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楊牧
【楊牧前贅】
周濤走了,我肝腸寸斷。
為寫一篇紀念文字,我翻出他自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給我的70多封書信,一頁頁細讀,時有潸然。上世紀80年代爆發(fā)于西部,漫卷于全國的“新邊塞詩”,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繞不過去的一個存在。周濤作為“新邊塞詩”的主將,不僅身體力行貢獻了許多優(yōu)秀作品,還謀士般地提出過不少構想和卓見,甚至作為對內對外的“情報官”和“聯(lián)絡官”,付出了大量不為外人所知的辛勞。他和我與章德益一道完成了一次詩歌生命長途中的“三人行”。
本來此前我和周濤有一個約定,將我倆互通的信件翻揀出來,編成一本“兩地書”(因德益不善寫信,憾付闕如)。奈我倒算是基本把他的信件都搜出來了,他卻還未來得及即撒手而去,我的信也就難見天日了。這自是一憾。但當我重讀周濤的信時,特別是那些喜怒笑罵的性情文字,除了讓我再一次與他傾心“暢談”和重走了一番“邊塞路”外,更發(fā)現(xiàn)它的價值所在。它不僅可作為我們深度友誼的見證,更可作為研究“新邊塞詩”、研究周濤及研究中國20世紀80年代文學現(xiàn)象的第一手資料,遂請《美文》將我從70多封信中遴選出的67封刊載出來。
這當然于我也是一層紀念的意思。
這些書信雖然只是有來無往的“半邊月亮”,但細心的讀者仍能從中感受到那“明月出天山”的完整輝光。
唯一不足的,是我在收存這些信時未留信封,而周濤又習慣于落款時間只留月日,寫信的年份多數(shù)只能憑內容推斷,不一定完全準確,尚待進一步考察和確認。
少許必要的地方我做了一點小注。
想你,周濤!
一
楊牧:
您好!問您全家好!
自從那次長夜暢談之后,使我在熟識您的詩的基礎上,進一步有幸認識了您的為人。我感到您的人和詩是一樣的令人欽佩,使人喜愛。從而,使我更進一步堅信您的詩會有更廣闊的前程,也熱切地盼望您獲得更大的進步和發(fā)展,盼望讀到您更優(yōu)秀的詩作問世。
石河子之行,確使我難忘,這樣一次融洽的接觸,是應當建立友誼的。我很羨慕你們石城——詩城,有這么眾多的不容忽視的詩歌作者聚在一起,又有這么誠懇無私的組織者楊樹同志,必然會有它的代表者:您和濱之了?;貋頃r,張濤[注1]和我一路上的話題老是離不開石河子,這幾個人的詩風和性格似乎老是談不厭似的。通過張濤、老鄭[注2]對您的評價,我對您更信任了。當我想起你的時候,總是首先想起你那雙四川人的精明而熱情的大眼晴,通過它,我看到了您奔放的詩人素質:奔放而深刻,雋智而老練。這就是我對您的總印象,不知恰當否?
《春滿天山》里選了您的《阿吾勒的早春》共十三首,位列卷首,很快即會發(fā)稿了,不過這本書也頗費了張濤的心思,力爭來的??上н@樣的編輯少了一些!
第一次給您寫信,頗有惶恐之感,言語混亂,過多贊譽之辭,雖嫌見外,都是衷言。望納。
握手!
周濤
1978年9月23日
[楊注1]這是周濤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信中說到的張濤,系新疆人民出版社詩歌編輯,也是我的第一本書《綠色的星》和周濤的第一本書《八月的果園》的同一個編輯。1979年不幸意外遇害,后周濤信中多次提及。
[楊注2]指當時《新疆文學》詩歌編輯、后《中國西部文學》主編鄭興富,系我和周濤、章德益三人的發(fā)現(xiàn)者和扶植者。
二
牧兄:
近好!問您全家好。
復信收到。并從張濤處獲得您的大作《綠色的星》稿,可惜來不及讀完,就匆匆拿上飛機票返喀什了。所以這封信只好在喀什寫給您,不過我覺得這樣更有意思——喀什噶爾人給準噶爾人寫信,畢竟在老地方更合適。
在讀《綠色的星》時,遵張濤兄囑在目錄上用紅鉛筆勾了一些我喜愛的篇目,但未勾完,僅供張濤選編時參考吧。我以為這百首中,有五十首相當精美,不需修改即可編集。剩下的部分構思甚好,只是可能寫得匆忙,似乎不夠盡意,略加推敲潤色,使筆力更集中些,即可稱佳作。這樣,大概可選七八十首左右,如在對您的水平和聲望的要求上,我覺得寧可少選幾篇,也應當注意精些。因為“楊牧的詩集”在人們的期望中是甚高的,作為您的朋友,我盼望這本詩集的出版給您帶來更大的成功!
