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俐
一
1958年底至1961年底,汪曾祺在張家口沙嶺子度過了整整三年歲月。辭別妻兒,從熙熙攘攘的首都到寂寞清冷的小城,不惑之年的汪曾祺放下編輯寫作的筆桿,扛起了陌生沉重的農(nóng)具。然而這段往事卻在日后被他屢屢回味,他懷念那里多彩的果園、鮮美的口蘑、開著小藍花的胡麻、朔風吹拂的莜麥,更時常懷想那里淳樸溫厚的人們……二十多年后的1983年6月,以多部清新獨異的作品重登文壇、備受推崇的汪曾祺受邀故地重游,此時的他已年逾花甲,晤諸舊識,賦詩數(shù)首,感慨萬千。
這前后兩次的經(jīng)歷,記錄了他的人生起伏——前一次的日子不可謂不苦,但他全身心地融入當?shù)厣?,并仍能以一位“生活家”的好奇目光打量并體驗小城的一切,心境未見頹然;后一次的“榮歸”,他則依舊如當年的“老汪”一樣,親切地呼喚著曾經(jīng)共同勞動的舊友,聽他們講述經(jīng)年的變化。有人說他“大器晚成”,他最為珍重的卻是隨遇而安、寵辱不驚的心境。三載寂寞和溫暖相交織,他感念在特殊歲月里撫慰內(nèi)心的人間煙火,始終眷戀著人性之美的溫暖底色。作于1983年的《重來張家口,讀〈浪花〉小說有感》一詩不啻為他對這段往事的生動概括:“我昔為遷客,學稼兼學圃。往來壩上下,曾歷三寒暑。或綁葡萄條,或鋤玉蜀黍。插秧及背稻,汗下如蒸煮。偶或弄彩墨,譜畫馬鈴薯。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人或謂飴甘,我不厭荼苦。身雖在異鄉(xiāng),親之如故土……”
刨凍糞、起豬圈,肩擔百余斤重的土豆,昔日那個寄情于筆墨丹青的江南才子在單調(diào)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揮汗如雨,他欣喜于氣力的增長,甚至成了為葡萄嫻熟噴灑波爾多液的能手。他還不忘發(fā)揮特長,在有限的文娛活動中用油彩為當?shù)氐陌鹱討蛉罕娧輪T化妝。頗具美術(shù)功底的他被派至沽源繪制《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天的臨摹過后,就把“模特”扔進牛糞火堆中烤熟吃掉。對此他頗有幾分自信:“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誠如汪曾祺自己所說:“生活,是很好玩的?!?/p>
二
新中國成立初期,汪曾祺主要從事編輯工作,曾先后在北京市文聯(lián)的通俗文藝刊物《說說唱唱》和《北京文藝》擔任編輯主力,分別擔任兩份刊物主編的趙樹理和老舍對他很是賞識,他還曾受邀和文聯(lián)的同事們一起到老舍家品嘗過別具一格的芝麻醬燉黃魚和地道的芥末墩,并獲贈了老舍夫人的一幅畫。1955年,汪曾祺調(diào)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任《民間文學》雜志編輯。
1958年底,身背簡單行囊的汪曾祺登上了北上的夜車?;疖嚨竭_沙嶺子時,天剛蒙蒙亮。這是一個位于宣化和張家口之間的小站,人跡罕至,同行的十來個旅客四散走開后,青色的站臺在寒冬中顯得格外清冷:“空氣是青色的。下車看看,有點凄涼。我以后請假回北京,再返沙嶺子,每次都是乘的這趟車,每次下車,都有凄涼之感?!奔幢闵赃_觀淡然,但突然間遠離了熟悉的家人和得心應(yīng)手的工作,來到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城,汪曾祺內(nèi)心的失落自不待言,對親人的牽掛也一定深埋心底——三個孩子尚且年幼,長子汪朗剛上小學,兩個女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
