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順
不管是父親還是老羅,他們離開時,母親都顯得十分平靜。馮彬原以為,母親并沒有遭到太大的傷害。
媽媽離婚后,得了一種怪病
馮父對婚姻的背叛,讓馮母走上了一條崎嶇之路。
馮彬,1992年出生于上海。曾經,他擁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家境雖普通但生活很安逸。
大一那年,父母竟鬧起離婚。馮父婚內出軌,和單位里一個女同事好上,且對方有了身孕。
父母離婚之后,馮母開始愛打扮了,各式各樣的漂亮裙子代替了她那些平平無奇的褲子。除了愛打扮,馮母也開始社交,去家附近的一家歌舞廳,跟朋友學交誼舞。
馮彬知道,媽媽這是想談戀愛了。
兩三個月后的周末,馮彬回家就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陌生男人,“地中?!保┮患l紋網球衫,挺著個啤酒肚。馮彬還沒開口,男人先笑著朝廚房喊:“舒華,你兒子回來了。”馮母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胡亂地擦著手,很隨意地介紹:“彬彬,這個是姆媽的朋友老羅,今天來咱家吃個晚飯。”
不久,馮母坦陳,她和老羅正在交往。兩人在舞廳相識,老羅不是本地人,來上海后在工地做小包工頭,據說老家兩個女兒都已成家,身上沒負擔。
想過媽媽會開始新的生活,可馮彬并不太能接受老羅。老羅喜歡抽煙喝酒,說話做事比較粗俗,身上有一股子令他厭惡的江湖習氣。但想著也不能以自己的好惡影響媽媽的選擇,所以他沒有提出異議。
后來,老羅住進了馮家。2014年春節(jié),老羅沒回老家,留在上海過年。
團年夜,馮母忙著做飯做菜,馮彬上菜擺碗。老羅大大咧咧往餐椅一坐,身子往后一靠,打開一瓶老白干舉向他:“彬彬來,咱爺倆喝一杯。”
馮彬心想,喝什么喝,誰跟你爺倆。不過也不好駁他面子,就只是回了句“不會”?!耙粋€大小伙子,咋能不沾酒呢?這可不行啊,男人煙酒不碰,出了門可路路不通?!边呎f著邊要給他倒酒。
馮母在一旁溫柔地說:“你不要瞎搗糨糊,彬彬他還小,吃啥老酒啦?”“二十都出頭了還?。亢恰崩狭_不屑一笑,隨即拿起那瓶老白干,仰頭“咕咚咕咚”就往下灌。
那頓年夜飯吃得很安靜。之后,為了減少與老羅的正面接觸,馮彬大部分時間窩在學校,周末也不怎么回家。
2015年3月的一天,馮彬正在上課,接到媽媽電話,說她正在學校門口。那天,馮母沒有穿漂亮裙子,幾個月前燙的卷發(fā)也剪短了。
“我跟老羅分了?!瘪T母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但眼神中看不到悲傷,“就時間長了,覺得合不來,我們這種年紀的嘛,合得來就過,不開心就分開,很正常的?!?/p>
“沒事,咱再找,反正我也不喜歡那老頭?!瘪T彬安慰著媽媽。馮母一笑,給馮彬遞上一把鑰匙,說家里的鎖換了。馮彬隱隱感到擔憂,趕上大三實習,便住回家里,天天下班就回家陪著她。
馮彬本以為他們的生活能恢復如前,但有一天媽媽忽然質問他是否學會了抽煙,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又被打亂了。馮母開始頻繁聞到煙味,好像連空氣也是煙味,聞得自己頭暈,很不舒服。
看媽媽難受的樣子,馮彬決定帶她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到了醫(yī)院,導醫(yī)臺建議掛五官科。馮母在五官科做了鼻部和咽喉的檢查,沒發(fā)現任何異常情況。
回到家,馮母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好轉跡象,她不斷向馮彬描述空氣中的煙味,讓她都不敢正常呼吸。一個月后,馮彬帶媽媽去醫(yī)院,特意給肺部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同樣沒有異常。醫(yī)生建議去神經外科看看。
因為陪著媽媽跑醫(yī)院,馮彬連續(xù)向實習公司請假,辦公室主任對他很不滿。去神經外科檢查那天,馮彬前一天剛被辦公室主任批評,不好再請假,馮母一個人去了醫(yī)院。
那天馮彬剛到公司,手機就響了,是一個地鐵站的民警。對方說他媽媽在地鐵上暈倒,已經被送去附近的醫(yī)院了。馮彬趕到醫(yī)院,正好見媽媽從里面出來,右手捂著戴著口罩的半張臉,頭低垂,有氣無力的樣子。
“媽!”
