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剛

江湖術士，開店釣大魚；問題市長，重金求升遷。

紀檢高干，查貪腐搜集罪證；古怪客戶，三進店閃爍其詞。

循循善誘，得知贈棺秘事；步步引導，合力打下貪虎！

許吉慶的吉慶堂開業(yè)了，開業(yè)儀式有幾個亮點。

一是他雇了三班吹鼓手，也叫響器班，為他的開業(yè)典禮奏樂。這種響器班在現(xiàn)代都市里很少見，他們在吉慶堂門前比著勁兒地輪番演奏，人們覺得很新鮮；二是不知道他從哪兒請來了一位和尚、一位道士，在西裝革履的貴賓中站著兩個穿黃色僧衣、青色道袍的出家人，非常扎眼；三是吉慶堂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很有意思，上聯(lián)是：上邊順下邊順左右都順，下聯(lián)是：東來財西來財南北來財。

吉慶堂是干什么的？老實說，它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公開的一面，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得清楚：主營禮佛、敬佛用品，兼營建筑設計、裝修設計、名號設計。不公開的一面，它是做金點的“座子”。做金點是江湖人算卦、相面、看風水的總稱。所謂“座子”，就是做金點的算命館。吉慶堂前邊是商店，貨架上擺放著體量不一的鍍金佛、鎏金佛、赤金佛和香爐、蠟扦以及其他禮佛、敬佛用品，后邊有問心室、清心室、沐浴室。問心室是占卜打卦的地方，清心室是喝茶、洽談業(yè)務的地方，沐浴室的用途不言自明?？傊?，處處都與“做金點”密切相關。徒弟們說師傅與時俱進。許吉慶卻說：“這不是我的發(fā)明，這是‘深圳模式’。”

前不久，受師弟劉吉祥之邀，許吉慶去了趟深圳。

深圳是對外開放的窗口，是粵港澳中心城市之一。對于這些，許吉慶并不在意，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劉吉祥經(jīng)營的那個金點座子吉祥堂。他去的那幾天，吉祥堂總是賓客不斷。不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請劉吉祥去看所購地塊兒的風水，就是商場老板請劉吉祥選一個開張的黃道吉日。還有一個主兒更新鮮，他居然請劉吉祥測算一下他老婆給他戴過幾頂“綠帽子”。看到幾乎要絕跡的金點買賣又重現(xiàn)江湖，許吉慶激動不已：現(xiàn)在全國都在向深圳學習，我們這行也一定會隨著大環(huán)境在各地重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用武之地了，沒想到他年逾古稀又來了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師弟在深圳開設吉祥堂，他回去就照方抓藥開設吉慶堂，把劉吉祥的營業(yè)執(zhí)照以及所有手續(xù)復印了一份帶回古城，依葫蘆畫瓢辦好了各種經(jīng)營手續(xù)。

吉慶堂開業(yè)了。

開業(yè)之后，吉慶堂的業(yè)務還不錯，多數(shù)是商鋪開張，請許吉慶給選個良辰吉日；也有人請他測一測兒子“北漂”有沒有前途；還有一家想買新房，請教他買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好。

主顧不斷，收入可觀，兩個徒弟很滿足，許吉慶卻覺得不過癮。這樣的小業(yè)務，跟深圳沒法兒比呀！古城曾經(jīng)是江湖大碼頭，應該有“大買賣”呀！

他越這么想，越愛炫耀過去的輝煌。一有空，他就向徒弟們講述他當年在古城一炮打響的故事。

那是1948年，許吉慶20歲。經(jīng)師傅批準，他在古城第一次單獨做金點買賣。為了“揚萬兒”，宣傳自己，他在古城早報上刊發(fā)了一則廣告，內(nèi)容是：“患者的福音，失主的喜訊！英國牛津大學留學生許吉慶先生，以精神控制法治療疑難雜癥、偵破失盜案件聞名平津，近日來古城應診，如有疑難雜癥求醫(yī)、失盜案件待破，請速與許吉慶先生聯(lián)系。地址：古城大飯店一樓三號?！?/p>

古城大飯店是許吉慶精心選定的，它坐落在西大街正中路北，東邊有富麗堂皇的教會醫(yī)院和五顏六色的外國別墅，西邊是鐵路工人居住的低矮房屋，中間地段盡是商行、店鋪、飯館、客棧。這地方平時就很熱鬧，是做金點買賣安座子的理想之地。許吉慶租住的一樓三號，是高級客房區(qū)的豪華套間。

等了一天不見有人上門，許吉慶有點兒坐不住了。古城早報的廣告費和豪華客房的租金可不是小數(shù)目，如果光出不進，賠錢事小，丟人事大。頭一腳要是踢不開，師傅不滿意，自己沒面子，還得讓同行們笑掉大牙！

他正在坐立不安時，古城大飯店的老板余煥章來了。許吉慶起身抱拳道：“余老板，您找我有事？”

余煥章躬身還禮，說明來意：古城大飯店普通客房區(qū)的六號房，是個八人間。今天下午來了一位從北平來的店客，他隨身攜帶了五根金條，要寄存在柜臺上。正趕上寫賬管錢柜的先生方便去了，余煥章就讓客人先去房間休息，等寫賬先生回來馬上去招呼他。十分鐘后，那位店客急匆匆地來找余煥章，說他的五根金條不翼而飛了。余煥章立馬叫伙計、茶役到六號房去堵門。還好，除了失竊者，其余七個人一個也沒少。余煥章和伙計、茶役幫著失主把大包、小包、床上、床下、犄角旮旯全找遍了，也沒找到那五根金條。余煥章心里著急，沖著那七位店客一個勁兒作揖道：“哪位客官手頭拮據(jù)盡管言語，我絕不讓您白張嘴。請高抬貴手，給小號留條生路，我在此謝過！”

可是甭管他說啥，那七位店客誰也不搭茬兒。余煥章想報案，一想不行，現(xiàn)在警匪一家，他們經(jīng)常勾結(jié)起來黑吃黑。他有心忍下這口氣，賠失主五根金條，既不驚動官方，又不損害大飯店的聲譽?？墒牵@個失主要是成心訛詐，自己不就成冤大頭了嗎？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則廣告，于是來找許吉慶。

許吉慶掩飾著內(nèi)心的竊喜，賣開了江湖口：“余老板，既然當事人俱在，我就應下這樁案子，不過咱們有言在先，我以精神控制法破案，屬于醫(yī)學范疇，前去勘查現(xiàn)場如同醫(yī)生出診……”

余煥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許先生，勘查費由柜上支付，您開個數(shù)目?！?/p>

許吉慶道：“連失主一共八個人，每人光洋一塊。”

余煥章忙道：“好，勘查費八塊大洋，由柜上一并支付?！?/p>

許吉慶又說：“您先記上賬，案子破了，勘查費是我的，如果破不了，我分文不收。”

“好嘞！”

這就是江湖買賣，啥事兒還沒干呢，先要把話說在前頭。這八塊大洋，做金點的行話叫“頭道杵”，就是第一次掙的錢。做金點的很貪心，還要掙“二道杵”“三道杵”甚至“絕后杵?！?/p>

許吉慶換上西裝，提著牛皮出診包，跟隨余煥章來到六號房。八位店客，有的蒙頭睡覺，有的抽煙閑聊，有的嘟嘟囔囔在發(fā)牢騷。余煥章指著許吉慶向大家介紹：“諸位，這位就是聞名平津的精神控制法專家許吉慶先生。他曾經(jīng)用精神控制法偵破過許多大案、要案。今天，我特意請許先生來偵破六號房的失金案，敬請各位配合。”

店客們沒人理他。

許吉慶見店客們沒拿余老板當回事，知道這幫人不好打交道，心想自己如果不能張嘴就把他們鎮(zhèn)住，這個活兒也干不好。想到此，他向店客們點了點頭，接著，就嘰里呱啦地說開了連他自己都不懂的話，聲音忽高忽低，忽長忽短，面部表情還挺豐富，給人的印象是他除了長相，整個兒就是一外國人。那八位店客全都被驚呆了，覺得新鮮，僅這一手，許吉慶就把店客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這就是江湖人的能耐，知道在什么環(huán)境下用什么辦法聚攏別人的注意力。

說罷，他向店客們解釋：“諸位，我剛才說的是英語，意思是這間客房里丟失了五根金條，我是來破案的。我所使用的精神控制法，是英國科學家的一項最新發(fā)明，剛剛傳入中國?，F(xiàn)在，為了查清誰是扒手，我要用精神控制法進行檢查。請諸位配合，好不好？”

八位店客聽他說得神乎其神，都想見識見識這個假洋人的洋玩意兒，異口同聲地說：“好！”

許吉慶戴上雪白的手套，從出診包里取出一個咖啡色的方形玻璃瓶，上邊貼著一圈印著外國字母的商標。他擰下瓶子蓋，用鍍銀鑷子從瓶內(nèi)夾出一個淡粉色的小紙包，說：“這里是一種專門探查人心靈的藥物。誰在想什么，服下這種藥就能反映出來。不過請你們放心，絕對沒有任何危險。每人一包，現(xiàn)在就服。”他轉(zhuǎn)身對余煥章說，“這是進口高級藥品，每包一塊大洋?！?/p>

