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末代90后,撰稿人。有作品刊于《星星》《詩刊》《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延河》等。參加《星星詩刊》第十四屆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曾獲第八屆青春文學(xué)獎等。
我打算用女性視角寫一篇小說。
這樣的想法并非沒有緣由。應(yīng)該是上個月某天,我像一片居無定所的羽毛在書市悠閑晃蕩。無意間拿起地攤上一本雜志,信手翻到一篇大涼山地區(qū)少女成人禮的研究論文??赡艹鲇谂c文字某種奇妙而不可言說的際遇,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文章附頁注解部分的描述:
“成年儀禮的核心是為她舉行一場假婚,其丈夫為家里的石磨或鍋莊?!?/p>
當(dāng)我凝視這段文字的時候,陽光朝這里匯集,周圍紙張在向這里凹陷。兩眼的視線交匯之處形成一個透明、無形的漩渦,牢牢地將我吸附住,使目光無法動彈分寸。我買下這本雜志。嫁給石磨或者鍋莊,實在荒誕又新奇。我的腦子不停地在“少女、石磨或鍋莊”的意向之間瘋狂切換和聯(lián)想,試圖找尋某種意義層面“交媾”的可能性。從那以后,這幾個意象便像一個噴嚏一直卡在我的鼻尖里噴不出來。如同影子一樣甩也甩不掉。于是我感到該動筆寫點什么了。沒什么比訴諸筆下更能參透疑慮了。
我之前從未創(chuàng)作過這方面的小說,這無疑是個挑戰(zhàn)。為此,我打電話咨詢了在民族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發(fā)小卓雅,和她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從她的感情狀況(她上個月剛悔婚)聊到詩歌和小說,從雪族十二支聊到“孜孜普烏”,從她母親的身世再到她的身世,從黃昏聊到了夜幕悄然降臨。這兩個小時里,起碼有一半時間卓雅都在談?wù)撍赣H,有一點我印象深刻,她說她母親就曾“嫁”給了家中的一口石磨。我若有所思。交談結(jié)束后,我按照她的建議做了一項非常必要的準(zhǔn)備工作——買來幾本女性作家的文學(xué)書籍進行研讀。起初我讀得出奇的慢。倒不是文字本身有多晦澀難懂。我一字一字地讀,一句一句地讀,一段一段地讀,聚精會神地讀,鉛筆在柔軟光滑的紙張上反復(fù)地摩擦、勾畫,生怕錯過任何一處彰顯文本細(xì)膩的細(xì)節(jié)呈現(xiàn)。我尤其留意一些描寫女性心理和情感思維狀態(tài)的詞句,體會和揣摩字里行間迸發(fā)出的那種特殊的異質(zhì)魅力。同時,卓雅也會在閑暇之余予我熱情的幫助。她會主動制造一些現(xiàn)場對話和情景的設(shè)想與模擬,向我說明她在類似的場景下如何本能地做出反應(yīng),便于我更準(zhǔn)確地感受她的心理。一番準(zhǔn)備之后,我腦子里竟冒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一是拋棄性別,通過某種方式成為一名實打?qū)嵉呐?,之后順藤摸瓜用女性思維完成這篇小說;還有一種則無需付出那么大代價,但需要創(chuàng)作者擁有足夠的天賦和悟性,就是保留男性身份,超脫于感覺和固有思維,努力凝注精神,在冥想的狀態(tài)下去悟得女性思維,達到某種忘記性別的境界,完成寫作。男子漢大丈夫,我當(dāng)然斬釘截鐵地選擇了后者。
計劃雖具雛形,可真要提筆時腦子里頓時只剩下一種似有似無模棱連可的飄渺之感。像風(fēng)一樣真實存在卻又無從入手。它只有模糊的線條和輪廓,沒有落到具體的細(xì)節(jié)和皮肉上,實在不好捕捉。我接連寫了好幾個開頭都不甚滿意。要么就是代入感太弱、不夠吸引人,要么就是啰哩巴嗦、情節(jié)扁平絲毫看不出重點。于是我的寫作計劃就這樣被投入了不著邊際的生活中。直到偶然間,我在朋友圈讀到青年詩人毛拾貳的一句詩:
請捎上花籃、薄暮,你柔軟的碎步
粉色信箋。捎上經(jīng)過你,尚未抵達我的
——全部風(fēng)浪
我?guī)缀趸腥淮笪?,沒有什么比寫代際變遷更有說服力了。那些經(jīng)過了老一輩,尚未抵達年輕一代的“風(fēng)浪”,也許正承載著某種過去與現(xiàn)在的矛盾統(tǒng)一集合體。頓時,我的眼前由少女、石磨衍生出無數(shù)幅畫面,它們像大樹蔓延開來的枝條,以不可思議的生長速度盤踞了我的全部思緒。仿佛我只要稍微動動腦子,那些畫面就會從腦海里溢出,將繁茂的枝蔓伸向我的變化多端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最終畫面定格在一面鏡子上,在鏡子中我看到了卓雅的臉,看到卓雅在鏡子中又看到了她母親的臉……我坐到電腦桌前,新建Word,打出標(biāo)題《少女和消失的石磨》,手指不自覺開始飛快地敲擊著鍵盤:
“阿媽,我不想結(jié)婚了?!弊垦膨榭s著身子在火塘邊烤火,小心翼翼地說。
阿媽很疑惑:“我女兒受啥刺激了?”
