他氣得當場就把酒杯摔了,當時如果不是被人攔著,他一定是要沖上去把那個家伙揍得滿地找牙的。
“可能,是他們喝多了吧。”她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來勸他。
他或許聽到了外面一些風言風語,有時說著話,臉突然就黑了下來。這樣的氣氛一直在無聲地壓抑著這個曾經(jīng)溫暖的小家。讓付成剛耿耿于懷的不止這些,真正讓他們都感到苦惱的是,結(jié)婚三年,他們一直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這期間,大冉曾懷過一次,但是卻意外地流產(chǎn)了。她和付成剛回到他父母那里,老兩口對她依然熱情,只是婆婆多了一些關(guān)于女人身體狀況的話。這讓她很是不安。但付成剛卻總是護著她,并沒有因為這事說過她半句不是,只是摟著她,小心地安慰著她:“繼續(xù)努力,我們一定會有成功的時候?!蹦且豢?,他溫柔地像一個陣地指揮官。對于這件事情,付成剛雖然沒有說什么,但她還是很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落寞,有好多次,家里來了帶孩子的同事,付成剛就特別高興,總是想著法子去逗弄那些孩子開心,這讓她的內(nèi)心更加的不安。他是家里的獨子,大冉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日子像水一樣慢慢流過,生活似乎也并沒有起什么波瀾,但私下里母親已帶著她去了很多醫(yī)院,中醫(yī),西醫(yī),各種偏方兒,但調(diào)理的效果都不理想。
有好幾次,母親想問她,但還是忍了又忍,終究沒有把那些話說出口來。她知道,女兒內(nèi)心,也苦。
1998年的夏秋季節(jié),長江流域暴雨肆虐,電視里經(jīng)常會聽到第幾次洪峰又將過境某某區(qū)域,人們熟知了一個流量名詞“立方米每秒”。與此同時,北方小城也是陰雨綿綿,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很多天的雨了,陰雨霏霏的日子里,父親的類風濕又開始犯了,小賣部生意也不好,倆人一合計給轉(zhuǎn)讓了出去,大冉擔心父母那邊的安危,付成剛則安排人把院子里的排水溝重新翻修好,又把變了形的木制窗戶給換做了鋁合金窗。整個七月,付成剛單位紅樓兩頭跑,那一段時間他特別忙,局里給他們下達的也有抗洪搶險任務(wù),她算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看到他了,她想了她的丈夫,擔心他在外面能否休息的好。也是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肚里“有了”,她更加的想念他了。
臨近八月的一個傍晚,雨還是沒有停,整個城區(qū)都處于嚴防死守的狀態(tài),紅樓雖然不是低洼地段,但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父母他們,她拎了傘正要去西城那兒,付成剛回來了,一進屋,淋濕的衣服都沒顧得換,抱著她興奮地就往臥室走。
“干嘛呀,干嘛呀,你衣服都不脫?”她一連聲的驚呼。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备冻蓜偧拥乇е蜣D(zhuǎn)。
“什么好消息啊,看你高興成這樣?!彼妹聿林樕系挠晁?/p>
“天大的好消息,我們的新房子指標批下來了,我們有家了?!彼h(huán)著她的腰,看著她,眼睛里全是喜悅。
“太好了,那今晚可要慶賀一下,前幾天去爸那兒,那瓶老酒他沒舍得喝,讓我給你帶了回來。”
“不,我什么都不吃,我只要吃你?!辈坏人f完,他已經(jīng)堵了她的嘴,把她放在了床上。
她一下子紅了耳朵,雖然她們已夫妻這么多年,但熱烈得還是像新婚那時一樣,她想著他應(yīng)該是好多天沒見到她了,他是真的想她了。
“要輕點兒。”她輕聲說給他。
他淘氣著:“不,我就不要輕點兒。”
他開始親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耳朵。
“不,成剛,這次你真的要輕點兒?!彼卦谒膽牙铮恼Z氣有了嬌羞,還帶有一絲調(diào)皮。
他有些詫異,抬起頭看著她。
“我有了,成剛,我有了,我們有了我們的孩子?!彼呀?jīng)忘了是他在主動,轉(zhuǎn)而熱烈地親吻著他。