張家口三年歲月,汪曾祺深入生活,和當?shù)貏趧诱咄酝?。刨凍糞、起豬圈等以前從未接觸過的重活帶給他肉體上的真實勞累,但他一一咬牙挺過?!拔耶敃r想,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來,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他親身體會了普通勞動群眾的不易,也自然而然地與當?shù)厝私⑵鹆苏嬲\深厚的感情。目睹那些干了一天重體力勞動、一聲不響地坐著休息的工人,汪曾祺不禁感嘆道:“我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nèi)フ埣俚睦碛?,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nóng)民,對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p>
收工之后,汪曾祺和工人們在當?shù)氐尿咇R大店里同睡一鋪大炕,和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老工人閑聊著過往的經(jīng)歷,從云南的玫瑰重升談到懷來的青梅煮酒,從昆明的雞樅談到壩上的口蘑,給未出過遠門的工友帶來遠方世界的新奇。晚上偶遇冒著風雪前來投宿的趕牛人,他們那一句“過年了,怎么也得讓壩下人吃上一口肉”在汪曾祺聽來是無比樸素又美麗的語言。
在“七里茶坊”勞動的這幾天里,汪曾祺還做了一件慷慨解囊、成人之美的好事。二十五歲的合同工小王有的是力氣,正著急和心儀的姑娘結(jié)婚,怎奈手頭拮據(jù),七拼八湊地還差五六十塊錢,他因此愁悶不已。包括汪曾祺在內(nèi)的幾個工友得知后,立即出手“湊份子”相助,當場就幫小王解決了人生大事,這個樸實的小伙子也再次笑逐顏開。
隨身帶著書,恐怕是汪曾祺這個文化人與這些工人的唯一區(qū)別。他收工后的休息不止于閑聊和“坐一天”,也在于讀書。他臨睡前將看完的《杜工部集》壓在枕頭底下,不料炕沿的縫隙冒出的煙將書的封面熏成了黃褐色,為這次經(jīng)歷“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三
經(jīng)過一系列刨凍糞、起豬圈等重體力勞動鍛煉獲得當?shù)馗刹咳罕娨恢潞迷u后,汪曾祺相對固定地在果園上班。用他自己的話說,“果園的活比較輕松,也比‘大田’有意思”。春去秋來,在色彩斑斕的葡萄園里,他熟習了葡萄的生長習性和繁多品種,最為難得的是,這位放下筆墨、背起農(nóng)藥箱的作家,居然成了公認的噴灑波爾多液的“勞動能手”。
波爾多液是一種用硫酸銅、生石灰、水按一定比例配制而成的天藍色膠狀懸濁液,可以防治葡萄病害,保證果實豐收。擅長繪畫的汪曾祺對色彩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感覺,波爾多液的特殊藍色不覺喚起了他對青春歲月的回憶:“過去有一種淺藍的陰丹士林布,就是那種顏色?!倍@種陰丹士林布,正是當時西南聯(lián)大女生的衣著標配色之一——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簡潔明凈,煥發(fā)著青春的明媚與朝氣。邏輯學教授金岳霖先生在課上提問時,有時會說:“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在張家口葡萄園里專注于勞動的汪曾祺,思緒間或閃回二十多年前的大學課堂。旗袍與農(nóng)藥,就這樣毫無違和感地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了恰切的聯(lián)想,勞動也因此被賦予了些許浪漫氣息。
噴波爾多液的活兒雖然相對輕松,但因為要持續(xù)保持一種姿勢,干得久了,眼睛、脖頸都是酸的,噴得次數(shù)多了,汪曾祺的幾件白襯衣都變成了淺藍色。當?shù)氐墓と俗屗偨Y(jié)經(jīng)驗,他的回答誠懇謙遜又不失文人意趣:“一、我干不了重活,這活我能勝任;二、我覺得這活有詩意?!?/p>
