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初夏的清晨。
和往常一樣,路過丁香村。黃土墻上,垂下粉紅的野薔薇花朵,夾雜著細碎的葉子?;ò暝谙侣洌?,輕微的聲音撞擊著空氣。風不吹,花枝子也不動。
墻角黑刺灌木叢里,一只鳥撲棱棱扇動翅膀,鳥鳴聲稠密尖嘯慌亂。穿布衫的小男孩兒,身子緊緊貼著黑刺,踮起腳尖撥弄那只藍尾溜——它的一只爪子纏繞在灌木枝子上,怎么也掙不脫。藍尾溜尖叫著,想把黑刺連根拔起。
這種青藍色的小鳥,《山海經(jīng)》中說,它是為西王母取食傳信的神鳥,象征著幸福和快樂,叫青鳥?,F(xiàn)在,它的爪子被亂線纏繞在灌木枝子上,越撲騰纏繞得越緊。
野薔薇在墻頭凋落,花粉彌散于空氣。小孩兒滿頭汗水,咕噥幾句,終于折斷灌木枝子,那只藍尾溜爪子上纏著一截樹枝,飛走了。現(xiàn)在是陽光最柔和的時分,村莊里所有的顏色都濃稠一點,野村美得像一場夢。
我路過了野村的夢。進山的路全是碎石子,路邊的野草擠出碎石縫隙,肆意搖擺。打碗花那么多,凌亂而擁擠。芨芨草一蓬挨著一蓬,草穗子晃呀晃呀。
如果人類丟掉夢,怎么也做不出來夢,那么這個小村莊會把夢境借給人類。如果小獸想把土狼趕出夢境,野村會想辦法繁衍出另一個夢給小獸用。小村莊擁有很多夢,我只是穿越了好看的一個。
有人躬身在土豆壟除草,有人穿過油菜田走到遠處去,有人坐在地埂上吃煙。莊稼,人,地壟,都罩著一層光影,似乎世界是幻影構成的,那么迷離而不真實。
牧羊人出現(xiàn)在碎石子路上。一群羊也出現(xiàn)在原野里,還有十來頭黑牦牛。羊群看起來如此地呆萌,又帶著愚蠢的神色。它們亂叫著,擠擠挨挨,上山去了。而黑牦牛兇悍狂野,鼻孔里噴出粗氣。山林里浮起薄霧,陽光是橘色的,一群羊走進朦朦朧朧的幻象,像走進時光深處,光影盡頭。
牧羊人遠遠跟著,吆喝聲蒼老。他漫不經(jīng)心溜達,身影很矮,很瘦。牧羊人的衣裳寬松破舊,像樹樁子成精套著衣裳滿山溜達。山野空寂,草隨便長,花閑閑開。一切都如此散漫又驚艷。
山野不懼怕人類的窺視,更不在乎飛禽的打探。山野大刺刺杵在大地上,千年萬年都一個樣子——也許不是一個樣子,那誰知道呢,反正山野對于萬物,都是大慈大悲地施舍。給羊群青草,給人類莊稼,給草木雨水,給蟲子鳥兒巢穴。至于野獸,山野可能不想對它們布施。
土狼也不會去奢求得不到的東西。它務實,目光停留在山野里灰兔子旱獺雪雞身上,不襲擊牧人的羊群。小獸是大自然的,羊群不是。土狼拎得清。然而,雪豹才不管這些呢,它腦子抽筋,野蠻到管不住自己的爪子,差點傷到牧羊人。
