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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蝴蝶結(jié)(中篇小說)

2024-02-01 16:06:55陳修歌
西部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媽媽

陳修歌

是夢,婁苔提醒自己。

她平復(fù)喘息,閉上眼,平躺過來,并嘗試操縱身體。她覺得成功了,腳指甲與被面擦出一束火花,臀部施力垂直、均勻,將床墊壓出兩瓣溫暖的凹陷。婁苔滿意地睜開眼,卻沒有看見熟悉的天花板——身體仍保持著側(cè)躺的姿勢,腦袋枕在一只胳膊上?;璋倒饩€里,書桌和化妝臺邊界模糊,呈現(xiàn)出磨毛玻璃的質(zhì)感。掛在墻壁上的那幅夜光的古代星象圖反倒清晰,她依稀能辨認(rèn)出其中的二十八星宿。

視線緩緩下移,落到地板上,并沒有夢里的那柄小彎刀。她松了口氣。這時,隱約有道白光從星象圖上一閃而過,像流星墜落。婁苔凝目細(xì)看,又一顆,接著出現(xiàn)兩顆,三顆……星象圖里下起了流星雨。思緒紛紜中,婁苔突然意識到那一道道慘白的光線并非流星墜落,而是刀光,飛快而凌亂的刀光。呼吸在一瞬間凍僵似的停住,她拼出所有力氣也無法動彈一下,一股強大的恐懼感迫近。那是一種里應(yīng)外合的壓迫,它無孔不入,帶著鐵砂的質(zhì)量和冰水的觸感,散裂空中時會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這不是夢。因為在一道道刺目的光線下,婁苔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上下兩片眼睫毛在不間斷用力中碰觸、粘連、拉扯又分離——夢是不會如此細(xì)膩的。既然身體動不了,那得發(fā)聲求救,于是她嘴巴大張,竭力大喊起來。然而什么聲音都沒有,像被什么戲弄了。刀光越來越亮,達到了視網(wǎng)膜無法承受的亮度。婁苔緊閉雙眼,讓自己免于被刺瞎。

精疲力竭地堅持終于在身體發(fā)生抽搐的一瞬間結(jié)束。

到底還是個夢。胸口一下子輕快了,好像被集合起來的血液重新放歸四肢。婁苔動了動腳趾,又轉(zhuǎn)了下手腕——它們又屬于自己了。大口的喘息逐漸平緩,汗水蒸發(fā)掉后,臉上緊繃繃的。她再也睡不著了,只能睜眼辨著天花板上的幾根燈管,熬到天亮。

這種情況持續(xù)很久了。一開始,她服用普通的安定,后來換成了藥效更強的,那已經(jīng)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醫(yī)生建議她重新服用精神類藥物。婁苔不肯,她極力將自己控制在“正常人”的范圍內(nèi),并給正在外地帶隊奧數(shù)班的媽媽打去電話,表示一切向好,無須擔(dān)心。

積木、蠟筆、彩繪本,都是露露的。心理咨詢結(jié)束后,婁苔會陪露露玩一會兒。小姑娘讀五年級,有一對棕色瞳仁的大眼睛,稚氣透亮的牙齒,以及倔強的小下巴,十分漂亮。上次,露露帶來一本夾了很多娃娃貼紙的書,里面有星黛露和玲娜貝兒,以及各式各樣的服飾搭配。露露趴在桌子上玩了很久。

估算著下次探望女兒的日期,婁苔想,要給女兒帶一本,她會喜歡的。

宋醫(yī)生臨走前交代:“別讓任何男性和露露說話,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吧。”

婁苔點點頭,將宋醫(yī)生送出門:“放心吧?!辈世L本上的白雪公主還剩下裙子沒上顏色,露露正托著腮在兩只相近的藍色蠟筆間猶疑不決。時針又走了大半圈,露露媽媽終于趕過來,站在前臺邊大口喘著氣,不停地擦汗。公交站點離織心心理咨詢中心還有五百米的距離,她是跑過來的。

露露媽媽需要做三份工。除了在一家旅館做保潔之外,她還在觀光夜市租了攤位,帶著露露賣關(guān)東煮。其余時間,她會上網(wǎng)聽培訓(xùn)課,線下提貨、配貨——她在微信朋友圈里賣一種減肥保健品。

“真抱歉,婁醫(yī)生,又耽誤你下班了?!?/p>

“沒事,不用跟我客氣,”婁苔俯身將一沓子娃娃貼紙整理好,小心翼翼地夾回書里,“露露今天很棒哦!”

露露穿一件綴著亮片的紗裙,腰間的兩條絲帶本來只是隨意地綰在一起,但婁苔將它們系向露露身后,打出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結(jié)??瓷先?,露露像一件未拆封的禮物。婁苔立刻為自己的這個念頭而自責(zé):不對,不是禮物,是青春和夢想——露露的兩只翅膀。走出很遠(yuǎn)了,露露還在揮手,聲音被風(fēng)吹散,但婁苔知道她在喊:“婁阿姨,再見!”轉(zhuǎn)過藍色玻璃墻,母女倆消失在陽光隱匿的拐角處。

歸置好前臺的訪客登記冊,婁苔退回工作間,摘下胸牌,換上自己的衣服,窩在沙發(fā)里刷起了手機短視頻。天色還很亮,婁苔不愿意這么早回家。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里,負(fù)面情緒會不可控制地侵襲而來。

幾年前,她是這里的患者,一周來兩次。離婚后,病癥越來越重,心理咨詢頻次增加到一周四次。來得多了,就和咨詢中心的盧主任混熟了,答應(yīng)讓她來試一下前臺接待員?!翱椥男睦碜稍冎行摹睅讉€燙金大字規(guī)整漂亮,貼在她工位背后的墻壁上。晌午,陽光照在上面,這是婁苔最喜歡的時刻。她一邊喝咖啡,一邊放自己喜歡的輕音樂。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人,要么是可以幫助她的醫(yī)生,要么是和她一樣需要被幫助的病人。她從未如此放松。

又是個周三——露露固定的心理咨詢預(yù)約日。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風(fēng)很大,每一個進來的人,褲腳會漫上一片深色的水痕。地板上的濕腳印越來越多,她拿拖把拖了一遍,又拖了一遍。不知怎的,她有些坐立難安,看了看時間,她撥去電話,提醒宋醫(yī)生別忘了下午兩點預(yù)約好的病人。對面沉默半晌,說露露不會來了,從八樓跳下去了。后面的話婁苔就聽不清了,她愣在原地,嘴巴大張著,仿佛胸腔里正迸出巨大的吶喊,緊接著,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露露媽媽不需要打三份工了。在那之后,婁苔只見過她一次,兩人之間隔著一條綠化帶。露露媽媽背著一個蛇皮口袋,俯身在垃圾桶里翻找什么,灰不溜秋的衣服松垮地披在身上,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幽靈。她沒認(rèn)出婁苔,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從綠化帶里掏出一只礦泉水瓶。

“喂!”婁苔招呼她。

露露媽媽定在原地,歪著頭對婁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啐”地吐出一口痰,迅速轉(zhuǎn)身離去。

婁苔老是想起露露媽媽的那個眼神,好像在哪部紀(jì)錄片里見過,像一種草食性動物,警惕而脆弱,隨時預(yù)備著被天敵追捕,或者做殊死一搏。

她在恨我們吧,婁苔想,恨我們沒有能力救露露。婁苔也恨,恨自己,恨宋醫(yī)生,恨對露露施加傷害的那個變態(tài)男人,她甚至恨露露媽媽: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兒,還算個母親嗎?

一連幾個星期,婁苔沒去上班。最后一次去織心,是去收拾東西。沒什么可帶走的,她做事一向規(guī)整,水杯隨身,更不會在桌子上擺放手辦,亂貼便利貼。她只是從第二層抽屜里拿走了露露留下的一盒積木和幾支蠟筆,還有一冊剛畫了兩頁的彩繪本。打開彩繪本時,婁苔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根頭發(fā),纖細(xì)而脆弱,拈在陽光下看,像一根近乎透明的蛛絲,能在指尖折射出一段微弱的彩虹。她分辨不出這根頭發(fā)是誰的,但可能性只有兩個,露露,或者自己。她又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臨走前她見到了宋醫(yī)生。她們默契地沒有提那件事。宋醫(yī)生送她一本書——《重建正常的生活》,作者是外國人。婁苔沒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看過了。轉(zhuǎn)過玻璃墻時,婁苔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宋醫(yī)生還站在門口,耷拉著頭,胳膊垂在兩側(cè),手指處有一股煙霧升騰而起,看上去,她反而像一位來咨詢的病人。

從織心離職后,噩夢并沒有放過自己。它們像一株惡性生長的藤蔓,黏膩的觸角延伸至每個深夜,捆得婁苔透不過氣來。

表妹請她到港城,幫自己籌備婚禮。不知道這是不是婁苔媽媽的意思,她想讓女兒忙起來,身體的疲乏或許能帶來精神的放松。為了更好地照顧婁苔,媽媽辦理了提前退休,這使她無法領(lǐng)到全額退休金。婁苔情況好轉(zhuǎn)后,媽媽又進了一家輔導(dǎo)機構(gòu),給小學(xué)生做全托管式的奧數(shù)培訓(xùn)?,F(xiàn)實情況迫使她必須賺更多的錢。

疊喜糖禮盒是婁苔的主要任務(wù)。先沿著虛線把盒子兩面對折;再用兩顆紐扣狀的軟釘將一根細(xì)竹條固定在禮盒兩側(cè);然后引一條紅色綢帶穿過禮盒頂面的兩個眼,打蝴蝶結(jié),系好;最后,用別針分別掛住一枚金色小喜字、一顆銀色塑料珠子,別在蝴蝶結(jié)上。婁苔努力讓自己沉浸于煩瑣的工序中,地板上逐漸堆出了一座小山。

她腰疼得厲害,但一連幾個晚上沒有失眠,甚至噩夢也溫柔起來——起碼在夢里,她不再鬼壓床似的動彈不得。充足的休息讓她活潑起來了,她開始有了想出去走走的閑情逸致。

港城經(jīng)歷過幾輪規(guī)劃、建設(shè),在夜晚的衛(wèi)星地圖上圈占出越來越大的光斑。好在那些熟悉的街道、地標(biāo)仍然被保留。婁苔對老市區(qū)并不陌生,這是她長大的地方。況且,她在夢中回來過無數(shù)次。

伊春餃子館還在,甚至擴出兩家分店。老店仍位于港城實驗小學(xué)對面。老板是爸爸的戰(zhàn)友,姓馮,東北伊春人,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婁苔了。婁苔并不打算上前攀談。過去她叫他馮叔,曾從他手中接過一只會播放《生日快樂》的八音盒。如果提起,他一定會想起來的。說不定他還會主動談到婁苔爸爸。那會兒爸爸經(jīng)常坐在靠窗的那個座位上,提前點一盤韭菜蝦仁餡的餃子,等婁苔放學(xué)跑過來,餃子剛好放到溫?zé)帷?/p>