在汪曾祺心中,葡萄是美麗多姿、極具靈性的生物。一月,大雪覆蓋,葡萄睡在地下;二月,葡萄出窖,嫩芽滋長;三月,葡萄上架;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澆水、施肥、噴波爾多液,葡萄開出精巧的小花,結(jié)出綠玻璃紐扣一樣的果實;八月,葡萄“著色”,璀璨琳瑯,碩果滿架,只待采摘;九月,采摘后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懊朗臣摇钡莫氂形独僮屗辛饲纹お毊惖男掳l(fā)現(xiàn):“葡萄的卷須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難吃?!?/p>
寒來暑往,在果園工作的汪曾祺親身感受著葡萄成熟帶來的精神富足,他對繁多的品類如數(shù)家珍:玫瑰香、馬奶、柔丁香、金鈴、秋紫、黑罕、白拿破侖、虎眼、牛心、大粒白、白香蕉……繽紛的色彩,各異的香氣與滋味,置身于這樣一派蓬勃蔥蘢的盎然生機之中,這位噴灑波爾多液的“勞動能手”甚至暫時忘卻了自身的處境。二十多年后,作為名作家的汪曾祺重回故地,印象中蓊郁的果園卻已被砍伐得稀疏寥落,著實令他惋惜感慨。
萬里之遙的法國波爾多,是舉世聞名的葡萄酒產(chǎn)地,這里與張家口一樣盛產(chǎn)土豆。流經(jīng)波爾多城的河水因富含銅元素而呈現(xiàn)出天藍色,不宜飲用,卻為葡萄的生長提供了天然的保護屏障。在汪曾祺看來,張家口正是他心中充滿詩意的中國“波爾多”。葡萄本是舶來品,經(jīng)引進種植后,卻能在適宜的塞外水土中廣泛滋長。汪曾祺借一位當?shù)毓と酥?,對中國勞動者的智慧發(fā)出由衷贊嘆:“中國的農(nóng)民是很能干的。什么事都瞞不過中國人。中國人一看就會?!?/p>
噴灑波爾多液之外,汪曾祺在張家口的另一項有“詩意”的勞動,還要數(shù)為當?shù)氐陌鹱討蜓輪T化妝。張家口臨近山西,農(nóng)業(yè)工人里不少都會唱上幾句山西梆子,這也是那時當?shù)氐闹饕膴驶顒?。條件有限,業(yè)余演員化的妝多為粗陋的粉彩,描眉時則干脆“就地取材”地使用黑鍋煙子。汪曾祺的一生與“戲”結(jié)緣,曾活躍于聯(lián)大“晚翠園曲會”,尤擅化妝。沙嶺子鬧社火,他自告奮勇地為演員們化講究的油彩妝,幾個年輕的女工要去跑旱船,他特地用油底淺妝把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博得滿堂彩。1960年除夕,堡子里演話劇,海報上特別標出一行字:“臺上有布景?!边@布景的美工自然出自汪曾祺之手,這句質(zhì)樸的廣告詞也一定為他帶來了發(fā)揮所長的成就感。除夕的這場戲過后,恰逢汪曾祺回家探親之時,來不及卸妝,歸心似箭的他滿懷著對妻兒的惦念,帶著一臉油彩就踏上了回京的火車。
張家口小鎮(zhèn)的文娛生活,不可謂不貧乏。每逢節(jié)假日,汪曾祺等人能逛一逛的,無外乎沙嶺子鎮(zhèn)上的供銷社。這里出售的商品極其有限,用品不過是充滿著鄉(xiāng)土氣息的黑紅燈芯絨、鳳穿牡丹被面;所售吃食,也無外乎油鹽醬醋、餅干、韭菜花和臭豆腐。汪曾祺饒有興致地觀賞著攤位上的蔬菜農(nóng)具,甚至吱吱叫的豬崽,鮮活實在的生活氣息讓他在他鄉(xiāng)小鎮(zhèn)上感受到別樣的樂趣??上驳氖窃谶@個土氣十足的偏遠小鎮(zhèn)里,還有一家新華書店,但擺放的多是些簡單的連環(huán)畫。一個偶然的機會,閑逛的汪曾祺竟然在書架頂端瞥見了幾本被“束之高閣”的《容齋隨筆》和《夢溪筆談》,這次的“小鎮(zhèn)遇書”讓他倍感珍惜,一時傾囊全部買入。當時在這樣的小鎮(zhèn)上,除了他,這類書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要。
