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傍晚,許多人尚未吃畢晚飯,即便吃過了,主婦們可能也忙于擦桌子洗碗之類的掃尾工作。人還不是很多,來了也沒有立刻跳,而是先通過閑聊的方式尋找舞伴——共舞也是一種戀愛,前提是合得來。
蘭亭位于一座兩層樓高的小丘上。暗淡的亭子里,有煙頭正紅光明滅。梁教授獨自遠望著下面的小廣場。這個小型公園是他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處。他回憶著過去,思考起從前忽視它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老了。一個服務于中老年群體的場所不會引起年輕人的注意。那個時期的自己,假如心血來潮地加盟愛人、同事、親戚乃至學生們的夜生活,也會輾轉(zhuǎn)在影廳、KTV、飯店、私人會所……那個時期的自己還很年輕。
目測體重在九十公斤開外的薩克斯手就位后,樂隊的音量很快上來了。收到了這高亢的信號,原本三五成群沿著花池落座的人們紛紛入場。
大部分人跳得太急,不美。于是,沒到七點鐘,舞場便飽和如淺洼里掙扎著的一窩蝌蚪。
“來啊。來撒?!焙诳呖叩钠碌郎蟼鱽砟腥诵懈`般的呼喚。
“上面有人???”女人問他。
“沒有?!蹦腥藥缀醪患偎妓鞯卮鸬馈?/p>
梁教授意識到自己是被旁逸斜出的古松擋住了身影,也意識到來客將這里視為絕佳的幽會之所,便以輕快的步伐從另一邊下了亭子。下到一半,又本能地止步于石板臺階上,回顧了一眼。
他們依偎在一起,男人向女人耳語,女人在笑。
直覺告訴他,他們都有家庭。
梁教授的搭檔是短發(fā),并且燙了很具舊派風儀的波浪。聽到夸獎后,她受寵若驚地騰出一只手來勾了勾鬢角:“是嗎,謝謝,真沒有燙,是自來卷。都以為是燙的?!?/p>
她穿著一件淺豆沙綠的針織衫。領口服帖地抿在老去的脖頸周圍。
光憑一頭卷發(fā)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否燙過頭,靜雅的氣質(zhì)也不能成為她擁有體面職業(yè)的證據(jù)——指間的繭已變相地透露出她的辛苦。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跳舞。梁教授說他也是第一次到這里跳舞。他本打算說“這種地方”,后來卻沒有這么說。遷就的腔調(diào)會阻礙“一見如故”的發(fā)生。
人到中年,卻保持著對樂曲和形體美的鑒賞力。作為工薪階層,不能時常出入娛樂場所,但也不會去跳欠缺美感的廣場舞。在有限的條件里盡可能地將生活品質(zhì)化——這種人是值得尊敬的。
他想,她也許有一兩件壓箱底的好衣服,用以參加重要的活動或稍具格調(diào)的宴會。當然,她無需借助華貴的衣服來抬高自己。她穿得這樣樸素,就已經(jīng)讓他非常傾慕。
慢三的曲調(diào)里,她搭著他的肩膀,投來溫柔而得體的微笑。這讓他如沐春風,同時也生出愧意。她一定想不到,她的兒子瑄生和他是相識多年的朋友。就在下午,他們還聚到一起喝了新上市的春茶。
二
三道茶過后,瑄生仍舊昏昏欲睡,顯然還沒倒好時差。久居異國,講話時,瑄生的手指偶然會在空氣中無所適從地撥弄半天,是一時蒙了,忘記該怎么用中文表達。
梁教授建議他克制這個習慣,又問及他的功課。
“還可以?!比ツ昴甑祝艞壛耸フQ期間的所有娛樂,潛心研修,換來了一筆尚算可觀的獎學金,能稍稍緩解一下母親的壓力。
“她還在做月嫂?”