余煥章毫不含糊道：“藥費由柜上統(tǒng)一支付?！?/p>

許吉慶拿下了“二道杵”。

再看那八位店客，都拿著紙包互相看，沒有一個人服。許吉慶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場面，他心里清楚，紙包里就是一點點小蘇打粉，沒有任何危險。他把一位店客手里的小紙包拿過來打開，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小蘇打粉倒在嘴里，喝了口水服了下去，說：“你們看，我服下去了，有什么危險嗎？”

店客們一看，二話沒說都把“藥”吞服下去了。

許吉慶說：“大家都服了藥，下一步我要逐個聽診?！彼S便指著一個店客說：“你先跟我走?！比缓笥謱τ酂ㄕ抡f，“余老板，聽診需要在我的房間里進行。你派兩個伙計，負責往我那里送人?；貋硪晃唬偎腿ヒ晃?，送完為止?！?/p>

余煥章滿口應承，特意選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伙計擔此重任。

許吉慶帶著他指定的那位店客來到他的豪華套間，穿上白大褂，戴上小白帽和口罩，把聽診器套在脖子上，對那位店客說：“把你的上衣扣子解開?！?/p>

店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開衣扣，許吉慶手持聽診器的探頭，剛剛觸到店客的皮膚，店客就又躲又閃又笑。許吉慶氣道：“你笑什么？”

店客不好意思地道：“先生別生氣，你那玩意兒一挨我的肉，我渾身就癢癢，光想撒尿。”

許吉慶也被逗笑了，道：“好，檢查完了。回去別說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別給自己找麻煩。”

“哎?！?/p>

第二個來接受聽診的店客像個農(nóng)民，黑粗布褲、白粗布褂，頭上包著一條發(fā)了黃的羊肚毛巾。

“把上衣扣子解開?！?/p>

“先生，別解了吧，我沒偷，真的?！彼央p手交叉在胸前，邊說邊往后退。

許吉慶板著面孔道：“不讓檢查就是你偷的，解開！”

店客很不情愿地解開了上衣扣子，許吉慶手持聽診器探頭剛要往他身上按，猛地又把手抽了回來。原來那店客肚皮上的皴足有銅錢厚，衣襟和衣領的褶子里虱子擠成了疙瘩，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許吉慶擺擺手道：“檢查完了?；厝e說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別給自己找麻煩?！?/p>

第三個被帶來的店客身穿灰布長衫，圓口便鞋，雖臉色蒼白，頭發(fā)散亂，卻彬彬有禮，進來先問好道：“許先生，您好?！?/p>

“請你解開衣扣。”

“好?！钡昕筒换挪幻Φ亟忾_長衫的扣襻，并主動撩起貼身的內(nèi)衣。

許吉慶聽過他的左右胸，收起聽診器，瞇著雙眼凝視著他，足有一分鐘才開口說：“藥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內(nèi)心活動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訴我，沒偷也不要違心地承認?！边@幾句話從字面上看很平常，可許吉慶說得卻很不平常。這在江湖行當中叫“綱口”，所謂綱口，就是說話的內(nèi)容和說話的技巧。說這段話時，他有快、有慢、有詐、有解。如果店客心里有鬼，逃不過許吉慶的眼睛。

但是，店客只說了一句話：“許先生，我不會干那種缺德事?！?/p>

“好啦，你回去要保持沉默。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別給自己找麻煩?！?/p>

第四個被帶來的店客是個瘦小干枯的年輕人，身穿藍布褲褂，腳下一雙靸鞋，一進門就低著頭，想看清他長啥模樣都不容易。

許吉慶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他發(fā)現(xiàn)店客雖然低著頭，卻在左顧右盼，觀察著客房里的一切。掌握了這個情況，許吉慶努努嘴說：“把上衣扣子解開?！?/p>

店客解開衣扣，雙手抻著兩個衣角往后一背，胸脯和兩肋完全暴露出來。他腰里扎著一條紅色的“腰里硬”，很顯眼。

許吉慶聽完了他的左右胸，凝視了他很久才重復已經(jīng)說過的話：“藥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心理活動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訴我?！闭f話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對方背著的兩條胳膊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就以訓斥的口氣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還沒怎么樣呢，你就慌了神，還怎么在江湖上混？”

許吉慶這句話產(chǎn)生了強大的威力，對方渾身一顫，像斗敗的公雞一樣，腦袋耷拉了下來。

許吉慶走過去，拍著對方的肩膀說：“別害怕，有話坐下說?！?/p>

既然被識破了，又覺得許吉慶很客氣，行竊者只好供認不諱：他叫孫貴，原來以撿破爛為生，新近才開始“吃悶窯”，就是專門冒充旅客到旅館行竊。今天下午，他在六號房竊取了五根金條，正想脫身，余煥章帶人堵了門。他以為警察來了，便想舍出一根金條，他們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墒蔷鞗]來，來了位“專家”，嘰里呱啦一通鳥語，他當時就慌了神。服了“藥”，他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肚子里像著了火，直往臉上躥。到了豪華客房，許吉慶凝視他的時候，他就有點兒心虛。來接受“檢查”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承認。可沒想到，進了門兒沒容他開口，許吉慶就揭了他的底。

他從后腰里取出五根金條，放在許吉慶面前，道：“許先生，東西如數(shù)交給您，只求您給我留個面子?！?/p>

“好！痛快！”許吉慶又湊近他的耳根說，“不但要給你留面子，還不能讓你空著手走。”他從出診包里取出五塊大洋，“拿著，回客房吧，只當沒這回事?！?/p>

孫貴接過大洋，給許吉慶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謝許先生！”

孫貴走后，許吉慶迅速把五根金條塞進出診包。下一個店客來了，他還是照聽照問。七個店客全聽完問完了，他讓大飯店的伙計去叫失竊者。

工夫不大，丟金條的主兒來了。他一進門就給許吉慶作揖道：“許先生，麻煩您了。”

許吉慶一臉嚴肅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謝滿堂?！?/p>

“你的金條是哪兒來的？”

謝滿堂解釋說：“我十一歲去北平永慶齋學買賣，幾十年才積攢下這么點兒體己。這次回老家蠡縣看望家小，下了火車天色已晚，怕走夜路不安全，打算明天一早再趕路。萬萬沒想到，眨眼之間就招了賊?！?/p>

“你在北平干買賣，怎么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嗨！我是怕帶著黃貨樹大招風，特意借了這身衣裳，這不，連住房都沒敢要單間兒。唉，緊小心慢在意，還是沒躲過。許先生，您查出眉目啦？”

“嗯，不過……”許吉慶故意欲言又止。

謝滿堂在北平經(jīng)商多年，很會察言觀色，狠了狠心說：“許先生，若不是遇上您，兄弟我這幾十年就白干了。那金條，返回四根我就心滿意足了，那一根算我跟您交個朋友?！?/p>

許吉慶搖頭道：“你這話說到哪兒去了？實不相瞞，通過精神控制法，我確實已經(jīng)找到了行竊之人。可是，你在北平混了多年，社會上的事情不會不知道。偷你的人可不是等閑之輩，是古城‘吃悶窯’的總瓢把子。他是誰我不能告訴你，你也別打聽。但是有一點我不能不說，那就是賊不走空。假如今天咱們抓了他，明天他再糾集一幫弟兄對付你，你防得住嗎？我也甭想有個好結(jié)果。就為這，我很傷腦筋?！?/p>

對許吉慶這些話，謝滿堂有些相信。他在北平經(jīng)商，也聽說過扒竊行里的一些名目，什么“停風”“行風”“闖悶窯”“吃悶窯”等等。可是盜他金條的人是不是來頭那么大，他拿不準。思忖片刻，他覺得還是相信許吉慶為妥，不然的話，那扒手真是扒竊行里有頭有臉的人，可就不止五根金條的事了。于是他試探著問：“許先生，您看一根黃貨能說得過去嗎？”

“一根？”許吉慶先皺了皺眉，隨即又做了個干脆的手勢，“這樣吧，你給我的那一根就免了，兩根金條全給那個主兒，咱們省得惹麻煩。”

“許先生，那可虧待您了?！?/p>

“既然交了朋友，就甭說這話。你不是在北平永慶齋嗎，說不定啥時候我會到北平去打攪你呢?？蜌庠拕e說了，咱們?nèi)^對面交代一下。你把余老板請來?！?/p>

“好！”

余煥章正在賬房焦急等待，謝滿堂一招呼，他跟著就走。三個人到一起，許吉慶把他與謝滿堂商量好的辦法說了一遍。余煥章挑著大拇指贊成，他立即回到柜上取來十六塊大洋交給了許吉慶。謝滿堂損失了兩根金條，還一個勁兒地感謝許吉慶呢！