聽到馮彬的聲音,媽媽一抬頭,雙眼頓時紅了:“彬彬……”馮彬想上去抱抱媽媽,馮母往后連連直退,她戴了兩層口罩,可還是覺得聞到了煙味。
揮不去的煙味,成了媽媽的困擾
神經外科沒有檢查出來任何問題,但馮母似乎病得更加嚴重了,那股只有她能嗅到的煙味,似乎沁入了她的衣服、身體。馮母每天不是在清洗衣服被褥,就是洗澡洗頭,屋里掛滿洗過的衣服和被褥。家里不能開窗通風,連窗縫也貼滿膠帶,更不能把衣服被褥拿到室外晾曬。這樣一來,整個家都十分潮濕昏暗。
秋天的一個凌晨,馮彬被敲門聲驚醒。一開門,發(fā)現自家客廳的地上波光粼粼,成了一片汪洋,聽著衛(wèi)生間里“嘩啦嘩啦”的水聲,他頓時了然。
地上的水已經殃及樓下,鄰居這是上來扯皮了。“實在對不起,等天亮了我去聯系物業(yè)去你家看看,有損失的地方我一定照價賠償?!瘪T彬一再致歉,送走了鄰居。馮母站在水里,哽咽地說:“我怎么會忘了關水呢。”
馮彬安撫媽媽去沙發(fā)上休息,轉而去處理積水,再里里外外擦地,一直打掃到天亮。馮母沒有去休息,一晚上呆坐在沙發(fā),等他筋疲力盡也坐到沙發(fā)上,馮母突然說了句:“彬彬,姆媽現在覺得活著一點都沒意思,要是我不在了,你就能輕松點了,是我害苦了你?!?/p>
馮母的話,讓他意識到,或許媽媽要看的是心理咨詢師。
第一次陪媽媽去做心理咨詢,按咨詢師的要求,馮彬不參與陪同,讓媽媽獨自跟她會面。
這次會面,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咨詢師李老師悄悄向馮彬透露,她初步判斷馮母是得了抑郁癥,她聞到的煙味是因為“幻嗅”。
“你媽媽跟我提到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前夫,一個是后來認識的,興許她的癥狀與這兩個人有關,但她還不愿意和我多聊。”李老師說。
不管是馮父還是老羅,他們離開時,馮母都顯得十分平靜。馮彬原以為,媽媽并沒有遭到太大的傷害,讓他沒想到的是,媽媽在醫(yī)院確診抑郁癥。
配合藥物治療的同時,馮彬每周陪媽媽去跟李老師會面?!盁熚丁边€沒散去,不過媽媽的狀態(tài)有所好轉,洗東西的次數明顯減少??衫罾蠋熋黠@感到,馮母心里仍然關著一扇門。至于那扇門背后,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還得繼續(xù)挖掘。
看心理醫(yī)生大概半年左右后,馮母的情況在收到一個匿名的快遞后,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馮彬加完班到家,看到門前有個快遞盒,盒上卻沒有信息面單,只寫了他家的戶室號。拆開盒子,他吃了一驚,里面放著一沓百元大鈔,清點了一下,是八千元整。馮彬猜想,應該跟媽媽有關。
見到那沓錢,馮母神情很慌張,顫抖著手點完錢,低著頭說:“是我的錢,別人還回來的?!辈坏锐T彬說話,馮母抱著紙盒快速進房,關上了門。
事后,馮彬把媽媽不太尋常的反應告訴了李老師。李老師建議馮彬去查清送錢的人,表示那個人可能跟他媽媽的心病有關。
馮彬查看了那一整天的監(jiān)控錄像,終于在16點36分的畫面找到了送錢的人。看不清臉,可是依照身形和走路的樣子,馮彬敢確定那人就是老羅。老羅消失了那么久,怎么會突然出現?還帶著一筆錢?滿腦子的疑問,馮彬決定找媽媽長談一次。
這天晚上吃飯時,馮彬向媽媽發(fā)問了:“媽,那筆錢是老羅給的吧?”馮母停了咀嚼的動作:“你怎么知道?”
“我去看監(jiān)控了,我怕你被人騙?!瘪T彬說?!笆抢狭_還的。”馮母若無其事,繼續(xù)吃飯,給馮彬夾了一塊肉,不再繼續(xù)話題。
“媽,你怎么有事都不肯跟我講啦?”馮彬把碗筷放下。馮母皺起眉頭,眼神憂郁,卻沒講話。馮彬一時不爭氣,眼淚掉了下來:“你是我媽,我是你兒子,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說的啊?!?/p>
經不住馮彬追問,馮母終于說出內情。當初老羅稱老家出了事,向她借一萬塊錢,卻死活不肯說什么事,馮母沒同意借錢,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次日,馮母醒來后,發(fā)現老羅不見了,床頭柜里的七千元現金也不見了。老羅跑了之后,馮母覺得自己被騙財騙色十分羞恥,同時又怕旁人說閑話、看笑話,因此沒有報警,也沒跟馮彬說實話。
“姆媽也想有人愛啊,姆媽哪里不如別的女人啦?”馮母哭著說。望著哭得傷心的母親,馮彬心里也挺難受,他一直不知道媽媽原來受傷這么深。既然李老師說老羅是解開媽媽心結的關鍵,他決定去會會老羅。
匿名的快遞,打開媽媽心結
往后小半年,馮彬常常前往老羅離開小區(qū)朝北走的那片區(qū)域,想著也許會碰上老羅。
后來真叫他遇上了。那天,馮彬從超市買東西出來,一轉身就撞見大晚上戴著草帽的老羅。老羅也看見了他,先是一愣:“彬彬,你怎么在這?”老羅還叫他彬彬,倒讓他莫名有幾分暖心,笑了笑:“能聊聊嗎?”