曾經(jīng),爸爸是一個令人崇拜和感到踏實的人。后來爸爸變了,很多約定都沒兌現(xiàn),比如周末去游樂園、生日蛋糕上應(yīng)該畫一家三口、睡前再講一遍《豌豆公主》……“爸爸很忙”這四個字能搪塞一切。從爸媽零碎的爭吵中,她隱約知道些什么。她必須做點事情,比如把爸媽的漱口杯緊緊靠在一起,將曬干的衣服折疊整齊放進衣柜——假裝這是媽媽做的。她甚至還偷媽媽的香水,噴灑在爸爸的外套上?!芭思艺媸穷^發(fā)長,見識短?!边@是爸爸罵媽媽的話,婁苔聽到了,捏了捏自己的小辮子,甚至拿起剪刀對著鏡子比量了幾下。

終于在一個夏天,婁苔跟隨媽媽離開港城。她們租住在島城一幢老房子的二樓。從早到晚,空氣中彌漫著海風(fēng)的腥味,塊狀的霉斑在地板上瘋狂滋長,掛在衣柜里的毛衣表面浮動著一層綠毛,被子摸上去黏糊糊的,身上穿的衣服必須一天洗一次,第二天還不一定干。很快,婁苔背部起了密密麻麻的濕疹,睡覺之前要涂上一層莫米松乳膏。睡夢中,婁苔癢得把自己撓出一道道傷口,指甲蓋里儲滿了乳膏與血混合成的粉色泥垢。樓下住著房東一家。一大早,婁苔就被各種噪聲吵醒了。一開始是開門關(guān)門,砰砰震地;緊接著是金屬器具相互摩擦,盤子碟子碰撞在一起,十分尖銳;最后有機器被發(fā)動了,轟隆隆,仿佛從地底下孕育出了怪物——房東帶著大兒子出海捕撈去了。

媽媽感到抱歉。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婁苔,是否會想念過去那個家——精致溫暖的臥室、整潔干燥的衣物、光線充足的陽臺……婁苔咬緊嘴唇,閉著眼睛,但還是阻擋不了眼淚的迸出。

不,不想念,那簡直是住在地獄。提都不要提。

點了一盤韭菜蝦仁餡的餃子,婁苔依舊坐到老位置上。馮叔和記憶中一樣勤快,操著一口爽快幽默的東北話迎來送往,絲毫沒有做老板的架子。他老了,笑起來眼角堆滿皺紋。如果爸爸還在,大約也是這樣,兩鬢星星點點地藏著白發(fā),眉間可尋出慣常表情的紋路,下垂的眼角或能增添幾分中年男人的儒雅。

吃完餃子,婁苔到街上閑逛,視線被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吸引了。她正站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外,啃一塊手抓餅。婁苔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櫥窗里的模特穿著黑色修身毛衣長裙,木耳邊的裙底嵌有一層金色絲線,腰帶上印著一排金色小馬,姿態(tài)各異,有的奮蹄向前,有的撂起后腿,有的回頭張望……這些小馬,讓婁苔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十二生肖貼紙。有個暑假,她的零錢多數(shù)用來買小馬貼紙,厚厚一沓子,其中有幾張就是這種金色款式,它們被貼進日記本里、童話書里、課桌上,或者圍繞圓珠筆貼滿一圈,寫字的時候一閃一閃的。暑假結(jié)束后,婁苔將貼紙忘在了清蕖鎮(zhèn)的奶奶家。后來婁苔去拿小馬貼紙,發(fā)現(xiàn)都泛黃了,且失去了黏性。

女孩很專注,絲毫不在意身邊人來人往。校服拉鏈?zhǔn)抢瓭M的,領(lǐng)子翻下來,呈規(guī)整的圓環(huán)狀,修飾出纖長的頸部線條,這種穿法是現(xiàn)在校園青春偶像劇里流行的。婁苔早在十幾年前就這么穿,那時她也扎著馬尾辮,在工藝美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上學(xué)。因為身體原因,校長特許她無需住校,完成規(guī)定學(xué)分的一半即可。

風(fēng)吹過來,女孩耳邊的碎發(fā)隨意飄動,婁苔順著發(fā)梢往下看,校服胸前印著“港城實驗中學(xué)”的字樣。

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就是這個年紀(jì),說不定也在這所高中。

女孩離開了。婁苔則推門而入。

迎面是幾排長長的掛衣架,她象征性地轉(zhuǎn)了一圈,偶爾伸手翻一翻,最后指著櫥窗,對從進門起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導(dǎo)購說:“我想試一下模特身上那件。”

她甚至沒有認(rèn)真看過導(dǎo)購一眼。但導(dǎo)購?fù)蝗弧鞍パ健币宦暎蟻砟笞×怂募绨颍骸澳闶菉涮?,是不是??/p>

婁苔怔了一下。

“你就是婁苔,錯不了。嘿,我認(rèn)得你腮上這顆痣!”導(dǎo)購看起來三十歲上下,和婁苔差不多的年紀(jì),大眼睛,薄嘴唇,化著妝。

婁苔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唇下顯露出的一對小虎牙,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誰。

“你忘了我啦?李有梅!”

“嗨,真是貴人多忘事。你記得小三角嗎?沙子里面有土咩咩!”眼前的女人興高采烈地給她提示。

“土咩咩……”婁苔咽了口唾沫。

那幾年,父母鬧離婚。婁苔被放在清蕖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借讀,由奶奶照顧日常起居。班上的確有一個女孩叫李有梅,老是穿一條棕色的條紋背帶褲,肥墩墩的屁股和肚子將背帶褲撐得鼓鼓的,整個人像裝在一條麻袋里。至于她說的小三角,是一塊三角形的衛(wèi)生區(qū)域。小三角的沙子里面,藏著土鱉,一種扁平的卵形小甲殼蟲,放進掌心不過小小的一枚,會裝死,一動不動好一陣子。這就是李有梅所說的土咩咩。曾經(jīng),她倆脫了鞋襪,赤著腳在沙子里穿行,土咩咩跟隨底部濕軟的細(xì)沙被翻出來。

“是你?!眾涮Σ⒉慌d奮,甚至有那么一瞬間,她想說“你認(rèn)錯人了”,然后立刻轉(zhuǎn)身走掉。

“我記得,”最終,她笑著伸出手,“根本不敢認(rèn),變化太大了?!?/p>

昨晚睡前,婁苔又翻了幾頁《重建正常的生活》。她喜歡譯者的語言,帶著憂郁,但不多,讓她感受到恰到好處的親切。她已經(jīng)不必服用血清素回收抑制劑,但有時仍覺得難以忍受,那種巨大的陷落感,就像身體被摁進一個巨坑,四周漆黑一片,缺氧、沉重、壓迫。盧主任說正常人也會這樣,要相信自己已經(jīng)正常了。婁苔一直以為這是在進行安慰療法。

現(xiàn)在她相信了,自己已與正常人無異。當(dāng)李有梅帶著那段被封藏的時光沖破記憶閘門站在她面前時,她沒有逃避。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勇敢。

李有梅一邊說話,一邊取模特身上的衣服。她個子高挑,燙著卷發(fā),還穿了尖頭高跟鞋,鞋跟打在地板上發(fā)出悅耳的“嗒嗒”聲。“只有這一件了,我看正好是你的碼?!睂⒁路醯綂涮γ媲暗模鞘鶌Z目的手指,指甲上貼滿了亮晶晶的鉆石和小珍珠。

試衣間門上貼了一面大鏡子。拉開門時,婁苔與鏡子里的自己打了個照面,只是一晃而過,但足夠讓她看清自己的憔悴——干燥起皮的嘴唇,疲憊的眼睛,碎屑似的雀斑綴在臉頰,那是懷孕時冒出來的,再也沒消退。門閂合上的瞬間,婁苔失去了試衣的興趣,但還是將衛(wèi)衣和牛仔褲快速脫下,套上新毛衣,扯出頭發(fā),隨意打理了一下,朝著墻上一塊巴掌大的補妝鏡勉強擠了個笑臉。

婁苔走出來,站在穿衣鏡前。衣服很合身,有問題的不是衣服,而是衣服之外的部分,比如亞麻色的淺筒棉靴,這是冬天雪地里的裝扮;最違和的是領(lǐng)口上方那張臉,透著蘋果氧化后的黃氣;左腮上的那顆痣端居面中,格外醒目,像個喧賓奪主的小丑。這顆痣在相書上被稱作“點淚痣”,像是掛在腮上的一滴淚,它會讓女人婚姻不幸。結(jié)婚前,婁苔去醫(yī)院點掉過,后來又長出來了。這就是命吧。婁苔不打算再點掉它。

李有梅很健談。她們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清蕖鎮(zhèn)和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里的那群同學(xué)。婁苔沒有打斷,微笑著聽她像擺弄家常事似的絮絮叨叨。說到戴著假發(fā)的數(shù)學(xué)老師,兩人大笑起來:“對,對,風(fēng)大太,假發(fā)被吹掉了!”

“學(xué)生們都跑出來看,說數(shù)學(xué)老師滿世界追假發(fā)!”

“太好玩了?!眾涮τX得空氣中滿溢著快活的氣息。

“你一定想不到,哎,怎么說呢……你還記得耿亮嗎?”李有梅終于提起了這個名字。

一瞬間的凝滯。隨后,全身的血液飛速往頭頂涌動,婁苔感覺太陽穴處隱隱作痛,仿佛她剛被抽掉聽覺,必須努力瞪大眼睛去分辨什么。這個名字她在心里念了成百上千遍,一時聽到竟產(chǎn)生了恍惚的陌生感。

死都不會忘。只是她根本想不到,還有機會聽到“耿亮”這個名字。

“耿亮在這里嗎?”