我那本拙作[注]雖經(jīng)您和張濤友多方提示,改得還是不理想,現(xiàn)在尚欠張濤一章,準備回來補寫,這次我可體會到修改作品所受的案頭之苦了,得了個教訓,在骨架未搭勻稱時,千萬別急著長肉!張濤對我修改作品的認真精神是不夠滿意的,經(jīng)常搬出老兄的“光輝形象”來教導我,讓我向你學習,這一點我將在今后努力去做。
我臨走前夜,巧遇濱之來烏,作為向導,我?guī)业綇垵藭痴勔魂???上r間太少,只好依依惜別。我對您和濱之,不僅當作寫詩的先行者,而且對您們的為人品行深愛,如其僅僅會寫詩,而為人俗不可耐,這種人豈可交乎?當然,那種人終歸成不了真正有作為的大詩人,我們固然淺,尚有進步學習的可能,所以寧當一株幼苗,也決不作一株摟粗的枯木。如見濱之,請一定代為致以親切的思念和問候。
我們之間,相隔甚遠,但我希望時常讀到您的“信”——發(fā)表的詩作。由于我們的結識,會使您的作品讀起來更為親切,我就且把它作為最好的信吧!說這話,就是不要使復信成為您的一種負擔,有話即復,即寫,否則可以不復,只要了解,難道這件事不可理解嗎?
最后,順祝老兄一切順利。
握手!
周濤
1978年10月28日
[楊注]周濤第一本長詩《八月的果園》。
三
楊牧:
您好。問您全家好。
這次會議[注]匆匆一別,不知何時有機會再見??上н@次詩歌作者太少,沒有造成個暢談、爭論的氣勢,不然,一定會更熱鬧些。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王蒙的講話,真是經(jīng)驗之談,生動而深刻,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和藝術感覺的人,不成為名家才怪呢!可是我總感他的作用發(fā)揮得太不夠了,他應該帶起一批小說作者來,但是沒有,其他年輕的小說作者與他的差距太大了,如果他不離開新疆,我覺得應該在這方面多發(fā)揮些作用。
當前文壇主要依靠這批五十歲上下的作家,白樺、公劉、王蒙等人,三十歲的稱新生力量了,新疆如有艾青這么一位老將,恐怕對發(fā)展詩歌更有好處,可惜走了。詩歌創(chuàng)作,使人焦慮,這個一度是閃閃發(fā)光的美人,竟然在小說這位民主新女性面前顯得黯然失色了,時代在呼喊著大手筆的詩人,人民在期待著惠特曼式的歌手,努力吧,楊牧,您是最有希望的!
你走后,老鄭曾問起,詩歌座談會的簡報和材料,那套材料我從您手里借的,后來記得好像還給你了,他說他沒收到,唯此一份,讓我問問你是否在你那兒,如在,用完后請還他。如果不在你處,就是我記錯了,若知去向,也告訴他一下。
這次未能來成南疆,七八月份爭取來吧,我們一定熱烈地歡迎你和石城的詩歌朋友們!有機會請向他們問好!
祝您創(chuàng)作豐收!
周濤
1979年4月12日
[楊注]指自治區(qū)作協(xié)召開的新時期以來第一次文藝創(chuàng)作座談會。
四
楊牧兄:
你好,請問楊樹、石河好。
遵囑寄上四首散文詩《沙海吟》請你們幫助修改。其中那首《天鵝》已經(jīng)在《新疆日報》用過,一并抄上,供你們有個挑選的余地,不一定都用。
這些東西,均很粗糙,不像作品,倒像隨筆,而且標題太俗氣,有好的請一定幫助換一個好點的帽子,或許還可遮丑。其中大概也不會少了錯別字,也請連同病句一并改過。
這次會議能在一起十天,就挺有意思了,可惜炯浩、楊眉、李瑜、柏樺等詩友未來,見面請代為致意問候,盼讀他們的新作!
