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淼焱
為了吃上中秋前的新鮮月餅,我終于還是決定在外婆家住上一晚,等第二天阿爸阿媽來,過完節(jié)再一起回去。
那天外公運氣好,趕在天還未斷黑、雞還未進籠前把月餅買了回來,順帶買回來的,還有三四個棱角分明的草紙包,里面分別包著冰糖、雪棗和各式干果。
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剛剛買回來的月餅竟然是熱的。不僅是熱的,還是軟的,軟綿綿的五仁餡,一口咬下去,小半天,嘴里還留著余香。
當(dāng)時,我和表哥正在門檻上享受熱乎乎、軟塌塌的五仁月餅。天色漸遞暗沉,太陽已經(jīng)沒入西北邊大水庫的浩渺波濤里,剩下紅艷艷、明晃晃的一堆云霞。表哥說起女巫的種種魔法,就像親眼所見一樣。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里,這個女巫能飛天遁地,能降妖除魔,簡直無所不能。
正在這時,外婆門前小石溪的對岸,一個身影裹在暮色中,飄飄搖搖地移過來。
“她來了!”表哥驚呼一聲,一口月餅卡在嗓子眼兒,忘了吞咽。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這家伙剛才還在夸夸其談呢,簡直就是葉公好龍。我不屑地剜了他一眼。
表哥忙不迭地把剩下的月餅全塞進嘴里,撒腿就往房后跑,邊跑邊含糊地告誡我:“叫醫(yī)生,俞醫(yī)生,你要是敢叫女巫,就死——定——了?!?/p>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泰然自若地吃著月餅,不知道當(dāng)時的狀態(tài)算不算無知者無畏,心里只想著終于有機會近距離看看傳說中的女巫長什么樣子了。
那天的她,哦,對!俞醫(yī)生,穿著一襲素紗長旗袍,身材清瘦修長,背上背著一個青布背包,背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裝著多少寶貝法器。
她面朝外公家的堂屋,好像是奔我而來。
我到底還是忘了去啃那半塊月餅,瞪目哆口地看著她,當(dāng)時的表情一定傻得可憐。
“蘭爹,蘭老爹,聽木匠張師傅說,你喚我?!眲偪邕^小溪上那座青石小橋,她便喊開了,腔調(diào)有點兒怪怪的,夾雜著一些電視里才有的普通話。
“哎!”外公急匆匆地從里屋出來,臉上堆著笑,“不是喚,是請,請!”
“哦,我看這屋里屋外好得很呀?!?/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如果不去計較她這身素紗旗袍和那與眾不同的腔口的話,她說話直來直去,走路腳下生風(fēng),倒是跟村里的婦人無異。
“請您來,自有請的道理?!蓖夤噶酥笁莾啥唁彽谜R齊的柴火,又指了指我,說,“外孫子來住幾天,不承想,連著兩晚柴火堆里都跑天龍,請您想想辦法,莫傷著孩子?!?/p>
外公說得輕巧,我卻聽得膽戰(zhàn)心驚。
天龍,就是蜈蚣,毒性不得了,咬著了,要人命呢。外公口風(fēng)倒也嚴(yán)實,要是知道柴火堆里有那東西,我恐怕清早一來就得嚷嚷著回家了,晚上肯定不敢在這里過夜。
她淡然一笑,說:“小事情嘛,我去摘幾棵藥草,簡單處理一下就行了?!?/p>
說罷,她將青布包擱在窗臺上,轉(zhuǎn)身往小溪邊走去。
我懷著好奇,踩著她的腳印往溪邊走,見她彎著腰在岸上尋尋覓覓,一路走去,回來時手里多了紅紅綠綠一大把鮮草。
那些草要說不認(rèn)得,似乎也都是尋常見過的,要說認(rèn)得,我卻一棵都叫不出名字來。
扯草的時候,她像是沖著草,又像是側(cè)身向我,念道:
普濟消毒芩連鼠,
玄參柑橘板藍根,
升柴馬勃連翹陳,
僵蠶薄荷為末咀。
她說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就那樣聽天書般盯著她,直到她轉(zhuǎn)身往回走,與我擦肩而過,我還在拼命回想她剛才念叨的那一串神秘的“咒語”,心想,要記下來,一定要記下來,這可能就是她的不傳秘術(shù)。
這時,外公早已在門口架起鐵鍋,鍋下燒著四五根干柴,烈火熊熊跳躍,鍋里的水上下翻滾。
她來到鍋前,手拿鮮草朝外公拱一拱手,圍著鍋子轉(zhuǎn)了兩圈,將草把伸進沸水中攪上一攪,猛地轉(zhuǎn)身,舉起熱騰騰的草把朝著柴火堆甩去。草把上滾燙的水珠子像密集的子彈,沖著柴火堆掃射。她掃射完,回身,入鍋再攪,再甩。如此十來次,沸水灑遍了柴火和墻根,直到鮮草蔫塌得如煮熟的豬食才停下來。