“沒有。”皺巴巴的燈光照在她的額角,像被思緒摩擦過。
“那是為什么呢?新郎官可是你自己挑的呀,你還跟阿媽說過非他不嫁?!?/p>
“是的,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可我現(xiàn)在后悔了,人不能后悔嗎?我不想結(jié)婚了。”
“我的卓雅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婚姻大事可不能開玩笑呀,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我可都通知完了,就等著辦席了。大家都在向我道喜,都在祝福這門婚事?!?/p>
“我想……我想讀書了阿媽。”
“讀書”這個詞令阿媽深陷歲月悠長的恍惚之中。卓雅當(dāng)年差了幾分,沒考上高中,之后便輟學(xué)在家。上學(xué)時她尤其反感學(xué)校里的那套,認(rèn)為除了應(yīng)付考試外,別無他用,所以整天自顧自抱著本民族學(xué)雜志看,她更多的是渴望了解發(fā)生在這片土地、這個民族身上的那些事。對此阿媽可謂煞費苦心,她不想讓女兒一直無知下去。在她這輩人心中,“讀書”一直是個閃著光的詞。她不明白為什么女兒一下子“開竅”了,心里涌出一絲久違的寬慰和欣喜??蛇@樣的想法立馬又幻滅了。如今生米都快煮成熟飯了,卓雅的婚事定在兩周后舉辦。請柬已經(jīng)發(fā)出去。新郎官是她自己挑的,家里人可沒強迫她。小伙子是當(dāng)?shù)仄扌械睦习?,個子不高,長得也不像彥祖,但年輕有為,二十五六的年紀(jì)名下已經(jīng)營著三家修車店。他愛到卓雅的攤位上吃炸洋芋,而卓雅正是被他獨立、富有責(zé)任心的氣質(zhì)所吸引。
“阿媽,中學(xué)那個林珊珊你知道吧?就是坐我后邊上課老愛揪我辮子那個,他爸在菜市場門口專給人殺雞那個,你猜怎么著,那家伙居然去考了單招,后來通過專升本上了本科。”阿媽有印象,卓雅說的是那個每次成績都很穩(wěn)定——穩(wěn)定倒數(shù)那丫頭?!鞍專拔乙詾榉凑拍炅x務(wù)教育我也認(rèn)了些字,拿起書本來不至于像誦天書。我可以自己買書、自己學(xué),不為考試、不為文憑地學(xué)。說真的,我就喜歡這樣。直到我讀到民族文化研究中心拉里教授的一篇論文,才知道這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傆行嵈?qū)嵉捏w驗是書本替代不了的。就像工具書可以教我怎樣去種蕎麥、炸洋芋,但我種的蕎麥就是沒有阿媽種的收成好,炸洋芋也沒有阿媽做的好吃。同樣的道理,書上學(xué)來的民族學(xué),就只是書上的?!?/p>
“就是說,阿媽,我也想考考看,就考民族學(xué)。我也想讀書。這次我是真的想讀書了。洋芋我炸膩了,也吃膩了,我不想一輩子在地攤上炸洋芋?!弊垦判睦锩靼?,自己并非一時興起,而是為了彌補多年來不曾愈合的遺憾。
“等你嫁過去,就不會讓你炸洋芋了,到時你就安安心心做個老板娘?!?/p>
“我才不要!我不要他的錢!也不要他的房!更不要他的人!我想去北京,想去天安門城樓看毛主席的像,我還要去那里讀書,讀好多書?!?/p>
“當(dāng)初可是你先喜歡人家的呀?這都馬上成人家媳婦了?!?/p>
“不,就算是我先喜歡的,我們還沒有領(lǐng)證,就不能算夫妻。我也不是誰的媳婦,更沒有妻子的義務(wù)。離婚還有個冷靜期呢,結(jié)婚就不能反悔嗎?”