“你有了?”付成剛一時呆住,但他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管不顧地大喊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你給了我驚喜?!彼拥乇е?。
“是你給了我驚喜?!彼H吻著他的眼淚,眼睛也早已跟著濕潤了。
窗外的雨仍舊在下著,空氣里透著濕熱,而室內(nèi)卻春意盎然,兩個人,在經(jīng)歷了風雨之后,相擁在一起,他們彼此溫暖著,疼惜著,憧憬著……
紅樓那邊的母親開始忙活起來,成剛父母這邊也已經(jīng)得到了喜訊,老兩口一刻沒敢耽誤地就跑來了,他們和他們,兩家的老人,掩飾不住他們內(nèi)心的激動,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小人兒算日子,盤算著要準備那些物品,囑咐大冉要注意些什么,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她不要亂動,而成剛則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每天高興得合不攏嘴兒,盡管大冉還不到月份,但每次回來他都要去聽聽胎動。全家人沉浸在喜悅當中。
進入八月,連續(xù)的中雨,整個城市被灰色的迷?;\罩著。市區(qū)地勢較低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積水,紅樓小院的西面圍墻也讓水泡塌了,父親只好用一些木料將圍墻插接起來,暫時先將就著。家家戶戶門前都能看到泡在水里的沙袋,馬路上也很少再看到行人,聽人說修車店的充氣輪胎都不好找到了。而讓市民更擔心的則是上游水庫的水位還在持續(xù)上漲,報紙和電視臺說已經(jīng)啟動防汛||級應(yīng)急響應(yīng),人們都在為儲備食品忙碌著。
街上開始議論就要開閘泄洪的時候,付成剛的任務(wù)更重了,他讓父母回去了,說還不到時候,用不了那么多人都在這兒伺候著,而大冉也聽從了母親的勸告,搬回了紅樓娘家,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院子里溜達時,也會像所有懷孕的孕婦那樣去托著腰,母親則變著花樣地為她做一些可口的,但她吃不了多少就開始反應(yīng)。
付成剛原本說好周末要趁單位回來取物資的車到家的。
那是周四下午六點過了一點兒,平時準時送羊奶的師傅遲到了,很抱歉地對她講上午水庫開閘放水了,泄洪把幾個村的路都淹了,他是繞了好大一圈才趕過來的。
送奶師傅走了后,大冉變得神色不定起來,簡直像丟了魂兒一樣。她隱約聽到那師傅說起,有好幾個護路搶險的人被水沖走了,她不由為成剛擔心起來,她還問了人家,會沖到哪兒去?人會不會死?因為她好像聽成剛說起過,他負責的任務(wù)轄區(qū)就是那個叫什么營的村子。
母親則罵她大驚小怪,瞎擔心,哪里會有那么巧的事兒,成剛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死?說完自己又“呸呸”地罵自己是烏鴉嘴,轉(zhuǎn)身合了雙手在里屋的觀音像面前低聲禱告起來。
一家人不安地等待著未知的訊息,雖然只是隔了一天的時間,但這種焦灼感卻壓抑得令人窒息,父親不敢在屋里待著,跑后面收拾雨水沖刷過的院子,他怕屋里兩個女人再問他什么,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雨仍在下著,連續(xù)的降雨,導致付成剛負責的那片區(qū)域山體含水量已達飽和,山坡放羊的老農(nóng)說他還有幾只羊沒辦法轉(zhuǎn)移,付成剛急忙帶領(lǐng)搶險人員趕了過去。然而危險就在此時發(fā)生了——臨近河道的一處山體整片的滑了下來,他們躲閃不及,被滑坡的泥石流沖進了河中,此時,泄洪已經(jīng)開閘,濁浪翻滾,河水夾雜著樹木雜草傾瀉而下……
付成剛是在下游十多公里處的林場河道,被看林人員發(fā)現(xiàn)的。他的紅色救生衣裹滿了泥漿,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救護車趕到后,醫(yī)生判定他已經(jīng)死亡。