這些意外收獲的“精神食糧”給汪曾祺帶來了久違的欣喜。不久之后,他帶上這幾本書,前往更加偏遠的沽源——這一次他終于重新執(zhí)筆,并非寫文,而是作畫,任務(wù)是為當?shù)匮芯空纠L制《中國馬鈴薯圖譜》。就這樣白天畫譜,夜間讀書,隨遇而安、自得其樂地度過了他在張家口的歲月。
四
1961年春,汪曾祺被派往沽源馬鈴薯研究站工作。這次的工作主要是繪制《中國馬鈴薯圖譜》。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段“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沒有領(lǐng)導,不用開會,就我一個人,自己管自己”。既可發(fā)揮特長,又相對安閑自在。有一晚無燈黑坐,他信筆寫下一首舊體詩:
三十年前了了時,曾擬許身作畫師。
何期出塞修芋譜,搔發(fā)臨畦和胭脂。
這一年,他四十一歲。獨居的安靜讓他不禁懷想起年少時的畫家理想:出身于書香世家,年幼時便喜愛站在一旁看父親畫寫意花卉,初中時一放學就跑到高郵街上的畫匠店里入迷地看畫,初二時,他畫的一幅墨荷被裝裱后掛在學校展覽。他曾坦言,如果不讀西南聯(lián)大,可能會投考昆明國立藝專,日后成為一名畫家。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幾十年后,他的專職“畫家夢”在一個小城變成了現(xiàn)實——只不過他所畫的對象不再是山水花鳥,而是充滿泥土氣息的馬鈴薯。
1961年一個春日的清晨,汪曾祺從張家口出發(fā),乘坐北行的長途汽車,經(jīng)過一上午的顛簸,到達了更加寒冷偏遠的沽源縣城。沽源位于外長城北側(cè),曾被稱作“獨石口”,自古即苦寒之地。汪曾祺到時,該地尚屬一座人跡罕至的絕塞孤城。當時的沽源只有一條大街,步行不過十分鐘即可出城,城門外的水塘里游著野鴨子,地上仍有積雪。在小小的沽源縣逛了一圈之后,汪曾祺坐上被當?shù)厝朔Q為“二餅子車”的極慢的牛車,前往自己的工作地點。一路上,他躺著靜靜欣賞著澄澈的藍天和無邊無沿的大地。
在沽源馬鈴薯研究站畫了一上午圖譜的汪曾祺,中午狼吞虎咽地吃下熱氣騰騰的莜面窩窩和疙瘩白,一天的日子充實而自由。這一時期,他與黃永玉通信頻繁,多次托其代買畫材。圖譜畫完之后,汪曾祺繼續(xù)留在農(nóng)科所里“打雜”,主要還是畫畫。他參加過張家口地區(qū)農(nóng)業(yè)展覽會的美術(shù)工作,在畫布或三合板上用水粉畫白菜、蘿卜、蔥、蒜、短角牛和張北馬。
在沽源的一次“聊發(fā)少年狂”的騎馬經(jīng)歷在汪曾祺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某日,馬鈴薯研究站外拴著的一匹駿馬忽然激起了汪曾祺內(nèi)心的俠氣,他翻身上馬,在蒼茫大地間盡情馳騁。遙想上一次騎馬,他還是一名聯(lián)大學生。塞外草原天氣多變,孰料晴朗的天空驟然濃云密布,黑沉沉一片,騎馬的人瞬間只覺得自身渺小……快步趕回研究站后,風雨已住,萬里晴空,波譎云詭的天氣裹挾著人生悲喜。天氣轉(zhuǎn)涼,秋天將至,在沽源當了一年“畫師”的汪曾祺帶著未畫完的薯塊回到了沙嶺子。
這一時期汪曾祺寫給沈從文的信多已不存,可以追尋足跡的是沈從文寫于1961年2月2日的一封回信,從中可推知,汪曾祺在前信中告知老師,自己身體健康、干勁十足,已“能夠扛一百七十斤重的一麻袋糧食穩(wěn)穩(wěn)地走上和地面成四十五度角那樣陡的高跳”。沈從文在回信中說:“我同意你的初步生活打算,一時如沒有機會回到什么文化工作位置上,也不妨事,只要有機會到陌生工作陌生人群中去,就盡管去滾個幾年吧?!辈贿^,面對這個滿腹才華卻一時無用武之地的學生,沈從文還是忍不住再次熱切鼓勵:“你應(yīng)當始終保持用筆的愿望和信心……一句話,你能有機會寫,就還是寫下去吧,工作如做得扎實,后來人會感謝你的!……至少還有兩個讀者,那就是你說的公公婆婆。事實上還有永玉!三人為眾,也應(yīng)當算是有了群眾!”