一會兒的工夫，許吉慶就得了兩根金條外帶十六塊大洋。這個活兒用行話說，叫一炮打響，“火穴大賺”。

講完這個故事，許吉慶自言自語道：“想當年，開張就有大買賣，如今開張怎么就沒大魚咬鉤呢？”

這天晚上十點多，許吉慶和兩個徒弟在吉慶堂里喝酒聊天。晚上喝酒，是江湖人的習慣，甭管白天業(yè)務怎么樣，晚上這頓酒是少不了的。其實喝酒只是個由頭，大家聊聊活兒，交流交流經(jīng)驗，師傅向徒弟傳授些技藝，才是酒桌上的重要內(nèi)容。師徒三人正在喝著聊著，啪、啪、啪！有人敲門。大徒弟把門打開，進來一個年輕人。小伙子二十五六歲，眉清目秀，干凈利落，穿戴整齊，手里提著一個公文包。見師徒三人正在宵夜，小伙子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打攪了。您就是許老先生吧？”

“我是許吉慶。你是？”

“我姓李，您就叫我小李吧。許老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行??！”許吉慶把小李帶進后邊的清心室，“小李，有什么事，你說吧?！?/p>

“許老先生，有個人想見您，您能辛苦一趟嗎？”

“現(xiàn)在？”

“對?！?/p>

“可以?！?/p>

許吉慶已經(jīng)從他的言談舉止、穿著打扮看出來小李是干什么的，這個本事江湖行話叫“把簧”，簡單地說就是察言觀色。許吉慶料定小李是個秘書，他是為他的領導來請人的。能使喚秘書的領導級別不會太低，有“大魚”上鉤了。他暗自高興，招呼著二徒弟就往外走。

吉慶堂門外停著一輛轎車，小李拉開后邊的車門，先把許吉慶師徒請上車，然后才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讓司機開車。

古城的夜景很美，霓虹閃爍，流光溢彩，鼓樓上的裝飾燈五顏六色，賞心悅目。在這么美妙的夜晚，去給一個“大魚”打卦，許吉慶心里別有一番滋味。

轎車駛進北郊的夏都酒店，停在別墅區(qū)一號樓前。小李引領著許吉慶師徒進了大廳，服務員示意二徒弟在一樓喝茶等候，小李帶領許吉慶直接上了二樓。走進201房間，小李為許吉慶斟上一杯茶，說了聲“稍等”，轉(zhuǎn)身走出房去。

時間不長，門開了，進來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一見許吉慶就招呼道：“您就是許老先生？”

許吉慶起身點頭道：“我是許吉慶?！?/p>

“許老先生，您認識我嗎？”

做金點的有一招，就是主動掌握話語權，以我為主。許吉慶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兩人一見面，對方就主動發(fā)問，他覺得很被動，很不習慣。他瞇起雙眼，一打量，對面這個人有點兒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只得問：“您是……”

“許老先生，我是李春生?！?/p>

許吉慶一驚，忙道：“我想起來了，您就是古城的市委書記李春生？”

“沒錯。”

許吉慶半開玩笑地說：“李書記，按我們江湖話說，您可是古城市的總瓢把子。您叫我來干什么？”

“總瓢把子就不能向您請教嗎？”

“您向我請教？”

“是啊。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難過的坎兒。別看我是市委書記，心里也有解不開的疙瘩，所以才想請您給我破解。”

在老江湖許吉慶的心目中，市委書記與金點買賣無論如何也攪和不到一起?？墒墙裉?，他的觀念被顛覆了。一個正廳級干部，為什么要問卜打卦？

許吉慶不明白也說不清楚，但是他認定了一條：請他相面、算卦、看風水的普通人不一定都是壞人，但是請他相面、算卦、看風水的當官的，一定不是好人。有了這個想法，他很鄙視李春生，再說出話來，口氣就不一樣了：“李書記，既然您向我請教，就得按我們的規(guī)矩來。第一，從現(xiàn)在起，您不再是什么書記，就是向我問卜求卦的客戶李春生。第二，我們這行講究預交卦禮，您的預交數(shù)額是一萬元。第三，我對您的測算與解說能夠讓您滿意，一萬元就是我的，如果您不滿意，預付卦禮就如數(shù)返還，我分文不取。不過丑話說在前面，不許以勢壓人?！?/p>

李春生滿臉不自然道：“一切都按您說的辦，我安排一下?！闭f著，他掏出手機發(fā)短信。

不大工夫，許吉慶的手機響了，二徒弟發(fā)來微信說：“小李預付卦禮一萬元?！?/p>

許吉慶放下手機對李春生說：“卦禮我們已收到，現(xiàn)在咱們書歸正傳?！彼麖氖痔岚锶〕鲆粡埣埡鸵恢ЧP說，“干我們這行的有多種方法，有的搖簽子，有的看面相，有的看手相。我是既不搖簽子也不看面相手相。您用這支筆在這張紙上隨便寫一個字。”

李春生驚奇地問：“寫什么字都行嗎？”

許吉慶自信地點了點頭。

李春生接過筆，思考片刻，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個“人”字，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許吉慶。

許吉慶看了看紙上的字，又看了看李春生，然后閉上眼睛，過了半晌，倏地睜開眼睛拿起筆，在那張紙上飛快地寫下了“人往高處走”五個字，問：“您是來問升遷之事的，對不對？”

李春生沒有回答，他笑了。他的笑容里包含著兩層內(nèi)容：第一是許吉慶測得很準，他很服氣；第二是他認為自己是古城的一把手，社會上對他的議論很多，也可能許吉慶聽到了社會議論，所以才測得準。

看李春生臉上的笑容，許吉慶已經(jīng)揣測到他在想什么。他打量著李春生說：“您的神情已經(jīng)告訴我，我剛才算準了。人往高處走，是人之常情。經(jīng)商的掙了十萬想百萬，掙了百萬想千萬，永無止境。從政的當上處長想當廳長，當上廳長又想當省長，總想進步。但是……”許吉慶故意把“但是”兩個字咬得很重。他接著說，“成事在人，敗事也在人。您剛才為什么不寫別的字，偏偏要寫個‘人’字呢？這說明您很在乎人。在乎什么人呢？”他拿起筆，在李春生寫的那個“人”字的左、右兩邊和下邊寫了三個“小”字。

李春生看在眼里，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tài)。他盯著許吉慶，期待著解說。

用做金點的行話說，許吉慶剛才寫了三個“小”字叫“扣瓜”，說白了就是根據(jù)判斷用語言、用文字嚇唬人，這是做金點的一個技巧。瓜扣準了，問卜的人一定會緊張，而且會流露出來。李春生剛才神色有變，雖然短暫，但還是被許吉慶發(fā)現(xiàn)了，說明瓜扣準了。在此基礎上，許吉慶便可針對李春生的心思，怎么說怎么有理。這就好比中醫(yī)把脈，脈把準了，才能說準病情，病人才會聽話。

許吉慶把準了李春生的脈，若有所思地說：“人在世上，主要是與人打交道。人分三六九等，看人難看人心。無論做多大的官，也會遇上小人。當然啦，小人不可怕，但是，您周圍的小人也太多了，左右兩邊加下邊，您是三面受敵呀！”

如果說在許吉慶“扣瓜”的時候，李春生還能保持鎮(zhèn)定，到了現(xiàn)在，他可就無論如何也鎮(zhèn)定不了了。因為他找許吉慶問卜，純粹是病急亂投醫(yī)。早在兩年前，有關部門就對他進行了考察。一時間，他要被提拔的消息就在官場上嚷嚷開了。可是兩年過去了，他還在原地踏步，這就引起了官場上和社會上的議論。有人說他很快就會被提拔，職務是副省長；有人說他有嚴重問題，不但提拔不了，還得被審查。他很急，究竟是福到了還是禍來了，他心里沒底，越?jīng)]底心越慌。正規(guī)渠道走不通，只能來找許吉慶。聽了許吉慶“三面受敵”的說法，他再也掩飾不住緊張的情緒，著急地問：“許老先生，有什么辦法破解嗎？”

實話實說，對李春生的議論，許吉慶也聽到過一些，有褒有貶。至于李春生被提拔還是被審查，他確實不知道。他認為江湖人與市委書記根本就不搭界，好比一三五七九，誰也不挨誰。李春生升官，他也沾不上光，李春生被判死刑，他也成不了陪綁的。可今天，李春生把他請來問卜，還請教破解之法，這就把他們連接起來了。他琢磨著：看來這個李春生還真有問題，否則他能來找我嗎？他有什么問題，是紀檢委的事。我是吉慶堂的堂主，我現(xiàn)在的任務是讓他心服口服，讓他痛痛快快把錢掏出來。這種人，敢找我問卜求卦，就敢以權謀私、貪污腐化，不讓他出點兒血連我自己都對不起，更別說對不起老百姓。

許吉慶接過李春生的話茬說：“對我們來說，凡事都有解，只是解法不同。這就如同大夫看病，能查出人得了什么病不算高明，只有用對了藥才能治好病。我已測算出來，您現(xiàn)在三面受敵，不光對您的升遷不利，可能還有災難降臨。本來想人往高處走，卻落了個水往低處流，麻煩大了！那么如何破解呢？”他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