那天是黃昏,牛羊下山。牧羊人走在羊群最后,叼著煙鍋子吃煙。突然,一條灰白影子竄出亂石,似乎在他視野里閃了一下。出于本能,牧羊人轉頭看,天哪,是雪豹。他抬腳就跑,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在此時,他家那頭黑牦牛斜刺沖過來,橫在他和雪豹中間。雪豹一縱身撲向黑牦牛,跳到牦牛背上,死死咬住牛脖子。黑牦牛驚慌掙扎,拼命跳彈,根本甩不開雪豹。生死較量,最后黑牦牛一頭栽倒在山坡上。黑牦牛的身體里潛藏著某種不明力量,驅使它救下主人。
牧羊人和羊群拼命跑下山。羊群膽小,逃命比誰都快。有一只羊崴了蹄子,一瘸一拐,落在羊群最后。羊群致命的缺陷就是容易發(fā)生踩踏。
就在昨天中午,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當時我走過一個菜市場,小販吆喝,關在籠子里的公雞氣得大叫,許多人吵吵鬧鬧,討價還價。大家都不在意現(xiàn)在是初夏,山野里花已經(jīng)開了。
包心菜不怎么新鮮,葉邊蜷縮。小蔥一小捆一小捆摞起來。白菜豆腐蘿卜擺在一起,相依為命。西紅柿汁液飽滿。一筐壞掉的蔬菜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看上去窮酸落魄。
瓜攤小販切開一個西瓜,沒想到西瓜生得如此徹底,全是白瓤,連瓜籽也白得很透徹。他把切成兩半的生西瓜往后一推,咣咣咣敲另一個西瓜。他的頭發(fā)很亂,亂到讓人看不下去。也許他的亂頭發(fā)契合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處于同頻道。生活有著落,才能體面。必須是這樣才行。物質沒有保障,精神世界不值一提。
人在空腹的時候,心情很差,尤其是正午。必須好好吃一頓飯,熱菜、熱湯,最好再有一些水果。這樣才能重新快樂起來。大概雪豹也是這樣想的。它吃掉黑牦牛,然后在山野里悠閑漫步,思考它的人生。不,是豹生。
據(jù)牧羊人說,那只雪豹細長條,骨瘦如柴,眼神兇狠,前腿似乎有些跛,可能受過傷。我很吃驚,在那樣的危險關頭,他還能看清野獸。
牧羊人也瘦,面頰凹陷。被雪豹驚嚇過后,很長時間畏畏縮縮,表現(xiàn)出膽怯的樣子。另一頭碩壯的黑牦牛跟著他,走前走后護著主人。這頭黑牦牛皮毛光滑,牛角刀子一樣鋒利,膽子大,脾氣暴躁,估計一蹄子能踢死雪豹。然而雪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可能遷徙到阿米嘎卓雪山上去了。幾百座山,才能配得上一頭雪豹。
現(xiàn)在,這個清晨,我吃過一碗牛肉面,走在山野里。我不進深山,挑有人煙的地方溜達,倒也用不著害怕野獸。山洼里一頭禿腦門的黃牛,臟兮兮的,低頭吃草。不,它在啃一簇黃蘑菇。如果清晨趁著露水不吃掉,黃蘑菇在中午亮烈的陽光里就會萎縮,蔫巴巴,消散。菌類沒有枝葉,不是植物。沒有腿,不是動物。那是什么呢?