心雖熱切,但怎奈當時在故宮從事文物研究的沈從文也是有心無力。最終還是汪曾祺的聯(lián)大同學、時任北京京劇團劇本創(chuàng)作室主任的楊毓珉幫上了忙。劇團團長、副團長都同意接收汪曾祺,人事局領(lǐng)導又恰好是個戲迷,也知道汪曾祺會寫、懂戲。就這樣,歷經(jīng)周折,“老汪”終于在1961年底“鍛煉”歸來,放下農(nóng)具,重新執(zhí)筆,在北京京劇團擔任專職編劇,直至退休。
1962年,沈從文在給友人的信中滿心熱忱地談到“歸來”的汪曾祺:“體力健康,精神也好……他的文章應(yīng)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還是態(tài)度,‘寵辱不驚’!”
汪曾祺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歸來之后,他以當?shù)氐娜耸聻樵停瑢懴铝恕堆蛏嵋幌Α贰锻跞贰犊此返妊笠缰冋媾c激情的兒童文學作品。1962年春,他將首先誕生、由黃永玉作插圖的《羊舍一夕》呈給沈從文夫婦,沈從文看后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大家都承認‘好’,值得看看?!贝文瓿酰@一系列作品由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汪曾祺由此獲得稿費八百元,這也成為他家庭的第一筆“大額存款”。
二十年后,他當真作為“大器晚成”的名作家驚艷文壇,并再次榮歸沙嶺子。
五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汪曾祺以《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給文壇吹來清新的風,重新受到矚目,之后筆會、講座邀約不斷。1983年6月下旬,應(yīng)張家口文聯(lián)之邀,他故地重游,參加了當?shù)氐摹靶≌f創(chuàng)作座談會”,作了題為“生活·思想·技巧”的講座。只不過在曾經(jīng)的工友眼中,眼前這個衣著素樸、眉眼依稀可辨、只是多了些皺紋的老人,還是那個和他們一起刨凍糞、起豬圈、擅長為葡萄噴波爾多液的“老汪”,當然也還是那個“人性不錯”的“老汪”。這兒沒人在意來者是不是名作家,他們甚至很有可能從未讀過他的作品?!袄贤簟币惨蝗缂韧瑳]有任何架子,真的只是“來看看”。
汪曾祺是個念舊的人,與剛建起的灰綠色小樓相比,他更懷念的還是研究所昔日平房的軒敞豁亮。蘑菇倉庫不見了,品類繁多的果園也變得荒疏,稻田還是老樣子。在熟悉的稻田邊,他不覺憶起當年在這里插秧割稻的情景。離開二十多年了,曾經(jīng)的小木匠如今已是帶兩個徒弟的高級工,也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結(jié)婚時的碗筷和門鎖還是汪曾祺幫忙置辦的,門鎖至今還在用。只是如不經(jīng)小木匠提醒,汪曾祺已將他曾經(jīng)的饋贈淡忘……
這一次的“榮歸”,汪曾祺不僅完成了職業(yè)作家的使命,也在大境門等名勝古跡處留影?;氐侥莻€他曾與農(nóng)業(yè)工人們同吃同住、共同揮汗如雨的沙嶺子,他感慨良多,賦詩數(shù)首。這次重歸的感觸,正可謂:
二十三年彈指過,悠悠臨水過洋河。
風吹楊樹加拿大,霧濕葡萄波爾多。
白發(fā)故人還相識,誰家稚子學唱歌。
曾歷滄桑增感慨,相期更上一層坡。
1997年4月3日清晨,汪曾祺在寫就的《夢見沈從文先生》中回顧了昨晚的一個夢:“在夢中我沒有想到他已經(jīng)死了。我覺得他依然溫和執(zhí)著,一如既往?!薄皽睾蛨?zhí)著”,或許正是他與恩師共通的精神特質(zhì),也正是這種特質(zhì)支撐著他柔而韌的一生。
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代詩《旅途》(八首)中有一首《壩上》:
風梳著莜麥沙沙地響,
山藥花翻滾著雪浪。
走半天見不到一個人,
這就是俺們的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