李春生懇求道：“請許老先生明示?！?/p>

許吉慶拿起筆，在李春生寫的那個“人”字的上方寫了一個“貴”字。

人字上邊加貴字，連起來是貴人。這本來是做金點的老套子，先拿小人扣瓜，讓問卜人緊張；再用貴人破解，讓問卜人高興?？墒抢畲荷恢榔渲械膴W秘，看到有貴人，而且還在上邊，他如釋重負，眼巴巴地望著許吉慶，充滿感激之情。

許吉慶表現(xiàn)得很平靜，不緊不慢地說：“您可能遇到貴人幫您破災。貴人是誰？對不起，天機不可泄露，您知道有貴人相助就夠了。我要提醒您的是，貴人畢竟是外人。凡是破解災禍，貴人相助是一半，自我保護是一半，兩者配合默契，才能破解災禍，心想事成。”

李春生急切地問：“我應該如何自保？”

許吉慶剛給了李春生一個“貴人”的驚喜，立馬又給李春生出了一道“自?！钡念}目，這就叫前后呼應，虛實結(jié)合。前邊給的驚喜，是為后邊的自保鋪墊。前邊的驚喜是虛的，后邊的自保才是實的。前邊的驚喜不收費，后邊的自保要收錢。

許吉慶沒有直接回答李春生如何自保，先講了一番道理：“為什么您有災禍？那是您所作所為的報應，都是自己招來的。話雖不好聽，但理兒是這么個理兒。您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小人？是您太強勢，有意無意地傷害了別人。小人都在暗處，您想找都找不著。那怎么辦呢？那就要自保。怎么自保？您要自我修煉。根據(jù)您的卦象、您所處的環(huán)境，我給您的自保之法是：在家里建一座佛龕，供一尊金佛，每日敬佛、禮佛，懺悔、思過，與人相處和氣一些。多則半年，少則半個月，您定能逢兇化吉，心想事成。”

“許老先生，您的吉慶堂是敬佛、禮佛專店，我想請您為我設計佛龕一座，賜佛一尊?！?/p>

“幫人如幫己，我一定滿足您的要求?！?/p>

“那可太謝謝您啦！”

就這樣，許吉慶攬了一個大活兒。幾天后，二十八公分見方的紅木佛龕做好了，十二公分高、十八公分寬的鎏金佛安放在佛龕里。大活兒完工后，吉慶堂得款三十萬元，加上預交的一萬元卦禮，總計三十一萬元。刨除紅木佛龕和鎏金佛的成本費八萬元，這個買賣凈賺二十三萬元。

許吉慶覺得，李春生這宗大買賣比當年余煥章那筆買賣還過癮，當天晚上就帶著兩個徒弟喝酒去了。

半個月后，李春生當上了副省長。許吉慶明知自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卻仍拿這事當作吹牛的資本。不久，李春生又派秘書小李給許吉慶送去十萬元感謝費。

這天上午，許吉慶正在清心室里喝早茶，大徒弟報告：“師傅，前邊有一位大爺指名道姓要見您?！?/p>

“大爺？什么大爺？又來大買賣了吧！”許吉慶放下茶盞，擦了把臉說，“走，看看去。”

師徒二人一前一后來到前店，許吉慶一見來人，先是一愣，然后緊走兩步握住來人的手，說：“這不是趙院長嗎？！”

“許吉慶，不不不，許大師，生意興??！”

“老院長，您別拿我打镲了?？?，請里邊坐。哎，老二，你去訂一桌飯送到這兒來，今兒我跟我這老獄友一醉方休。”

在兩個徒弟眼里，許吉慶是個人倒了架子都不倒的主兒。無論在什么場合，無論見了什么人，他總是端著。今天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老頭兒，師傅一反常態(tài)，熱情有加，兩個徒弟很納悶兒。更讓他們不解的是，師傅嘴里又是院長又是獄友，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嗨，這事兒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1951年10月的一天，古城曲藝雜技團有一位老藝人過生日，團里不少人去祝壽。吃飯喝酒的時候，大家閑聊。因為剛解放，他們所聊的內(nèi)容全是新社會好，說舊社會的下九流變成了新文藝工作者，有了社會地位，再也不受歧視，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許吉慶也談了切身體會，他說：“舊社會咱們這種人連個家都沒有，還美其名曰四海為家?，F(xiàn)在家里吃飯多踏實、多舒坦，舊社會掙了錢就下館子，胡吃海塞；掙不上錢就餓肚子，前胸貼后背，那哪是人過的日子！”

這話本來沒錯，可是不知怎么傳來傳去就成了：“許吉慶說，‘舊社會我沒在家里吃過飯，新社會我沒在飯館吃過飯?！本瓦@樣，許吉慶成了對新社會不滿的嫌疑分子，被送進看守所關押審查。在他被關進看守所的第二天，號子里又關進來一個人。這個人可不一般，是古城法院的副院長趙景云。許吉慶主動搭話說：“趙院長，您不認識我，我可知道您。我是曲藝雜技團的演員，叫許吉慶，我進來是冤枉的。您是老革命，是古城法院大名鼎鼎的院長，您怎么也進來了？”

趙景云苦笑著說，組織上懷疑他在1942年投過敵。他13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區(qū)小隊。他參加革命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他哥哥當了縣保安隊長，是日本人的狗腿子，老百姓罵他哥哥是漢奸，讓人戳脊梁骨。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兒，把他爹媽氣得要死，總說沒臉見人。趙景云下定決心，非得跟他哥哥對著干。參軍后，他是區(qū)小隊年齡最小的戰(zhàn)士，戰(zhàn)友們都很喜歡他。一次，為了伏擊日偽軍，他們疾行80里山路，又在一條河道里埋伏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困得滾到草叢里睡著了。區(qū)小隊撤走了，沒人發(fā)現(xiàn)他，他就被來伏擊的哥哥俘虜了。他哥哥把他帶到縣城，動員他參加保安隊。他罵完日本人罵皇協(xié)軍，高聲大嗓，唯恐別人聽不見。他哥哥怕惹麻煩，只好把他送回家去了?；氐郊业牡诙?，他又到區(qū)小隊報到了。這段歷史很清楚也很簡單，當時組織上就下了結(jié)論。不知什么原因，當年的事又被翻騰出來了，還說他有投敵嫌疑，關進看守所等待審查結(jié)果。

許吉慶說：“我覺得我就夠冤枉的，敢情您比我還冤吶！好嘛，倆竇娥?！?/p>

趙景云說：“別發(fā)牢騷，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審查結(jié)果出來咱們就輕松了?！?/p>

號子里就關著他們倆，閑著沒事就聊天。許吉慶講了很多江湖故事，趙景云知道了什么叫撂地、什么叫做金點、什么叫安座子，對江湖行當發(fā)生了興趣。他對許吉慶說：“你過去那些玩意兒確實不能再演了，得動動腦子創(chuàng)作新節(jié)目。不然的話，你就很難再上舞臺。演員不上舞臺，還是演員嗎？”

許吉慶說：“我的好院長，您說得太對了。作為一個演員不讓上臺演出，比新婚之夜媳婦不讓睡都難受?？梢獎?chuàng)作新節(jié)目，談何容易？就是團里現(xiàn)在演的節(jié)目，哪個是新創(chuàng)作的？都是老前輩留下來的。不要說創(chuàng)作新節(jié)目，就是改一個動作都很不容易?！?/p>

趙景云說：“創(chuàng)作新節(jié)目確實不容易，但是，只要我們不怕困難，勇于探索，就一定能寫出好作品。最近我從收音機里聽了侯寶林的一段相聲，叫《婚姻與迷信》，說得太好了！”

許吉慶說：“侯先生是大師，我能跟他比？”

“我不是讓你跟他比，是讓你學習借鑒他的創(chuàng)作方法。他把過去那些舊的婚姻陋習說出來，一條一條地進行批判，同時介紹、宣傳新的婚姻法，聽眾在笑聲中受到教育，這就很好?。　?/p>

許吉慶從小跑江湖，腦子好使，他一下子就開了竅。他對趙景云說：“我們江湖上有句話，叫名人一點價值千金，您不但是名人還是院長，是真人，您的開導更值錢。按照婚姻與迷信的路子，我可以把我們做金點的黑幕說出來，告訴人們別再相信相面、算卦、看風水那一套?！?/p>

趙景云高興地說：“你這個想法非常好。出去以后下下功夫，一定能搞出個受歡迎的好節(jié)目。等你的新節(jié)目上演，我去給你捧場。”

時間不長，審查結(jié)束了。他們倆都沒問題，趙景云回了市法院，許吉慶回了曲藝雜技團。

許吉慶說到做到，回團之后就開始了節(jié)目創(chuàng)作，他們的行話叫“攥弄活”。他沒多少文化，可他有絕招。他不像作家們搞創(chuàng)作，趴在寫字臺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他是一段兒一段兒地想。想好了一段兒，先自己跟自己說，覺得有意思，再說給別人聽。邊說邊觀察對方的反應，對方聽得津津有味，就說明方向?qū)α耍粚Ψ铰牭脽o精打采，說明還得修改；對方聽笑了，說明包袱響了。就這么一段兒一段兒地想，一段兒一段兒地說給自己再說給別人，越說越順當，最后他把所說的內(nèi)容全都記錄下來，就成了一篇作品：