《邊塞》等你的大作。
握手!
周濤
1980年2月6日
五
楊牧、石河[注]二兄:
近好。并請問楊樹、炯浩、楊眉、李瑜等均好。信及大作均收讀,已于春節(jié)前交出版社老余同志。因為您們兩位的稿子收到得晚些,其他稿子都編好由洋雨送交后才收到你倆和安定一的,所以送晚了點,但是并未耽誤發(fā)稿。關于稿子處理意見,我已建議,楊牧的那首發(fā)上去,石河兄的從中挑幾首用。因為我走得很急,臨離烏市時沒能與余編輯見面,不知他如何決定。我是五號飛到喀什老窩的,大概待不到兩月即返,盡管遠在南疆,也常思念你們。
牧兄信中所表達的信任和友誼,我想自不必多言,我對二位仁兄一向敬仰,相識恨晚。張濤兄既已離去,我們失去了這位組織者和核心,那就應該自己把手伸出來,握得更緊些,以顯示出他似乎并未離去和他生前工作的有效。
這次在喀,巧遇褚遠亮,他帶來了張濤的底片印了幾張,我隨信寄去,備您們和石河子的朋友們收存(因底片小,需要放大到最大,才能得見張濤的頭像)。
八十年代已經(jīng)到來,新疆的詩壇也該有些新的突破,愿我們大家一起流汗?jié)不ǎ怪_得更鮮艷。我們不是為自己,我們是在為整個新疆爭氣,為張濤、老鄭這些培育者和關心詩歌的朋友們爭光!愿我們新疆的詩以更強的陣容、更大的影響在全國詩壇上邁步。
《新疆日報》上的那一版已告吹,我的《醒來》醒不來了,據(jù)主編大人說格調不夠高昂;楊牧的《三唱》被刪的一唱也沒了,宣韋、東虹也過于解放。肖廉這位大姐甚感為難,她是好心,然而她還有“婆婆”呢!所以倒是我去安慰了她,不要緊,我們還是領情,雖然主編不肯發(fā),對我們倒也算不了什么。大概她已給牧兄去信了吧?炯浩、李瑜那里我尚欠信,很覺不安,見面代致歉意,等有了新情況,一定去信補償。老楊樹新發(fā)的詩,真不錯呀!
握手!
周濤
1980年3月15日于喀什
[楊注]石河,濱之的又一筆名。
六
楊牧,濱之:
近好。問楊樹和其他詩友好。
《詩專號》出的如何?稿件質量能否滿意?你們現(xiàn)在對這個即將誕生的嬰兒[注1]抱的信心有多大?我期待這一次對詩歌陣容的小型檢閱,只是我的那些玩藝兒太輕淺了。
你倆最近搞什么?石城的朋友們有什么新作?聽說楊牧在《人民文學》發(fā)了一組,反映甚好,只是我還沒找到。今天見了文樂然,他講了一些《邊塞》的情況,楊樹的那首《無愧的歌》被某位“領導”檢查下來了,我的也被剔出兩首,所以“全部照發(fā)”是不可靠的,反而耽誤了老楊那首詩的時間,不過也好,反正那樣的作品不會用不出去的,給更好的刊物用罷。對此,樂然及老余很感抱歉。樂然當然是無能為力了,他初來乍到。
詩集《綠色的星》尚在印刷廠里,何時出版,還答不出個具體日期。嗚呼!張濤兄一去,什么都變冷變涼了。
我剛從喀什歸,去喀遇章德益,他得了白癲瘋,在那兒住院,很閑淡,常到我家談詩。當我談到東虹在會議上的建議,說是跟楊牧兄議過的,發(fā)起一個關于建立或造成“新邊塞詩”流派的運動,他很贊同,我也覺得這樣搞頗符合大家的初衷,拉上五六個同志,每人寫上幾首短詩,都是反映新疆特色的東西,比如楊牧兄寫準噶爾,章德益寫塔里木,濱之(石河)兄寫點抒情或風物短章,寫好后,從每人的組詩中抽一首,大家合成一組“新邊塞詩”由作協(xié)推薦或我們自己直接寄給一些大刊物,這樣一抽,就能抽出大約四五組“新邊塞詩”,分別寄出,如果先后奏效,即可造成影響,這個詩的流派就會顯示出來,慢慢會引起全國注意、承認。我看這個辦法頻有趣,完全像個籃球隊的上場陣容,現(xiàn)在不是有什么“山藥蛋派”“荷花淀派”嗎?我們也可以有意識地去造成這種流派,同時也可以顯示一些大家的力量,一般刊物也比較歡迎。你們看這樣做好不好?章德益準備告東虹,他們想要開始寫了,你們石城的稿子,由二位酌定,人數(shù)暫不要太多,慢慢再擴大吧。行嗎?稿件最好一要有點地方色彩,二要盡量是自己比較滿意的即可。時間可充裕些,七月如何?這個想法我告了老鄭,老鄭也很贊同,如果搞得順利,每人十首,大家可以去口內[注2]合出一集,也超有趣。