“你就不怕我們家被別人笑話?”阿媽根本聽不懂什么是離婚冷靜期,她只知道在她以往觀念中,哪家姑娘離婚、悔婚這樣的字眼一定是不好的,傳出去會讓別人恥笑。壞了名聲。
“笑就笑吧,我當(dāng)年沒有考上高中就被那些親戚挖苦嘲笑了一番。說我爸完蛋了他女兒也跟著完蛋。姐姐上了大學(xué)沒考上研究生還不是被人笑話;舅媽家表哥上了大學(xué)沒考上編制還不是被人笑話……”
阿媽的聲帶像被什么東西鎖住了一樣,想說點兒什么,卻如鯁在喉。
“阿媽,你不用擔(dān)心,輟學(xué)這些年,我在學(xué)校門口賣炸土豆攢了點錢,都在卡里存著呢。不敢說夠用,但肯定能起點作用的。我在網(wǎng)上開直播也有人打賞,還有人找我代言呢。就是我?guī)退麄冃麄?,他們給我錢?!?/p>
“阿媽,你曉得不,輟學(xué)以來,我一直在做同一個夢,我老是夢到一面鏡子。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但從沒看清過阿媽的臉。只聽見阿媽“吭哧吭哧”老黃牛一樣的喘息聲。剛開始我很納悶兒,直到看見阿媽胸前掛著一口巨大的石磨,才篤定一定是那口石磨太沉了,壓得阿媽喘不過氣。石磨上面有三樣?xùn)|西:口弦、戒指和背帶。我用手使勁兒掰,很堅固。我每次拼命想要把那塊石磨從阿媽胸口取下,天空就刮起大風(fēng),阿媽脖子上的纜繩開始左搖右晃。結(jié)局都是:纜繩崩斷,我的想法被石磨一點一點地碾碎,我從夢中驚醒回到冷冰冰的枕邊?!卑尣豢芍眯诺赝垦?。她先是想到自己年輕時候,那時她和卓雅一樣溫婉、窈窕動人,一樣擁有一顆萌動而敏銳的少女心,一樣對未來滿懷期待。而更為相似、也更不可思議的則是:那塊“遺傳”的石磨。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她剛懷上卓雅,有次回娘家拜年,照例在翁媳泉邊歇息。突然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看是塊邊緣刻有粗糙紋路的石磨。石磨上殘留有一攤被風(fēng)干的血跡。她被嚇得連連退后。一個畢摩恰巧路過,告訴了她實情。這是一位遠嫁他鄉(xiāng)的女子留下的。送親隊伍走到這里,女子不知為何,突然悔婚了,發(fā)了瘋似的往娘家跑。媒婆帶人攔住,可女子寧死不屈,一頭撞在了娘家的陪嫁——那口石磨上。從那之后,這口磨便像驅(qū)不散的陰魂,在夢境深處時不時遞出一根針將她扎醒。她搞不清楚,自己年輕時的困擾如今怎會遺傳到寶貝女兒身上呢?
“后來我都在想,怎么樣才能把阿媽胸口的石磨取下呢?”
