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準(zhǔn)確地說,是父親的離去瞬間帶走了母親的芳華。在那之前,母親眉梢眼角沒有絲毫歲月的印記,單純和清淺的程度幾乎更接近于一個少女,而遠非一個歷盡滄桑的婦人。青依稀記得父親有一輛摩托車,閑暇時就載著母親到處轉(zhuǎn)悠。母親帶著淺色的遮陽帽,父親則常年戴著太陽鏡,父親喜歡唱《男人愛瀟灑,女人愛漂亮》,母親最愛唱的則是《好人一生平安》。青咋也想不明白,奧特曼一樣強大的父親怎么會在一個清晨突發(fā)急病,深度昏迷直至燈枯油盡,臨死也沒留下一句話。父親指甲縫里還粘有面粉的痕跡,他早上起來打面疙瘩湯,摔倒在地時,面灑了一地。
“早知道天塌大禍,貴賤也不叫她爸起來熬湯啊。火上擱了鍋,他舀半碗面打面絲,我在里屋聽見‘噗通’一聲,跑過來,他就躺地上了,手指頭上還粘著面……”在醫(yī)院里母親逢人就哭訴。父親一連躺了六天,平日里割舍不下的一切都與他再無半點兒關(guān)聯(lián)。他躺著,直到最后離去,也沒有再看一眼這個世界。青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初夏,把父親從醫(yī)院拉回家的時候,院里的那棵棗樹剛結(jié)出豆一樣大小的青棗。
相比于母親的哀慟,青看起來很平靜,但她不相信父親真的走了。之后很多年里,每天早晨醒來,她都天真地以為父親還會在廚房給她打一碗疙瘩湯。一念恍然,對父親的思念時時糾纏著她,她時常無緣無故地發(fā)愣,隨隨便便一句話,隨隨便便一件事她都能想起父親。她聽不得旁人喊爸的聲音,見不得別人撒嬌的樣兒,即便在路上看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人,青都會貪婪而又憂傷地多瞅兩眼。有一回,青在路上看見一個留著寸頭的老頭,鬢角花白,從后相看很像自己的父親。青跟著人家走了很遠,直到那個老頭在街角拐了個彎,不見了,青還愣在那陌生的拐角處。
照理說,父親走了,青和母親應(yīng)該相依為命,可是她對母親卻有了說不出的意見。父親去世后,發(fā)喪乃至后來的“七數(shù)”“百日”“周年”,事無巨細母親都處理得滴水不漏。母親看起來那樣冷靜,青有時候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傷心。舉個例子吧,她正捂著臉嗷嗷大哭呢,只要七大姑八大姨中有人問她,啥啥東西放哪兒?她馬上就能答出來;有人來吊唁,她總是不失分寸地和人說話,極盡禮數(shù)……似乎她的哭聲里有個開關(guān)在控制她,說哭就哭,說不哭就不哭;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沒有悲痛欲絕到不思茶飯的地步,她自己該吃吃,該喝喝也就算了,反過來還要勸青和青的奶奶多吃點飯,說什么“人死不能復(fù)生”,說什么“再想他也沒有用,顧自己身體要緊”。理是這個理,可這話打她嘴里說出來,青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青一口飯也吃不進,冷眼審視著自己的母親,喉嚨憋了個大疙瘩。
“我兒咋待你的?你的心咋恁狠啊,我可憐的兒啊,臨死還在給你做飯啊,吃,吃什么吃!”奶奶推開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腿哭了起來,“兒啊,快睜開眼瞅瞅吧,這就是你親個蛋蛋的好女人……”奶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院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青羞得無地自容,而母親不哭也不惱,只是靜靜地往父親靈前添了幾炷香。關(guān)于奶奶的發(fā)難,母親從未有過微詞,她也沒對任何人解釋過只言片語,她只做自己該做的事。