順致詩暢。
周濤
1980年5月10日
[楊注1]指石河子籌備中的《綠洲》雜志。
[楊注2]新疆人把玉門關以東的內地稱為“口內”。
七
牧兄:
你好。
請問燕生、作榮兩位均好,我很思念他們。
再向你的同期學子們[注1]一一祝好,祝愿他們能為新詩的發(fā)展和光榮作出貢獻,使新詩中興!你對新詩創(chuàng)作的各種流派的看法,我也同意,我希望各種流派互相競爭著生存,如女詩人舒婷的一些作品,我讀了一些,覺得挺好,究竟屬于什么派,我也不甚清楚。她的詩是怎么發(fā)展出來的,從哪里汲取的營養(yǎng),值得了解一下。這批年輕的有闖勁的作者,如顧城、舒婷,我覺得是很可貴的,值得我們學習。
同時,我還認為我們應當堅持自己最基本的東西,廣博地汲取各方面的營養(yǎng),豐富自己充實自己,使之能有所創(chuàng)新。否則,我們失去了自己最基本的東西,還有什么意思?我們跟著別人屁股后頭去模仿,即使再地道,也是個學來的。特別是對你,我想應格外珍惜自己。雪雞如若拔掉自己身上灰色的羽毛而換上野雞斑爛的彩羽,就不成其為雪雞了。當然這個比喻不恰當,但是你應該是李白、蘇東坡、艾青式的大氣魄的詩人,決然當不了李清照,而我個人感情上則以為,我寧不寫詩,也決不當李清照,為什么?因為我們是堂堂男人,寧可馬革裹尸,不愿臨窗吟愁。這雖然只是個人喜好,但說明一個人的基本因素是不易改變的,他只能在個人素質的基礎上發(fā)展,否則就會裝腔作勢。而當前,詩之所以聲譽不佳,太多的人捏著鼻子學別人的腔調(時髦的腔調,但不一定真受歡迎),不能不說是其中一個原因。
這樣說,我又保守了。可是我這么想,所以對朋友也只好這么說。
我總覺得新詩發(fā)展的潛力還大得很,艾青可以達到頂點,郭小川同樣也可以成為一代詩豪,盡管他們相去甚遠,但他們的路,各自都沒有走到盡頭,還有很大的發(fā)展余地。葉、雷[注2]之作,之所以影響大,我以為內容上喊出了群眾的心聲,形式上、藝術上是群眾所喜聞樂見,可以接受的,從這一點上看,他們的詩也并非不正統(tǒng)。不管什么流派,寫好是首要的,再一個還是要讓大部分讀者能讀懂(即使是某個讀者層的大部分),否則就是成心不想讓人看。另外,個人的感情,如不與社會最先進的群眾感情相通,而僅僅具有欣賞的價值,我以為也是渺小的。
這些意見不一定對,只是對朋友講講,請別外傳,否則有影射之嫌。
最近我讀了一些文章,詩歌的危機似乎是相當普通的,香港(地區(qū)),西方的一些國家都有表現(xiàn),甚至有些地區(qū)有文學的危機。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們獻身文學的信念,但愿我們這個具有悠久詩歌傳統(tǒng)的古國會產(chǎn)生嶄新的燦爛的新詩繁榮期,因此而影響和擁有大量的讀者。咱們倘能生活在新詩繁榮的歷史時期,并為它的繁榮出了一點力,那就是此生的幸福了。
文代會已推遲,至今未開,聽說不久可以召開,但日期不確定。參加的人,確定的有孫濤,也是擠出的名額,除外不知有誰。據(jù)了解,這次文代會基本是老的,大多為五十年代的作者,咱們這批沒什么人,所以興味索然。我的保守的、論資排輩的中國?。∥业陌雮€世紀都不愿有一點變更的文壇!對這次文代會,老兄就別抱什么帶感情色彩的想法了——沒他媽一點意思!咱們這輩年過三十多,猶稱為青年的人,恐怕要到五十八歲才能當中年人呢。所以,咱們團結緊點,再緊點,創(chuàng)作勤點,再勤點,寫出東西來,我們自己就是個小作協(xié)!