這沉痛的訊息,讓付成剛的母親悲痛的近乎昏厥,父親原本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老兩口本以為退休后一家人快快樂樂,再等段日子就可以抱孫子了,哪成想竟然發(fā)生了這種變故。
付成剛的遺體告別儀式如期舉行,市北山殯儀館告別大廳莊嚴肅穆,挽聯(lián)高懸,靈堂正上方懸掛著他的黑色照片,兩側(cè)“斗風雨獻風華身軀山河動容,為人民灑青春熱血天地同悲”的挽聯(lián)格外醒目,他的棺槨周圍鋪滿了黃白兩色菊花,送別的人群一個個神情悲戚。
付成剛的母親執(zhí)意要來送兒子一程,他們擔心老人無法承受送別時那悲戚的場景,極力勸阻著,老人嘴里說著,我沒事兒,我沒事兒,濁淚卻早已不受控制地潸然而下。
葬禮過后,新房子安靜的可怕,大冉閉上眼,腦子里全是他的身影,她恍惚間以為那個人馬上就到家了,可是睜開眼,屋里卻空蕩蕩的,哪里有他的人影?她長久地呆坐著,看著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微笑著,仿佛也在看著她,她的眼淚簌簌地滑落,母親怕她傷心,把它悄悄收起來后,她又去翻看她們的影集,付成剛小時候的黑白照片,木訥,呆笨,坐在那兒像個傻小子。他年輕時清瘦的照片,爆炸頭,喇叭褲,卻沒有那種流里流氣的痞子味兒……她摟著他,在綿延的祁連山腳下,落日余暉在她們的身上浮現(xiàn)出一層光,有那一瞬間,她忘記了他早已離世,臉上竟有了笑意,可轉(zhuǎn)眼間卻淚如雨下,母親看她這樣,心疼地也跟著掉淚,老人怎么也無法相信,一個好端端地大活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大冉?jīng)]辦法再把精力放在自己的身子上,吃飯時總是走神兒,母親給她夾菜,她就放在碗里,轉(zhuǎn)頭卻問母親:“媽,你給成剛留菜了沒有?”母親慌亂著一連聲回她,留了,閨女,留了,在鍋里溫著呢。長夜漫漫,她渴望能夢到他,卻總是不能如愿,偶爾也會如愿,但那些夢往往是開頭快樂,結(jié)尾悵然,驚醒時卻總是找不到他。好多次,她半夜推開母親房間的門,問老人,成剛是不是忘帶了家里的鑰匙啊,咋還沒到家呢?
她的狀態(tài)讓兩邊老人都格外擔心起來,他們怕了,怕失去了一個孩子,再連帶著把這個閨女給整丟了。
新房子這邊已沒法再讓她住下去了,付成剛走了,她如今的生活就像無根的浮萍,即便母親跟著她,可她睹物思人,整個人總是陷入消沉與魔怔的狀態(tài),她始終不相信這個她摯愛的人就這么永遠地離開了她。
洪水終于退去,母親還是把她接回了西城紅樓那里。與此同時,城市也開始進入到環(huán)境消殺階段,西城的街頭整天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街道墻面上洪水消退過后的痕跡格外搶眼,一條水浸線將墻面的顏色整齊的分割開來,告訴著人們,這座城市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
1989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紅樓小院的墻沿上凍了長長的冰凌,這是好多年都沒有見過的情景。父親的身體卻日益變得差了,夜晚大冉起床,總能聽到父親咳嗽和喘息的聲音。他白天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精神狀態(tài)已大不如從前。
老人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人走的很突然,晚飯后躺在床上突然就咳了起來,他折身端床邊的水杯,手還沒拿到水杯,嘴角已經(jīng)控制不住的流下涎水來,等母親聽到聲響過來,發(fā)現(xiàn)老伴已經(jīng)歪在床邊沒了呼吸。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紅樓的小院越發(fā)顯得空寂了,這時大冉更加的想念父親,腦海里總是回憶起父親在世時的情景,她想起小時候父親背著她去紅樓街口買冰糖葫蘆,她拿著冰糖葫蘆差點兒被鵝攆上,父親抱起她就跑,想起上小學時,父親去學校給她送雨衣,腳上的鞋都濕了,想起她經(jīng)歷了驚恐和不安時,父親默默給予她的支撐……她不敢再去想父親躺在床上咳嗽的情景,可不愿去想時卻總是想起,這讓她止不住揪心的疼痛。母親則變得輕松起來,她本來就是一個做事利索的人,如今,老伴走了,她也沒有太多功夫去傷心,她把老伴生前的物品都放了起來,她不想讓自己看到,也不想讓閨女看到。她勸慰女兒,也不用太傷心了,人走都走了,要當心自己的身子,你爸走的安詳,也沒有受什么罪,已經(jīng)給咱娘倆留了大福了。
