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命運讓我在泥土里滾爬,我很不甘心。一天,父親的一個朋友來家,閑聊中說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某個單位招人,雖然也是種莊稼,但是屬于國家戶口,發(fā)工資。父親說,你給娃在那兒找個工作吧。父親的朋友說,那地方很遠,坐火車要幾天幾夜呢,我找人問問。這個飄忽不定的回答,竟成我的青春夢幻。
遠方有好工作,這是我的初念。讀了許多書后,才曉得了那么多的遠行者,他們漂泊的身影,他們偉大的成就令我敬仰,這才漸漸將遠行定格為我人生的目標(biāo)。
翹首遠方,是我生命的期待。
一
我這一生可能只會喜歡幾個古人,孔子是其中一個,并非贊賞其論述,而是為其尋找普世理念的執(zhí)拗。晚年的他風(fēng)塵仆仆,顛沛流離,喜得若干同道弟子,便是滿心歡喜。從五十五歲開始,六十八歲結(jié)束,他帶著一干弟子以魯國為原點,向西南方的宋國、陳國、蔡國、楚國,北方的齊國,西方的京城、衛(wèi)國、曹國、鄭國,還有東方的杞國游歷。他周游列國的目的是推行他的儒家思想,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傳播真理,然而效果極差。在那樣的時代,“仁義禮智信”無異于對牛彈琴。這并非孔子的悲哀,而是時代的缺憾。
逝者如斯夫。
孔子分明隱匿在另一個世界,我卻感覺不到遙遠。
遠行者既有孔子般的務(wù)實,也有莊子般的浪漫?!蚌H鵬展翅九萬里,長空無涯任搏擊?!边@是莊子理想的遠行,是馳騁天宇的情懷?;癁橐恢淮篪B遙望或俯視人類目不所及的遠方:“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孔子遠行是為了傳播真理,葡萄牙人麥哲倫的渡海之旅,則是為了發(fā)現(xiàn)真理。地球是圓的,這是古希臘哲學(xué)家畢達哥拉斯提出的,但卻是由麥哲倫用環(huán)球航行證實的。五百多年前的一天,麥哲倫從西班牙出發(fā),繞過南美洲,橫渡太平洋。他雖在麥克坦島被殺,但他的船只繼續(xù)西航回到西班牙,完成了全球第一次環(huán)球航行,用實踐證明了地球是一個球體,不管是從西往東,還是從東往西,都可以環(huán)繞地球一周回到原地。同樣,與麥哲倫同時代的哥倫布,也是航海去遠方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
沒有夢想,何必遠方。李白二十四歲時“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成都、峨眉山、渝州、會稽、揚州、汝州、安陸。在安陸定居一年余,又于早春時節(jié)出游,足跡遍布半個中國。他站在曙光的這頭,看西天的落日余暉,浪漫的目光里,遠方的天空下,滿目都是風(fēng)花雪月的風(fēng)景。在遠方,他結(jié)識了孟浩然、杜甫、元演、崔成甫、崔宗之、張九齡、賀知章……期間曾有過窮愁潦倒,遭人讒謗;也曾有過供奉翰林、詔翰林院的受寵經(jīng)歷?!鞍彩分畞y”后,再次游歷四方,六十二歲時病逝于當(dāng)涂。李白一生的遠行,當(dāng)然離不開入仕的念頭,但更多的因素在于他放浪不羈的性格以及浪漫主義的情懷。每當(dāng)失意,他便云游遠方,尋仙結(jié)友,飲酒賦詩,為后世留下《將進酒》《行路難》《望廬山瀑布》等不朽名篇。
想去遠方,是因為遠方有太多的誘惑,傾心的朋友在那兒,遠大的抱負在那兒。作為遠行者,李白和杜甫在遠方的會合,是中國詩歌史上的盛事,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硕嗌龠h方才得以相見,一見為天寶三年之夏在東都洛陽的初遇,二見是當(dāng)年秋天兩人如約在開封會面,三見是次年李白從任城趕去東魯。有了念想,自是遠也可以走到,為了再相逢,即便在天涯。
二
遠行,是徐霞客用生命繪制的兩個字。