“那時候大家都愛胡說八道,叫你‘耿亮的小媳婦’,對不對?”李有梅掩面而笑。

婁苔被送到奶奶家時就有預(yù)感,爸爸又說謊了,短時間內(nèi),他是不會來接自己的。盡管爸爸再三承諾:如果適應(yīng)不了新學(xué)校,他會立刻帶她回家。婁苔點了點頭,她只有一個問題:“媽媽呢?”爸爸不回答。臨走時,爸爸伸開胳膊,想抱一抱婁苔。望著爸爸結(jié)實的雙臂從空中劃開,婁苔渾身一顫,一邊搖頭一邊退卻:“不要?!?/p>

一墻之隔的鄰居家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部分枝條越過院墻,在奶奶家的院子里灑下一片濃蔭。沒事的時候,奶奶坐在那片清涼地里織毛衣,或者編竹筐。鄰居家男主人是個木匠,比婁苔的爸爸年輕,但他有一個和婁苔同歲的兒子。

“過來,這是你妹妹。”一個面龐白凈的男孩被木匠推到婁苔面前。

孩子們可以通過年齡快速建立關(guān)系,但八九歲的男孩,普遍不喜歡和女孩子一起玩。不過,這個叫耿亮的男孩必須得接受婁苔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自己,不管是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木匠在農(nóng)閑的時候,要進城做一些零工,貼補家用。但是木匠太愛喝酒了,刨不了幾根木條就要喝一口酒,干活掙的錢還不夠酒錢。這個冬天,他通過婁苔爸爸找到一份在二手家具店的木工活。臨走前,木匠滿口酒氣地捏著兒子的耳朵,警告他必須像個哥哥一樣保護婁苔。

一開始他們互相看不上。婁苔嫌棄他不講衛(wèi)生,鼻涕隨便抹在袖口上,鞋子也不好好穿,非得踩下鞋幫,當(dāng)拖鞋靸著,露出凍得通紅的腳后跟。耿亮則覺得婁苔過于嬌氣,老師讓她坐第一排,她不愿意,就哭。

很快,這種情況有所改變。從奶奶家走到學(xué)校,并不遠(yuǎn),但需要穿過一座采石場。采石場里有兩條狼狗,拴著鐵鏈,面目駭人。幸好它們對孩子不感興趣。潛在的問題是幾只散養(yǎng)的公雞,自從長出翎毛之后,就開始尾隨孩子,伺機啄上幾口。耿亮制定了一個計劃,將婁苔也考慮了進去。他知道自己的力量過于單薄。他們拿出事先藏好的木棒,朝公雞揮舞。婁苔是個好幫手,在揮舞木棒的同時,還會大喊大叫,助長威風(fēng),這招對公雞很奏效,它們遲疑著不敢上前。耿亮從不喊叫,他認(rèn)為那樣做,實在有損他作為男子漢的氣概。

并肩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讓兩人混熟了。耿亮把她帶到村子后面的烤煙房里,收集柴火,在地上挖坑、生火,將紅薯丟進去。兩對大眼睛巴巴地望著火苗跳舞,柴火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等小臉被烤得紅撲撲的,他們就拿木棍把烤得焦香的紅薯從炭火下扒拉出來。顧不得燙,雙手一掰,熱氣騰騰。吃完后,他們?nèi)ズ舆?,將黑乎乎的雙手和嘴巴清洗干凈,臉對著臉再互相檢查一遍。

原本,耿亮在村子里屬于其他陣營,那是由一群男孩子組成的。上一個秋天,他們還在一片剛收割完的大豆地里,支木樁、畫線,分成兩隊踢足球。婁苔出現(xiàn)后,他幾乎沒有機會再去找那些男孩玩,但他們之間一定說過一些話。

“嗨,跟你在一起的女孩是誰?”

“不是誰。”

“不是誰,那是誰呀?”

……

“哎喲,哎喲,到底是誰呀?”

最后,男孩們一定是大笑著跑開的。

有天下午課間操,婁苔和一群女孩在教室前的石磚上跳繩,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孩沖到婁苔面前?!澳闶遣皇窍矚g耿亮,”男孩笑嘻嘻地問,聲音很大,“你倆以后可得結(jié)婚了?!彼f完就跑了,周圍的男孩子們卻開始起哄:“他倆這會兒睡在一起呢!”婁苔想反駁,嘴巴張了張卻沒發(fā)出聲音。

這幾天,她的確被安置在耿亮家一間隔斷的小臥室里。她得吃耿亮媽媽做的飯,還得蓋耿亮蓋過的棉被,被子上有一股酸酸的腳臭味。奶奶神秘失蹤了,回來的時候從肘彎上放下一個竹籃,里面有糖果、糕點,還有雞蛋。婁苔伸手在竹籃里翻動,發(fā)現(xiàn)每一枚雞蛋上都點著紅點,她從沒見過。她去問奶奶,奶奶卻什么也不說。

婁苔臉漲得通紅,扔下女伴們跑開了。

結(jié)婚?她可從來沒想過。這個詞語多么害羞又多么蠱惑。她知道,結(jié)了婚兩個人就得住在一起,妻子要準(zhǔn)備一日三餐,得洗衣服,還得生孩子。像媽媽說的那樣,結(jié)了婚就得負(fù)責(zé)任,一生一世永不分開,如果誰反悔了,就要遭報應(yīng)。媽媽對爸爸說這話時,語氣惡狠狠的,帶著哭腔,婁苔躲在房間里默默流淚。

“耿亮的小媳婦”這個綽號不知不覺地傳開了。婁苔憤怒地回?fù)簦骸伴]嘴吧,小短腿兒?!薄澳銤M嘴噴糞吶!”……她憎惡那些男孩,發(fā)誓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比如被老師罰站,甚至幻想讓鐵臂阿童木從電視機里飛出來,收拾他們,一拳打倒一個。上課鈴聲響起,她坐下來,心里異常激動,雙手顫抖著翻開課本。

耿亮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yuǎn)她。

比如,早上婁苔在門外喊上學(xu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婁苔暗自生氣,只能更早,偷偷躲在墻角。

然后她知道了狗洞。

那天她跟在耿亮身后,兩人保持幾十米的距離。耿亮始終沒有回頭,婁苔學(xué)著耿亮的樣子,踢路邊的石頭,跳起來打垂下的柳枝,遇到水坑一定要練一下立定跳遠(yuǎn)……最后,她看見耿亮從學(xué)校東墻密密麻麻的茅草叢里,扒拉出一個洞。這個洞只容一人鉆過,洞口抹了水泥,大約是為了走水。

從這個洞進學(xué)校,可以少走幾百米的路。婁苔先把背上的書包摘下,推進洞里,然后緊貼著洞下緣趴下,兩只胳膊支著地面,一點點匍匐向前。還未來得及站起身,婁苔發(fā)現(xiàn)耿亮正屏氣凝神地立在墻邊盯著她。

“這下好了,”耿亮氣急敗壞地說,“你肯定會告訴老師,對不對?”

婁苔拍了拍身上的土,搖了搖頭。

“你跟蹤我。”

婁苔又搖了搖頭。

“不說算了!”耿亮把頭一扭,拔腿就走。

婁苔委屈地跟在后面大聲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一連幾天,婁苔光明正大地跟在耿亮后面,從“狗洞”鉆進學(xué)?!獙Γ恰肮范础?,婁苔起的名兒。兩人約定好,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夜之間,鴨子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河灘上,柳條變得柔軟,風(fēng)把它們吹得像云朵一般四處伸展,孕育出點點鵝黃。木匠從城里回來了。

奶奶家里多了一只紙箱子,兩扇活動的紙殼微微顫動著,婁苔屏氣凝神,躡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紙殼,一股動物皮毛混雜著奶香的暖意迎面撲來。是一只小白兔,木匠送過來的。耿亮也有一只,是灰色的。

“應(yīng)該是一公一母?!蹦泻⒆觽兙墼诠⒘良依?,幸災(zāi)樂禍。耿亮媽媽走出來,把他們攆走了。但她說的確是一公一母,以后可以生小兔子。婁苔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感覺自己的小白兔一定是母的。“你倆得去挖薺菜。”耿亮媽媽計劃在柿子樹下搭一排兔籠,繁殖很多的兔子。

兩只兔子被關(guān)進同一只籠子,它們本就不該被分開。下午放學(xué)后,婁苔跟著耿亮到一大片平坦的麥地里挖薺菜。夕陽越過水面,越過兩個孩子發(fā)光的頭發(fā),一直照到麥地盡頭,那里閃爍著淡淡的綠色和黃色,輕如薄霧,與天空融為一體。薺菜的葉子是鋸齒形狀的,呈蓮花座狀鋪在地面上,還有一種野草和它特別像,只不過葉子更油亮一些。如果一時難以分辨,婁苔會掐下一片葉子放到嘴里咀嚼,發(fā)苦的是冒牌貨,薺菜則冒著一絲土腥氣的清甜。用不了多久,薺菜就裝滿了竹籃。

婁苔覺得棉鞋開始捂汗,走路的時候腳底發(fā)黏,快要跟不上耿亮了,“得給我媽打電話,寄一雙單鞋來?!蹦棠陶趽{餃子皮,裝作沒有聽到。婁苔又講了一遍。奶奶放下?lián){面杖,直起腰,“你媽都忘了你在這兒了。”“才不會忘?!眾涮室庖荒_踢在門檻上,棉鞋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抗議。

晌午暖和的時候,奶奶坐進陽光里給婁苔做鞋。她眼神不好,穿針都要費一番工夫。第三天,這活兒就被耿亮媽媽接手了。

耿亮媽媽長得好看,做雞蛋面好吃,還會剪紙蝴蝶,她做的鞋也一定漂亮。婁苔心里美滋滋的,伏在她腿上,看銀色的針在手指間翻飛跳躍。她有些想媽媽。除了見不到媽媽,清蕖鎮(zhèn)的一切都讓婁苔喜歡,如果一直待在這里,她會愿意。過去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會隨著春天的風(fēng)和笑聲,消融在一片片閃光的漣漪里。

“嬸嬸真好。”

耿亮媽媽笑了,細(xì)長的眼睛瞇成縫,一條長長的魚尾紋漾到鬢角。她邊笑邊抬手去理掛在左臉頰上的碎發(fā),使那幾縷頭發(fā)更服帖地蓋在臉上。就在她理頭發(fā)的空當(dāng)兒,婁苔看見耿亮媽媽頭發(fā)底下的顴骨上有一片淤青。

肯定是耿亮爸爸打的。那時,鎮(zhèn)子上男人打女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一開始,婁苔認(rèn)為爸爸和他們不一樣,畢竟他們搬進了城里,吵架歸吵架,爸爸從沒動過手。后來一切都變了,大概是因為爸爸言語上不能占據(jù)上風(fēng)了。婁苔跑出來撲在媽媽身上,卻被爸爸像拎小雞似的拎回臥室。婁苔猛力捶打,緊鎖的木質(zhì)門“砰砰”震顫著。最終她癱坐地上,渾身戰(zhàn)栗。

大人們說媽媽不檢點,在外面有男人,活該被打。奶奶罵得最兇。后來的真相,大家都知道了——整個事件完全弄反了。他們又嘲笑媽媽沒本事拴住自己的男人。奶奶罵得更兇了,逢人便說當(dāng)初她就不同意兒媳婦進門,果然沒好結(jié)果。奶奶唾沫橫飛,根本不給任何人插嘴的機會。對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她還在不停地絮叨著,兩頰因激動而泛紅,抻長脖子將喉嚨里蓄積已久的痰“噗”地吐出,喘氣終于平順了些。

婁苔打定主意,如果爸媽離婚,自己一定要跟著媽媽。一次次,她們等爸爸把力氣用完,等一切結(jié)束。媽媽過來抱她。媽媽的頭發(fā)被淚水糊在臉上,嘴角滲出血跡。婁苔不敢去看,轉(zhuǎn)身跑開。關(guān)燈后,婁苔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臉貼著心愛的布娃娃,一遍遍輕聲訴說著:“對不起。”