各位觀眾，今天上臺來說說我過去的事兒。解放前我干的那行，是老寡婦養(yǎng)漢子——名聲不好。那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算卦、相面、看風水騙人的。為什么說是騙人的呢？因為算卦、相面、看風水都是假的。我給大家舉個例子：有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找我算卦，問我他是幾個兒子的命。舊社會講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把有沒有兒子看得很重，經(jīng)常有人為此相面、算卦。那人問完了，就等著我給他打卦。我裝模作樣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對他說：“你現(xiàn)在連半個兒子都沒有，還問有幾個兒子？你想什么呢！”那人一聽，當時就傻了。他說我算得太準了，簡直是活神仙。那么我怎么知道他根本就沒兒子呢？

實不相瞞，我們算卦的有位老祖宗叫方觀成，他寫了一部書叫《玄關》。這部書講了很多社會現(xiàn)象和人情世故，是我們相面、算卦、看風水的至寶?！缎P》上說：“問子則無子?！币馑际牵悍彩莵硭阖詥栍袥]有兒子的人，他一定還沒兒子。他要是有兒子，再問有幾個兒子，那不是吃飽了撐的嗎？按照《玄關》上寫的，他問我他是幾個兒子的命，我說他連半個兒子都沒有，果然沒錯。為此，他就把我當成了神人。他又問：“我何時得子？”觀眾們，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有兒子呢？可我是算卦的，不能說不知道。要說不知道，人家還會給我錢嗎？為了掙錢，我就胡說八道。我看他三十二三，問幾個兒子的命，我認為他不是窮人。窮得沒飯吃，有兒子還發(fā)愁呢，他想要兒子，準是富足之人。不是媳婦不能生養(yǎng)，就是曾經(jīng)有過兒子不幸夭折了。于是我說：“看你的面相，你是五男二女的命?？墒悄悻F(xiàn)在妻子不能生養(yǎng)，所以你才連一個兒子也沒有。”這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家境不錯，再娶個二奶奶、三奶奶，你一鉚勁兒，準能湊夠五男二女?！?/p>

娶那么多老婆，肯定能生很多孩子啊！這就是瞎說的，可是，因為我說準了他一個兒子都沒有，他就把我當神人了。這時候，我說什么他都信，我要多少錢他都給。信迷信的都這樣，被人騙了還挺高興。他高高興興地走了，我掙了錢。他回去以后，如果真娶了二太太、三太太還沒生兒子，想找后賬都找不著我。我們到處走穴，他上哪兒找去？就是找著我，我也不承認吶！觀眾們，我這么一說您就明白了吧，算卦、相面、看風水都是騙人的，咱們千萬別相信、別上當。咱們要講科學，相信科學，科學最可靠！

許吉慶這個作品，有點兒像單口相聲，也有點兒像評書。這個段子，有人、有事兒還有情趣。他在臺上表演，跟拉家常似的，觀眾聽著很親切，效果非常好。第一部作品獲得了成功，許吉慶一發(fā)而不可收。他又編演了批評缺斤少兩、提倡公買公賣的《問買賣》，批判賭博的《論輸贏》和批判封建婚姻、宣傳婚姻法的《少婦求簽》幾個段子，同樣受到了觀眾的好評。

那一年，許吉慶著著實實地火了一把，到年底還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戴了大紅花、得了大獎狀。受此殊榮，許吉慶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在領獎大會上說：“我過去也火過，那是因為我騙人的招數(shù)比別人高明，想起來覺得很不光彩?，F(xiàn)在我又火了，這是我用事實揭露了江湖騙術，讓善良的人們別上當。組織給了我這么大的榮譽，我覺得光榮?！?/p>

不僅如此，他還特意買了一袋水果，到法院向趙景云表示感謝。他說：“趙院長，您給我指出了一條明路。用江湖老話說，這是給我飯吶！我的成績，我的榮譽，都是您給的。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沒別的報答，我向您發(fā)誓：從今往后再也不干那騙人、坑人的勾當了。”

吃過午飯，兩人邊喝茶邊聊天。

趙景云問許吉慶：“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又重操舊業(yè)了？你不是向我發(fā)過誓，再也不干這騙人、坑人的勾當了嗎？”

許吉慶不好意思地咂了咂嘴，說：“老院長，這讓我怎么說呢？前幾年我發(fā)現(xiàn)，在咱們古城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到晚半晌兒就有撂地賣藝的。什么變戲法兒的、玩兒雜耍的、算卦相面的、唱小曲兒的，行當還不少。一打聽才知道，那些多年不讓干的玩意兒又都重現(xiàn)江湖了。我們那些同行又過起了東南西北到處走，黃河兩岸度春秋的生活。我那些徒子徒孫也攛掇我當穴頭，帶著他們?nèi)プ哐?。我當時拒絕了，但我畢竟是江湖出身，對江湖事很關心。我發(fā)現(xiàn)，不光我們做金點買賣的又重現(xiàn)江湖，丟包碰瓷兒的也死灰復燃了，而且還升了級，一訛就是千八百，還有上萬的。賣假藥的也賣出了新花樣，他們買點兒保健品換個包裝就變成了治癌防癌特效藥，價格能翻幾十倍?，F(xiàn)在滿世界都是托兒，有醫(yī)托、有票托、有婚托還有飯托。更新鮮的是，過去管賣淫的叫娼妓，現(xiàn)在叫小姐。她們成大家閨秀啦！這是誰給她們改的稱呼？”

趙景云一擺手，道：“打住打??！別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咱們現(xiàn)在說你，你為什么又重操舊業(yè)？”

“這不是說事出有因啊！見我的同行們，特別是一些晚輩，支攤子、安座子，都置了杵、發(fā)了財，我的心癢癢手也癢癢，真想下海去大撈一把。我又一想，這肯定是暫時現(xiàn)象，早晚會有人管，我別往槍口上撞。”

“別鋪墊啦，你就直說為什么開吉慶堂吧！”

“我正在觀望呢，我?guī)煹軇⒓閺纳钲诖騺黼娫?，讓我去他那兒玩兒幾天。都說深圳發(fā)展快，我也想去開開眼。到了深圳，我見我?guī)煹苣羌樘脝柌非筘缘牟粩啵I賣那么火，我就問我?guī)煹埽骸稍蹅冞@老本行沒人管了？’他說上面有人說了：‘窗子打開了，飛進個把蒼蠅，沒什么可怕的?！犃怂脑?，我再也克制不住強烈的欲望，回到古城就開了這個吉慶堂?！?/p>

“你就成了蒼蠅?！?/p>

“您愛說啥說啥，就是罵我我也得聽著，誰讓我對不起您呢？當年我鐵嘴鋼牙地向您保證，再不干騙人、坑人的勾當。可是我言而無信，我向您道歉。不過，我還得解釋兩句。這個吉慶堂是徒弟們開的，我只是應了個名，給他們指點指點。再說了，金點買賣是個古老的藝術，已經(jīng)傳承千百年，還得傳承下去，不能失傳。”

“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問你，是不是有一個叫李春生的找你問卜求卦？”

“李春生？”許吉慶這才恍然大悟，趙景云是來搞調(diào)查的?？勺鼋瘘c的有個規(guī)矩：不能暴露問卜者的信息。在舊社會，這規(guī)矩既是為了保護問卜者也是為了保護卜卦者?，F(xiàn)在老院長指名道姓地提問，如何回答？實話實說，有悖規(guī)矩；矢口否認，很不仗義。

許吉慶打馬虎眼道：“老院長，您不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只問事兒，不問姓名。再者說，我這兒一天到晚進來出去人很雜，我也記不清誰是誰。要不這樣，您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我想起來就打電話告訴您，想不起來也沒辦法?！?/p>

趙景云明白他的話是托詞，笑了笑說：“許吉慶，甭管你是記不清了還是不想說，我也不跟你較真兒。但是以后你把眼睛睜大點兒，看清是什么人再撈錢。一個副省級干部如果到你這兒來問卜求卦，他就一定有問題，你可別落個助紂為虐，到時說不清楚。”

許吉慶雖然懷疑李春生有問題，但確實不知道有什么問題，就抖了個機靈，沒說實話。老院長走了，他又有點兒后悔。在這之前，他也聽人們議論過李春生，褒貶不一。但是，趙景云可不是跟風揚土的人，他來調(diào)查李春生，那就一定事出有因。許吉慶謹慎起來了，他想，李春生是個副省級干部，不出事便罷，出了事就是大事。自己曾經(jīng)為他占卜打卦，還對老院長隱瞞真相，不是助紂為虐，也是幫倒忙了。為防萬一，他讓兩個徒弟設法摸摸李春生的底細。