事了,她把草把往溪岸一扔,拍拍手,對外公說:“好了,不會再有蟲子來打擾你們了?!?/p>
那語氣,就好像蟲子是她家的小孩,被她訓(xùn)了一頓,當(dāng)面認(rèn)了錯,做出了承諾一樣。
這時,外婆踩著小碎步從里屋出來,臉上掛著感激的笑容,手里拿著兩個草紙包封,正是外公剛從集市買回來的糖果點心,也不言語,悄悄走到窗臺邊,將東西放在那個青布背包旁。
過了一會兒,她笑吟吟、神情自然地把外婆擺上來的兩個包封拿起,捏了捏,掂了掂,塞進布包里,臉上平靜得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這在村子里似乎是一件十分不正常的事情,平常誰要是好心給別家送哪怕半碗豆子,明明都是要知會的,也要推來拒去拉扯半天。像她這樣直接把別人給的東西照單全收,跟拿自己東西一樣的,我還真是從來沒見過。
我當(dāng)時其實并不知道前后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那把紅紅綠綠的草管什么用,更不知道外婆的兩個包封意味著什么,手里抓著已經(jīng)變硬了的半塊月餅,就那樣傻愣愣地看著。
她往外走,旗袍下擺輕揚,本意是要徑直往石橋去的,走到我跟前,卻停了一停。
大概是在附近很少見到我,她有點兒好奇,便上下打量我一番。不承想這一看,她頓時眼睛里有了光,臉上還有歡愉,像是把我里外都看透了一般。
“讀書了嗎?”她問,聲音這回輕柔得像從天邊飄來的。
“讀著呢,四年級。”我答,低著頭,怕被她眼里投來的光燙著。
“《三字經(jīng)》會背嗎?”
“差不多會?!?/p>
“《千字文》呢?”
“會背一些,記不全?!蔽胰鐚嵳f,那時趕上爺爺去世不久,他留給我的那本《千字文》,我一直不肯翻開。
“那要好好背,《千字文》背得好,將來可學(xué)湯頭歌。”她說。
“什么是湯頭歌?”我問,第一次聽說古文還有叫這名兒的。
“老祖宗傳下來的,一種能救人命的歌,你背會了《千字文》,我再告訴你?!?/p>
外公見她和我聊起了天,快步趕了過來,瞪大了眼睛,搓著雙手,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回頭對外公笑一笑,說:“這孩子眼里有光,靈泛,沒準(zhǔn)兒是個文曲星,要好好讀書?!?/p>
我又是一愣。別人口里說的都是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好掙大錢或當(dāng)大官什么的,到她這里,好好讀書,就沒有下文了。再說,我哪兒曉得文曲星是什么。
“你教我法術(shù)吧?!蔽也恢佬睦镌趺匆粺?,就這么喊了一句。
外公連忙跑到我倆之間,擋住我,像是說我,又像是說給她聽:“莫亂講,俞醫(yī)生那法術(shù)都是從學(xué)堂里學(xué)來的,哪能隨隨便便就學(xué)得會?!?/p>
她顯然也被我的話給驚著了,頓了一頓,剛準(zhǔn)備往外走的腳步再次停下來。她朝我走了幾步,彎下腰來。我看到她鼻子兩側(cè)長了兩行淺淺的雀斑。
“當(dāng)真想學(xué)?”她問。
我咬咬牙,心一橫,說:“學(xué)!”
她蹲在我身邊,長長的旗袍里顯出清瘦的身形。
她將身后的青布挎包挪到前面,手輕巧地伸進去。我以為她是要摸出一本魔法字典,起碼也應(yīng)該是一本剛才說的叫《湯頭歌》的書。結(jié)果,她摸出來的,竟是一個比外婆的包封更大的包封。她塞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頭,起身走了。
“背會了《千字文》,過來找我?!?她說。話從小溪對面飄過來,她沒有回頭。
我默默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回過神來時,手里的那個大包封已經(jīng)到了外婆手里。
外婆將包封的一個角小心地扯開,瞇著眼睛往里看了看,緊接著就發(fā)出一聲驚呼:“天哪,給了你一包桂圓干,這可比那兩包東西加起來都金貴……”
那一晚,我閉上眼睛一直在想著學(xué)法術(shù)的事情。一想起這事,就又想到那本我一直沒敢再翻開的《千字文》,翻來覆去,不知道半夜什么時候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