能力都是逼出來的。母親漸漸取代了父親的身份,她說話辦事越來越剛果了,甚至比父親當(dāng)年更有決斷。青不大喜歡自己的母親了,雖然她從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她懷念記憶中那個柔軟的母親,她不喜歡眼前這個強硬的母親,她不喜歡母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母親太強了,似乎天底下啥事都難不倒她,似乎沒有男人她照樣可以活得風(fēng)生水起……青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被旁人叫作“二漢”的母親,沒有半點女人樣的母親。親人之間的不喜歡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血脈親情,因為在一個屋檐下,再不喜歡也得經(jīng)常見,所以自然而然又會有一種無法取代的溫暖。
母親似乎并未察覺到青內(nèi)心的嫌隙,她得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生活,為閨女撐起頭頂那片天。母親什么賺錢的法子都琢磨過。母親在烈日下收麥曬場,母親在大棚里拔草鋤秧,母親在工地里叉灰和泥,母親在山洼間修路栽樹,母親似乎從來不知道累,她曬得赤紅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尤其是看見青時,母親身上更有一股用不完的勁。然而,青不快樂,對母親的腹誹折磨著她,雖然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母親的艱辛。可是沒辦法,她和母親中間就是隔了一層?xùn)|西,無法做到親密無間,斗嘴慪氣,更是隔三岔五就會發(fā)生。
不管是青談朋友找工作的大事,還是雞零狗碎的小事,大事小事母親都要過問干涉,臨了還要說:“媽是為你好,媽還能害你嗎?”是,她絕對是為青好,只是她老了,她不知道外邊的世界變成什么樣了,她那些老掉牙的思維模式早都過時了。盡管她的建議青幾乎從未聽過,可她還是逮住機會就給青念她的“媽媽經(jīng)”,似乎在她眼里,青是個弱智,隨時都可能上當(dāng)受騙。母親的固執(zhí)叫青覺得既生氣又搞笑。這不,大早上就為了青找對象的事,又在青耳朵邊嘮叨起來。青連早飯都沒吃,就氣乎乎地摔門而去……
后來,尤其是這些年,青想起這些陳年往事,就不能原諒自己。事實證明,母親的話多數(shù)都是對的。即便錯了,又怎樣呢?母親的心總是對的,總是一門心思對她好的。這是青在很多年以后,才體味到的。
二
26歲那一年,青結(jié)婚了。丈夫是她自己選的,起初母親不大同意,后來見青執(zhí)意要嫁,母親仍然高高興興備了嫁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把青嫁了過去。光是棉被母親就準(zhǔn)備了八床,全是絲綢被面,有龍鳳呈祥的,有鴛鴦戲水的,有花開富貴的,有百子鬧春的……縫被子的線都是大紅的,衣柜、妝臺、皮箱、大小物件一律系上了紅頭繩。母親微笑著準(zhǔn)備著一切,到了縫被子、裝箱的時候,母親卻找了親戚里最有福氣的幾個女人。有人問起青的婚事時,她總是笑著,可是那笑容背后隱藏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落寞和憂慮。
青結(jié)婚那天是農(nóng)歷四月初九。院里的棗花開得正盛,細碎的小花開了滿樹,花香味醇厚綿長,一陣風(fēng)過就有棗花撲簌簌落下來。一大早,青在里間化妝穿嫁衣,母親在堂屋接待絡(luò)繹不絕的親友。隨著鞭炮聲,迎親的花車到了。臨出門的時候,一位親戚說:“閨女出門了,走時給你媽行個禮吧?!鼻嗪驼煞蛘驹趮尭熬瞎氯?。低頭的一瞬間,青看見了母親的腳,她穿著家常的黑布鞋,鞋面上還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屑兒。她還沒換上青給她買的新皮鞋?!捌ば涯_,去見親家時再穿。”母親背后的墻上,掛著父親的黑白相框,相框里的父親笑呵呵的,顯得很年輕,母親呢,和他比起來不像是當(dāng)年那個小鳥依人的妻,而變成了獨當(dāng)一面的婦人。