在信息時代，想了解一個人很方便。許吉慶的兩個徒弟很快就通過電腦、手機了解了李春生的基本情況。李春生原籍海寧市李各莊，1958年出生，1973年參加工作，中央黨校研究生學歷，在古城市郊區(qū)建筑公司當工人。1980年入黨，1989年任郊區(qū)建筑公司書記兼經(jīng)理，1993年任古城市郊區(qū)區(qū)長，1996年任省建設廳副廳長，2002年任古城市市長，2005年任古城市委書記，現(xiàn)任省政府副省長。

他們還在坊間了解了更多信息，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肯定的，一類是否定的。

李春生初中畢業(yè)后，就到縣城和周圍市、縣打零工、干短工，1973年到古城市郊區(qū)建筑公司當了合同工。由于到處流動，與各色人等打交道，他比同齡人的社會經(jīng)驗多一些。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他比同齡人要“賊”一些。他參加工作的時候，郊區(qū)建筑公司除了幾個干部有些文化，多數(shù)職工是文盲。他雖然只是個初中生，但在郊區(qū)建筑公司里也算鶴立雞群了。此地無朱砂，紅土為貴?？吹搅俗约旱膬?yōu)勢，他信心十足，積極表現(xiàn)。十來年的時間，他就由合同工轉(zhuǎn)成了正式工，又由組長、隊長、副書記升為書記、經(jīng)理。

肯定的一方說：當上經(jīng)理以后，他帶領郊區(qū)建筑公司取得了顯著成績，是郊區(qū)乃至古城市利稅大戶。當時的大環(huán)境需要經(jīng)營型人才，他當上了郊區(qū)區(qū)長。到了省建設廳，他充分發(fā)揮業(yè)務特長，把全省建設市場搞得紅紅火火。在古城當市長、書記期間，他大刀闊斧，改造了舊城格局，改善了市民的住房條件。

否定的一方說：從郊區(qū)建筑公司書記、經(jīng)理到副省長，李春生是餓虎三撲食。第一撲，是他當上郊區(qū)建筑公司經(jīng)理以后，就以公司承攬業(yè)務為名，公開用公款賄賂上級部門和領導，他自己也從中貪污不少。那些受過賄的上級領導也沒虧待他，以大環(huán)境需要經(jīng)營型人才為借口，提拔他當了郊區(qū)區(qū)長；第二撲，是他當上郊區(qū)區(qū)長以后，就對古城的建材市場下了手。當時古城市就像個大工地，對建材的需求特別大。而古城的幾個建材市場都在郊區(qū)的地盤上，歸郊區(qū)管轄。他就以規(guī)范管理為名，派專人對鋼材、水泥、木材、砂石等企業(yè)進行整頓，大行卡、要之實。只這一項，就讓郊區(qū)的收入大幅增加，他自己撈得更多；第三撲，是他任古城市長、書記期間，打著舊房改造、拓寬公路的旗號，大拆大建，掌控發(fā)包方，吃了承包商又吃施工方，再吃建材商，一口比一口狠，撈了個盤滿缽滿。錢多了，有了大肆行賄的資本，真金白銀送出去，他就當上了副省長。

老江湖許吉慶尋思：一個農(nóng)村孩子，從十五歲到城里當泥瓦工，三十年后當上了副省長，不是太優(yōu)秀，就是太會鉆營。無論他太優(yōu)秀還是太會鉆營，如果沒人提拔，他也不會上升到現(xiàn)有的高度。所以，持肯定態(tài)度的一方以此說他有能力，說領導有眼光，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了一個好干部。持否定態(tài)度的一方就懷疑他行賄買官，老院長趙景云就屬于持否定態(tài)度的一方。

不過，否定歸否定，至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掌握真憑實據(jù)。如果有真憑實據(jù)，李春生早就進去了。許吉慶閱人無數(shù)，憑印象，他認為李春生是個既有膽量又很謹慎的人。他找自己問卜，說明他膽大妄為。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他什么事都敢干。他當了副省長又給自己送了十萬元感謝費，實際是為了封住自己的口。這樣的人能成大事也能出大事，得躲著他。

這天上午，有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走進吉慶堂。他一見許吉慶就問：“許老先生，你真能預測生死禍福嗎？”

許吉慶覺得來人過于憨直。來吉慶堂問卜求卦的人，見了許吉慶都是先寒暄幾句，然后再進入正題。他倒好，進了門還沒坐穩(wěn)當，劈頭就問話。

許吉慶耐心地解釋道：“這位先生，預測是一門學問。我們是依據(jù)麻衣相、六爻卦，結(jié)合問卜者的生辰八字、父母妻兒、親朋好友和周圍環(huán)境，來預測人的命運?！?/p>

“你能保證準確？”

“我為誰卜卦，誰知準不準?！?/p>

“那……我先去辦事，回頭再說?！闭f罷，他走了。

許吉慶覺得他還會再來。

傍晚時分，那人果然又來到吉慶堂。跟上午一樣，還沒坐穩(wěn)當他就問許吉慶：“許老先生，如果我把心事說給你，你能為我保密嗎？”

上午他來去匆匆，沒容許吉慶“把簧”。二次再見，許吉慶抓緊察言觀色。他中等個頭，體態(tài)微胖，穿休閑裝、旅游鞋。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兩眼充血，眼圈黑紫，嗓音沙啞。這一切說明，他心事很重，精神緊張，沒有睡好覺。有了這個判斷，許吉慶才回答他說：“為人保密是我們的行規(guī)，我們不按規(guī)矩辦事，就吃不上這碗飯。既然來找我卜卦，就請你相信我。”

“我明白了。我改日再來?！闭f罷，他又走了。

第一次他走后，許吉慶認為他攤上了事情。又一次舊戲重演，許吉慶認為，他攤上的不是一般的事情。他想通過問卜求卦得到解脫，又怕事情暴露引來災禍。他還在猶豫，但他肯定還會再來。

當天晚上，按照老習慣，兩個徒弟早早地把酒菜準備好了?？墒窃S吉慶卻突然想到大紅門夜市去吃小龍蝦。徒弟們沒辦法，只能依著他。酒足飯飽已是午夜時分，他們在路邊等出租車。這時候，在他們左邊不遠的地方停下了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大徒弟一伸胳膊把許吉慶和二徒弟攔住，小聲說：“師傅，您看。”

許吉慶向左邊一瞧，從奧迪車上走下一高一矮兩個人。再仔細一瞧，高個兒的是副省長李春生，矮個兒的是那位兩進兩出吉慶堂的主兒。只聽李春生說：“老爺子，這個夜市的小龍蝦很好?！?/p>

那位兩進兩出吉慶堂的主兒很不情愿地道：“春生，我不愛吃那玩意兒?！?/p>

“那就喝點兒酒聊會兒天，再把那件事說道說道?！?/p>

“辦都辦了，還說道什么？”

兩人你言我語，向夜市走去。許吉慶看了個清楚聽了個明白，轉(zhuǎn)身對兩個徒弟說：“今天就奇了怪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非要來這兒吃小龍蝦，這下我明白了，這叫鬼使神差呀！我說過，那個兩進兩出咱們吉慶堂的主兒肯定攤上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與副省長李春生還有瓜葛。等著吧，他還得去找咱?！?/p>

還真讓許吉慶說對了。第二天上午，吉慶堂剛開門，那位兩進兩出的主兒又來了。大徒弟把他讓進問心室，給他沏了一杯鐵觀音，才去請師傅。

許吉慶一進門就招呼上了：“嘿，是你呀！你都來過兩次了。怎么，今天不忙啦？”

“許老先生，前兩次實在對不起。今天有時間，請你給我算一卦?！?/p>

許吉慶說：“既然有時間，就不要著急。你貴姓？怎么稱呼？對了，這個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可以回答。我姓吳，叫吳二貴。”

“老吳，你先喝口茶，聽我說兩句。到我這兒問卜求卦有一條，你有多大的事，都放在你心里，不要對我說。我只需要你寫一個字，甭管你寫個什么字，我都能根據(jù)這個字把你的心事算出來。不過你要預交卦禮一百元，我算得準確，破解方法你滿意，一百元歸我，如果我算得不準，一百元退給你，我分文不留?！?/p>

吳二貴從貼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許吉慶。許吉慶把鈔票放在一邊，順手拿過一張紙一支筆。他再次提醒吳二貴：“老吳，你啥也不要說，就在這張紙上寫一個字。你先考慮好，寫什么字都行。”

吳二貴拿過筆，想了想，寫下了一個“鬼”字。

在吳二貴考慮寫什么字的時候，許吉慶也沒閑著。他把吳二貴兩進兩出吉慶堂、在夜市與他和李春生擦肩而過綜合起來分析，許吉慶認為：吳二貴攤上的那個事情很可能與李春生這個大人物有關。如果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吳二貴不會那么猶豫。許吉慶還聞到吳二貴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藥味兒，不是他吃的，是衣服上沾的，在醫(yī)院陪護病人時間長了，身上都有這種氣味。一個六十多歲的人陪護什么人？只有妻子、兒子、孫子。聯(lián)系起來看，他攤上的大事還挺復雜。