我一直覺得菌子是來人間虛晃一槍,影子而已。牛以為啃食到了黃蘑菇,其實吃了個影子。那些人類以為的毒蘑菇,會讓人出現(xiàn)幻覺——天空下著花瓣雨,山是倒立的,猴子披著云朵。我覺得這些幻覺,可能是蘑菇看人類的視角,它們打發(fā)影子看看世界,又走了,不想被誰吃掉。
離黃牛不遠,有人吭哧吭哧刨坑栽樹。一鐵锨一鐵锨挖土,又把黃玫瑰樹苗栽進去,幾腳踩實。農(nóng)民一年到頭在土里刨食,很難攢下錢。父親在世時,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攢夠我的學費。那時候,他連一包煙都舍不得買。他一年到頭都在忙些什么?不過就是種莊稼、澆水、鋤草,賣糧食,打工。如果他肯買一雙翻毛靴子給自己,就會自責太奢侈。
父親長相老氣,才三十多歲,就像個老漢子,一臉褶子。他總是戴著顏色枯萎的草帽,穿著褪色的襯衫,褲腳卷邊,赤腳套著布鞋。他的眉頭總是擰著,擰著,不知道舒展開的樣子。如果讓他去做生意,那可太難了。是的,他干過買賣——他趕著灰毛驢,拉著滿滿一架子車自家種的小蔥去賣。黃昏回來時,一把都沒有賣掉。那些青蔥全蔫了?;颐H沒喝到水,差點渴死。
父親拉著一車蔥去沙漠深處的村莊里叫賣。他應該把毛驢車趕到土門鎮(zhèn)去,可能會賣掉一些。村莊里的人家都種蔥呀。他是個農(nóng)民,不敢去鬧市里賣蔥。
那個黃昏,父親一邊嘟囔著,一邊喝掉兩茶壺水。我們嘲笑他一分錢都沒得來,而忽視了他一天沒吃飯的饑餓,沒賣掉蔥的沮喪,和他沿村叫賣的卑微。
如果父親是個大商人,能掙到很多錢,那么,我現(xiàn)在就輕松很多,和朋友們一樣,舒舒服服坐在藤花下喝茶聊天,一點也不為日子發(fā)愁,也不會遭遇各種煩心事。
然而這全是我的幻想而已。其實有時候也不妨幻想一下,盡管荒唐無比。父親沒有留下一點遺產(chǎn),留給我蹙眉的毛病,留給我節(jié)儉而普通的生活。他連自己都沒有留下來,早早辭別這個世界。
貧窮是一支利箭,從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射出,直到他三十九歲的時候,那支箭追上他,穿心而過——父親猝然倒下。他一輩子都在躲避那支箭,但是那支帶風的箭緊緊追趕,穿越了三十九年的時光,磨損了無數(shù)空氣離子,追上他、傷害他。
那支貧窮做的箭,裹挾著痛苦、卑微、毀滅,比任何刀劍都鋒利。父親沒躲過。
父親期望我能成為一個讀書人,一身書卷氣。然而這也很難。因為沒有父親,意味著我成了孤兒。誰能想象孤兒的世界呢?孤兒就意味著生活在恐龍世界里,到處都是龐然大物。
那些年,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做買賣。顧客來來去去,有富裕的,有貧困潦倒的,有好看的,也有駝背的。有出手闊綽的,也有相當摳搜的。小店打烊時,街道黑漆漆的,只有風吹過街巷。我坐在火爐前陷入沉思,貧窮和動蕩的生活,究竟會把一個人磨損到什么地步?衰老、愁苦、忙碌。生命還剩下什么呢?剩下一身病。
整個小鎮(zhèn)都睡去了,我在火爐邊孤獨又沉默。我趴在玻璃柜臺上寫一些文字,寫滿一頁嗤啦翻過去,再寫一頁。夜深人靜,那些絆絆磕磕的文字,在紙上撲朔閃爍。
后院里有一條小狗,它比我更加孤獨。如果夜里刮大風,風吹著塑料袋舊紙片亂飛,小狗受了驚嚇,滿院子竄來竄去,它以為那些不明飛行物在追逐它,發(fā)出驚恐的尖叫。
我坐在火爐前,聽見小狗狂吠。然而我也幫不上它什么忙。我的文字像一群野馬,紙上橫沖直撞,怎么都收攏不到馬廄。小狗發(fā)出絕望的嗚嗚咽咽,它抬頭,望著深窟窟的蒼穹。蒼穹之下,小鎮(zhèn)塞滿大風。小狗狼狽蜷縮在荒草里瑟瑟發(fā)抖。我伏在柜臺上繼續(xù)寫,順便把大風寫進去。
隔天清晨,我看到它的時候,小狗一副驚恐的模樣。我給它喂一塊生牛油,希望能抵御一晚上的疲憊奔波。我不想去探究它的心情,困惑、厭煩、傷感。小狗沉浸在它的情緒里,看我一眼,慢吞吞開始吃那塊生牛油,嗓子里還能擠出一些殘余的呻吟,嗚咽。誰也不會設身處地去想一條小狗受到的驚嚇。
從蘑菇的視角看世界,是一個魔幻的世界。而從小狗的視角看世界,大概是驚悚的吧?