跟紅色布鞋一起送到婁苔手里的,還有一枚雞蛋。婁苔驚奇地發(fā)現(xiàn),雞蛋殼上點了一個小紅點,她有點興奮:“點小紅點的雞蛋,我見過!奶奶帶回來一籃子!”耿亮媽媽說:“好福氣呢??斐粤税??!惫⒘猎谝慌匀氯轮骸拔乙惨娺^的,上次是我小表弟出生,這次我有了一個堂妹!”婁苔握著雞蛋,半晌沒緩過神來。她好像明白過來了,她的家真的沒了。

一連幾天,婁苔都尿了床?!翱隙ㄍ婊鹆耍蹦棠虒⒈蝗齑钤诹琅_上,一大圈尿跡格外醒目,“小孩子玩火,一定會尿床。”婁苔別過臉去,假裝看不見,也聽不見,跑去耿亮家。兩個孩子緊挨著兔籠蹲下,觀察兔子們嘴巴一鼓一鼓咀嚼薺菜的樣子。奶奶的聲音越過院墻:“不要玩火!又該尿床了?!倍嗝措y堪,婁苔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耿亮大聲回答:“好,不帶她玩火了!”他不知道從哪兒聽到偏方,說蜘蛛尿能治尿床,便偷偷鉆進倉庫里抓蜘蛛,卻不小心將木匠的墨線尺子踩斷了,遭了一頓打。

他說不疼。婁苔鼻翼翕動,哭得更兇。耿亮頭上纏滿了白色的蜘蛛網(wǎng),怎么拈都拈不干凈。

木匠一向沉默寡言,每天很早就下地干活,酒是他唯一的消遣。耿亮家里的味道變了,除了讓婁苔頭暈的劣質(zhì)酒精味道,還有無形的恐懼感,像一支支箭鏃憑空而來,但射中的每一處都不是要害,目的在于讓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流血,祈禱不要死掉。婁苔望見過木匠干活的場景,他放下酒瓶,將犁鏵裝在發(fā)動機上,扶住犁把手,用力往地下摁。犁鏵所過之處,路線不容一絲傾斜。這股力量迫使大地臣服,一層層傷口應(yīng)勢開裂,黃色的血漿噴薄而出。婁苔不敢再看,繞路逃走。

還好,傍晚去喂小兔子的那段時間,木匠仍在地里干活。

不知何時達成了一種默契,為了避開村里那群小男孩的視線,去挖薺菜的時候,兩人不會同時從家里出發(fā)。他們一前一后,選擇在村口銀杏樹下碰頭。誰去得早,誰就坐在樹下等一會兒。

婁苔喜歡早到。她沉浸在杏花李花淋過雨水的帶著土腥氣的香味里,靜靜等待著。想到耿亮就要來了,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抬起頭看布滿天空的綠色小扇子似的銀杏葉,一遍一遍地做深呼吸。她從來都是跟在耿亮身后,踩進他豆瓣形狀的腳印。太熟悉了,他飽滿的后腦勺,柔軟的頭發(fā),白皙的脖頸,甚至他蹲下身時褲子在腿彎處形成的褶皺走向。

偶爾,耿亮?xí)人绲?。他握著小彎刀,左右甩動手臂胡亂地砍著路邊長成半人高的雜草,或者低著頭來回地走著,竹籃就挎在胳膊上,一副隨時要離開的樣子。還有一次,婁苔沒有看見他,地上卻有一只竹籃,她疑惑地走到銀杏樹下,耿亮突然順著銀杏樹干溜了下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你爬樹上干嗎?”

“嚇唬你唄!”

薺菜們漸漸長高了,伸出一條長長的莖,莖上面攢聚起一顆顆不起眼的綠色小花苞,或許再過一夜,這些小花苞會全部盛開。

不會有人比婁苔更熟悉薺菜花。那些只有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花,只能吸引還未梳起馬尾辮的小女孩湊上去:有幾瓣,花心什么顏色,花瓣是什么味道的?

花事盛大,田間地頭一叢叢的雪白。奶奶說不用再挖了,薺菜老了,兔子不愛吃了,烀餅子也硌牙了。

婁苔裝作沒聽見奶奶的話,還是挎著竹籃跑了出去。

情況有點反常。等了好久,耿亮都沒來。婁苔仰頭向銀杏樹望去,小手掌們長大了,迎著風(fēng)嘩啦啦地響。這次,耿亮不在樹上。

婁苔想起奶奶的話,猜測耿亮的媽媽也是這樣說的,于是耿亮不來了。那也要告訴自己呀。

婁苔有些氣惱。

“我來找耿亮?!薄肮⒘聊??”“我來看看小兔子?!边@些話在喉嚨里滾過幾遍后,婁苔決定自己先一個人繞過水塘,再穿過馬路,到那片平坦的麥地里挖薺菜。不用裝滿籃子,一半就好,她會挖得很快,不再停下來去嗅那一簇簇的小白花。

有了半籃薺菜,她就敢理直氣壯地推開耿亮家的大門。

小彎刀一閃一閃的,晃得婁苔眼花繚亂。快點,必須再快一點。這次,小彎刀格外不順手,刀刃像是鈍了,刀柄也不稱手。

有汗水滴落下來,摔進土里,只留下一點暗色的水痕。婁苔聽到了粗重的呼吸聲,她以為是自己發(fā)出來的,告誡自己別慌??珊粑曉絹碓街兀瑠涮γ腿惶ь^,發(fā)現(xiàn)是耿亮。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一只竹籃就被塞進懷里。

“幫我藏好。不要讓別人發(fā)現(xiàn)。”耿亮神色慌張,眼睫毛上披掛著水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婁苔沒弄清楚什么意思。但耿亮再沒說別的,轉(zhuǎn)身就跑了。

竹籃手柄上還殘留著耿亮手心的溫度,籃子里松松垮垮地擺著幾把麥秸稈。婁苔撥開麥秸稈,赫然出現(xiàn)眼前的,是耿亮的小彎刀。

小彎刀上沾著鮮紅的血。

“你嫁給耿亮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李有梅難掩詫異,接著有些羞澀地笑了。

婁苔也說不清楚。在男女關(guān)系方面,她的感覺一向敏銳。毛衣是高領(lǐng)的,她感覺脖子被勒得透不過氣,想立刻換下來。

“衣服太長了,領(lǐng)子又太高,不適合我?!彼o自己找好了解決方案,但絕不會施行,“或許換一雙高跟的靴子會好一些,而且,需要把頭發(fā)盤上去?!?/p>

這些話更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審美,以此解釋自己現(xiàn)在這么邋遢是個意外。好像這樣打扮起來后,她就能比李有梅好看。

一定要給自己找到理由,這是心理醫(yī)生告訴她的,并且進行了刻意的訓(xùn)練。

“爸爸媽媽離婚,絕不是我的錯,因為他們不再相愛了?!?/p>

“我不能保護媽媽,是因為我太小,我現(xiàn)在終于長大了,有力量了?!?/p>

“大概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知道他一定能過得很好,對?!?/p>

“真愛沒有錯。”

……

直到她裹緊黑色外套走到大街上,仍沒能從恍惚的對話之中脫離出來。李有梅最后的話還在耳邊飄蕩:“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彼俗约菏窃趺椿卮鸬?。她覺得自己漂浮在離岸很遠(yuǎn)的水面上,水很深,天空很高,無所依憑。她往水底看,那里亮晃晃地躺著一把小彎刀,刀刃上紅色的血正一縷一縷撕扯著隨水漂離。岸邊長出了一棵銀杏樹,她朝那游去,胳膊拍打起無聲的水花。

隔著酒綠色的波浪,她看見耿亮家被拉上了警戒線,門口停著警車,前前后后圍了幾層看熱鬧的人。暗紅色的鐵門敞開著,除了警察,還有穿白衣服的人出入。他們議論紛紛,說木匠死了,是被殺的。不,是被飯菜里的藥毒死的。才沒有,是被割了喉,血噴得墻上地上到處都是。嗨,還沒死呢,命大,沒切到動脈。

后來消息傳出來,是耿亮媽媽失手殺了耿亮爸爸,她坐牢去了。遠(yuǎn)在南方的姑姑來了,接走了耿亮。

銀杏樹葉子還在風(fēng)里嘩啦啦地響。婁苔帶著竹籃跨出門檻,又轉(zhuǎn)過幾條胡同,隔著很遠(yuǎn),望見銀杏樹下站著一個男孩,也挎著一只竹籃。小山包上的幾個男孩朝他喊著:“喂,快來。”那個男孩揮了揮手里的小彎刀,示意要去挖野菜,不能一起玩。婁苔頓時確信,是耿亮,一定是耿亮,她沖了過去。

不是。那個男孩黑黑的,滿臉?biāo)挥∽?,友好地問婁苔要去哪兒?/p>

“你有見到耿亮嗎?”婁苔更像在自言自語。

男孩嘴里低聲嘀咕了一聲,迅速跑開了。婁苔抬起頭,一片青翠,陽光透過銀杏葉子的縫隙,篩下斑斑金光。她伸手去接那些金光,金光穿過指縫掉落地面,她趴下去尋,掀開石塊,摳出泥土,捧著往嘴里塞,好像這樣她就能遏制住哭號。

耿亮消失了,但媽媽來了。她說右腿還有鋼釘沒取出,不能幫婁苔背書包了。

沒關(guān)系,快點離開就好。

意料之中的,她們沒有回到在港城的家,一切都是陌生的,這樣最好。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婁苔沒去上學(xué),連大門口都不能走出。親戚請了幾個神婆,做了幾場無用功。后來,婁苔被送去做心理咨詢。慢慢地,婁苔記起了在原先那個家里,自己有一只棕色的小狗熊,放在書架從上往下數(shù)第二排的中間那列格子里,緊挨著一本《安徒生童話》,書底下壓著一盒24色水彩筆,缺了兩支,是紫色和棕色。那時,婁苔已經(jīng)在心理醫(yī)生的干預(yù)下,逐步面對曾給她帶來心理創(chuàng)傷的環(huán)境、事件、人物。她拿鉛筆在速寫本上勾勒出爸爸的樣子,并給他配上了一架犁鏵,盡管爸爸從未使用過。

“還有呢?想想爸爸還應(yīng)該有什么?”醫(yī)生語氣溫柔。

婁苔又畫了一盤餃子,“是韭菜蝦仁餡的。爸爸很愛我?!?/p>

“沒關(guān)系,你可以畫些別的?!?/p>

婁苔抬頭望了望心理醫(yī)生,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溫柔和鼓勵。

一切都能被理解。于是婁苔畫上了火焰、拳頭、撕碎的衣服,還有帶著紅點的雞蛋。

心理醫(yī)生了解過婁苔的發(fā)病原因——傷害遠(yuǎn)不止這些。但無論她如何引導(dǎo),婁苔始終不去觸碰那個盒子。如果問她最好的朋友是誰,她會說沒有。只能到此為止,否則她會大喊大叫,拒絕任何人靠近。