人常說,丈母娘,比娘親,燉雞蛋,放白糖。母親對青的丈夫可不是一般的親,甚至有巴結(jié)的成分在里邊。你想啊,父親去世時,青才16歲,這么多年啊,她獨自拉扯著閨女,心里能不怯怵嗎?青小時候在她跟前,她怕自己養(yǎng)不好她;青長大了離開她身邊了,她又怕旁人虧待了她的閨女。表面上看母親對青管這管那很強硬,實際上是她打心眼里怕青。沒辦法,愛極了,就會怕。現(xiàn)在好了,青出門了,除了娘之外有人護著她了。只要對俺青好就中。這是母親對青的丈夫唯一的要求。
為了能讓他對青好,母親對他陪著十萬分的笑臉,存著億萬分的小心,母親待他的好,甚至超過了對青的疼愛。等到青有了女兒果果,母親的愛幾近泛濫了。在母親眼里,果果簡直比她的眼珠子還寶貴。母親拿著針線為果果縫制巴掌大的小衣裳,母親把果果放在膝蓋上晃來晃去,母親一口一口地喂果果吃飯,母親唱著家鄉(xiāng)的童謠拍著果果入眠,母親給果果講父親的事兒,雖然果果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姥爺……一貫強硬似鐵的母親變得像水一樣柔和,這讓青很不適應(yīng),母親身上有太多青看不透的東西。
青不知道,母親背著她流了多少淚。青也不知道,母親的固執(zhí)和強硬都是出自一個母親本能的保護欲,她只想竭盡全力護佑自己的兒女。青還不知道,她的母親之所以既百煉成鋼,又可繞指柔情,全是因為她啊,她是母親的盔甲,也是母親的軟肋。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打敗母親的只有青一個人,但母親雖敗猶榮,青是她心底永遠的驕傲。青還年輕,等她再老練點,就明白大人的心思了吧。
母親在等著青成熟老練,沒曾想,青還沒有真的成熟老練,果果就長大了,小鳥一樣離開了家。少了果果的嘰嘰喳喳,母親眼見得孤單了很多。她的精神也不大如從前了,除了走路慢吞吞的,就連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了。不過,母親的脾氣卻好了很多,和青說話還刻意看著青的臉色,生怕哪一句說不好就得罪了青。人老了,就活倒退了,越發(fā)怕了自己的兒女。“我想回老家去?!蹦赣H給青說了好幾次,青都沒同意。母親已經(jīng)60多歲了,一個人住在老家咋放心呢?再說了,鄉(xiāng)下哪有城里條件好?青想錯了,母親不在乎吃什么穿什么,母親只想每天能有人說說話。換句話說,母親覺得自己如今在這個家里是多余的,她融入不了青的生活,她很孤單。孤單?青還沒讀懂母親心底的那份孤單。
青哪有功夫想這些?。克奔泵γΦ厣习?、下班,即使節(jié)假日也有忙不完的事。生活迫使青像陀螺一樣身不由己地旋轉(zhuǎn),她不敢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得出局。她沒有閑工夫多陪伴母親,就連與母親的交流,不過是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罷了。青想不起來母親是什么時候開始犯迷糊的。好像最初是拿東忘西,諸如炒菜忘放鹽、把自個鎖屋里等等,青都還當(dāng)成笑話給朋友說。上點年紀(jì)的人,腦子不夠用很正常。直到回數(shù)越來越多,情況越來越嚴重,青才意識到——她的母親,真得變老了。
母親佝僂著肩背,走路磕磕絆絆的,拖鞋底刺刺啦啦搓著地面。有時上完廁所,馬桶也忘了沖,褲帶也忘了系好,就那樣松松垮垮地拖著,看起來邋邋遢遢的。母親再不是那個不管啥時候都干凈利索的母親了。青多希望母親還像從前那樣強硬,看啥不順眼就吵吵兩句??墒牵缃衲赣H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有余力干涉別人呢?