鄰居女人杵在后院門后,遠遠瞅著我和小狗。女人膀大腰圓,臃腫,長冬瓜臉,狐貍眼,臉色紫紅。她臉上通常會有一種蔑視或者是憤恨的表情,說明她心中燃燒著嫉妒的火焰。她為什么要嫉妒我?那我怎么知道,反正能感覺到她就是嫉妒。
女人拎著一根燒火棍,猛戳一堆劈柴,要把劈柴戳死一樣。與其說劈柴是被扒拉到灰簸箕里,不如說劈柴是被戳死在灰簸箕里。不知道被戳死的劈柴,還能不能燃燒出火焰來。
不管怎么樣,我老早就和她結下梁子,打過幾次架。我筆下每個丑陋的女人里,都住著一個鄰居女人的影子。她的丑陋絕不重復,每天都是新的丑陋。所以每一篇小說里她都重新出場,表演,上躥下跳,歇斯底里,黯然退場。
如果說蘑菇打發(fā)它的影子看世界,那么鄰居女人打發(fā)她的影子到我的小說里來浪蕩。小說世界也算世界,紙上城邦也算城邦。
當然,我一直掩飾這種難以覺察的鄙視,我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冬瓜臉女人對號入座,也很麻煩。我把各種復雜的情緒隱蔽在文字里,不能大張旗鼓,絕對不能。有時候她是毛鬼頭,有時候她是成精的蛤蟆,有時候她是禿尾巴的馬狼。民間傳說里,這三樣東西常常躲在門背后,等夜深人靜時出來禍害人。
總而言之,鄰居女人覺察到我在寫她,順便挖苦她。但是如果我不這樣,我的情緒就無法宣泄。畢竟,她是個蠢貨。實際上我和她打過幾次架,都打贏了。雖然她粗壯龐大,然而不懂戰(zhàn)術,瞎打,所以總是輸。我在現(xiàn)實里打敗她,小說里再把她的影子打一頓,讓她抱頭鼠竄。
孤兒的生活哲學和別人不一樣。倘若和別人一樣,孤兒就一直是孤兒。孤兒是人類里一個獨特的存在,看上去敏感、易怒,卻又膽小、謹慎。孤兒始終受到一種嚴峻的挑戰(zhàn),不管是誰,都會防備。
怎么描述我自己是孤兒的情況呢?籠統(tǒng)來說,就是沉默,有些憂傷,脾氣粗暴,受傷時在內心無聲地哭泣,有反擊的機會絕不錯過。孤兒的生活必定漂泊不定,不可能安定下來。
小鎮(zhèn)在烏鞘嶺山腳下,風那么大,常常把粗大的白楊樹攔腰吹折。樹冠倒伏,樹干像骨折一樣,白茬口滲出汁液。雪非常多,一場接一場。厚雪覆蓋山野,一片蒼茫,村莊像摁在白云上,讓人懷疑這個世界是虛構的。
但是無論怎么,小鎮(zhèn)的生活氣息比誰都濃。
街邊的屋子破舊不堪,赤腳的農(nóng)人騎在墻頭上,小心翼翼拔掉屋檐的茅草,拿耙子給屋頂糊一層青膠泥防滲。小孩拖著樹枝子,當馬騎,揚起一團塵土。幾頭奶牛搖擺著碩大的身子,被花頭巾老婦人吆喝著,走進獸醫(yī)站的院子。一匹青色老馬拉著架子車,裝滿一車干牛糞,噠噠噠從我店門前走過去。
倘若僅僅是鄰居女人,日子大體上還算平靜,一日三餐,煙火人間,無非如此嘛??墒?,別忘了還有個瘋狂的婆婆,兩個半吊子妯娌。對,假設她們就是。而事實上不一定是婆婆,或者是妯娌,僅僅是虛構而已。天底下哪有這樣一小群缺德鬼,巫婆不可能在夜半聚會。
無一例外,她們都長得高大肥碩,滿臉橫肉。她們想劈頭蓋臉壓住我,控制住我的一切,企圖讓我變成一個侍女,去服侍她們。她們以為,孤兒必須這樣懦弱低賤才對。
我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去對付突如其來的傷害。她們的內心生了銹,像枯木一樣腐爛,靈魂也逐漸消散。沒有誰會把她們內心的銹一點點蝕去,剝去一層。她們執(zhí)迷不悟合伙折磨我,以此獲得存在感、霸道感,從而直接想得到我辛苦賺來的店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每天夜里,我的店鋪窗口發(fā)著微弱的燈光,光暈打在街道上,打在偶然路過的夜行人身上。已經(jīng)是深夜,我還在不停地寫。柜臺上散亂丟著賬本,進貨單,兒子的玩具,喝過水的空杯子,瓜子殼。