經(jīng)歷了兩個親人的離去,大冉的悲傷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她知道,在這個時候,她不能總是沉浸于悲痛之中,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來,不為別的,只為自己的老母親,為即將到來的那個孩子。這個家,還有成剛的父母,他們需要她。
距離春節(jié)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過年的氣息漸漸濃了,馬路兩旁也多了賣各種年貨的叫賣聲?;蛟S是肚里孩子到了月數(shù),她已不大習慣西城這邊的熱鬧,她想讓母親跟她一起搬回新房子那邊住,但母親說她清凈慣了,腿腳也不好,不想爬樓。大冉理解母親不愿過來的原因,她知道母親還是不舍那個小院,因為那里有父親生活過的氣息。
自從成剛走了之后,新房子這邊她也是很久沒回來了,母親簡單的做了打掃,把一些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放下后,就先回了紅樓那邊。
看著昔日溫暖的小家,大冉還會想起付成剛,以前,她總是抱著固執(zhí)的幻想,幻想他在某一天能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幻想著門鈴聲一響,她去開門時,那個人仍會臟手臟腳地抱緊了她……
那是一個下午,那個穿白色羽絨長服的女孩兒敲門的時候,她剛剛午睡醒來,起初,她以為聽錯了,心狂跳不止,她以為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
她急忙打開了門,臉上卻顯著疑惑。那女孩兒站在樓梯,回望著她,大冉不確定這個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孩兒的來意。
“我可以進來嗎?”女孩兒平淡地問。
四目相對之下,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讓大冉有了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但她還是讓她進了房間。
女孩兒跟在她的后面,大冉讓她坐,自己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水流沖洗著她的手,她平復著自己的心情,她將頭發(fā)細致地盤好,又把好久沒涂過的口紅拿了出來。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說話,空氣里似乎有種被凝固的氣息。那女孩兒先打破了寧靜:“你真的很漂亮?!?/p>
大冉?jīng)]有去接她的話,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孩兒,示意她整理一下她的頭發(fā)。女孩兒的長發(fā)一半窩在羽絨帽子里,一半披在肩上。
女孩兒沖她笑了一下,雙手將頭發(fā)捋整齊了。
“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迸涸俅伍_口。
她側(cè)身將隨身帶的包打開,取出交給了大冉。那是一個紅色存折。
她疑惑不解地看著女孩兒,遲疑著接了過來?!罢l的?”她問。
“他的,我覺得這應(yīng)該交給你?!迸合蛩忉?。
兩個人好像達成了默契,彼此都明白對方所說的那個“他”是誰。
大冉打開了那個存折,大概有一年多的記錄,四萬多元。那上面是她的名字。
她合上存折,慢慢放在了茶幾上,沒有再說話。她在等,等對方。
“我知道你不明白這個存折為什么會在我這里,但我需要向你說明,這個存折真的是他讓交給你的?!迸和nD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你能收下,我會把另外一個東西交給你?!?/p>
“如果我不收呢?”大冉的語氣開始變得生硬。
“那我只好交給成剛的爸媽?!?/p>
女孩兒大概是有備而來,可在大冉聽來,對方的語氣里分明帶著脅迫,還有挑釁。
“那請便,你走吧?!?/p>