三
“腦萎縮,發(fā)展下去就是老年性癡呆……”老年癡呆!怎么可能?青簡直要崩潰了。
“醫(yī)生,想辦法給我媽治治吧!”青再三央求。
醫(yī)生搖了搖頭說:“目前沒有什么好辦法,如果老太太身體允許的話,多動動,加強鍛煉可能會減緩腦萎縮的程度……”
鍛煉?茫然無助的青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皨?,聽見了吧,今后要聽話,多鍛煉!”青扶著母親走出了診室,絲毫沒察覺到背后那束憐憫的目光。
母親不可逆轉(zhuǎn)的衰老讓青逐漸意識到,天底下再沒有什么事比母親的健康更要緊了。青休了假專門在家照顧母親,攙著母親走路,看著母親吃飯,給母親洗澡,為母親剪指甲,就連晚上睡覺,青也陪在母親身邊……那段時間,好像青和母親的身份顛倒了,青成了母親的“媽媽”,而母親倒成了青的“孩子”。
“媽,站起來!”青喊著,可是母親似乎并不配合,她的腿硬邦邦的連個彎也不打,腳直溜溜的,腳底板也不挨地。
“一二三……”母親嘴里嘟囔著,可屁股還沉甸甸地坐在沙發(fā)上,根本沒有起來的意思。
青著急了,彎下腰,堅持說:“起來,自己起來,不鍛煉咋辦?”
“腳疼,腿老困……”母親有幾分耍賴,“我想睡覺!”
“再這樣,我不管你了!”青生氣了,“外邊空氣好,出去鍛煉鍛煉多好,非得在床上睡,好好地人也擱不住天天睡啊……”青嘴里吵著母親,眼淚卻簌簌掉下來,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和不平??纯磩e人的媽,身體多好啊,老天爺呀,咋叫我攤上這樣的媽?青越想越傷心,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青的眼淚讓母親慌了神,她一疊聲地問:“誰欺負我青了?”一會精一會憨的母親讓青哭笑不得。
“你欺負我了,誰叫你不聽話!”青喊道,“你不聽話,不管你了!”
“聽話,我聽話?!蹦赣H回過神來,“我聽話,我會走?!蹦赣H在客廳踉踉蹌蹌地走?!皨專茨阕叩枚嗪?,為啥不想走呢?”青一邊表揚母親一邊責(zé)備她。說話間,青的丈夫下班回來了,他推開門看著丈母娘走得滑稽而又吃力,心里難免有點兒煩,吵吵起青來:“快叫她坐下,再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
青有些不高興,剜了他一眼,扶著母親往客房里去。嗒!母親的假牙掉地上了。“牙怎么掉了?”青彎下腰撿起了母親的假牙,假牙做得很逼真,拿在手里的感覺卻怪怪的。牙給母親洗干凈了,母親并不急著安上假牙,她的嘴一直蠕動著,似乎嘴里邊不大舒服?!霸趺戳耍俊鼻鄦??!把览镉袞|西,磨……”母親像個孩子一樣無助。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青低頭用手指一點一點查看那有些萎縮的暗紅色的牙齦,“沒有啊。”青很奇怪,懷疑是母親的錯覺?!坝?,就在這邊?!蹦赣H的手使勁扯著自己的嘴唇,舌頭舔著。青再次細細摸著她的牙床,終于發(fā)現(xiàn)幾粒又細又硬的玉米星渣。安上假牙,母親的下頜看起來飽滿了很多,滿月般的臉龐似乎有幾分從前的模樣了。
回憶起來,母親的病是有征兆的。起初她說自己腿疼,青以為她缺鈣了,買了鈣片給她吃;后來她又說自己頭暈,青帶她去醫(yī)院做過CT,沒查出啥毛病;后來母親再說什么,青還以為母親這是“老還小”,故意作鬧人而已,就沒往心里去,誰曾想母親會得這樣的病啊。母親生病以后,青查了大量的養(yǎng)生知識,幾乎成了半個養(yǎng)生專家。青越來越懂得,情緒才是健康的大敵。娘啊,幾十年來,您活得太累了,太苦了,太壓抑了。
青說得對,母親太累了,常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幾步,攤在她身上無異于萬里長征。母親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輩子寶貝著青,老了老了,卻拖累了自個的閨女。
“青,你媽這病不是三天兩晌就能好的,你總不上班伺候你媽,也不是個長法!”姨媽摟著青的肩膀勸她,“瞅瞅,才一月多就把你荼萘成啥了,臉蠟黃,都有白頭發(fā)了……要不,咱送養(yǎng)老院吧?”