許吉慶看著紙上的“鬼”字對吳二貴說：“鬼？有鬼嗎？你見過鬼嗎？世上根本就沒有鬼。非要說有鬼，那是人們心里有鬼。膽子小的人，做了虧心事，心里受熬煎，遇事解不開，胡思亂想，這都是鬼。你老兄寫了個‘鬼’字，說明你遇到事了，遇到大事了?！?/p>

這又是“扣瓜”，用語言嚇唬人。吳二貴被嚇得不輕，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鼻尖上沁出了細碎的汗珠。見此情景，聯(lián)想起昨晚他和李春生的對話和他身上的藥味兒，許吉慶說：“老吳，你遇到的事，我用八個字便可概括?！?/p>

“哪八個字？”

“交往不慎，病禍上身。”

一聽這八個字，吳二貴的眼睛瞪了個滴溜兒圓，他急切地道：“許老先生，你給我解釋解釋！”

吳二貴的表現(xiàn)，讓許吉慶心里有了底，他侃侃而談：“所謂交往不慎，就是交錯了朋友、看錯了人。細說起來，這得分兩個方面：一是你結(jié)交的人表面不錯，其實不是好人；二是你的眼光有問題，分不清好賴人。一個壞人和一個糊涂人攪和在一起，就會辦錯事。辦錯事，就會引禍上身?！痹S吉慶見吳二貴直冒汗，接著說，“我這歲數(shù)，見過的人多了。我看你是個老實人，就是因為心慈面軟，沒有防人之心，結(jié)果交錯了朋友招惹了是非，招惹是非就要遭報應。天下的事情也怪，本來是你交錯了朋友招惹的是非，它不報應你，卻要報應你的親人。哪些親人呢？就是跟你睡覺的、為你盡孝的?！痹S吉慶觀察著吳二貴的反應，又說，“跟你睡覺的就是你老婆，小三不算。為你盡孝的就是你兒子，還有你女兒，再往下就是你孫子?！?/p>

許吉慶發(fā)現(xiàn)，他說到“跟你睡覺的就是你老婆，小三不算”時，吳二貴沒有反應，當他說到“為你盡孝的就是你兒子”時，吳二貴的面部肌肉又抽動了一下，眼里還閃動著淚光。許吉慶明白了：是吳二貴的兒子在住院。于是他直截了當?shù)卣f：“老吳啊，現(xiàn)在我給你挑明了，你聽對不對？你心里有鬼，就是因為你的過錯，讓你兒子遭了報應，你是既害怕又后悔，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來找我?！?/p>

吳二貴抹了一把淚水，哭道：“你別說了，你是神仙！許老先生，你就說怎么破解吧！”

到此，已經(jīng)證明許吉慶原來的分析和判斷完全準確。但是，他還不清楚吳二貴與李春生是什么關系，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才導致吳二貴的兒子得病住院，因此，他想讓吳二貴說實話。他說道：“老吳啊，有句話叫瞧病不瞞醫(yī)，求卦不妄語。咱們不說瞧病不瞞醫(yī)，光說求卦不妄語。這句話是說，凡是求卦問卜的人，對卜卦人必須說實話。有些話不想說、不能說，可以不說，但是絕不能說假話。就說你交往不慎吧，你得如實告訴我你交的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多大歲數(shù)、生辰八字？他是干什么的？他給你帶來了什么不幸？當然啦，你也得把你的情況如實地告訴我。只有這樣，我才能算得準，才能給你指點如何破解，你才能逢兇化吉。如果你對我說了假話，比如你交的那個人明明是女的你偏說是男的，本來五十歲你偏說三十歲，我就算不準了，也無法指點你如何破解。你來求卦問卜，就必須相信我。話我已經(jīng)說透了，你自己掂量吧，實在不愿意吐露真情，我也不會強求?！?/p>

許吉慶這番話，無論從誰的嘴里說出來都沒毛病，因為需要人幫助，就必須向人交底，這是求人辦事的基本原則。吳二貴也明白這個理兒，所以他對許吉慶說：“許老先生，能說的我肯定說實話，不能說的我寧可不說也絕不說瞎話?！?/p>

“這就好?！?/p>

吳二貴說：“許老先生，是這樣，我有一個忘年交，比我小13歲。我今年68，他今年55。我們倆是1973年認識的，那一年他從山區(qū)農(nóng)村來到古城，到我們郊區(qū)建筑公司當合同工。那時候他才15歲，還是個孩子，我28歲，已經(jīng)成了家。一個孩子背井離鄉(xiāng)，掙二十幾塊錢，除了吃喝穿戴還要寄錢孝敬家里的老人，著實讓人心疼。我也是從小在外邊跑，能體諒到他的處境和困難，因此我就處處關心他、幫助他，經(jīng)常帶他到家里吃口熱飯，把一些舊衣服送給他穿。他很重情義，有空就給我們家干活，不嫌臟也不嫌累。一開始他管我叫吳師傅，后來管我叫吳大叔，再后來干脆管我叫干爹，我也默認了。他上過初中，在當時算有文化的人，他腦子也很好使，還很會來事兒。幾年下來，他就由合同工轉(zhuǎn)成了正式工，又由工人轉(zhuǎn)成了干部，還入了黨。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后來當了領導，調(diào)到別處去工作，他還像孝敬父母一樣孝敬我們老兩口，堅持了二十多年。我和我那老婆子非常感動。可是最近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很糾結(jié)?！?/p>

吳二貴沒說他那個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不過許吉慶聽了這些，已經(jīng)確定那個朋友就是李春生。既然吳二貴不肯說姓名，許吉慶也不問，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吳二貴喝了口水，繼續(xù)說：“八天前，我老伴兒去世了。因為是老人，就講究老習俗，因此決定火化后把骨灰盒裝進棺材，運回老家進行土葬。我那個干兒子也支持那么辦，他還送了我老伴一口柏木棺材。那口棺材是為他爹準備的，已經(jīng)在他們家里放了六年。我們交往了幾十年，情同父子，我不好拒絕，就用了他送的棺材?？烧l知道，五天前，就是我老伴入土的當天，我兒子正在為他母親燒紙磕頭，突然喊了一聲肚子疼，眨眼間就不省人事了，送到醫(yī)院一查，確診為急性胰腺炎，還報了病危，這都五天了，還在搶救。老家的人們議論紛紛，說送棺材不吉利，說我兒子兇多吉少。我現(xiàn)在是六神無主，所以才來找你。許老先生，能說的我全說了。你給算一算，是不是我那朋友給我老伴兒送棺材送的禍？我兒子還能不能轉(zhuǎn)危為安？”

許吉慶闖蕩江湖多少年，遇到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給朋友的亡妻送棺材還聞所未聞。

許吉慶很快就編排了一套說辭：“老吳，從卦象上看，你那朋友給你老伴兒送的那口棺材，確實是導致你兒子病禍的根源。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那口棺材是你那朋友為他爹準備的，那口棺材在他們家里存放了六年，里里外外都是你那朋友他爹的氣場，可裝進去的亡人卻不是你那朋友的爹，而是你的亡妻。這樣一來，陰陽兩種不同的氣場就在棺材里發(fā)生了沖突。越?jīng)_突越厲害，就形成了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流，這就是所謂的邪氣。要說有鬼的話，這股邪氣就是鬼。恰在這時，你兒子為他母親燒紙磕頭，那股邪氣噴射而出，你兒子就中了邪。請醫(yī)生診斷，那就是得了病。什么病呢？叫急性胰腺炎。”

見吳二貴點頭默認，許吉慶又說：“卦象上說，要想讓你兒子轉(zhuǎn)危為安，你必須做到以下兩條?！?/p>

吳二貴忙問：“哪兩條？”

許吉慶說：“第一條是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不能有半點兒含糊?！?/p>

吳二貴點頭道：“這我保證能做到。第二條呢？”

“第二條是你要為你兒子做善事。做什么善事呢？就是要放生。每逢初一十五，放生六尾鯽魚。放生就是求生，你要為你兒子求生。你得記住，配合醫(yī)生治療和放生做善事是相輔相成的。光治療不放生，效果不會好。光放生不治療，效果也不會好。只有兩者結(jié)合，才能相得益彰，收到最佳效果。”

許吉慶這套說辭，純粹是滿口荒唐言，可是吳二貴卻信以為真。他對許吉慶很服氣，除了那一百塊錢卦禮，還多給了兩百當謝禮。

在往常，無論給什么人打完卦，許吉慶就不再想它了?？蛇@次不同，為吳二貴打完卦，他總是放不下。第六感告訴他，吳、李之間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天晚上，師徒三人正在吉慶堂喝酒聊天，電視里播出了一個專題節(jié)目：離休老干部趙景云法律援助紀實。

一看到電視里的趙景云，許吉慶又想起了李春生和吳二貴，心想：上次老院長來調(diào)查李春生我沒說實話，又沒勇氣去找他承認錯誤。這幾天，吳、李的事情讓我放不下也解不開，我何不主動向老院長匯報？一是他很重視李春生的問題，二是借此因由向老院長賠個不是。