燈光朦朧,火爐里冒出淡淡煙霧,我披著柴煙和橘色的燈光,像坐在夢幻里讀書。有時讀自己的小說,一時陷入沉思。小說是虛構的,屋子是真實的嗎?煙霧和燈光那么迷離虛幻,看起來不像是真實的,像夢里一樣。
清晨總是在半迷糊狀態(tài)里開始。睡眠不足也沒有關系。日子一天一天度過,最難的是需要面對無窮無盡的刁難和各種傷害。沒錯,三個女人確實明目張膽欺負你,摧毀你。她們連小狗也不放過,隔墻扔給它羊尾巴油,藥死它。死掉的小狗蜷縮在墻角,嘴角滴著一滴血。
它曾經(jīng)是多么快樂的小狗,尾巴搖的比誰都歡,后院就是它的整個世界。小狗被小鳥追著,左躲右閃,汪汪叫,生氣。餓了的時候,悄悄伏在門背后,從縫隙里往外窺視。
門外是個院子,住著鄰居一家,還有幾棵白楊樹。白楊樹灑下陰影,亂蓬蓬的,像披頭散發(fā)的冬瓜臉女人。小狗一動不動,才能瞅見陰影里罵街的女人。它可能不清楚陰影是哪里來的,或者白楊樹是不是一個巨人,那個冬瓜臉女人是不是白楊樹的一個樹枝。對這個世界,它還不能理解,就被假設的妯娌投下的羊尾巴油藥死。
我在巨大的旋渦里尋求反擊,盡管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我的心里住著一支西夏的鐵騎,只要有機會,果斷出擊,幻想射出利箭啄瞎她們的眼睛,使出長刀砍斷她們的腿子。
可是如果我不這樣,三頭怪獸會把我吞沒。她們噴吐著世界上最臟的語言,夾雜著咆哮,一次又一次撲過來。
這樣的表達真實,但比較逆耳,因為把她們從陰暗中攫取到陽光下,誰都會不適應。那些日子留給我的恐懼和酸楚,或者說是陰影,至今還在折磨我。如果你沒有赤腳走過三十里山路,就沒有必要表現(xiàn)出你的大度。對,是腹內饑寒,大雪天里的山路。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有些人本身就是人類的殘次品,大可不必原諒和寬容。
當然,再大的風雪,大路還在人間。
想起那只藍尾溜,它的爪子上會一直纏繞著一截樹枝,很難卸掉。在人類來看,不過是寸許長的一點樹枝。然而對于藍尾溜,那截樹枝對它有著無比深遠的影響。它無論飛到哪里,那截樹枝都直接干擾它的生活,很可能會再次卡在灌木叢中。
一只意味著幸福的青鳥,卻承載著最麻煩的樹枝。那三個女人,就如同那些亂線,把過去的時光纏繞在鳥兒的腳爪上,很難棄之。所以,必須剪斷亂線,才能拋棄樹枝,自由飛翔。
沒有人在乎我寫了些什么,有沒有得到發(fā)表的機會。就算我把自己寫的小說硬是塞到他們手里,未必也有人會讀。有的人很忙,有的人不識字,有的人冷漠地讀幾行,可能又會丟開。偶爾有一個老婦人,詢問我到底在寫什么,讓我讀給她聽。然而我可不想浪費時間,一頭撲在生意上。
鎮(zhèn)子很小,風很大,總是把街道的招牌吹得啪啪響。賣酸奶的女人背著木頭桶子,沿街叫賣。收羊皮的小販走街串巷,吆喝聲沙啞。大巴車停下,走下來披著呢子大衣的外地人。鄰居們聚在一起聊天,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各自散布昨夜的夢,聽到的閑話,想象出來的謊言。小鎮(zhèn)日子就那樣,說不上多富足,倒也不寒磣。
說到小鎮(zhèn),說到假設的幾個女人,我的朋友都嘲笑我不夠寬容,說我擰巴、偏執(zhí)。然而,倘若他們淪落到孤兒的地步,指不定比我還要尖銳刻薄呢。就算有三體人和我互換身份,肯定都回不到他的星球上去,賺不到路費不說,還會被怪獸女人們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就算最尖端的機器人來互換身份,也會被鞭笞到散架,芯片被毀。你不是羊,當然不知道土狼的厲害。