張濤兄的案子仍無消息,看來恐怕難了。只有靠今后帶點偶然性的情況破案了。請順便告燕生、作榮。
“邊疆詩派”一事,你既與徐剛[注3]談了,他又答應給點版面,我只有再聯(lián)系一番,大家湊湊是挺熱鬧的,也為新疆的詩歌爭一席地位。時間不要太緊,最好等你回來后,我們整理好再寄。請代向徐剛同志致謝意,謝他對邊疆的支持。
祝豐收!
周濤
1980年8月5日
[楊注1]指正與我同在北京參加《詩刊》首屆“青春詩會”的詩友。
[楊注2]葉文福、雷抒雁。
[楊注3]時《人民日報》副刊編輯。
八
牧兄:
近來全家都好吧?
久別歸來,你一定沉浸于天倫之樂中。最近忙些什么?石河、炯浩、李瑜、柏樺等諸兄都見到了吧?老楊樹回來了嗎?請一一代為問好!
前一段接王也一信,讓我們?yōu)樗唤M邊塞詩,說是你老兄在上海答應的,每人來一段“導言”,要求十一月份寄去,明年一月號用。由于老鄭要去石城,我請他告訴你,想老鄭已經(jīng)與你會面,情況你已盡知。我總耽心你們得消息晚,是否能按時寄去。
咱們吹了“邊塞詩”的牛,在你的熱情奔走呼號下,不少地方熱情支持,可現(xiàn)在,卻連一組也未弄成,實在有愧于各報刊。我意是否求助于老鄭當組織者,由他判決挑選,參加的范圍可以廣一點,誰的好用誰的,大家可以于競爭中求團結,否則恐怕難以持久,并且弄不好還影響詩友們的“友誼第一”。你看呢?
另外,我對詩壇新人們,認識有了一些變化,我覺得應該以同情、支持為主了,不應持挑剔攻擊態(tài)度。因為畢竟是他們,為詩壇帶來了嶄新的姿態(tài)和空氣,對陳舊的詩風是一次沖擊,希望在他們身上,新的浪潮也在推動我們,若不前進,即被淹沒……。所以,我以前所持的基本態(tài)度,是狹隘和偏激的,這一點我略有些覺悟,但是真的,我不愿迎合,但可以在變革中接受。對這些,我想您對我是作了些遷就和容忍的,以便使我自己通過實踐覺悟。不知其他詩友目前有何感受?
給上海的詩,我已寄去三首《古爾邦節(jié)》《鞏乃斯老牧人》等,石城諸公的作品,請您組織好直接寄去。老鄭要組織明年第一期的詩稿,我想最好明年我們的邊塞詩能來個開門紅,使詩歌稍微顯得熱鬧一些。
朱定的小說《美國專家》甚棒,是新疆今年最好的一篇,《人民文學》寄出一張選票,我當為朱定的小說投一票。
祝你創(chuàng)作豐收!
周濤
1980年10月11日
九
牧兄:
信早收悉,遵囑去書店買回十本《綠星》,為了一個“挑”字,與書店老板吵了一場,我經(jīng)常忘記我也是個“解放軍”,所以險些破口大罵!其一,我憤怒的是書根本未擺出來,只成疊壓書柜里,再三詢問方抱出一捆。其二,我說挑挑,竟答,“書又不是大肉,有什么挑的”,但我畢竟大致選了一下,臨走時丟下一句:“我X你媽!”