想到此，他立馬給趙景云打了電話，約定次日上午十點在清心室喝早茶。

第二天上午十點，趙景云準時來到吉慶堂。清心室里茶香繚繞，老朋友相對而坐。趙景云問：“許吉慶，是不是想通了，要把李春生請你算卦的事告訴我？”

許吉慶嘿嘿一笑，道：“老院長，您只猜對了一半。上次跟您沒說實話，您一出門我就后悔了，今天我先道歉再說事兒。”

趙景云說：“態(tài)度不錯。說吧，什么事兒？”

許吉慶按時間順序，把李春生派秘書接他去問卜求卦、吳二貴兩進兩出吉慶堂、大紅門夜市李和吳對話內(nèi)容、吳二貴三進吉慶堂問卜求卦，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趙景云聽得很認真，一直沒插話。許吉慶說完了，他還在沉思。突然，他問許吉慶：“你剛才說，李春生給吳二貴送了一口棺材？”

許吉慶說：“吳二貴的老伴兒去世了，李春生送了一口柏木棺材，說是為他干娘盡孝。”

趙景云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說：“許吉慶，我給你講個故事。1949年，我們部隊協(xié)助地方搞土改。有一個全縣最大的地主，富得流油，可在清點財物的時候，除了房屋和土地，他們家沒有一點兒金銀珠寶，連現(xiàn)金也很少。土改工作隊和貧下中農(nóng)都覺得很奇怪，一個大地主，居然有產(chǎn)無財？這時有人說，半個月前，大地主還沒滿月的孫子夭折了，出殯那天用了個黑漆大棺材，人們都覺得有點兒小題大作。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懷疑棺材里有文章。據(jù)此，土改工作隊再審那個大地主。一開始，他百般抵賴，最后才交代，大棺材里有個小棺材，小棺材里裝著他死去的孫子。大棺材里其余的空間，裝的全是金銀珠寶和幾十萬銀元。這個李春生會不會也跟那大地主一樣，利用棺材藏匿贓款贓物呢？”

“什么？”許吉慶倍感驚奇，“還能這么干？”

趙景云若有所思地說：“近來，關于李春生被查的傳聞滿城風雨。如果他真是個大貪官，依他那膽大妄為的性子，他會千方百計地抵制審查、掩蓋罪行。利用棺材藏匿贓物，不是不可能的?！?/p>

許吉慶說：“真是這樣的話，吳二貴也有責任呀！”

“這只是一種猜測，假如情況屬實，說明李春生太狡猾了?！闭f到這兒，趙景云對許吉慶投去贊許的目光，“許吉慶，你能對李春生、吳二貴的行為產(chǎn)生懷疑，能主動把它告訴我，說明你在進步。不像過去那樣，只要把錢拿到手，天塌地陷也不愁?！?/p>

許吉慶解釋說：“這不是受您的影響嘛！再者說，那天您找我了解李春生的事我沒說實話，覺得非常對不起您。還有，別看我是個江湖人，我一直憎恨貪官污吏，就是敢怒不敢言。”

“那好。反腐倡廉是治國方略，每個公民都有監(jiān)督國家公務人員的權利和義務。既然咱們對李春生的所作所為有所懷疑，就深入了解了解。他有問題我們就要舉報，他沒問題我們就要為他正名?！?/p>

“您說得對。那怎么深入了解他呢？”

“還是要通過吳二貴?！壁w景云說，“他曾經(jīng)找你問卜求卦，說明他相信你的卦言卦語。你可以利用這個條件，直接告訴他，你對李春生給他老伴兒送棺材有懷疑，希望他說清楚，不要犯迷糊?！?/p>

許吉慶像接受任務似的答應：“行。您等著我套他的證詞吧！”

趙景云走了，許吉慶在想：李春生真要是利用給吳二貴亡妻送棺材藏匿贓物，那他比老院長說的那個大地主還壞。那個大地主是在自己孫子的棺材里藏匿錢財，李春生是利用別人為自己藏匿貪污受賄的贓物，這是拉無辜的人下水，而且還是自己的恩人！他是副省長，天天在大會、小會上要求別人反腐倡廉，他自己卻干著這種骯臟的勾當。一旦證明這是真的，那吉慶堂得積極配合老院長，把這個貪官揪出來。

這時的許吉慶，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做金點的身份，倒像一個嫉惡如仇的正義戰(zhàn)士。于是，他立即派大徒弟到附屬醫(yī)院去請吳二貴。

很快，吳二貴到了吉慶堂，一見面就問：“許老先生，你找我？”

許吉慶關心地問：“老吳，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吳二貴回答：“已經(jīng)醒過來了。許老先生，你把我叫來有啥事嗎？”

許吉慶很認真地說：“老吳啊，你是個老實人，可是那天你沒跟我說實話。”

吳二貴的臉“唰”地紅了，磕磕巴巴地問：“你指哪方面?。俊?/p>

許吉慶說：“你只對我說你的朋友給你老伴兒送了一口柏木棺材，卻沒說其中有什么內(nèi)容！”他這話講得很藝術，既可以理解為，送棺材這件事有什么內(nèi)容，也可以理解為，棺材里有什么內(nèi)容。這是兩道題，看吳二貴選擇哪道。

吳二貴聽了許吉慶的話，直冒冷汗。

許吉慶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說：“據(jù)我所知，你那位朋友在送給你老伴兒的棺材里做了手腳，他很不地道。如果他藏在棺材里的東西是贓物，更是違法行為。你是個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因為抹不開情面，幫助你那位朋友干了違法亂紀的事情，也是錯誤的。如果能及時糾正，還可以將功補過。若執(zhí)迷不悟，就會受到法律制裁！”

許吉慶說的這些，吳二貴在發(fā)現(xiàn)棺材里有贓物的時候就明白?？僧敃r礙于情面，他沒有勇氣拒絕，他甚至沒問李春生以后如何處置那些藏匿物就默許了。現(xiàn)在經(jīng)許吉慶一說，他確實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出了半天冷汗，最后下定決心，態(tài)度誠懇地說：“許老先生，我不該騙你，我向你道歉。給我老伴兒送棺材的人叫李春生，他現(xiàn)在是副省長。我老伴兒去世那天他找到我，說有人要整他，說他貪污受賄，可能要被審查甚至被抄家。他家里有不少積蓄，怕被抄走當罪證，需要換個地方保存，就提出要藏在我老伴兒的棺材里。我問他為啥不藏到別的地方？他說藏在什么地方都不保險，藏在棺材里最安全。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磕頭求我救他一命，還承諾給我好處?？此莻€可憐樣，我就一時心軟了。幾十年的朋友，真不好意思撕破臉吶！可是，當我看到棺材里那么多金條和成捆成捆的鈔票，我被嚇傻了。我知道我犯了大錯，可為時已晚。正不知如何是好，我兒子又倒在了墳頭上。我覺得這是老天對我的報應??！”

聽吳二貴一番話，許吉慶心情非常復雜。他認為，李春生利用吳二貴在棺材里藏匿贓物，卑鄙無恥。吳二貴明知在幫著壞人干壞事，還拉不下情面，真是糊涂透頂。好在他能夠?qū)嵲拰嵳f，為有關部門懲治貪官提供了重要線索。

征得吳二貴的同意，許吉慶給趙景云通了電話，請他速到吉慶堂。不多時，趙景云來了。一個老干部、一個老工人、一個老江湖，在清心室里研究著下一步如何行動。

一個月后，武警戰(zhàn)士奉命開到吳家堡，在吳二貴的指認下，刨開了他老伴的墳墓。檢察人員就地展開工作，在棺材里清點出金條280根，人民幣若干，還有幾塊名表和一批珠寶首飾，初步估算約3億3000萬元。檢察人員立即通過專線，向有關部門作了匯報。

與此同時，李春生正在全省反腐倡廉會議上講話。在幾百名干部面前，他慷慨激昂地道：“同志們，在反腐倡廉工作中，我們要牢記黨的宗旨，遵守黨紀國法。我在這里表個態(tài)：今后要時時警示自己，警鐘長鳴。牢牢樹立執(zhí)政為民、廉政為民的思想，做到常思貪欲之禍，常除非分之想，勇于接受群眾的監(jiān)督。我們要時刻用組織要求和群眾監(jiān)督這面鏡子，照一照，想一想，查一查自己在思想上、行動上有什么不足和缺點，及時加以改進和糾正?！?/p>

他講完了，臺下的掌聲響起來了。這時，辦案人員上了主席臺，把他帶走了。

得到這個消息，許吉慶激動不已。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自己行走江湖一輩子，出過彩，出過名，那都不算什么。唯獨這次讓狡猾的大貪官現(xiàn)了原形，是最大的光彩。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幾杯，借著酒勁兒現(xiàn)編了幾句詞兒，用他家鄉(xiāng)的西河大鼓唱了起來：

江湖人吶！

東南西北到處走，

神州處處度春秋。

占卜打卦一張口，

別人高興我風流。

江湖人吶，

是非面前咱出手，

反貪反腐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