火塘快熄滅了。卓雅用火鉗往里添了幾塊柴,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寫到這里,我一個Ctrl+S,從電腦桌前站起,伸了伸懶腰,揉了揉發(fā)脹的眼睛。第一階段的寫作就到這里。我欣喜地告訴卓雅我取得的初步進展?!扒鞍氩糠诌€行,有點小女生犯了錯“嗲嗲”的味道,可后面自言自語是不是太多了?誰會用那種方式講話?”看完初稿后,她問我。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說我讀了你推薦的殘雪老師的作品后,也想讓自己的小說多一點超現(xiàn)實和想象力溢出的感覺,但一時不知該用什么方法,只得憋著一股勁兒順著勢頭往下寫?!耙荒銚Q個人稱寫?少用對話,多用第三人稱寫。把虛幻當(dāng)成真實寫,像卡夫卡那樣。因為荒謬,所以真實?!彼毖圆贿`。我覺得可行。我躍躍欲試。可中間被老板安排出了躺差,斷了幾天。等出完差回來,卻怎么也找不到之前的寫作狀態(tài)了。我先是有些許自責(zé),認(rèn)為自己辜負(fù)了上天賜予的神圣靈感。接著開始不斷找尋狀態(tài),試圖喚醒它幾近冷卻的余溫。我將文章重頭到尾梳理了一遍,除了檢查出三處錯別字和兩處亂序外,別無收獲。就這樣被擱置了兩三天。我無意間打開微信訂閱號,又看到了一首詩,其中有幾句是這么寫的:
我也曾是炊煙啊,那根垂愛蔚藍的鐵絲
是骨節(jié)是溪流;我也只此一生
憑什么,總被無情損耗,矯正命運的口型
我再次被毛詩人的詩猝然擊中。對呀,卓雅也只此一生——作為我小說主人公的一生。即使我可以在其他作品中再一次使用這個名字,但終究不再是她。換句話說,她的一生只有一次是屬于這篇小說的。那一刻我醍醐灌頂,決定她命運的是我,又不完全是我。小說中的人物并不只是任由作者擺布的工具人。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故事的日漸豐滿復(fù)雜,她也想溢出。她也會顯露出自由的思想與靈魂,從文章中“活”出來。她的價值觀、思維方式,有的與我這個作者相似,有的則與我大相徑庭,甚至是我無法理解的。領(lǐng)悟到這一點,我如獲新生。開始意識到要在書寫過程中尊重卓雅這個人物自己的想法?!白屪垦抛鲎约喊??!蔽夷貙ψ约赫f。我知道,斷掉的那口氣要接上了,于是再次打開電腦開始寫:
卓雅還在向阿媽講述著。她先是找來錘子和鑿子,利用鋒利的刃口平鑿、斜鑿、旋轉(zhuǎn)著鑿,重鑿輕鑿,瘋狂地鑿,各種角度、力度輪番鑿……可那塊石磨就像鍍了金的秤砣一樣怎么也不傷分毫——真的哪怕一點點也好啊。卓雅一邊說一邊繪聲繪色地給阿媽演示著。她時不時表現(xiàn)出一些憑阿媽的文化認(rèn)知水平無法理解的言語和行為。阿媽知道這都是女兒自學(xué)從書中讀來的?!爱吘故莾蓚€時代的人吶。”阿媽心想。
接著,卓雅又根據(jù)百度搜索,從網(wǎng)上買來一瓶濃度93%的濃硫酸,商家說這玩意兒足以腐蝕掉世界上最堅硬的石頭。當(dāng)她滿懷信心將整整一瓶一次性倒在石磨上,眼前出現(xiàn)的白色煙霧,嗆得她連忙捂緊了口鼻,眼睛也睜不開。等霧散去,視覺恢復(fù),她以為這回將看到石磨腐壞的殘跡,結(jié)果又一次出乎了預(yù)料——石磨像鐵打的核桃一樣完好無損。
后來的碎石機、炸藥……哦,好在夢里一切唾手可得,也都以失敗告終。卓雅靜下心來仔細(xì)觀察后,她發(fā)現(xiàn)了這塊石磨的蹊蹺之處:口弦、戒指和背帶這三件物品與石磨的垂直連接處有明顯的凹痕。其他地方則是相對齊整的平面。她由此推測這很可能是整塊石磨最薄弱最容易鑿碎的地方。于是卓雅又找來工具,準(zhǔn)備從三件物品邊緣外廓下手。果然不出她所料。這回她輕敲幾下便鑿穿了。先是口弦,你猜怎么著,卓雅鑿出一個洞,洞中竟伸出一面鏡子,泛著微亮的光。忠實地復(fù)制著回憶和表象。當(dāng)卓雅看清鏡子里那張人臉的時候,她驚訝地叫了出來?!鞍尅前尅前寙帷堑?,是小時候的阿媽……簡直和黑白照片里一模一樣”。