兩個人言語間的來往漸漸有了火氣。但她們誰都沒有動,她們都在思考著接下來該如何往下談。
大冉還是忍不住追問了她:“你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
這次女孩兒沒有躲避:“他愛我,我也愛他。”
聽到女孩兒這樣說,大冉像被雷擊了一樣,一下子呆住了。她的呼吸有些遲,但心卻在一剎那竟然平靜了下來,聯(lián)想到女孩兒的到來,想著她交給她的那個存折,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她漸漸主動。
女孩兒沒有說話,她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筆記本放在了茶幾上,那是一本紅色的工作手冊,她知道,那是付成剛單位開會常用的那種。
“出事那天,他們喝了酒,為了防止受涼?!迸耗樕巷@露出哀傷和憤恨,“如果他們不喝酒,也許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是,他卻是因你而死的?!?/p>
女孩兒說完,撇下發(fā)呆的她,起身跑了出去。
那個下午,沒有人知道兩個女人是什么樣的心情。
那是一場較量,一場不動刀槍的較量,就在兩個女人之間。她們像是在爭奪著一個人,又像是在保護著一個人……
那天下午,大冉呆坐在家里,打開了那本紅色筆記本。她觸摸著,猶如觸摸著他的臉龐。筆記本里的那些內(nèi)容讓她震驚,淚水將她整個人變得模糊起來。
傍晚時分,她漫無目的地坐上了一輛公交車,等到售票員提醒終點站到了時,已是傍晚。她發(fā)現(xiàn)這條路前兩個月來了多次,父親的墓地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她氣喘吁吁,看到他的墳塋時,早已忍不住大放悲聲。她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哭的不管不顧。一個女人、一個漂亮女人、一個懷著身孕的女人,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像一只失了翅膀的孤鳥,跌落于親人的身邊。
她求死去的成剛原諒她,原諒她的無心,她并沒有刻意要對他隱瞞那些。
她腦海里不斷回憶起與付成剛剛認識時的情景。那是她心煩意亂獨自背包去了西北那次,在塞上江南的張掖,落日余暉映襯下的祁連山脈,火紅而悠遠,她就是在那兒遇到援建電站的付成剛。也許是他的陽光,也許是祁連山雪水的清冽,她變得逐漸溫潤開朗,加上同屬一個城市,這讓他們慢慢熟悉起來,他帶她品嘗當?shù)氐呐H庑∶妫ケ舛伎诳从筒嘶ê?,在起伏的草原上?shù)山坡的白色羊群,他在高大楊樹的樹蔭下呆呆地出神望著她,他的目光泛著溫情,微風習習,樹葉沙沙響動,他悄悄將一枚牦牛角做的精致鴿哨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山上寂靜的空無一人,她在那兒坐了好久。
她低頭凝望。山下的城市早已經(jīng)星火點點,遠處火車吐出的白色蒸汽,在天空變幻出各種形狀,這天空和她童年時望著出神的天空、還有她少女時放學看到的天空一樣。她想起放學遲歸,母親站在紅樓前等她的嗔怪吵罵,想起正當壯年的父親在紅樓小院里為她哼唱的《烏蘇里船歌》,想起她不再上學時,那些給她寫信的人們,也想起當年她穿著連衣裙時的清高與孤傲。
那個紅色筆記本里記錄著他對她的愛戀,還有那些令他憤恨與屈辱的話,這讓她揪心地痛楚。是的,她不是處女,她失了貞潔,她在與付成剛之前已經(jīng)不是了。這也是她說什么都不肯答應(yīng)在結(jié)婚前與他在一起的原因,因為她怕,怕失去,怕失去這幸福。這并不是她有心想隱瞞的。
山上的風起來了,冷的讓她有些發(fā)抖,她知道,他的家庭讓他無法接受這種無端加在他頭上的,算是恥辱吧。
她慢慢朝山下挪去,她想起媽媽那兒好多天沒去了,但是,她不敢回,她怕自己的狼狽像17歲的雨夜,再次驚嚇到她。
在返回城市的公交車上,她想起了17歲下夜班的那個雨夜,在鐵路旁那個強壯男人強行刺入身體時的銳痛,她一身泥水跌跌撞撞地跑回紅樓,母親驚慌失措,而后抱著她淚水漣漣……
她恨那個男人,恨那個奪走了她貞操的男人。這羞辱令她不堪???,這又怎能是她的錯?她恨老天對她的不公。
她回憶起再后來,那個男人又以這樣的方式將她擄走,在車的后座上,他伏在她的身上,眼睛熱熱地盯著她,對她說你知道嗎,我看到你走路時你的長發(fā)一掀一掀的,我就心癢的受不了了。這讓懵懂無知的她更加的驚恐。