那段時間她愛上了畫畫,渾身抽搐的癥狀減輕了不少。她不再上學(xué),整天跟著媽媽。媽媽去教室上課的時候,她就趴在辦公桌上畫畫,畫那些沒有畫過的,并趕在媽媽下課前撕碎。她拿出那些色彩鮮艷、寓意美好的畫給媽媽看,央求媽媽在周末帶她去放風(fēng)箏,還要買冰糖葫蘆和桃酥餅干。

此后漫長的時光里,婁苔沒再見過爸爸。再次得到爸爸的消息,是他出車禍離開人世,那時婁苔已經(jīng)長大了。媽媽陪婁苔回到港城,葬禮上,婁苔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妹妹。也說不上她倆到底哪兒長得像,但爸爸有形的部分,分明在姐妹倆身上留存下來。像通了電似的,從前那些和爸爸相處的場景,紛紛擾擾涌現(xiàn)在婁苔面前。并沒有發(fā)生媽媽所擔(dān)心的狀況。那些疼痛就像蟲子在蘋果內(nèi)部噬出的一個個通道,盡管百轉(zhuǎn)千回,但時間久了,會失掉水分,長痂結(jié)殼,好比手心里的繭子,神經(jīng)末梢的感知點已經(jīng)無法發(fā)揮效用。

婁苔一身孝服,靜默佇立。妹妹則哭得很兇,最后沒力氣了,撲倒在爸爸的墓碑前。婁苔望著妹妹抖動的肩膀,想抱一抱她。葬禮結(jié)束后,婁苔帶她進了一家餃子館。妹妹要了一盤青椒火腿餡的,婁苔打量著菜單,遲遲未開口。妹妹說,姐姐應(yīng)該喜歡吃韭菜蝦仁餡的吧。婁苔沒說話,但鼻子發(fā)酸。

兩人悶頭吃餃子。再次抬起頭,婁苔戲說自己被熱氣熏著眼睛了,妹妹說青椒太辣,鼻涕都淌出來了。她們盯著彼此,大大方方地流著眼淚笑了起來。

“我真羨慕你。”

“我也是,”妹妹接著說,“你不知道吧,爸爸經(jīng)常偷偷跑去看你?!?/p>

或是在冬日朦朧的早晨,婁苔排隊買熱豆?jié){的時候;或是在她背著畫架去海邊寫生的時候;甚至只是她躺在房子里的某個時刻。有道目光努力穿越人群、風(fēng)、玻璃甚至墻壁,只為多看她一眼。他絕不能貿(mào)然上前,他不知道生病的女兒會作何反應(yīng),而女兒的病,是他贖不了的罪過。

有多久了,婁苔都不能自發(fā)感知一些東西,比如盛開的鮮花或是烤面包的香氣。這些東西通常會讓人感覺幸福。那天她把妹妹送回家后,沿著一條青色石子路,一個人慢慢走。月光如水,一股苦香撲鼻而來。她聞得出那是白楊樹正在出葉,心頭襲來一種久違的感覺。她蹲下來,旁若無人地哭起來。

港城很小,舊人重逢的故事一定發(fā)生過不少。如果耿亮此刻站在面前,婁苔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認(rèn)得出他?;蛟S不能,左眉那道疤會被時間撫平,皮膚會曬黑,五官會朝出人意料的方向拉扯。而當(dāng)耿亮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卻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兩人中間隔著一條紅毯,兩邊簇?fù)碇r花,新郎新娘從紅毯上走過。耿亮就在對面,坐在男賓中間,身體稍微傾斜著。四目相對,他怔了一下,只是短短幾秒鐘,最終收回目光。

婁苔將手藏在桌子底下,用力握著,好像這樣就能控制顫抖的幅度。自從遇見李有梅,她就開始魂不守舍,必須不停地干活,不停地講話來消解。她疊完了所有的喜糖禮盒,又跑去健身房,將健身器材挨著試一遍,直到身體無知無覺。但大腦里那只靈獸還在橫沖直撞,手執(zhí)利刃奴役著疲憊的軀體,彈簧似的神經(jīng)被肆意撥弄出高低不齊的顫音。她甚至不能閉上雙眼,她開始幻想從八樓躍下的露露該是何等的輕盈,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吧。跳下床,拉開窗簾,她放聲咒罵樓角那幾顆星星,星星一聲不吭。她撲通跪下,不停地道歉。在即將又一次墜落深淵之時,她突然記起盧主任曾教她打坐——雙腿盤坐,指拈蓮花,長長地吸氣、呼氣。想象空山新雨后,想象春江月明時,那些色彩和香氣會隨著一吐一納在體內(nèi)流走不息,每一處脈搏都將得到安撫。不,她應(yīng)該去直面漫山遍野的薺菜花,嘩啦啦作響的銀杏樹葉……是啊,一枚枚豆瓣似的腳印正等她踩進去,一根根透明的蛛絲來去無蹤,卻引來光,在她臉上折射出奇異的彩虹。她感覺到背部隱隱異動,一對雪白的翅膀穿肋而出,只需腳尖輕盈一點,她就能凌空飛起。冰涼的月光輕彈每一處皮膚,血液冷卻下來,她終于有了睡意。

這是婁苔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壓制住了那只靈獸。

沒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短暫的激動過后,那雙手終于從桌底拿出,去剝花生,去遞喜糖,去倒水……去梳理耳畔的頭發(fā),好讓目光一路暢通,舒緩地滑向?qū)γ妗?/p>

耿亮確實和小時候不一樣了。臉部拉長,變得立體,大概因為青春期長粉刺的緣故,兩頰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痕跡,但左眉的疤還在,那是耿亮爬樹摔的,樹上掛著婁苔心愛的燕子風(fēng)箏。耿亮站起身,走出大廳。鬼使神差地,婁苔也跟著走出去了,和小時候一樣。她看見耿亮靠在門外一根空心的不銹鋼欄桿上吸煙,左右兩邊都有一個空檔,足夠自己站過去同他講話。

“我聽有梅說了,沒想到這么快就碰見你了。我是新郎的朋友,你呢?”他的聲音呈現(xiàn)一種高顆粒度的粗糙,婁苔感到陌生。

“我是新娘的表姐?!眾涮φf。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無風(fēng),陽光有些干燥。婁苔懷疑自己跟著走出來是一個錯誤的行為。盡管她藏了一肚子的話,但一句都說不出口。那場泥石流已沖刷而過,一切沉淀下來,廢墟之上開出了小花。婁苔的兩只手自然交疊著放于欄桿上,目光柔和,平視前方。

酒店門口,幾個孩子利用地上不同色彩的磚塊在玩跳房子。有時單腳落地,有時雙腳落地,孩子們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笑聲。有個個頭小的男孩,跟在姐姐后面。姐姐腿長,又跳得快,他跟不上,心里急,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后面的孩子不停地催促他快些,他急得滿臉通紅,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有大人過來將哭泣的小男孩抱走了。

如果問“這些年過得好嗎?”反而顯得虛偽、無用;“你怎么會在港城?”命題過于宏大,恐怕幾句話難以講清;“有想過去找我嗎?”也太不合時宜了。最好什么都不問。他說,就靜靜地聆聽;他不說,就靜靜地等待。余光瞥見耿亮的影子,縮在腳下,小小的一團,還是渾圓的后腦勺,甚至支在欄桿上的一條手臂,恰是挎著一只竹籃子的姿勢。可一切又是那么陌生。

耿亮把煙頭掐滅在欄桿上。他好像沒有要回大廳的意思,轉(zhuǎn)過身對婁苔說,“明天我要回一趟清蕖鎮(zhèn),你想去的話我可以帶上你,”好像覺得有點唐突,他又補充道,“我想,你好久沒回去過了?!?/p>

“上午九點,我在子午路上的小漁灣市場出口等你?!惫⒘琳f。

婁苔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她默默轉(zhuǎn)身朝大廳走去。

整場婚禮,婁苔心不在焉,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朝對面望——不管他在不在。舞臺中央的一對新人開始互相致辭,婁苔努力回想著曾經(jīng)自己的婚禮,以此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還沒有搞明白婚姻是怎么回事,她就匆匆踏了進去,當(dāng)然也會有海誓山盟和轟轟烈烈。

他是媽媽在學(xué)校帶過的徒弟,一位剛?cè)肼毜臄?shù)學(xué)老師。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是美術(shù)館,那里正進行一場油畫展覽。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婁苔只想快點擺脫這場無聊的約會。她心不在焉,走得很快,在一個轉(zhuǎn)角處,卻被一幅畫絆住了。畫面是一片打麥場,深處的兩個麥草垛之間,隱隱約約垂著一張蛛網(wǎng),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淡淡的鐵銹紅。數(shù)學(xué)老師也注意到了,他感嘆于這張“八卦圖”的精巧,興沖沖地告訴婁苔,直角坐標(biāo)系和對數(shù)螺線的產(chǎn)生,就是數(shù)學(xué)家從蜘蛛網(wǎng)中獲得的靈感。然后他向婁苔展示他的手機外殼,上面印著一個直角坐標(biāo)系,畫了一條心形曲線。

“偉大的笛卡爾送給瑞典公主克里斯蒂娜的心形直角坐標(biāo)系,”數(shù)學(xué)老師的眼睛閃著光,“這是屬于數(shù)學(xué)家的浪漫?!?/p>

婁苔不認(rèn)為有多浪漫。但望著畫里那張蜘蛛網(wǎng),她突然覺得,或許可以跟身邊這個人坐下來,聊一聊。

她想不起更多的細(xì)節(jié),不過清楚地記得婚禮結(jié)束后,她顧不上卸妝就一頭栽倒在大紅色的婚床上,睡了個天昏地暗。第二天早上醒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她不由得感慨道:“結(jié)婚真累啊?!闭煞蛘{(diào)侃她:“還好只結(jié)一次婚,要是大于一可真要累死人了?!?/p>

誰知道呢。

這段婚姻維持了四年半。她最后搞明白了,不是結(jié)婚真累,而是活著本身就很累。

婁苔回到酒店,打開行李箱,將自己帶的幾件衣服翻了出來。都是些休閑裝,只有今天穿得還算正式——一件翻領(lǐng)的淺藍色西裝外套,但怎么能連續(xù)穿兩次。她不由得想起李有梅服裝店里那條黑色的毛衣裙和腰帶上那群卓爾不凡的小馬。