卓雅總以為以往的記憶都是由黑白灰三色構(gòu)成的,殊不知它也曾五彩繽紛。卓雅看到阿媽在小時候的山坡上放羊,她似乎已嗅到了松泥和青草的味道。阿媽家里姊妹多,她又是大姐,所以不得不將念書的機會讓給弟弟們。于是家里那批羊便順其自然地過繼到了阿媽手上。她喜歡將羊群趕上綠油油山坡,看著它們悠閑地啃草。她會撥弄著口弦打發(fā)時間,挨個給那些野花取上好聽的名字。她引花香作餌,釣來陣陣鳥語。一朵野花被她別在發(fā)間,其他的任由山風(fēng)襲來,沿著花瓣的紋路搖晃真實的枝影。那時候家在山上,柏油公路還沒有鋪過來,天地的距離似乎遙不可及。沒有一條路明確通往家的方向,但好像無論走哪條路,都是回家。就這樣,阿媽在驅(qū)趕羊群的鞭聲和陣陣口弦聲中度過了童年。
隨著石磨被鑿穿,鑿裂的傷口開始一點點蔓延開來。先是只有淺而微弱的裂痕,可由于重力的拖拽作用,裂口如雪崩一般瘋狂擴散,像裂谷一樣越裂越大。最后開始帶動整塊石磨解體。游塵和碎碴子像渾濁的雨點刷刷落下,掉到卓雅的頭發(fā)和衣服上。有的甚至掉進了她的眼睛里,使眼睛奇癢難耐。接著她將鑿子對準(zhǔn)戒指邊緣。同樣的操作手法。同樣的結(jié)果。同樣出現(xiàn)的是一面泛著冷光的鏡子。從阿媽的裝飾打扮不難看出,這時她已成年,因為阿媽將耳后梳成了雙辮,穿上了中段為黑藍色拼接的長裙,這是本族成年女性才有的打扮。那時,阿媽有著春風(fēng)一般的眉眼和流水一般的腰肢。一對眼睛美麗如星子。卓雅不明白阿媽是怎么看上阿爸的。大概是因為那枚戒指?就是那枚戒指。他倆的定情信物。其實,最初那是枚草戒指。放牧的時候,阿媽喜歡將手中的草彎折成耳環(huán)、戒指。她走過的地方簡直成了“戒指博物館”。而阿爸正是靠這追求到阿媽的。卓雅看見他們手牽手,身后是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時而一起吹著山風(fēng),時而打鬧和推搡著,時而又坐在青草地上交談著什么。最后阿爸拿出那枚用草編制而成的戒指,戴在了阿媽的無名指上。仿佛一切還在昨天,可一轉(zhuǎn)眼,阿爸已去世多年,那枚草戒指也早從草制的變?yōu)榱算y制的。
她看著石磨已解體了大半,猛然感到一陣眩暈,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腳懸空——原來她出現(xiàn)在了阿媽脊背上。屁股和腰被那根背帶輕輕勒住。這里并不屬于藍天的領(lǐng)地。天空更低,風(fēng)更細(xì)碎,阿媽也好像更矮了一些。卓雅感覺自己像躥上枝頭的百靈鳥,她想借著溫?zé)岬臍饬骶従徤仙?。阿媽秀發(fā)的芳香,牧場襲來旋轉(zhuǎn)的熱風(fēng)與氣浪。外形模糊、卻有著具體脈搏和呼吸的云。這朵像貓,那朵是氣態(tài)白山茶。滾落南山的豆子。安頓好的蜂巢和陽光吮干的露水。云水泉邊的石頭裹了溫度。羚羊和麂子的眼睛。牧人的馬匹和月光下劈柴的聲音。那顏色,那聲音,那芳香,似乎不存在于物質(zhì),而存在于心靈,它們從她腦中像水底的泡泡不斷浮現(xiàn)出來。阿媽解開背帶,卓雅被阿媽從背上放了下來,哦,她長大了……
當(dāng)她再想多看一眼童年的自己時,石磨已徹底解體,“砰”,清脆的一聲,鏡子碎了。晶瑩的碎片裹挾著粉末墜進了無邊的虛空之中。卓雅望著眼前的場景,她感到靈魂像是突然失了重,而肉體卻無從感知和掌控。她覺得阿媽的童年和青年時期是“悲慘”的,她很少為自己活過。卓雅決定要與此劃清界限。“哦,再見了,口弦、戒指、背帶和石磨;哦,再見了,真實的一切和虛幻的一切,安靜的一切和騷動的一切?!弊垦怕牭叫睦镉袀€聲音在這么說。她不再對未來充滿懼意。她的眼睛不再干澀發(fā)癢,眼前變得模糊又破敗,不知何時眼角已悄然掛上了淚花。她哭了。她應(yīng)該是哭了吧。母女倆緊緊在火塘邊依偎著抱住。
幾天后,阿媽將媒婆、男方代表召集到家中商議。
“我們家可從來沒有悔婚的先例!”男方代表情緒有些激動,“況且,彩禮都付一半了,哪有說退就退的道理!”