幸好,老天賦予我無邊的勇氣和力量,能對付這一切。皆因承受的苦難太多,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如果你問我生存和體面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毫無必要,傻子都知道,必須要活著,才能擁有世界。在生存面前,體面一文不值。
小鎮(zhèn)的秋天漫長又雨霧迷蒙。毛毛細雨總是下呀下呀,街道停滯在雨霧里,世界那么安靜。沿街叫賣的小販,步履匆匆的路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街道兩邊全是白楊樹,枝丫伸向空中,葉子緩慢飄落。雨霧濃稠,那么多的樹葉,幾乎停滯在空中,遲遲墜落不下來。街道寧靜到無法言說,流浪的小狗丟丟丟跑過去,踩在落葉上,發(fā)出潮濕滯澀的聲音。
雨越來越大,突然下起暴雨。大雨在街道上匯聚成一條河,嘩啦啦沖下來,卷著樹葉、紙片、枯草,沿街而下。雨水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有人騎著一匹青馬,穿過街道,去了鐵匠鋪給馬蹄釘掌。樹葉被水流卷著,悄悄離開鎮(zhèn)子。
我也要告別這個地方。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非常沮喪。一個從未被人寵愛和保護過的女人,拖著一身傷痛,獨自去面對新的生活,像一片樹葉在風雨中飄搖。不過,離開那些卑鄙的、極度丑惡的女人們,總體還算是輕松。
雖然哲學家說,人類從苦難中誕生,或者抱團,或者獨立生存,都免不了各種羈絆,磕磕碰碰。然而當你撕開這張苦難的網(wǎng),倒也可以活得輕松一些。不被挫敗,走出困境,我?guī)缀趸税胼呑訒r間。憑借堅韌的意志,終于可以自由安逸地生活,可以有空進山閑走,看花看山。
閨蜜給我說她的理想生活——住在山野里,茅屋、籬笆、菜畦。寫一些詩歌,全寫在樹葉上,樺樹皮上。穿風格淳樸的棉麻裙子袍子,用野生藥材燉湯。坐在樹下聽琴讀書,看螞蟻打架。
她說的全是我的幻想。我可不是活在幻象中的生物,比誰都務實。這是個迷人又虛榮的話題。希望等我也擁有一大筆錢的時候,也好繼續(xù)研究這種幻想能否實現(xiàn)。
當然,如果錢包撐不起來隱居的野心,內心的荒野小村也會動搖。比如從南方動搖到北方,從深山老林動搖到隨便一個小村子。我?guī)е@種幻想,不在意自尊心受到傷害,以堅韌的心境,去工作、去賺錢,和厭惡的人周旋,甚至高談闊論。人一旦面對現(xiàn)實,所有的幻想都微不足道。
一個孤兒在人間,是多么微小的個體,近乎塵埃。光陰漫長枯燥,世事明暗摻雜。你唯一的想法,就是忘掉復雜屈辱的舊日子,接納不可預知的未來時光。
盡管我覺得自己視野和思想深度都拓展了不少,然而眼尖的讀者還是從我的文字中讀到一種急促的,焦灼的,裂痕的節(jié)奏。過去日子留給我的傷口,并未完全愈合,那種顛沛流離的影子還在句子里徘徊仿徨。昨兒還有編輯給我打電話,說小說里有一種擠壓感、沖撞感,泥沙俱下的破碎感,不舒朗、不遼遠。他說對了,確實這樣。畢竟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可以逃離那個小鎮(zhèn),可以逃離一些人,但是無法逃離過去留下的痕跡。
想想看,寫小說可以虛構,虛構出從未感受過的呵護,虛構出花瓣雨里喝茶聽琴,虛構出一筆財富突然降臨。但是過去的時光是能虛構的嗎?那些極其匱乏的日子是可以虛構的嗎?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是能虛構出來的嗎?