只要自己足夠無恥,就去把那件衣服買下來,穿著從李有梅那里買的衣服,去見她的丈夫。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自己和他們都是朋友,說不定明天李有梅也會去。婁苔站到鏡子前,使勁擠出幾個表情,好讓自己顯得靈動些。她走來走去,坐下又站起,打開空調(diào),又打開窗戶。她突然想起洗衣房里有一件襯衣沒拿回來,她還得給前臺打電話,讓服務(wù)生進來換一下床單被套。不止如此,她喝不慣酒店供應(yīng)的礦泉水,得去樓下便利店買常喝的那個牌子。明天的早餐在哪吃呢,還在酒店嗎?不,太膩了,她想起利民街有一家太和牛肉板面,老板娘秘法腌制的蘿卜條和黃瓜條特別好吃,她得打開電子地圖,看看那家店還在不在……

她又一次站到鏡子前,恍惚中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婁苔決定就穿見過李有梅的那身衣服。說不定李有梅已經(jīng)跟耿亮描述過自己了——樸素、松弛、憔悴,大約是逃不了這幾個詞語的。

還是得化一下妝,像今天一樣??诩t就別涂了,像是去勾引人似的。這句話前夫跟她說過很多遍,她聽到了,只是一笑而過。等到婁苔認(rèn)真去思考涂口紅的意義時,“勾引”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標(biāo)簽,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前夫給她留了足夠的面子,沒有當(dāng)眾戳破她與上司之間的丑聞,也沒有一味指責(zé)她。他甚至表示理解她。不必否認(rèn),那些都是事實。婁苔跪在他面前,狠狠地甩自己的耳光,她沒想這么做,但覺得應(yīng)該這樣。外人看來,丈夫這種人簡直十全十美:工資如數(shù)上交,從不過問消費去向;把孩子交給父母,支持婁苔休完產(chǎn)假就重返美術(shù)館工作;給了婁苔自由的空間,不去干涉她的交際……自始至終,好像他沒有做錯什么。

換做別的男人,非得讓妻子凈身出戶不可??墒请x婚協(xié)議書上,丈夫?qū)⒓彝プ畲蟮囊还P財產(chǎn)——房子,留給了婁苔。但她寧愿什么都不要,只給她女兒就好。終于她成了孤家寡人,從一個房間游蕩到另一個房間,從一種孤獨過渡到另一種孤獨。她又開始發(fā)癔癥,她看見女兒正抱著爆米花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或者趴在綴滿星星的被單上讀故事書。她會心一笑,跑上前想抱一抱女兒,但一切如煙云轉(zhuǎn)瞬消散。懷著被戲弄的悲憤,她預(yù)言不久之后,自己會死在這座房子里。哪怕媽媽提早退休,寸步不離地陪著她,也無力填補那一個個灰白的洞。

她嘗試過自救。她在丈夫面前痛哭流涕,不斷地剖白、道歉,求他讓女兒留在自己身邊。丈夫面無表情,說任何人都不會同意。有時她從噩夢中驚醒,會拿起筆涂畫,那些線條像一根根神經(jīng),不受控制地穿插交疊,錯亂不堪。最終,她只得離開美術(shù)館。不久,她又隨便找了幾個情夫,開門見山地引誘他們和自己上床??偟谜尹c事做。在那之后,她像石頭一樣沉沉地陷在床上,一度發(fā)展到懼怕任何光線的境地。

原來,脖頸上纏繞的那根繩子從未放過她,只不過曾被陽光曬得松弛、被春雨泡得柔軟,讓她稍稍暢快了幾年。最終,假象彌散,繩子還是會緊繃繃地扯住她,不讓她再往前多走一步。毫不意外,她的手腕上出現(xiàn)一條條錯亂的傷口,那是她試圖打開的一道道門。門后面的世界,她想去看一看。

住院那段時間,為婁苔跑前跑后的媽媽非常堅強,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并學(xué)會了注射哌泊噻嗪——一種強效精神藥物。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婁苔開始讀書,曬陽光,學(xué)著做烘焙,漸漸有了生機。喘息困難的時候,婁苔就打開手機,一遍一遍地看女兒奶聲奶氣的背詩視頻:

春山暖日和風(fēng),闌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

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媽媽,多美啊?!?/p>

婁苔想快點好起來,快點出院,抓住春天的尾巴,陪女兒去野餐。一定要選一塊能看見“春山暖日”的草坪,吹著和風(fēng),蕩著秋千。

從里到外的聯(lián)合治療收效很好,醫(yī)生說只要病人不放棄,生活將慢慢回到正軌。婁苔開始反思,那場放縱值不值。她笑自己真傻,但唯獨感懷的是,那一次她和他約在海邊的假日酒店,她提前到了,刷卡進房間,摘下項鏈和耳環(huán),脫掉衣服,洗完澡披上浴袍,坐在床上,面向窗戶。窗外的海被夕陽渲染成一片橘紅,遠(yuǎn)處的點點白帆像閃動的星星,那么美,像小小的白色的薺菜花,一路盛開到流霞深處。她想,等人應(yīng)該是莊重的事情,于是她掏出包里的一支橘紅色口紅,對著鏡子涂了厚厚一層,又坐回床上,面對窗戶,靜靜等待。

她覺得自己在深愛著。這種感覺讓她上癮。

上午八點半,婁苔到達了耿亮所說的子午路小漁灣市場出口。本來她想八點到,可那未免太早了。事實上,七點未過,她就已經(jīng)坐立難安。

差兩分鐘到九點的時候,耿亮開一輛白車出現(xiàn)了。婁苔往車內(nèi)一看,沒有別人。她去拉副駕駛的門,發(fā)現(xiàn)座位上攤著瓶裝水、塑料袋,還有一大包抽紙。耿亮將東西收走,婁苔上了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暈車,坐副駕駛習(xí)慣了。”

這樣與耿亮并排坐在一起,如果別人從車窗看進來,會認(rèn)為他們是夫妻。婁苔有點興奮,像一位妻子似的絮叨起今天早上的見聞。

先說的是表妹昨晚嚷嚷著酒店的早餐難吃,正好今天自己起床早,負(fù)責(zé)給大家買早餐。賣油條的大娘說可以稱重,也能零賣,五毛錢一根。婁苔說給我稱五塊錢的吧,回來發(fā)現(xiàn)是九根,真是傻透了。說完后,她哈哈大笑起來,雙肩很夸張地聳動著,笑了好久才停下。接著她又說剛剛在小漁灣市場等耿亮,不遠(yuǎn)的路口處有兩輛小轎車追尾,司機下車互相指著罵了起來,她聽得一清二楚。婁苔像說單口相聲似的表演了一段。表演完,她又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

過度表演后,婁苔變得格外安靜,盯著前面的路像毛巾卷似的從上一輛車的車底被一截一截吐出來。她在等待這些故事和笑聲的回報,閉口不談自己在冷風(fēng)中靜靜佇立了半小時之久,以至于坐下后,腳部麻木,接著傳來一陣陣刺痛感。

但耿亮只是時不時笑一下,像是從喉嚨里滾出幾顆石子。婁苔打量著面前的美人魚金屬擺件,裸身的人魚公主側(cè)身坐在一塊巖石上,長長的卷發(fā)掩住胸部,流過纖細(xì)的腰身。不用說,這是李有梅的審美。如果換作婁苔,她會擺上塞壬,那個人首鳥身、會用歌聲迷惑人的海妖。

或許他們應(yīng)該談?wù)劕F(xiàn)在,并不是那么不合時宜。

“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婁苔問,其實她更想知道耿亮為什么會和李有梅結(jié)婚。婁苔沒有往下想,她認(rèn)為一個人是可以和任何一個人結(jié)婚的,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如果是耿亮的話,總有些特殊性吧。

“五年了吧,我結(jié)婚有五年了。”耿亮說,說完他又沉默了,像是不知道從何談起。

“我有一個女兒,四歲半了,”婁苔不自覺地用一些生活里的憂傷、矛盾做引子,不過她不打算提自己在婚姻里的過錯,“她現(xiàn)在跟著前夫?!?/p>

婁苔說完就后悔了,她憑什么認(rèn)為耿亮想聽這些。

“哦?!惫⒘凛p輕地應(yīng)了一聲。

婁苔打開車載音樂,將音量調(diào)得很大。

港城離清蕖鎮(zhèn)只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但婁苔覺得好像走了很久。二十多年過去了,清蕖鎮(zhèn)變化很大。但那棵銀杏樹沒變,婁苔熟悉它從根部一直延伸進天空的主干,以及主干分出的幾條支干。她反復(fù)畫過,具象的、抽象的,以此來鞏固記憶。眼下,樹上樹下一片金黃,每一陣風(fēng)吹來,都會有葉子旋轉(zhuǎn)而下。葉落的日子會持續(xù)很久,因為這棵銀杏樹實在太古老了,它的葉子和它看過的故事一樣多。

車停在路邊,耿亮和婁苔坐在銀杏樹下的石凳上。他們終于談起小時候的事。

“你家的柿子樹還在嗎?你記得嗎,我們在樹下喂兔子?!眾涮φf。

“在的。我記得?!惫⒘磷旖俏⑽⒁宦N。婁苔捕捉到了這個瞬間,她開始相信耿亮對她的感覺,與自己是一樣的。他一定沒有忘記那些時光:蛛網(wǎng),薺菜,還有銀杏樹下的等待……不會忘的,畢竟那會兒他們以為自己就是個大人了。她看著耿亮硬朗的側(cè)臉,想到他一定是個好丈夫??纯蠢钣忻肪椭懒耍苌儆信说搅诉@歲數(shù),眼睛里還有孩子般的稚氣。她該有一個多么強大又多么溫柔的丈夫啊。婁苔心底泛出一陣苦澀,她真想知道,為什么是李有梅。

“一直在你姑姑家嗎?他們對你好嗎?”

“不,他們沒有撫養(yǎng)我,我被送到了兒童福利院。那兒的人對我很好,鼓勵我學(xué)習(xí)。讀書對我來說實在沒意思,你知道的,我成績抓瞎,”耿亮說,“我是個孤兒,我媽媽死在了監(jiān)獄里……”

婁苔默然無應(yīng)。她真想碰一下他,他們現(xiàn)在挨得這樣近。假裝輕輕碰一下他的胳膊或者肩膀就好,如果他沒有閃開,她想抱一抱他,不再問他任何問題,她不忍心聽下去了。

“姑姑本來想撫養(yǎng)我的,我倒是無所謂??伤淖冎饕饬耍H眼看見我殺了兔子。”耿亮的語氣淡淡的。

婁苔心里一驚,聲音顫抖:“哪只?”