阿媽說:“有什么事好商量嘛,畢竟現(xiàn)在孩子還沒過門呢,還沒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就算結(jié)了婚的,還有離的呢。你放心,已付的彩禮我原封不動退還,另外,我會多付一點,算是賠禮道歉了。”
“多付一點可不行?!蹦蟹酱聿灰啦火?,“按照法律,違約金可是要雙倍賠償?shù)?。彩禮十萬,給了五萬,你要賠十萬才行?!?/p>
聽到這兒阿媽表現(xiàn)得有些無措,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算哪門子法律?”卓雅及時救場。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你就算打起官司來,也是這個理?!蹦蟹酱硪詾檫@樣說會把母女倆唬住。
可卓雅根本不吃這套:“空口無憑。我們拜堂成親了嗎?領(lǐng)證了嗎?簽什么協(xié)議了嗎?都沒有!憑什么拿這些來框我?我們頂多算處在相互了解和篩選階段,我完全有反悔的權(quán)利。這真要是打起官司來,也未必是你家贏!”
面對母女的堅決態(tài)度,男方代表很快敗下陣來。
“好了好了,都相互理解一下?!泵狡虐l(fā)話了,“卓雅媽媽,這事兒確實是你家做得不地道啊。但是,卓雅也說得對,也沒說不能反悔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干這行這么多年,也見過不少婚前反悔的哦?;橐雎?,本就是一錘子買賣,一場豪賭。本就要講究個你情我愿才是。既然人家母女心意已決,依我看吶,就按卓雅媽媽說的來吧。”
男方代表一時語塞。他說這他做不了主,得打電話征求男方父母的意見。他撥通電話,走出門和男方父母談了大概十來分鐘。聽得出來,他們討論得很激烈。電話里時不時傳來男方父母粗聲大氣和捶胸頓足的聲音。當(dāng)他再次走進房間,臉上已被團團烏云徹底籠罩,沒有了先前的光彩。
“就按卓雅媽媽說得辦?!彼鏌o表情地說。
……
小說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敲下最后一個標(biāo)點的那刻,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使我久久不能從當(dāng)時的寫作狀態(tài)中超脫出來。我欣喜又顧慮,不知道這稱不稱得上是“女性視角”,可別弄成了四不像、夾生飯,也不知編輯會不會喜歡我這種寫作風(fēng)格。等情緒冷卻后,我將終稿發(fā)給卓雅看,根據(jù)她的建議又花了一天時間進行了簡略修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大工程。后來還算順利,作品如愿發(fā)表。我聽到了許多批評家和讀者贊揚的聲音,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批評和質(zhì)疑。專門有人找到我的微博,在評論區(qū)罵我是死娘炮,也有人罵我故意裝高尚,罵我居心叵測。還有人在評論區(qū)搞性別對立(我刪除了此類評論)。男女都有。對此,我一概漠然置之,關(guān)掉評論和私信,懶得回應(yīng)。
但其中有一條被我截了屏的評論一直存放在手機相冊,是這么說的:“你永遠無法擁有真正的女性視角。女性視角只屬于女性。無論你寫得再多、再怎么細(xì)膩地刻畫女性心理,也不過是理智思考之后的一點共情力罷了,并非源自本能的抵達?!睋Q言之,意思就是“女性視角”落腳點不在于“視角”,而在于“女性”。我無力辯解,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醵家邮苓@個說法了。因為我確實不是女性,我確實沒有體驗過生理期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痛楚和滋味。我索性消失了一段時間,停止了閱讀也停止了創(chuàng)作。搭上大巴單曲循環(huán)著周杰倫的《稻香》去了趟外婆家。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屋院子里多了一口石磨。它像是用一塊塊破碎的石頭拼成的。印象里上次回來院兒里除了一棵繁茂的柿子樹外空無一物。
我問外婆:“這怎么會有塊石磨呢?”
“哪有什么石磨?”她回答。
“就在那兒呀,柿子樹下面?!?/p>
“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外婆一臉疑惑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