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凱瑟琳·福布斯
從我能記憶的時候起,卡斯特羅路上的那所小房子就是我們的家。我一想起那個地方,家里的情景就歷歷如在目前:媽媽,爸爸,我的哥哥納爾斯,我唯一的弟兄,還有我的妹妹克里斯蒂娜,比我只小一點(diǎn)兒,不多說話,也不合群——還有小妹妹達(dá)格瑪。
我們的姨媽,媽媽的四個姊妹,也常常上我們家來。珍妮姨媽最大,也最愛管人家閑事;西格麗德姨媽,瑪爾塔姨媽,還有沒出嫁的特里娜姨媽。
姨媽她們的獨(dú)身老舅,我的舅公克里斯——外號叫作“黑挪威”——也上我們家來,一來就是暴躁不安,叫喚,跺腳。他給我們平凡的日子送來一點(diǎn)兒神秘和興奮。
但是我第一個想起的是媽媽。
我記得每逢星期六晚間,媽媽就要坐在廚房里洗刷得干干凈凈的桌子邊,把平常頗為平靜的眉頭皺起,點(diǎn)數(shù)爸爸在一個小封套里帶回來的錢。
媽媽把錢分成好幾堆。
“房租?!眿寢屢贿叝B起一堆大銀元,一邊說。
“菜錢?!庇质且欢彦X。
“卡特林修鞋底。”媽媽數(shù)出一些小銀元。
“先生說這個星期我要買一本練習(xí)簿?!边@是克里斯蒂娜或是納爾斯或是我。
媽媽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個五分或一角來,放在一邊。
我們看著那一堆錢慢慢地少下去,看得很緊張,大氣兒都不敢出。
最后,爸爸問:“完啦?”
媽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們才松了下來,伸手拿教科書和練習(xí)簿。因?yàn)檫@個時候媽媽抬起頭來看看,笑一笑?!昂?,”她低聲說,“咱們不必上銀行里去。”
媽媽銀行里的存款是一個了不起的東西。我們?nèi)加X得很得意。它讓我們有一種溫暖安全之感。我們認(rèn)識的人家,沒一家有錢存在大街上的大銀行里的。
我記得我們那條街上的真森家,因?yàn)楦恫怀龇孔?,讓人家攆了出去。我們幾個孩子看著那些個高大的陌生人搬家具出來,偷偷地注意到可憐的真森太太臉上羞愧的眼淚,我忽然害怕起來,怕得氣都吐不出。原來沒有那一堆標(biāo)明“房租”的銀元的人就得遭逢這樣的事情。
我們會不會,能不能,遭逢這種禍?zhǔn)履兀?/p>
我緊緊攥住克里斯蒂娜的手?!霸蹅冦y行里有存款呢。”她冷靜地說,要我放心。我忽然又能呼吸了。
納爾斯小學(xué)畢業(yè),要進(jìn)中學(xué)?!昂??!眿寢屨f,爸爸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贊成。
“要花點(diǎn)兒錢呢?!奔{爾斯說。
我們搶著搬椅子,圍了桌子坐下。我把西格麗德姨媽那一年圣誕節(jié)由挪威寄來給我們的那個花漆匣子拿下來,小心地放在媽媽面前。
這是“小銀行”。跟大街上的大銀行不能混為一談,您懂吧。這個“小銀行”是為意外的不時之需準(zhǔn)備的。例如那回克里斯蒂娜跌斷了胳膊,不得不去找醫(yī)生;又如那一回達(dá)格瑪?shù)昧撕眍^炎,爸爸不得不去藥房買藥來放在蒸汽壺里。
納爾斯把他的預(yù)算開得清清楚楚。車錢多少,衣服多少,簿本和文具多少。媽媽看著那些個數(shù)字,看了半天,然后把“小銀行”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不夠。
她閉緊了嘴唇。她輕輕地提醒我們:“咱們最好別動用銀行里的存款?!?/p>
我們大家都搖搖頭。
“我每天放學(xué)之后去狄隆雜貨鋪?zhàn)龉?。”納爾斯自告奮勇。
媽媽朝他高高興興地一笑,很費(fèi)事似的寫下一個數(shù)字,又加加減減了一陣。爸爸用的是心算。他的算術(shù)熟得很?!安粔??!彼f。然后他把嘴里的煙斗取下來,看了老半天?!拔医錈??!彼鋈徽f。
媽媽隔了桌子把手伸過來,碰了碰爸爸的衣袖,可是一聲兒也沒言語,只是又記下一個數(shù)字。
“我每星期五的晚上給厄爾芬頓家照顧孩子,”我說,“克里斯蒂娜也能幫我點(diǎn)忙?!?/p>
“好?!眿寢屨f。
我們大家都很快活。我們又過了一關(guān),沒有逼得非到大街上去動用媽媽的銀行存款不可?!靶°y行”暫時已經(jīng)足夠。
我記得,那一年有多少件事情都是“小銀行”對付的??死锼沟倌仍趯W(xué)校里演戲的新衣,達(dá)格瑪割扁桃體的手術(shù)費(fèi),我的女童軍制服。自始至終,我們知道萬一沒有別的辦法,我們還有銀行可以倚靠,這使我們大為放心。
甚至罷工的那一陣子,媽媽也不讓我們多發(fā)愁。我們大家努力,讓那個關(guān)系重大的大街之行不至于實(shí)現(xiàn),簡直像賭輸贏似的。
在那一陣子,媽媽在克魯伯的面包店里“幫忙”,換來一大口袋只是稍微陳了點(diǎn)的面包和咖啡蛋糕。媽媽說得好,新鮮面包并不很養(yǎng)人,至于咖啡蛋糕,只要你把它重新放進(jìn)爐里去烤一烤,跟初出爐的味道差不多一般好。
爸爸每天晚上在卡斯特羅牛乳房里洗瓶子,他們給他三夸脫的新鮮牛乳,酸牛乳是盡他拿。媽媽拿來做成很好的干酪。
罷工完結(jié)爸爸又上工去的那一天,我看見媽媽直了直腰,好像背上扭了筋把它弄平復(fù)似的。她四面看看我們,很得意?!昂?,”她笑了笑,“看見沒有?咱們沒有逼得非上銀行去不可啊。”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
去年我第一回賣出一篇小說。我拿到支票就趕到媽媽家里,把那張狹長的綠色紙條放在她懷里?!敖o您存在銀行里?!蔽艺f。
那一天我頭一回注意到媽媽和爸爸的老態(tài)。爸爸像是矮了點(diǎn),媽媽的麥秸色發(fā)辮上銀光閃耀。
媽媽摩弄著那張支票,看看爸爸。
“好?!彼f,眼睛里透著得意。
“明兒個,”我跟她說,“您把它送到銀行里去?!?/p>
“你同我一塊兒去,卡特林?”
“這個不必呀,媽媽。您看見沒有?我已經(jīng)在支票背后簽上您的名字了。您把它交給管出納的行員,他就會把它存在您的戶頭上?!?/p>
媽媽看看我?!皼]有戶頭哇,”她說,“我一生就從來沒走進(jìn)過銀行的門哪?!?/p>
我沒有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
媽媽懇切地說:“讓小孩子害怕,不放心,是不好的?!?/p>
(摘自譯林出版社《媽媽的銀行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