“都?xì)⒘?,白的和灰的?!?/p>

婁苔第一次把小白兔捧在手心的時候,它還是很小一團,圓滾滾的,身上長著細(xì)密的絨毛,油光水滑。婁苔的小手輕輕攏在一起,低下頭,鼻子埋進小白的絨毛里,深深地吸氣,那是一股動物皮毛被陽光煸過的香味,還摻雜著若有若無的尿臊味,竟是那么親切好聞。媽媽喜歡聞婁苔的后腦勺,說那是秋天田野里小麥的味道,媽媽把臉頰埋進婁苔的頭發(fā)里,深吸一次又一次,婁苔渾身發(fā)癢,表情忸怩,她縮著脖子在媽媽懷里撒嬌:“哎呀呀?!毙“淄靡矔W,身體一聳一聳地動,真可愛,婁苔的雙手?jǐn)n得更緊了。

手上的力道不斷加大,小白兔完全被捏在掌心里,它感覺不舒服,露在外面的頭一掙一掙的,想逃離,身體卻沒處發(fā)力。如果力氣用得足夠,眼珠子會往外暴突,眼眶盛不下似的。婁苔見過,媽媽被爸爸掐脖子掐得太狠時,就是這樣的。

再使一點勁,小白兔會不會被捏死?

顫抖的手一下子松開了。

婁苔感覺心“怦怦”跳得很快,血涌到臉上,又脹又熱,她雙腿發(fā)軟,關(guān)節(jié)處仿佛有輕輕的電擊。每到晚上,婁苔鉆進被窩,總是將被子的四角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F(xiàn)在被子里只剩下她自己了,沒有布娃娃。曾經(jīng)無論到哪兒都要抱著的布娃娃,被婁苔肢解了。一開始,她只是想給布娃娃換衣服,橘黃色的連衣裙實在太緊,背部卡住,脫不下來,婁苔拿剪刀從布娃娃的后背處,“嗤”的一下將裙子剪開了。布娃娃很快被脫光,粉色的絨布是她嬌嫩光滑的皮膚,胳膊、腿與身體的連接處,針腳細(xì)密,卻露著破綻。真像媽媽肚子上的疤,依然殘留著縫線的痕跡。婁苔仔細(xì)觀察過,那道疤像一條大蜈蚣似的匍匐著,白色的凸起長短不一,粗糙駭人?!吧岛⒆?,這是媽媽為了生你留下的,”媽媽說,“你就是從這道疤里出來的呀,你出來后,媽媽得把肚子合起來呀?!眾涮Π杨^搖得撥浪鼓似的,表示不信,她不要蜈蚣趴在媽媽肚子上。她要殺死大蜈蚣。婁苔又抄起剪刀,尋著布娃娃肢體連接處的針腳,一下一下地拆開,先是一條胳膊,然后是另一條胳膊,兩條腿,最后布娃娃的腦袋也被拆了下來。白色的絲綿填充物漏在婁苔的裙子上,像積著一塊塊雪。

在這之前,婁苔拿圓珠筆筆尖戳過布娃娃的眼睛,還在它白皙的臉上涂上番茄汁,不過都被洗干凈了。而現(xiàn)在,布娃娃被徹底弄壞了。婁苔捏著布娃娃滑稽的兩條腿,說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婁苔睡醒后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用不了多久,她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真的。

“那時我們只是孩子。”短暫的沉默后,婁苔終于開口。這句話大概意味著,她理解他。

“我真怕孩子?!惫⒘琳酒饋恚c著了一根煙。他說,曾經(jīng)他不敢與孩子接觸,甚至?xí)戆l(fā)抖。

在福利院那些年,耿亮封閉自己,對過去只字不提。他坐在操場鐵絲網(wǎng)下的石階上,看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灑滿陽光的足球場上踢球,或者只是互相追逐著,覺得那真像原野里脆弱又生猛的動物幼崽。他每天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夢見母親,可真的夢見了,又會手足無措。

從福利院出來后,耿亮輾轉(zhuǎn)于多個城市,但都離港城很遠(yuǎn)。他做過保險推銷員,餐廳侍應(yīng)生,商場保安,始終覺得這類工作不適合自己,花不完力氣,也填不滿時間。于是,他沿著京廣線販賣蘆柑,跑到川渝地區(qū)當(dāng)棒棒,后來又拿到A類駕照,做了一陣子長途貨運司機。有段時間,他還帶著黃色安全帽,跑到工地上攪拌水泥。就是在那年夏天,一件事情改變了他。

那天,一位工友臨時有事,和他調(diào)換了值班時間。他從下半夜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水泥攪拌機轟鳴不斷,廠房溫度很高,身上的衣服濕了干,干了濕,1.5L的塑料水杯里,茶葉已泡不出顏色。等他走出工地,挪著兩條腿沿人工湖一步一步前往出租房時,正好是陽光最熾烈的時候。除了耳鳴,他感到頭痛欲裂,他想如果實在走不動了,干脆就躺長椅上睡一覺。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走著,突然聽到前面一陣嘈雜,他以為出現(xiàn)了幻聽,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這時他聽得很清楚——有人落水了。

大喊大叫的是一群在樹蔭下排練廣場舞的老太太,大概下午要去參加演出,她們臉上化著夸張的妝容,又因流汗和驚嚇變得扭曲駭人。

來不及多想,耿亮迅速脫掉鞋子、上衣,一個猛子扎進了湖里。

人已被水推離岸邊很遠(yuǎn),頭顱時不時冒出水面,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耿亮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拖上岸,四仰八叉地擺放在草坪上。是個七八歲的男孩,眼睛半睜,松垮的嘴角往外淌著水,臉色慘白。

“喂,喂?!惫⒘僚牧伺哪泻⒌哪?,沒有任何反應(yīng)。去摸胸口,已經(jīng)感受不到律動。

“該死。”他低聲罵了一句,趕緊將男孩翻起來,面部朝向地面使勁搖晃了幾下,但沒有效果。男孩的胳膊軟綿綿地垂在身體兩側(cè),像被晃斷了似的,嚇了他一跳。他又把男孩擺成側(cè)躺的姿勢,覺得這樣會讓他好受一些?!翱齑?20。”他抬起頭,惡狠狠地說。老太太們被嚇傻了,慌亂地跑去樹底下翻包、找手機。

他從男孩的嘴里摳出來一團水草,又給他擦了鼻涕,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是按壓胸口還是人工呼吸?他記得在兒童福利院的時候,接受過這種培訓(xùn),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熟練了。來不及想那么多了,他把男孩的身體翻成平臥位,得把肚子里的水壓出來。他突然意識到要先探一下對方還有沒有呼吸。心跳都沒有了,呼吸還會有嗎?他跪下來,俯低身體,盡量讓臉貼近對方的鼻子,屏息凝神。

“好像沒有呼吸了?!彼ь^朝那群老太太喊,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

“要做心肺復(fù)蘇!”不知道是誰說的,但一聽到這句話,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記憶在恢復(fù),他立刻學(xué)著在電視里看到的畫面,雙掌疊壓在一起,按向男孩的左胸?!板e了錯了,不是左邊,是正中間,正中間!”一道聲音尖利地傳來。耿亮趕緊轉(zhuǎn)移位置,一下一下地按壓起男孩的胸口。

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在用多大的力氣,好像攪拌機的鐵臂,又好像綿軟的橡皮。會不會不夠用力?會不會用力太大,將肋骨壓斷?他開始懷疑自己不是在救人。汗水順著臉頰像一條條河似的流淌起來,他有些氣急敗壞,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一句:“去他媽的,老子不行了!”

“快做人工呼吸!”又有指令傳來。他只得像個得令的士兵,右手托住男孩的頭顱,左手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氣,對準(zhǔn)嘴巴,均勻地送了出去。他看見男孩的胸廓像只氣球似的被吹得抬了起來,隨后慢慢癟下去。他又送出去一口氣。

他感覺男孩的眼皮抬了一下,有一口氣不易覺察地從嘴巴里溢了出來。他拍了拍男孩的臉,懷疑自己看錯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哎喲,都發(fā)白了,能不能救活?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人工呼吸做得對嗎?他是什么人,家長嗎?

心跳劇烈,他真想分出去一大半給手里這個男孩。汗水滑進眼睛,有點澀,他使勁眨了幾下,卻越來越看不清了?;煦缰校秀甭牭搅诵澋兜袈涞孛姘l(fā)出的聲響,尖銳刺耳,但迅速沒入地底。他好像被媽媽推了一把:“快跑,別回來!”不過這次和他之前夢到的情景不一樣。他勇敢地把媽媽護在身后,平靜地告訴所有人:“是我?!彼詈笠淮位仡^,看見婁苔手里正抓著兩把薺菜,蹲在兔籠面前,嘴巴隨兔子做著咀嚼的動作,頭發(fā)在夕陽下流動著奇異的光澤,像金子……

后來的事情,耿亮就不知道了。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護士正端著容器走來走去。他的頭一陣一陣地疼,像正在被一臺攪拌機翻攪著。

有鮮花送到他懷里時,他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新聞媒體爭相報道了他的事跡——他為了救人累昏倒了。那個男孩,竟然被他稀里糊涂地救活了。他掙扎著坐起來,難以置信地攤開雙手,掌紋上的死結(jié)一個個被解開,為他通向無數(shù)條生路。

那年,他21歲,下定決心結(jié)束自己漂泊的生活?;氐礁鄢牵盍酥袑?,又考了救生員證,憑借“救人英雄”的光環(huán),成為海上救援中心的一名專業(yè)救生員。他還養(yǎng)了一只叫亨利的狗,像養(yǎng)孩子似的,給它買最好的食品,陪它玩,甚至給它講故事。

他開始接觸女孩,不僅給她們講救人事跡,也講“殺兔子”的故事,講得殘忍、生動,又那么坦誠。她們聽完之后,張皇失措,避之不及。只有李有梅仰著一張?zhí)煺娴哪槪ξ卣f:“假的。”

“真的。”

“你騙我,你小時候就喜歡惡作劇?!崩钣忻愤€是笑嘻嘻的。

“真的?!惫⒘翑科鹦θ?,鄭重其事。

“好吧好吧,真的也沒關(guān)系?!崩钣忻费劬锪亮恋?,像裝滿了星星。

那一刻,他想永遠(yuǎn)擁有她,她身上迸發(fā)著生命的火花。

婁苔身上沒有李有梅的那種火花,完全是另外一個極端,像一塊冰,讓人渾身發(fā)冷。他們那么像,都曾到達過那個令人絕望的深淵,所以,她能深刻地理解并原諒一切。像他們這種人,要么一輩子綁在一起,要么再也不要見面。

“我竟然救活了他?!惫⒘劣忠槐榈馗袊@著,并燃起了下一根香煙。

十一

清蕖鎮(zhèn)的主街道變得寬闊,還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排排平房變成了帶花園的二層小洋樓,搭配西歐風(fēng)格的窗戶。窗戶外面的柵欄上往往搭著長竹竿或者系著繩子,用來晾曬被子和洗過的衣物。婁苔見到了好幾條二十世紀(jì)的那種床單,印著大紅色牡丹花,不過沒有花園里的月季花鮮艷,它們開得旁若無人似的,碩大而美麗。街上只能偶爾見到一兩個人,散步似的,走得很慢。