去遠方,必須具備挑戰(zhàn)自我的信念。好出門不如賴在家,這是古人的訓(xùn)示,那么多陌生與不可預(yù)知以及常人無法忍受的孤獨在遠方等待著你,必須依賴精神與意志的支撐,由此,我敬佩徐霞客?!斑_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边@是徐霞客生命中矢志不渝的信念。他知道,最好的時光在路上,最好的景色在遠方。所以,他打理行囊出發(fā),目標(biāo)只有一個:那些未曾去過的遠方。令人驚嘆的是,他的遠方之行,完全是徒步跋涉,所到之處多是荒山野嶺,人跡罕至之境,數(shù)次遇險,可謂出生入死。從二十二歲到五十一歲的三十年遠行,他以游記的形式記錄觀察到的地貌、地理、人文、動植物等狀況,寫出了六十萬字的《徐霞客游記》,開辟了地理學(xué)上系統(tǒng)觀察自然、描述自然的新方向,成為描繪華夏風(fēng)景資源的旅游巨篇。
唯有遠行,方能閱覽天下,萬象在胸,徐霞客是最佳的范本。他是一座高聳的碑碣,矗立在中華山水之間,摸摸碑碣,時光的沁涼與曠遠浸入心靈。
歲月如泣,繁華湮滅。古往今來,多少人去了遠方?遠行的路上,鐫刻著多少英雄的背影?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絲綢之路。被譽為“東方的馬可·波羅”的元朝民間航海家汪大淵兩次從泉州出航,歷經(jīng)二十余島國,前后歷時八年,寫出了《島夷志略》,公認其對世界歷史、地理的偉大貢獻。
西方亦不乏樂于遠行之人,就像騎驢行走在塞文山的英國小說家羅伯特·斯蒂文森。他用六十五法郎和一杯烈酒,買來一頭母驢,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中,從上羅瓦爾的修道院出發(fā),橫跨整個羅杰爾地區(qū)阿爾卑斯山深處的諸多山谷,到達加爾。騎驢長途而行,并非那么浪漫,途中馱鞍常會摩擦和夾住毛驢的皮肉,他怕驢子不舒服,把包袱弄成一條長長的綠香腸形狀,懸掛于驢背兩邊。一年后,他寫出了《騎驢漫游記》,其中寫道:
至于我,旅行不是為了去什么地方,只是為了行走。旅行為了喜悅,重要的是挪動,更貼近地去感覺生活里的需求和窘迫,離開文明的溫床,在我的腳下感覺偉大的土地……
佛在遠方,需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才能獲得?!段饔斡洝防锏奶粕?,原型為玄奘,尊稱三藏法師,在觀世音菩薩指點下,奉唐太宗旨意赴西天取經(jīng)。他出發(fā)的那個夜晚已經(jīng)十分遙遠,也許正是雷電交加,他卻看見了遠方明亮的天空。西行佛國取經(jīng),注定是一場艱苦的遠行。西去的路上戈壁長天,大漠黃沙,四顧茫茫,人馬俱絕。玄奘率弟子曉行夜宿,餐風(fēng)飲露,經(jīng)蘭州到瓜州,再經(jīng)玉門關(guān),越過五烽,穿越河西走廊、星星峽、吐魯番盆地、塔里木盆地,登上帕米爾高原,途經(jīng)碎葉城,颯秣建國,穿越中亞大草原,翻越興都庫什山達坂。遠方,是歷史的獵獵風(fēng)聲。輪轉(zhuǎn)了幾個春秋,玄奘徒步走過幾萬里風(fēng)和月,經(jīng)過數(shù)年歷險到達天竺。走進那爛陀寺的那一刻,玄奘熱淚盈眶,跪地拜服。為了抵達心中的這片圣殿,他已經(jīng)在路上跋涉了四年之久。之后,又經(jīng)大菩提寺佛陀頓悟之地,一路沿佛陀的行跡前行觀遍天竺風(fēng)物,尋找佛陀覺悟之道。在天竺,經(jīng)歷十?dāng)?shù)年講經(jīng)說法之后,才滿含欣慰,于公元642年踏上了回國的征途,公元645年返歸長安。他帶來了遠方的風(fēng),帶回了求學(xué)問佛的成果:六百五十七部佛經(jīng)、一百五十粒佛舍利、七尊珍貴的佛像,著下《大唐西域記》。玄奘的遠行波瀾壯闊,奇異不凡,遼闊西行路上的背影,是遠方永恒的風(fēng)景。
風(fēng),吹起破碎的流年,定格著遠方英雄的背影,寂寞,孤單,佇立著一種幽幽的情愫。
凡遠行之人,必是抱負未酬之人。但也有例外,秦始皇首屈一指。這個“奮六世之余烈”而威震四海一匡天下,三十九殫精竭慮實現(xiàn)華夏一統(tǒng),開創(chuàng)百世之制的人,坐了龍椅后不戀溫暖之帷床,五次遠方之行,一為宣揚功德,威服四海,二為求神尋藥,長生不老,三為考察民情,維護安定。有研究者認為秦始皇的遠行是在實踐天子四方巡守政治思想,并對次第承傳的中華民族多元文化生態(tài)產(chǎn)生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四十九歲的秦始皇死于第五次東巡途中,駕崩于邢臺沙丘。他的纏綿心事,遺落在他的背影之后,被遠方的風(fēng)收留。背影定格之處,紅塵還是仙界?得意還是惆悵?一切皆謎。