本來我事先決計寫信時不告訴你這些,以免引起你心里的不快,但一提筆,情況不由得不說,好在你并不會止于這第一本詩集,所以就如實反映了。嗚呼!一本詩集只印2000冊,還遭此命運,我倆也只好同悲了。
書放在我家里,隨時等待你來取吧。
不瞞你說,我近來“難產(chǎn)”,頗覺苦悶。與老兄相比,是大大落后了,這倒沒什么,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超過過你。關鍵的是,感覺到在各種沖擊之中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明確的方向,對詩的信心和對自己的信心在同速下降,這才是極為可怕的。我不知要在這泥沼中陷多次。但愿能自拔而出。所以我寄希望于你,在《詩刊》舉行的評選詩歌表上,我也投了老兄那位“大伯”[注]一票,并且還為你拉了好幾票,我相信你是我們新疆最有希望獲獎的詩人,這不僅是一個人的光榮,而是我們新疆詩壇的榮譽。如我們評不上一個,那真是“歌舞之鄉(xiāng)”的恥辱。
據(jù)王也稱,那匹“伊犁馬”上海準備推薦,但我自知是毫無希望的,是上海的錯愛。上海明年似不只發(fā)邊塞詩,而將組織全國六十位詩人的力作,以較大篇幅發(fā)一年,然后由百花出版社合集成書。新疆擬發(fā)三四人,你是否應多寄一點,搞上一二百行?
最后,告你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即張濤兄的追悼會將在本月中旬之后舉行,案雖未結,但公安局表態(tài)說,據(jù)查張濤在男女作風上無越軌之舉,個人品行方面無可挑剔,工作上已有定論,完全可以排除情殺,追悼會是可以開的。陳仲秋同志對張濤之死十分悲哀,認為是出版社極大的損失,雖然某些人對他極盡誣蔑誹謗之能事,但愛他的人仍然堅定地愛著他。為此,我先將此密告老兄,請你轉告石河兄、楊樹、炯浩、李瑜等詩友,如會期能定,你們,特別是你,是否設法來一趟,以壯會議聲勢?而且,大家盼你作為我們的代表,在會上發(fā)言,充分肯定張濤兄的一生,贊揚他的優(yōu)秀品德和工作精神。他無疑是新疆最優(yōu)秀的文學編輯!這一點,大家推舉你,是你的光榮,因為你的影響最大,成就最高,望勿推辭。屆時可住我家,我家起碼可住二人,免費供應粗茶淡飯,同時可作暢談。
一個遲開的追悼會終于有可能召開了,力爭能來一趟吧,否則你會遺憾的。盼你們來!
祝筆??!
周濤
1980年12月4日
[楊注]指我的詩《站起來,大伯!》。
十
牧兄:
問好。問濱之好,炯浩和老楊同志好。
一路上還順利吧!回去后大家都忙些什么?
最近,烏市仍很沉悶,昨天作協(xié)開了個座談會,到會的人不少,但大家似無多少話可說,新疆仿佛很難開起一個類似黃山筆會式的座談,更別說沙龍了。XX部的大臣和領導往那兒一坐,于是便無多少人慷慨陳詞了。陳艱首開頭炮,袁文燕、劉一光各發(fā)一陣牢騷,然而又有何用呢?寄希望于官辦是很不可靠的,還是民間較為有趣、自由,但又實在各在一方,聚談太難了。
周政保[注]當研究生,對成立官民合辦的當代詩歌研究會甚感興趣,只是目前似不太易。幾個人的新邊塞詩老鄭發(fā)第一期了,但恐怕不很理想。曉紅的詩老鄭也頗推重,我拭目以待吧。但愿新疆多出幾個有希望的青年,以打破這沉悶之局面?!渡虾N膶W》我那一組也不能發(fā)百家詩會了,質量也不高,又弄了一組寄去,重寫了序言,王也告擬發(fā)第3期。你的《我是青年》詩刊轉載了,詩刊對老兄確很重視。關內刊物沒有兩個很支持的,很難在全國造成影響。
你放下買書的錢,本不必如此,但既已放下,又是你托辦的,再還您就不大好了。但是炯浩放下的錢我總不能收,大家的心愿俱在,不在乎錢是誰出,所以附在信內,請您代我轉告大家,說服炯浩等友人。
近況很一般,就此擱筆。
順祝大家新的一年豐收!