瑄生搖搖頭。上次回國,他母親執(zhí)意到機場接他。他見她掛著兩個濃濃的黑眼圈,心里又難過又氣,嘴上不好說,唯有打趣道:“你什么時候也畫眼影了?!币宦飞?,她都在贊美雇主一家。諸如女主人送了半瓶日本潤膚露給她,過端午得到紅包,雇主的母親帶她去做過一次足療等等。而絕口不提潤膚露還有半個月過期,額外加班包了近百個粽子,足療券需雙人使用并且在一番虛假的推讓下最終由她承擔了自費項目。
外籍學生勤工儉學的機會很少。瑄生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接到了國內(nèi)出版社的翻譯工作,但稿酬微薄,入不敷出。他確實沒什么底氣勸母親不要做事。勸了,她也都是說:“我本來就一個人在家,沒個說話的人,再不做事,時間長了,很容易呆的。”
家政有很多種類。就算工資再高,瑄生也絕對不允許她再做月嫂。她嘟囔道:“哎呀,我好不容易考了個育嬰師證,還花了幾百塊的。”瑄生充耳不聞。她只能去找中介調(diào)崗。起初是去照顧一個獨居的老太太。老人很慈祥,拿她當女兒看。有一天迎著暮光掏出一個暗澤流動的金鐲子給她:“別的好東西都被媳婦拿走了,就只有這個,我縫在棉襖里的,連我兒子都不知道?!?/p>
她很難過。照顧孩子和照顧老人都不輕松,可是照顧孩子是看著生命一天天地長起來,人心里有奔頭。照顧老人,是看著對方死去??慈怂赖淖涛端洃洩q新。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年紀最大對她最好的哥哥,接著又是她的丈夫。一日一日的衰朽,逐漸冷掉的手,入殮師處理過后依然黃里泛青的面孔,主持人口中與年齡死法對應的模式化悼詞,熊熊的火,房頂上代表著靈魂的煙,新出爐的熱骨灰……都交給活著的人承受。她沒有死過。她認定看人死比死還難受。
抱著“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她離開了老太太,來到了一幢臨湖的別墅。
這份工作主要是定期把一千平方米范圍內(nèi)的所有東西擦拭干凈,從石膏柱、櫸木梯、釉面磚,到煙灰缸、香水瓶、方糖罐。面上的主人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在家的時間很少,總要出遠門,每次到家都打發(fā)她去鄰市一個很偏僻的小鎮(zhèn)買地道的老母雞回來燉,燉好了又不怎么吃。有次她搭了老鄉(xiāng)的便車,返回得早,進門就見到一雙樣子很時髦屬于小男生的滑板鞋被脫在了踏腳墊上。她并不驚慌,上街轉(zhuǎn)了好一圈才回來。
之后的某個黃昏,天邊血霞涌轉(zhuǎn),院子里泊進一輛卡車。女孩子上上下下地收拾起行李。搬運停當,又生了個火盆在房里燒東西。臨了開出雙倍工資給她,語焉不詳?shù)囟诹藥拙浔愦虬l(fā)她走。她只能再度遷徙,入侍別家,大約半年后才安定了下來。一天晚上,她一面等衣服甩干,一面掏出手機看新聞打發(fā)時間。烏紗墜地從來屢見不鮮,獲罪者的名字眼生得很,而配圖中與之有染的女明星赫然是她朝夕相處過的老東家。
她想象著故地重游,那宅邸封條密布的樣子。潔白的麻叉是縮寫的“死”字??萁叩膰娙?,荒蕪的花臺,積塵的窗欞,蕭索里盛景歷歷在目。她是有年紀且經(jīng)受過人事的女人,對這樣的事所持有的意外還不及那女孩子是個藝人——原來她們這樣的人只要不化妝,皮膚也很差。
三
過分拮據(jù)的時刻,瑄生想過打退堂鼓。他母親很少見地嚴厲起來,你必須要完成你全部的功課。我也會完成我的。你就是我全部的功課。
“好在她現(xiàn)在的工作不像過去當月嫂那么累,只需要做一日三餐,再收拾收拾家務就可以?!爆u生對梁教授說。
“怎么會到這里來做?”
“都是中介介紹的。全省范圍內(nèi),浙江和安徽那幾個靠得近的城市,還有上海,有合適的就去?!?/p>
梁教授聽出了奔波往復的勞頓。他沒有再提借錢給瑄生讀書的事。最難的時日里瑄生都婉拒了他的援手,遑論柳暗花明,生活正在慢慢好轉(zhuǎn)。
瑄生視這種性格為遺傳。他父親去世時,他們連喪葬費都籌措不齊。姑姑們說,沒錢的話她們出,但要照規(guī)矩辦,拖回鄉(xiāng)下,請樂隊班子,請和尚道士,做了法會再下葬。他母親厭惡這一套,怎么也不肯低頭。工會有個干事與他父親是舊相識,聽說后,出面幫忙料理。姑姑們捂著通紅的腫眼泡離開殯儀館后就與母親斷交了,瑄生再也沒見過她們。
借錢是婉約地受制于人。當然,瑄生不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才謝絕了梁教授的美意。他總有種感覺,自己將有更大的事要拜托梁教授。
他們的忘年交始于梁教授的一次學術(shù)訪問。會后,瑄生作為接待團的成員引領他們?nèi)ゾ频晗麻剑纱讼嘧R。梁教授一直不太相信瑄生是寒門出身。旅學的費用高昂是其次,主要是瑄生本人的舉手投足從未顯露出自輕或木強則折的氣息。他由此聯(lián)想到瑄生一再提起的母親,那個賦予他一切的女人。在瑄生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里,她美麗,從容,堅韌。
兒子都愛母親,瑄生也的確擁有西化的口吻,對誰都不吝美言。他稱梁教授是一個儒雅而淵博的人,繁茂的成就和廣闊的襟懷使人折服。
“怎樣可以稱之為廣闊?”梁教授神思恍惚起來。他最近一次遇到前妻是上個月,在超市里。她竟主動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們剛離婚那一陣子,不小心遇見了,梁教授上前問好,她都一閃身躲開,事后給他發(fā)信息:不是說好了嗎,以后就當不認識。
前妻是個守信之人。他們在一起時,每次他控制不住,她都跟醫(yī)生說是摔跤或不小心撞到,還分散去了不同的醫(yī)院就診?!拔艺f過我會保全你的名聲,那我就會做到。也請你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p>
瑄生的電話鈴聲結(jié)束了梁教授的神游。
“你上來啊,雅座105……沒事,就是和一個老朋友……那好吧,你在樓下等我,我就來?!爆u生說他得失陪一下,他母親給他送東西來了。
瑄生下樓后,梁教授移步窗畔。那身材清瘦的女士膚色白皙,神態(tài)柔和,舉止輕緩。她的眼角有一些下垂,約莫是他處于俯視角度的緣故。他不覺得這是什么缺陷。下垂的眼角通常都楚楚,會激發(fā)他包藏許久的禍心?,u生很快回來了。梁教授克制再三,顧左右而言他,騎兵般一往無前的欲念卻終是鞭策著他進行了一些試探性的發(fā)問?,u生極其智慧,說他母親一個人很不容易,后半生要是有人能和她相伴扶持,他在外面也會放心很多。“古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老師你要是有這樣的想法,不如我找個適當?shù)臅r間安排你們見一見?”