三
再說回我自己。我去新疆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父親的朋友并沒有改變我命運的能力。父親的朋友走后,我陷入焦慮的等待中,夢里是五彩斑斕的遠方,是鮮花盛開的世界,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半年過去,當(dāng)我明白自己的等待化為泡影時,我泣不成聲,咬咬牙,繼續(xù)在熟悉的土地上打拼。身在泥土中,心仍系遠方,仿佛命運之神牽掛我,召喚我。又過了一年,玉米收過,公社組織去合陽縣學(xué)習(xí)參觀民主理財,我乘上一輛大卡車,開始了第一次遠行。從乘車的地方到合陽縣城,是二百六十公里的路程,現(xiàn)在的高鐵不過一個小時,可是大卡車走了九個多小時。在大荔縣朝邑鎮(zhèn)吃過午飯,同行人都在車上昏昏欲睡,唯有我站在車的前方遙望遠方。大荔境內(nèi),天寬地闊,玉米剛剛收獲,小麥未及播下,視野中天蒼蒼地茫茫。這就是遠方,新鮮的體驗令我的思維凝固,陷入暈眩之中。
人是動物,長久居于瑣碎庸常之地,靈肉桎梏,生機耗盡,唯有出行,才可打開自己,像枯樹生葉,花兒開放,泉水蕩漾,生命的性靈都綻開在陌生與新鮮中??茨遣灰粯拥纳剿?,瞧那不一樣的月色,甚至不一樣的風(fēng)聲蕭蕭,落葉颯颯。常常,注視著小城之西的澇河水與晚霞天共一色、鳥兒伸展翅膀飛向高空的瞬間,我的思緒就被牽向遠方,于是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向著遠方出發(fā)。
我來到漓江。年輕時讀到“桂林山水甲天下”這樣的句子,后來知道了南宋時期廣南西路提點刑獄權(quán)知府事王正功這個名字,那句話是他在為赴京城趕考的桂林考生餞行的宴會上作的一首詩的開頭。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這句詩以后會成為桂林這座城市的名片。漓江就在眼前,如此清亮、柔情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碧水縈回,奇峰倒影。自然的詭異和奇特點化著我的心靈,我伸開雙臂,想和它來一次擁抱。太陽東升,陽光一覽無余地擁抱著漓江,江水閃爍著銀色的光波,像流瀉著一條銀帶,青藤和綠草把它織成一幅寬大的錦緞,猶如少女腰間飄逸的青羅帶,被金色的陽光染得熠熠閃光,蜿蜒于萬點奇峰之間。乘船,清澈的江水揚起歡呼的波浪,歡迎我的到來,真想跳出船化身為漓江的一滴水,靜享身心的清澈。這樣的時光,寧愿終生守望。
風(fēng)塵仆仆,我來到遙遠的西域,歷史在此凝結(jié)成蔥郁的樹木,布成遮天覆地的林海,腳下古道如劍,刺破西天暮色。是哪一位漢朝的武士倒在沙場,猩紅的血跡還沒有干,廝殺的吶喊依稀隱在。沒有名字,只有英魂,只有遠行者的統(tǒng)稱,丟下一篇篇故事在壁畫的野火中燃燒,焚化成一章章經(jīng)典的傳說。于一千年之久的那端走來,不見了往昔陳舊的盔甲和戰(zhàn)袍,唯剩一支寫狂草的筆插在邊塞詩人長眠的墓地。是誰,在為這些英雄的骨骼哭泣?今天,西域的大漠枯草搖曳在沙礫的曠野中,風(fēng)干著梅花的傲骨,仿若一場夢,體驗著飄舞的云間嬉鬧,落進了季節(jié)的繁華,享受著荒漠最美的五彩斑斕,仰望滿天的繁星,在幽暗中期待著,遠處傳來的金戈鐵馬聲依然如昔,浸透了滿目瘡痍,相思紅蕊依舊佇立在梅的中央。讓歷經(jīng)的無謂,默默擦掉震撼后的蕩氣回腸。在西域,近距離地接觸荒涼,我在想,西域的赤野和雄渾的氣息被后人念念不忘且一直被朗誦,如同鋒利的刀子刺在時間深處。每一塊土地其實都是被歷史完成的,但西域之完成,卻是一種濃烈的、長久持續(xù)了生命陣痛的完成。順著時間從古數(shù)到今,我看到了古西域每一時期的背影,比如與中原諸朝的關(guān)聯(lián),與西域諸民族的相互牽制和影響。這是一種明朗的歷史數(shù)據(jù)。而我們?nèi)绻涯抗馔断蚬懦?、遺址、寺院、壁畫和石窟,看到的又是西域的另一種生命,這是一種更隱約的生命經(jīng)歷,是更徹底的過去時。一個地方只要具備了明朗的歷史數(shù)據(jù)和隱約的生命經(jīng)歷,在我們的印象中就是神秘的,就是令人心馳神往、魂牽夢繞的。
如此遙遠的西域,曾有多少遠行者在此譜寫著生命之輝煌?