“這能行嗎?”青的丈夫反對說,“先不說那條件好不好,把老人送養(yǎng)老院,旁人咋看俺家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不想管老人……”
“那兒的老人可多了,都是有兒有女的。”姨媽解釋說,“這也是你媽的意思,養(yǎng)老院我已經(jīng)幫她選好了,她怕你們不同意才托我來說的?!?/p>
“哦……”丈夫探詢的目光看著青,“要不咱去看看?”
四
養(yǎng)老院很干凈,庭院中間有個大花壇,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兒,紅的,白的,黃的,紫的潑潑灑灑,秋風(fēng)中開得恣意爛漫。養(yǎng)老院的負責(zé)人笑容可掬,和青的丈夫相談甚歡,許諾說可以為青的母親提供一個單間,隨時都可以來探視?!拔夷苌蠘强纯捶块g嗎?”青遲疑著問。“當(dāng)然可以?!?/p>
剛上到二樓,一聲斷喝撲面而來?!芭赌??看看你,??!說你的話又忘了!”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五十開外的女人,站在房間內(nèi)指手畫腳地訓(xùn)斥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言語刻薄就像對待不懂事的小孩,而老人則一臉平靜地坐在墻邊的椅子上,或許是習(xí)慣了吧。
當(dāng)著外人的面,養(yǎng)老院的負責(zé)人臉上訕訕的,呵斥那女人:“咋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吆喝啥?”望著青夫婦倆,那女人略有尷尬,轉(zhuǎn)瞬又恢復(fù)了鎮(zhèn)定,理直氣壯地說:“哎呀,你們不知道這人怎么磨纏人呢!太懶,動也不想動,屙尿都不知道,快把人拖累死了……”她喋喋不休,細數(shù)那位老人的種種“劣跡”,而那老人卻無事人一般任憑數(shù)落,好像這話和他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咱干的就是這工作,能干就干,不能干,走人!”負責(zé)人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吵吵起那女人。也不知是當(dāng)著客戶做做樣子,還是真得惱羞成怒。
青沒送母親去養(yǎng)老院,她受不了住在那兒的老人們饑渴而又呆滯的眼神,還有那高高的鐵欄桿,時刻緊鎖著的大鐵門。那兒的人是多,可是挨挨擠擠沒有一個是你親近的人,這不是最大的悲哀嗎?青無意評價養(yǎng)老院好壞,也不指責(zé)那女人的尖酸刻薄,天之大,有誰能天長日久,不求回報地對一個人好?青不愿送母親進養(yǎng)老院,矛盾就此慢慢浮現(xiàn)出來。
首先找不來合適的保姆,青就不能去上班。現(xiàn)在不是古代社會,可以舉什么“孝廉”,請假時間長了,做兒女的盡了孝道,飯碗很可能丟掉。其次是青和丈夫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微妙。青的丈夫是個好人,對青的母親也很好。但是,他覺得青本末倒置了。人活一世,社會角色不僅僅是為人兒女,還是妻子丈夫,還是父親母親,還是單位員工,一句話,他覺得人的正常生活不應(yīng)該被某件事打亂,乃至拖垮。但是,他是個好人,他從不說什么礙事話,那些他不便說出口的話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當(dāng)然,他也心疼青,但他的心疼就像隔靴搔癢,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意義。
在岳母的養(yǎng)老問題上,他向來沒有任何意見,但也從來沒有反對過青孝敬自己的母親,這讓青很感激他。感激歸感激,青和丈夫的關(guān)系也仍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善的跡象。青也想做個活色生香的好妻子,可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情調(diào)和情欲都是錦上添花的玩意,需要大量時間和金錢作底子,中年夫妻之間,更是如此。青沒有余力,他沒有激情,于是,二人便風(fēng)清月白,形成了分室而居的默契,魚水之歡對他們來說恍若隔世。再后來,青的婆婆患了腦血栓,眼前也離不了人,丈夫就三天兩頭住那邊跑?!案骰馗骷?,各管各媽。爸,媽,瞧瞧你倆過得叫啥?”春節(jié)放假,果果從學(xué)?;貋磉@樣說,隨后又盯著他倆的臉又問,“你倆,不會離婚吧?”離婚,怎么會呢?青笑了,笑容中有些疲憊。丈夫也笑了,笑著摸摸果果的頭說:“鬼丫頭,你懂個啥??!”
