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
早餐魔術(shù)師
公文包吃早餐時霧的殘部開始撤退,
懷疑坐在桌前,從未感受過太陽那樣,
審視這輛往南開的公交車為什么
停在城外早餐店的對面:
為什么與店后樹下裸露的根互為鏡子的兩邊。
還沒撤走的霧氣讓玉米的雙手卷了刃,
從土壤鉆出的陽光可以重新捶平
這種已被人熟知的障眼法:
比如,他顫抖著手掏出半根點燃的香煙,
被迫接受自己再沒有更新鮮的戲法
捕獲人群中膠質(zhì)的注意力。
于是,他把手帕恭敬疊好,稍一躬身
戴起帽子。高舉右手往店里喊著:
“怎么回事?老板,
你賣的韭菜包子有韭菜味!”
懷疑的鏈條在此刻互相咬緊,
像乘客登上公交車后的依次下沉。
他在來而復往的晨霧中,
表演最后一次謝幕的懷疑。
公交車重啟了往南開的計劃,或者是
他和看著他的人又隔開了一層距離。
少年游
我們在岸邊摸河水中臉的輪廓,
數(shù)桐樹葉下落的數(shù)量,
它們激起連續(xù)的震蕩類似摸著陽光
發(fā)癢的手指,在樹干上留下帶著汗的掌紋。
忽視了往南飛去的風藏匿的影子,
像多疑的巫師甩開魚尾狀的云,渾然飛了起來,
吟誦好像來自石碑內(nèi)部咒語的裂隙:
“誰走向夕陽的正面,就已抵達回憶邊緣?!?/p>
那個蹲在岸邊的下午,
我們嘗試在水中摸出一些不普通的脈絡(luò),
第一次把全然的信任投入從不停止流失的事物。
有預謀的塑造流失本身的重量,
最后的紙張讓你儼然長成
河邊最后一個通曉技藝的猛獸。
夕陽的光環(huán)在我們走向不同的流失速度后
沉進水底,那是被忽視的
影子們圍獵成功的結(jié)果。
鐘聲漫長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李白:《聽蜀僧溶彈琴》
某個時刻,我感覺自己附身在銅鐘內(nèi)壁,
那不是時間的替換名詞,不是先天的裁切,
是漫長的余震在槐樹葉落到中途
產(chǎn)生的一點銅綠,染在我左手的生命線上。
鐘聲撞進樹林是它獨特的消亡方式,
游動代表著身軀是透明的,
像傍晚的風一樣輕,倒懸
在其它鐘聲的漣漪中。
掉入撞擊的節(jié)奏陷阱,
碰巧被我的左手托住。
西面的山下,那人揮手擾亂松針的共鳴:
我參透臺階是古老的器皿之后,
山谷低處的暮色積滿、溢出以前,
母親已經(jīng)熬透了半棵老松。
我們都在鐘聲中學會將等待和漫長摟緊,
這預示了撞鐘人的反常缺席。
玩具攤主列傳
綠化林吞吐消化不完的火氣,
低于夏天的溫度正在融化。
大橋東邊的集市在融化的等待中
成為一灘堿水的影子。
最關(guān)節(jié)分明的那位伸直膝蓋,
像給攤位加裝了小角度的護欄,
它保護的是些過時的充氣玩具。
風吹過時,像飄著一束光亮的臉,
攤主需要經(jīng)常理順繩子,
好剝?nèi)ナ终频睦蘸邸?/p>
他們可能從沒有認識到彼此的相似處在于
攤主也有一個吸足氣體的中年,
把外力致使的變形當作習慣,
重復祖輩說過的話
像復刻一張過時的臉飄向風中正在融化的光亮。
他抱緊雙臂呈現(xiàn)出護城河的形態(tài),
因為那個冬夜曾親眼睹見
如今埋骨他鄉(xiāng)的老護城河抱緊自己。
行吟詩人
認真感受呼吸在氣管內(nèi)壁的摩擦,
一種敲擊感被推出,
咳出長短句,宛如宋代才子
看到迎風折柳的人。
這頓挫感踩實了陰天的基調(diào),
燕子們飛得比剛長出的玉米苗還低。
在病中,目光的灰暗大于沉默,
開窗的舉動預示著不堪的方向已書寫殆盡。
那些燕子像丟失的觸感,
飛遠又回來。
在病中,無言的幸福是倚在床頭
等下一次推開門的問候。
助長劑
七月的雨水熄滅瞳仁里兜轉(zhuǎn)的火星。
晨起的綿霧。日期在閃爍中低下頭
像得不到回答的孩童,
在遠去縮小的路程中搖晃脫落
或擲地有聲,碎向各種角落,
直到角落被堆積得不再是角落。
這微型的苦役讓我的眼神加入了
名為松弛的餌料,
繼續(xù)漂浮,像你昨天下樓那樣輕。
正是這些似乎存在的魚撐起了我的骨骼。
假設(shè)雨水是天然的助長劑:
假設(shè)脫落的日期會被夜晚重新拼接,
新的餌料從上空懸至窗前。
沒錯。我也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動物。
登泰山小記
——夜爬遇暴雨
爬山是為了追上自己更輕盈的魂靈,
窺見這個秘籍的人不止有我,
眾多人已走在今夜的前面,
眾多輕盈的事物擠在臺階上方。
尚未被跨過的像半瓶水,裹滿
較穩(wěn)定的空氣分子。
他們使我想起一部分
關(guān)于泰山的文章,這額外的負擔
讓所有登山人顯得清瘦。
不需要追趕什么,它始終蟄伏在
不知名小蟲掠過的漣漪中。
我們手握一根實木,敲打泰山
堅實的臉,留下幾條記憶的魚尾紋。
面對暴雨的蓄謀,它們忽而轉(zhuǎn)身
變化成幾條黑魚,往山下丟失了蹤影。
眾多人的決策都在滴水,像穿過整個雨季后
濕漉漉地走進龍門,被臺階刷下的遺憾
又一遍波及。一如白天我所經(jīng)歷的漂流,
漂了很久,而輕舟,還只過半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