我在西域的大地上與風(fēng)一起賽跑,恍惚間跑進了唐朝,在出土的陶罐上清晰地看到大明宮和玄武門。
西域之行,我更確定遠行不但是身軀的疲累,更是精神的歷練。歸來多日,高樓遠眺,我的心仍然糾結(jié)著遙遠的荒涼。天上有月,獨自坐于西窗,思緒飄向月色皎潔的荒漠,想起晏殊的兩句詩:“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碧煅闹凡恢刮饔颍乙サ南乱粋€遠方會是哪兒?
四
忽然想起三毛《遠方》里的句子:“遠方有多遠?請你,請你告訴我,到天涯到海角,算不算遠?問一問你的心,只要它答應(yīng),沒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遠?!比弧斑h方”這個詞語感動得身心飛揚,那是混沌與渾然的精神澄明之地。有人統(tǒng)計過,她去過五十四個國家和地區(qū),大半生都在遠方奔波。凝視著她這樣的文字:“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 ”作為一個真誠的遠行者,她一定有著輕盈和空靈的靈魂在歌唱。按照通常的理念,天涯海角就是遠方的極至,而三毛偏要闖蕩到浩瀚的沙漠與大海的心臟,與荷西在撒哈拉沙漠建設(shè)兩人的小家庭,一起在非洲西北部的大加納利島、拉芭瑪島打魚。恍然明白,三毛浪跡天涯,是為了尋找屬于她的精神故鄉(xiāng),寫出屬于她的文字。
總有人比我更喜歡不知疲倦的旅行,像三毛那樣在陌生的遠方尋找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讓精神的羽翅抵達不曾去過的大海和天宇。20世紀末的一個春節(jié)前,我隨我們縣的慰問團來到三亞,這兒有我們縣的育種人員。在我的潛意識里,天堂就是海水加沙灘的地方。僅僅用清新宜人來形容三亞實在是委屈了它。我的感覺是嬰兒脫離母體,呈現(xiàn)在一個全新、明亮的境界之中。海鷗貼著海面飛翔,白白的肚皮一會兒翻轉(zhuǎn)過來,灰白的翅膀又迎面而來,一愣神,它已展翅回旋到海的上空,眺望著遠方海與天的交界處,那是它們將要去的遠方樂園。
有人身著泳衣下水了。我獨坐沙灘,享受著大海昭示的宇宙本相,陽光下的每一朵浪花濺起生命的光芒穿透心靈,從而獲取生命由此岸抵達彼岸的密碼。這是心靈的泅渡,這是精神的超越。海水絲絲縷縷,糾結(jié)著我的情感;海浪此起彼伏,聚集著我的心潮。踩著軟沙,來到刻有“天涯”“海角”的立石和臥石前。天涯海角,這個神秘的面紗終于讓我揭開了。天涯望京華,過眼云煙去。海角夢魂牽,生死總由之。面朝茫茫大海,背靠密密的椰林和山巖,這不是路的盡頭是什么?