有一個春天,我在山野里溜達。碎石子路上覆蓋了厚厚一層柳絮兒,像一場不期然的厚雪。大風猛然從山頂吹下來,繼而變成狂風,我在風中抱緊一棵柳樹。大風過后,碎石路面干干凈凈,看不到白茫茫的柳絮兒,仿佛從未有過。
那些過去的日子,也如同柳絮兒。它們肯定是存在過的,但又消失了。你相信,過去的時光都不能虛構。柳絮兒暗藏神秘的特質,輕飄、虛浮、夢幻。舊時光也有這些。它曾在你的生命歷程中,沖撞、躁動、憤恨又無用。
光陰里,一些磨損是細微而緩慢的,另一些破壞卻是劈頭蓋臉,所以孤兒的生存哲學其實也很簡單,汗水解決事情,淚水解決情緒。
仔細想想看,孤兒的生活到底意味著什么?貧窮、軟弱、卑微,看上去很好欺負,說話憤激?說實話,失去父母,就會得到一堆麻煩。沒有人會設身處地替孤兒想一想,孤兒本身也不指望別人會憐憫?;诠聝鹤陨淼木窒扌?,她也不奢望現(xiàn)實比幻想更加富足。盡管她的幻想狂野又澄凈。
某一次,我遇見一位攝影師。他說,我也是個孤兒。
那么,你是怎么活過來的?我問他。
他指了指自己眉頭打的結,笑著說,被土狼追趕的小獸,都在用心逃跑,奔跑的過程中會迸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那個眉頭結的背后,就是深夜里大哭過一場又一場之后留下的痕跡,是奔逃過程中用力過猛留下的痕跡。他是個出色的攝影師,拍得片子美極了。那么美好而震撼的呈現(xiàn),看不出是出自孤兒之手。
這個清晨,我一邊想一些事情,一邊晃蕩,慢吞吞走到半山腰,遇見一大片杏樹。青杏子掛在枝頭,樹下光影斑駁。我在山野里閑逛,和遇見的熟人聊天。孤兒的習性就是話少、敏感、想法多。
我在杏樹下閑坐片刻,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一口。舊時光的那些憋屈,其實都過去了。過去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可以忽略。生活依然美好,花朵多么令人愉悅。我把煙灰彈在一片落葉上,幾只麻雀立在枝頭看著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喜鵲落在草地里,加加加叫,聲音愉悅歡快。時間有的是,慢慢消磨。消??匆傍S尾花一朵一朵綻開,草莖被螞蟻咬出一個窟窿。如果換一種思維,其實過去的時光都不值得再反復計較。
如果用孤兒的視角來觀察世界,有些心境如同蜥蜴,斷尾之后可以重生。孤兒不需要抑制力,只傾向于一種理論:不要浪費時間去罵仇人,尤其是虛構的仇人。盡快忘記恐懼和憎恨,像野草一樣強悍生長,自己治愈自己。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