梁教授的意思是,他們都不年輕了,堂皇的相會不免使人尷尬。她要是有什么業(yè)余的社交,他或者可以投其所好,讓事情的面目看起來盡量合理自然一些。
瑄生很贊同。他說他母親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晚上一般會去蘭亭那里跳跳交誼舞。
“那這樣的話,老師你就不要跟她說你認識我。假如一不小心弄巧成拙,她會覺得我們聯(lián)合起來戲弄她?!?/p>
四
梁教授早早地來了。
等到她出現(xiàn)時,他并沒有火急火燎地上前搭訕,那樣和動物求偶沒有分別。他在燈光中獨自徜徉了一番,才輕輕走到她身邊,恭謹?shù)厣斐鲇沂?,以示邀請?/p>
她像燕子的翅尖掠過水面般輕快地打量了他一番,落落大方地把手搭了上來。
湖面上閃耀著粼粼的月光,晚風中有檵木細小的白花墜落。若是落在脖頸上,似乎就得到了神的垂青。人舞其間,神怡而情迷。
他在她的眼神中搜索著一種印證,那應該是對梅開二度的憧憬,與他長久以來的渴望不謀而合。他找啊,找啊。
他沉淪在這尋覓之中無法自拔,良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被她帶著,慢慢搖到了廣場晦昧的邊緣……
瑄生再次回國的深夜,梁教授與他母親一道出現(xiàn)在了接機大廳。他母親給他介紹:“這是我給你提過的梁教授?!?/p>
瑄生和梁教授都很專業(yè)地伸出手握了握,也都感到這不完全是做“初次見面”的戲——天,地,人,此刻好像真的煥然一新。
她在一旁觀望他們的會晤,宛如感受著浩劫之后的風煙俱凈。這份安定和寂寥讓她無從知曉,是他們私下的密謀造就了那場多變的邂逅?,u生也一樣。他很滿足,像目送一列火車沿著軌跡駛向既定的道路,而看不出車軌之間的高度吻合源自于他母親與梁教授一席誠心的交涉:
“最嚴重的那次,她頭皮縫了七針。她以前喜歡剪短發(fā),清爽?,F(xiàn)在不得不留長了?!?/p>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p>
“我想試著再做一次丈夫?!?/p>
“你這種人是不可以饒恕的。”
“可哲人說過——饒恕人,就必蒙饒恕?!?/p>
“我兒子在國外。我不想他回來。他成家立業(yè)之前,你要能幫我供他的話,我就答應你。不過假如你再犯,我還是會報警。”
“好,就這樣。”
“別這么快答應。他讀書,還有以后結(jié)婚,移民,買房子,得要很多很多錢。你還是想想清楚吧?!?/p>
夜色漸濃,樂隊收工,周圍零星幾對舞者也都相繼散去。他們突兀地站了一會兒,也相互道別。臨行前,他說:“要是你有意向,明天晚上,還到蘭亭來繼續(xù)?!?/p>
五
第二天傍晚,他早早地來了,在蘭亭中,他等候近兩個小時。中途無數(shù)尋歡的男女看到他望而卻步。他吸完僅剩的一根煙準備回家的時候,她出現(xiàn)了。
他問她是否已經(jīng)決定好。她點點頭。她依稀記得,兒子高中畢業(yè)那年暑假曾和同學們結(jié)伴旅游,給她帶回一些紀念品。其中有把布折扇,正面是山水,反面是行楷。那上面中國的先賢寫道: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
一切都很快,怎樣都是一生。對她來說,沒有選擇,更不必選擇。
“除了昨天的要求,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彼f。
“嗯?!?/p>
“以后永遠不要再來蘭亭?!?/p>
(張秋寒,1991年生人。作品見于《花城》《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出版有《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等多部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與譯著。)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