兩年間,母親用了好幾個保姆,都不大合適。愿意照顧老人的保姆太少了,青不敢挑三揀四,多數(shù)時間都得哄著捧著,只求母親身邊能有個照應(yīng)。后來,母親的精神越來越不濟了,青索性把母親搬回了老宅,熱心的鄰居三嬸愿意為青幫忙。白天,青在單位上班,晚上回家,就在母親身邊值班。值班也是睡覺,不到萬不得已母親不舍得驚動她。母女倆睡在一間屋子里,雖然各自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感覺卻無比親近,那是從未有過的親近,就連時光也變得溫情脈脈?;氐嚼衔?,母親臉上的笑多了,就是精神越來越差,瞌睡越來越多了。這讓青十分擔(dān)心。
“媽,我申請?zhí)崆巴诵萘?。這樣就能天天陪在你身邊了?!鼻鄬δ赣H說。母親就一個勁兒地望著青笑。那也是個初夏,院里的那棵棗樹又開始結(jié)豆一般的青棗,到了晚上,院墻,門樓,老屋都靜靜躺在月光下。棗樹的葉子一片片映在院墻上,風(fēng)一吹,影子亂晃。母親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青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自己的母親。青給母親喂飯喂藥,給母親換尿不濕,給母親擦洗身子,給母親梳頭……母親的身體看起來那樣瘦弱,當(dāng)青的手觸摸她身體的時候,她的臉上充滿了少女的羞怯,這讓青十分愛憐自己的母親。
入秋了,樹上的棗變紅了,母親開始昏睡。昏睡時的她很平靜,眉頭平靜地微蹙,有時候唇齒間還會吐出幾句囈語,母親好像在和父親說話。父親來接她了。母親的嘴角綻開了一朵花。傾聽著母親含混不清的囈語,淚流滿面的青感知到了父親的氣息,時隔多年,一家三口,在這擁有漫長記憶的老宅里再度相聚,真是沒有比這更自然更合適的事了。那一刻,青讀懂了母親,讀懂了母親的擔(dān)當(dāng)和隱忍。母親的擔(dān)當(dāng)是舍我其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母親的隱忍,是笑在臉上哭在心里,她的委屈無處訴,無人訴,不能訴,不敢訴,生生悶熟在日子里。娘啊,原諒兒當(dāng)年的大不敬吧。
五
秋涼了。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窗外的棗“噗噗”地往地上落,病榻上的母親眼睜睜望著青,已經(jīng)不能張嘴說話了。母親顫抖著伸出手,那是一雙長滿老年斑的手,因為常年輸液,有的地方已經(jīng)淤青了,甚至結(jié)了血紅的痂。母親緊拉著青的手,青的手和母親的手握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柔潤,一個干澀;一個豐滿,一個枯瘦;一個充滿了生命的張力,一個脫不掉垂暮的老態(tài)。母親托著青的手抖抖索索地交給青的丈夫,自己的姑爺。母親用盡渾身力氣,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的姑爺,眼神里飽滿巴結(jié)和祈求,母親干癟的嘴一張一翕倒著氣,就像一條瀕死的魚?!皨?!”青哭著撲倒在母親身上,和她一起哀哀慟哭的除了母親一手帶大的果果,還有她的丈夫。
母親走了,葬禮上青哭得摧心裂肺。為母親嗎?在許多人眼里,母親這一生活得值了,養(yǎng)了青這么一個孝順閨女,臨死也沒遭多大罪。為自己嗎?沒有母親的拖累,青往后的生活就自在了,應(yīng)該輕松才對啊。可是青為什么那樣懷念那段負累重重的日子啊。人啊,究竟啥是幸福,啥是遭罪?青想了又想,至今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