老羅爽快答應,他倆就找了個小店坐下。幾年沒見,老羅像變了個人,身上再無過去的江湖習氣,老實了許多,背脊佝僂,面頰布滿溝壑。
“既然拿了我媽的錢,為什么又連本帶息還回來?”馮彬直白地問了。
老羅壓低聲音,說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為養(yǎng)孩子,他常年在上海打拼。其實,他并沒有女兒,只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兒子從小不學好,他根本管不住,他在上海賺的錢,幾乎被兒子敗光了。后來認識馮母,老羅起了在上海安家的念頭,所以謊稱自己有倆女兒,而且都已成家立業(yè)。老羅知道,有那樣一個不堪的兒子,是沒有女人愿意跟他的。
正當老羅跟馮母好好過日子時,老羅的兒子打架傷了人。老羅急瘋了,想著湊錢回老家賠償給傷者?!巴的銒寢尩腻X,是因為我真走投無路了,那小子再怎么不爭氣,也是我們老羅家的獨苗啊?!闭f到這,老羅不禁老淚縱橫。
為了賠償,老羅欠下一屁股債。這幾年,老羅為還債,在老家務農,去工地上做小工,甚至把老家的房子都賣掉,終于還完大部分債務,也等到了兒子出獄??烧l知道,兒子出獄后不久便因過量喝酒而猝死。
“是報應啊,我騙了你媽的感情,還偷她的錢?!崩狭_哭著說,“我早就想來還了,但是我怕遇上你媽,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她?!毖哉Z間盡是悔意。
見過老羅,馮彬打算找個恰當的時機把老羅的情況告訴媽媽。沒承想,老頭不請自來了。第二天,老羅提著水果籃滿頭大汗憨笑著站在門口,馮彬都不知該不該讓他進屋。
就在尷尬間,馮母正好從房里出來,“啪”一聲關上門。傍晚,馮彬下樓扔垃圾,看見老羅在樓下轉悠。“彬彬,你媽沒事吧?”老羅連忙迎上來。
“已經好些了。”馮彬將老羅走后媽媽這幾年患病的情況一五一十講給了老羅聽。
老羅一臉愁悶蹲到地上,兩手不停地拍打后腦勺,說是自己害了他媽媽:“上次你說舒華老聞到香煙味,我后來想了很久,應該是那天我倆吵架,我就坐在你們家沙發(fā)上抽了一晚上煙,舒華走來走去我都沒理她,肯定是我讓她受了刺激?!?/p>
自那以后,老羅三天兩頭來一趟馮家,但他不會出現在馮母眼前,買上大包小包的菜,放在家門口就走。
老羅還買了幾盆“多肉”,叫馮彬帶回去給他媽媽。那天下午,他們在單元樓下見面,老羅抱著幾盆多肉。馮彬打趣道:“想討好我媽就買玫瑰花唄,送多肉有什么意思啊。”
老羅笑得有點羞澀:“你小子想哪去了?我是去醫(yī)院找專家打聽過你媽媽那個病,人家說平常讓她多接觸接觸……叫什么有生命力的東西,讓她對生活重新產生希望?!?/p>
“那不是玫瑰花更合適嗎?紅艷艷的多有生命力啊?!瘪T彬說。老羅嚴肅起來:“那可不是,剪下來的花能紅幾天?頂多就三五天吧,到時候花不紅了,枯了敗了,那不是更讓人難過啦?”
這老頭的心思是越發(fā)細膩了。
“多肉就不一樣,不光五顏六色的,還能一天一天長大?!崩狭_得意地看著那幾盆多肉,“光是好看不是生命力,一天比一天活得好才是生命力?!?/p>
正說著,老羅忽然抬頭一愣,馮彬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媽媽站在樓梯口。
“你以后不要再來了,你天天來我也不想見你,老早的事過去就過去了?!瘪T母說。老羅立即呆了,盯著手中的多肉,舌頭打結似的說不出話。
看見老羅那副苦澀的樣子,馮彬不忍心,開口打圓場:“媽,老羅挺用心的,你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就先處朋友嘛?!崩狭_點頭如搗蒜說:“是……是?!?/p>
馮母沒接他的話,平靜地對老羅說:“都這把年紀了,我們就別再折騰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我現在一個人很好?!崩狭_沉默了一陣子,才說:“我知道了。”
老羅抱著那幾盆多肉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馮母:“那這個,你還要嗎?”
“你拿回去吧,你更需要生命力。”馮母擺擺手。
老羅就這樣走了,從那以后再也沒來過。
馮彬最后一次接到他的來電,是在去年除夕。老羅仍親切喊他彬彬,他說自己打算回老家養(yǎng)老,囑咐馮彬好好照顧馮母。
馮母那時正哼著小曲,在廚房準備著年夜飯。她的狀態(tài)日漸好起來,因為她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內心:她并不需要去依附一段感情。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