命運把我交給了遠方,卻沒有給我一雙翅膀,但依然不會阻攔我奔向它。從某種意義上說,遠方并不遙遠,就像新疆,一直就在我近在咫尺的念想里。五十歲那年冬天,我終于圓夢去了新疆。我還記得是1045次列車,23點32分從西安發(fā)車,全程三十九小時零六分。綠皮火車,硬臥,中鋪,除了兩個夜晚的睡眠,我?guī)缀鯖]有眨眼,把車窗當(dāng)作取景框或屏幕,欣賞著一幅幅風(fēng)景寫意畫,一部活生生的風(fēng)光紀錄片。列車的速度夠快的了,但我總是覺得它很慢,心不由自主地飄飛,化成一縷疾馳的風(fēng),飛向戈壁與沙漠交織的北疆。
窗外彌漫著飛舞的雪花,飄飄灑灑,為天地罩上一層輕紗。一過天水,隱約起伏的山脈,莽莽蒼蒼的原野,星星點點的村莊襯托著那些兀立在各種環(huán)境中大大小小的樹木。樹脫落了葉子,像赤裸的孩子,一絲不掛,呈現(xiàn)出赤裸的骨節(jié)。沒有秦嶺山脈的遮擋,沒有黃土高原的阻隔,綠洲里的白楊,沙漠里的紅柳、沙棗一閃而過,景致緩緩轉(zhuǎn)動。閉上眼,我感受著列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前進,用心靈體驗著樹的風(fēng)景。忽然睜開眼,看見了哈密的站牌。啊,新疆到了。雪片在車外飛翔,天地間幻化成銀白的世界,唯有胡楊、紅柳不屈的身影身披銀裝,承載著繽紛而下的雪花,勾勒出白茫茫世界里的黑色。那樣至美的風(fēng)景,是我心靈的伊甸園。
站在新疆的地域上,我感到了一種人與物的交融與律動。虛實相生,遼闊空茫,整個身心都是萬物交融的感覺。從那一刻起,新疆這個生命里揮之不去的遠方,這個冥冥之中的境域,在牽腸掛肚三十三年后,我終于可以用腳步丈量它,用生命感受這片神奇的土地。我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它的面紗,吃到了吐魯番的葡萄,感受了火焰山的熾熱,觀看了坎兒井的神奇,之后我來到了龜茲故城、蘇巴什佛寺遺址、克孜爾石窟。我是多么癡迷,腳步遲緩,心神寧定,左看右瞧,舍不得收攏目光,溢滿神圣的想象。
那年在新疆,我擁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有朋友陪著,以烏魯木齊為中心,東西南北奔跑。
遠方有大美,寡居不自知。
有些地方,此生注定要去,只有親歷遼闊海水、原始森林、皚皚雪山、莽莽草原、茫茫戈壁、異域風(fēng)情,才會知道這個世界的神秘,領(lǐng)悟遠方的迷人。
六十五歲之前,我去過的華夏境內(nèi)的最遠端,東至舟山群島,西至阿克蘇,南至三亞,北至漠河。我渴望喜馬拉雅山那片玄天凈土,一睹皚皚積雪的雄奇,我敢肯定那是最壯觀的遠行,我會被佛音一般的氣場所震撼,神靈在雪山頂與我共鳴。
我是一個情感寫作者,難以完全依賴心靈和想象在鍵盤上敲擊出文字,須得遠行,才會獲得靈感。我癡迷于遠方的風(fēng)景或異域的風(fēng)情,它們向我證實大自然里沒有一處絕對相同的景與物,有我想象之外、永不重復(fù)的寫作素材。我始終在遠行中挑剔著對于自然的要求,偏離城郭,與原生態(tài)融合,打通自身與自然的通道,讓每寸肌膚接受風(fēng)雨的撫摩或洗滌,每個毛孔融入草木、蟲鳥的氣息,為一朵花的開放、一只蟲子的孤獨而駐足,在萬物細微皺褶中洞悉生命的隱秘??偸窃谝环N暢想中期待著遙遠的景物,于我而言那是全新的體驗,視覺、嗅覺、聽覺、味覺,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沉迷與驚喜中。
年歲漸高,我的體力越來越差,遠行越來越難,漸漸喪失了對于天地自然的感覺,人生的幅度忽然變得無比狹小,出行的念頭就在這一刻異常強烈。去哪兒呢?打開書或是站在地圖前,一條陌生的河流,一座古人寫過的高山,一棵成名已久的千年古樹,都會成為我的目標(biāo)。一旦瞅準(zhǔn),顧不上家人的勸阻,執(zhí)意背包出門。
身在遠方,獨自站在蒼穹之下,撫一片山石,掬一捧清水,撫一樹滄桑,或遙望高迥的明月,遙想那一懷無處不在的鄉(xiāng)愁。月亮是遠行者最佳的伙伴,無論月牙兒、半月還是滿月,都是那么柔和,慰藉著一顆漂泊之心。心有一顆月,這才踏實,有了歸屬感。
遠方的每一處,都是我的夢幻,銘記著羅伯特·斯蒂文森所言:“頭上的天堂和腳下的道路,就是我一切的追求?!币赃h行者的姿態(tài)替代幻想,是我生命前行的唯一抉擇。
路雖遠,行則將至。如是,我的身影一次次在遠方漂泊。
未來的夢想,依舊是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