那男人魯莽而熱烈,但自從那兩次后對她卻格外的好,他不再強求她做任何事,他告訴她,說他知道她從小到大的所有事,包括她小學是在哪里上的,中學在哪個班,包括父母蓋小院兒的事他都知道。這讓她有些驚訝,問他你咋啥都知道?他神秘一笑,說:“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p>
他送給她項鏈和戒指,聽到她嘴里說不要,他就真的敢往河里丟。
她想起同車間比她大幾歲的一個姐姐,和男人出去跳舞時都會把項鏈戒指那些值錢的飾品摘下交給她,她單純地以為是怕被社會上那些小偷給搶了,那男人聽后就笑她傻。
那個時候,他的黑色車里總是循環(huán)播放著楊慶煌的《年輕的戰(zhàn)士》,他讓她也認真去聽,他對她說,他就是那個戰(zhàn)士,誓死為她而戰(zhàn)。
這樣驚恐的日子,她已說不清是悲是羞,每次他送她回家,她都會在紅樓拐角站好一陣子。她不再哭泣,反倒是生出了更大的羞愧,她總是驚慌失措,但又被這極度的新鮮和他的咄咄逼人而牽引著,她不確定他和她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她懊惱不已,但又沒膽量逃脫。
那種似是而非的關(guān)系持續(xù)著,她體驗著在她那個年齡不能體驗的所有,她心有難過,恨著他一開始對她的用強,但她又有不舍,她懵懂地處于這種新鮮快感中,竟?jié)u漸對他產(chǎn)生了依戀,這有些像吸食了上癮的毒品,明知危險,卻還總是欲罷不能,這讓她無比的糾結(ji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她警告過他,與其是警告,倒不如說是想確定:“你以后再這樣對我,我就不理你了,我,我去法院告你?!?/p>
那人只是笑,嘴里說著隨你,卻把那些她認不出牌子的衣服首飾一股腦的塞到她的懷里。
他不讓她打聽他的事,只是說,以后他會讓她過得超過所有西城的人。
她總有不安,每次和他在一起,她的快樂不是完全舒暢的,這種感覺完全不像與付成剛在一起時的酣暢淋漓,她明白,那是她自愿將自己交付于付成剛的釋放,那才是她的愛情。
雙眼紅腫的她回到家里,半夜腦海里仍不斷跳躍閃現(xiàn)著帶給她痛苦與幸福的兩個男人。她內(nèi)心好矛盾,她希望自己是全身心地對付成剛好,但鬼使神差的總在不經(jīng)意間拿他們做比較,她知道這樣不道德,但這記憶卻又無法忘掉,這讓她痛苦而又無奈。
她想起21歲生日剛過完不久,一個40多歲的神秘女人找到她,交給她一個存折,眼神睥睨地對她說,五哥真是疼你哈,他去了外地,不會再回來了,密碼是你的生日。她這才知道,那個男人外面人都喊他五哥,但她始終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也許,也許吧,他們都是愛她的吧,她在心里這樣想著??扇缃?,她自己都無法肯定這算不算是她的愛情了。
自那以后,大冉完全封閉了自己。因為,她的故事早已在西城廣為流傳。在家里,父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們卻因為女兒名譽的羞辱而從不敢提起。憂慮和苦悶整日籠罩著這個小院。
那些和她一同長大的小姐妹也和她斷了來往,她明白,在西城這個小地方,那些姐妹們是擔心自己的名聲被她牽連。那些年,大冉彷徨而無助,她不再接觸任何異性朋友,一直到祁連山下遇到如今的他。
可如今,她的所謂愛情,就像當年她的青春,都隨著這兩個男人的離去而徹底逝去了。
暮色漸起,山下的城市亮了。兩條整齊明亮的路燈沿著山坡一直伸向城市的南端,天與地交織的地方,夕陽即將隱沒。墓碑前的女人合上筆記本,神情淡然,她的目光柔和而深邃,她回望著1998,回望著這座曾經(jīng)帶給她青春與痛苦、美好與哀傷的城市。
她想起自己剛到廣州的時候,在芳村她曾做過這樣的一個夢:在1987年的溜冰場,夕陽漸漸退卻后的水泥地面,余溫殘留,成串兒的彩燈相互交織,明亮地閃爍著,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抬起頭望著天空,大片的云彩變幻著,仿佛要促成一個不可琢磨的巨大摩天輪……她受驚而醒,想起了冬天紅樓房檐上凍的長長的冰凌,她的眼睛濕了。
而后,再沒有人見過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