人們對工業(yè)化的聲音早已免疫。耿亮摁了兩遍車?yán)龋T衛(wèi)亭里才慢悠悠走出一個保安。

“我們想進去看看,我們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婁苔搖下車窗,分辨不出戴著帽子的保安的年紀(jì),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我們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p>

門衛(wèi)不讓車進去。他們只好把車停在路邊。接過從門衛(wèi)亭小窗子里遞出來的冊子,做了登記,步行通過了一個自動小鐵門。門衛(wèi)無精打采地說:“這里早就不是學(xué)校了,是養(yǎng)老院?!?/p>

倒還保留著原來的大部分風(fēng)貌。他們沿著主干道一直走到最南邊的操場,跑道還在,只不過雜草瘋長,大概一整個夏天都沒有清理過。走近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雜草中淹沒著一些健身器材,已經(jīng)嚴(yán)重脫漆,裸露的部分銹跡斑斑。

“我敢打賭,這里沒住幾個老人。”婁苔說。

耿亮搖了搖頭:“不,還有很多。我來過幾次,工會組織的?!?/p>

“那你們怎么不把這里的雜草清理掉?或者直接捐一臺除草機?!眾涮φf。

“比起運動,他們更喜歡看綠色?!惫⒘琳f。

“哦!”婁苔恍然大悟。還有什么能比肆意生長的雜草更能代表生命力呢?她之前所在的美術(shù)館,也組織過去養(yǎng)老院獻愛心的活動,她只去過一次。一大早,老人們穿戴整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禮堂里等待演出。先上場的是一群小朋友,齊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后來還有一些舞蹈、詩朗誦什么的,每個節(jié)目一結(jié)束,老人們齊齊拍手鼓掌,異口同聲地喊著“好!”,呈現(xiàn)機械般的僵硬,也像一場表演。那次活動倒發(fā)生了一件趣事。臨走之前,婁苔路過一樓的圖書角,都是些中醫(yī)學(xué)養(yǎng)生學(xué)之類的書,上面蒙著一層灰塵,肯定好久沒有人更換了。下了樓梯,花壇拐角處有一個坐輪椅的老人,他戴著眼鏡,膝蓋上搭一條薄被子,手里捧著一本《詩經(jīng)》,慢條斯理地念著:“靜女其姝?!边@四個字,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低下頭唏噓著,婁苔以為他在想接下去的詩句。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她接道,“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边@是一首情詩,刻畫主人公等待心上人時的心情。似乎有些過頭了,她趕緊閉上嘴。老頭轉(zhuǎn)過頭來,盯著婁苔,腮上的肉一沓沓松弛地掛在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但很難看。婁苔嚇了一跳,快步離去。

她故意把這事講給耿亮聽,詩句念得字正腔圓。耿亮調(diào)侃道:“不要隨便接別人的詩句,他一定認(rèn)為你是他前世的情人?!?/p>

陽光從樹枝間傾瀉而下,一塊塊瓦片被照得明亮晃眼。他們沿著操場跑道一路向南走,經(jīng)過了“小三角”,婁苔沒說自己曾和李有梅在這里抓過土咩咩。她對李有梅的回憶又增加了不少,那個像麻袋似的圓滾滾的女孩,喜歡笑,上課的時候也笑,被老師叫到教室后面罰站,她還在嘻嘻哈哈地笑。老師搖了搖頭,又讓她回到了座位上。

“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婁苔指的是小三角里的煙蒂,看上去有人經(jīng)常在這里吸煙,浮在沙層上面的就有不少,要是翻一翻,沙子底下一定還有很多。

他們繞過操場最南端的一片楊樹林,這季節(jié)會有一種蜇人的毛毛蟲粘在楊樹葉上,是暗綠色的,很難發(fā)現(xiàn)。最終一堵圍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圍墻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雜草,還長出了楓楊之類的低矮灌木。

“狗洞,”婁苔眼睛一亮,“應(yīng)該就在這個位置?!?/p>

“沒錯兒,我猜它還在。”耿亮撿起立在墻根處的一根木棍,將那些雜草左右分開。婁苔懷疑他之前一定來過,甚至不止一次,那根木棍就是證據(jù)。但她什么都沒說。

圍墻底部透過來一些光亮,狗洞果然還在,洞口的水泥已經(jīng)脫落了,露出一塊塊排列得參差不齊的空心磚。

“現(xiàn)在我們可鉆不過去啦?!眾涮φf。

“那可未必,”耿亮將那些雜草踩平,“跟緊我?!?/p>

空心磚是松動的,從它砌進去的位置輕輕一抽就出來了。取掉五六塊空心磚后,洞口豁然開朗。耿亮將空心磚推到洞口外面,然后趴下身體,兩只胳膊撐在地上,從頭到腳一點點從洞口往外挪,樣子有點滑稽。婁苔邊看邊笑,從衣服口袋里取出手機拍照。挪到還剩下兩條小腿的時候,耿亮轉(zhuǎn)身朝上,坐了起來,雙腳一蹬地,將婁苔那邊地上的土踢了起來,紛紛揚揚沾了她一身。

“你看看你的樣子,哎喲?!眾涮Σ煌5厣葎与p手。

“輪到你了?!眹鷫ν饷娴墓⒘脸?。

婁苔先把外套脫了,遞到了洞外,然后學(xué)著耿亮的樣子,趴下身體,胳膊支住地,一點點往前爬,和當(dāng)年一樣。她爬到一半的時候,洞口外的耿亮伸手幫她,一把將她拽了出來。婁苔站起身,衣服上全是土和草葉子,怎么拍都拍不干凈,兩個人灰頭土臉的,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沙塵暴。

“歡迎來到新世界!”耿亮像個孩子似的伸出兩條胳膊。

這讓婁苔腦海里蹦出一個詞——遠(yuǎn)走高飛。

眼前是一個緩坡,坡下面有一條河。河道已經(jīng)干涸了,露出灰色的石頭。河對岸是蘋果園,果實套著白色塑料袋,累累地掛在枝頭。

“我記得這兒有一座橋。”其實婁苔根本不記得有沒有橋,她看見有一條河之后,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樣說。

“沒有。之前是馬路和荒地。這條河是果農(nóng)們后來挖出來的?!惫⒘琳f。

“這下我們該怎么走?”婁苔說,“保安會認(rèn)為鬧鬼了,大白天的進去兩個活人,卻不見出來?!?/p>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婁苔盯著耿亮的眼睛,他倆離得那樣近,近到婁苔能看到對面深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越看越深,就看不清了,好像看到的不是自己,可以是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她們都能被裝進某個男人的眼睛里,真心被愛著,那些閃光的片段,一點點縫綴起來,足夠溫暖一生。婁苔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去。

她有一種時間過得既快又慢的矛盾感覺,“快”是因為夢一般的過去,“慢”則是源于渾身上下的不自然。傍晚時分,他們開車回港城,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一種因“過度表演”而產(chǎn)生的疲憊感蔓延全身。婁苔上半身完全癱進座椅里,頭往后仰著,眼皮很重,幾乎再也支撐不了一秒。但她還是強打精神,努力睜著眼睛,看公路護道上的熒光標(biāo)志一段段飛快地往身后移動,拖出火尾的形狀。

歸程過半的時候,耿亮的手機頻繁地響起,是李有梅打來電話。耿亮若無其事,只是專注地開車。車燈將前方的路一截截照亮,好像永無盡頭。

耿亮是望著婁苔走進酒店后才離開的。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沒有擁抱、握手,告別是迅速的。婁苔收起嘴角疲倦的笑意,幾乎踉蹌著跑進酒店大廳旋轉(zhuǎn)門。

再見。

他倆會不會將這兩個字當(dāng)作空中的飛絮,使勁追逐著,揣摩著。那些一星半點兒的試探,捉摸不定的眼神,會不會讓他們相信“再見”這兩個字別有深意,甚至可以落到地面上。

不過,婁苔不再去做選擇。

十二

這次回清蕖鎮(zhèn),并非全無收獲,這是婁苔在第二天知道的。她昏睡了很久,陽光熾盛的時候終于睜開眼,右手撐著床準(zhǔn)備坐起來,一用力,手掌根處突然傳來一陣刺痛。抬手發(fā)現(xiàn),是一枚蒼耳,尖利的刺已經(jīng)扎進了皮膚。一定是昨天鉆狗洞的時候粘在衣服上的,不知怎么帶上了床。婁苔將蒼耳拔出,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又撿了回來。

事情沒這么簡單。離開港城后,婁苔跑了好幾趟醫(yī)院,她在拔掉蒼耳時,有細(xì)刺斷進了肉里,手掌腫了一半。等真正注意到時,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了。護士在強光燈下,拿著鑷子將肉里的刺一點點地夾出來,對婁苔說:“你也太不小心了,這可遭罪了。”婁苔不以為意,這樣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稀松平常。一輩子跟黃土打交道的奶奶,手上扎過很多刺,有的被代謝掉了,有的則成了一顆黑痣。相書上說,手心的痣是前世跟情人的約定,對方在相同位置也有一顆,就是為了今生的相認(rèn)。每次看到,婁苔都會想到奶奶?!凹俚募俚模棠痰酶嗌偃擞星笆乐s啊。”她忍不住笑起來。

此刻,她突然希望能留下一根刺,最深的一根,代謝不掉,會變成一顆痣。萬一哪天耿亮也被蒼耳扎到了呢?這樣想著,手機叮咚一聲,是前夫發(fā)來的短信:

下午兩點,來接女兒。

婁苔看了一眼時間,快到了,心里開始著急。她還沒來得及買娃娃貼紙,上次女兒特意交代,專要芭比主題的。

“星黛露和玲娜貝兒的要不要?那種也很好玩?!眾涮?。

“好?!迸畠簱u頭晃腦地回答。陽光在她的兩根小辮子上跳出一圈圈光暈,婁苔看得出了神。她回憶起女兒剛出生時的樣子,白白軟軟,像一種薯蟲。這只小薯蟲要長大,她得躲在果實內(nèi)部求得庇護,貪婪地啃噬養(yǎng)分,還得吐絲作繭,在一片黑漆漆里獨自消化很多故事和情緒。她當(dāng)然有足夠的勇氣破繭而出,迎著光扇動青春和夢想這兩只花翅膀,只要暴風(fēng)雨別來。否則,雨水會加快果實的腐爛,雷聲讓她在漆黑的繭房中恐懼又絕望,大風(fēng)要在某個夜晚卷走她的一切……

婁苔告訴女兒,有個叫露露的小姐姐很喜歡星黛露和玲娜貝兒的貼紙。

“我可以和她一起玩嗎?”女兒問。

婁苔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她出了一趟遠(yuǎn)門,我們等她回來。”

一身淡粉色護士服的年輕護士終于處理完了,沒貼創(chuàng)可貼,而是纏了幾層紗布,在手腕處打了一個漂亮的白色蝴蝶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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