周濤
1980年12月28日
[楊注]周政保,長期致力于“新邊塞詩”研究的評論家,后周濤也將多次提到。
十一
楊牧兄:
近好。問濱之、楊樹、炯浩諸詩友均好。
炯浩寄還的錢收到了,別人還以為稿費。
您的信也收悉。估計您們今年又將有大量佳作問世?!渡虾N膶W》三月號幾乎快成“新疆專號”了,聽章德益說楊樹一首長的同發(fā),“上文”評價很高。這次四個人近八百行詩同上,氣魄頗壯,有點邊塞詩的意思。上海這次對新疆評價較高,認為是“百家詩會”的一流作品。如多來幾次,新疆的詩在全國影響就大了。
《詩刊》一期收到,新疆有5人,我感到您那首題目不好聽,如叫“走出地宮”似好點,寓意更深沉些,如讓祖國從封建思想的地宮中走出來,走向今天的世界,仿佛就更好。這是我的一點讀后感,你權當讀者意見參考。柏樺的小詩還挺有趣,尤其第一、第三兩首。
最近收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信,章與您也收到了吧?編《青年詩選》一事不知寄了哪些作品?
聽老鄭講你給曉虹寫了短評,其精采超過了詩,盼早讀到。你讓我寫,我覺得如真有詩打動了我,我甘愿為之喝采,但一般的平平之作,也難勉強。關鍵要有真家伙,如靜川的幾首小詩,就使人讀之喜愛,不同凡響。
近日無甚新作,81年下半年還無從打發(fā)。咱們一天天變老,趁現(xiàn)在有精力,作拼死一搏吧。我只盼不被你拉遠,因為你的功力太厚了。
柏樺的《船》,黃永玉的《歡欣》很好,看過了吧?
握手!
周濤
1981年1月24日
十二
楊牧兄:
近好!
來信已收到,因為前一陣病了,再加情緒不太高,所以老想等有什么新聞時再復,故拖到現(xiàn)在。最近喜訊沒有,收勢卻已經(jīng)明顯得令人吃驚,令人不敢相信這一系列的東西竟是真的??杀?!今年的文壇還會依然興旺么?最近我們要討論XX的大作,討論情況上報,而我該怎么說呢?雖然我不認識XX,XX更不知道我,但這面旗幟是我們的,不能砍上我的一刀。
我們要的是前進。這些動態(tài)你們大概已有所聞,更有甚者,顯得最積極。我想,干脆少發(fā)一點,積蓄點力量,多看些名著,充實一下自己,畢竟我們的知識和功底太可憐,然后寫一點逃避現(xiàn)實的東西。不知您如何打算?
您正當創(chuàng)作盛期,步伐很快,最有希望走進全國優(yōu)秀詩人行列。石城成立文聯(lián),已看到消息,愿石河子成為新疆文藝界的一個堡壘。
我的詩《上海文學》已經(jīng)推至4月號,王也說是4月號質量差,我覺得可能是我的詩質量差,把我們新疆作者拆開,我心實感遺憾。下半年我已經(jīng)無稿了,不過發(fā)一些零零星星的平庸之作,也讓人厭倦,引不起興奮感。我還打算寫長詩,但心有余力不足,恐怕難以如愿。聽老鄭說你和楊樹將合作長詩,我想一定可以搞好,這條路是應該一試的,你搞長東西有底氣,出手又快,而長詩倒還比較消遙法外。所以盼能早日見到你的大作問世,祝你順利。
《新疆文學》開年不順,連著兩期拖期,而印刷裝幀、封面、插圖糟糕之至,又俗又土,實在令人傷心。難道新疆就辦不出一個像《鴨綠江》《雨花》那樣的刊物么?《天山》搞了個詩會,以你的《綠洲三唱》打頭,我因有病沒能交卷。
濱之、楊樹、炯浩、李瑜、柏樺等均好吧?今年寫作情況還好嗎?炯浩寄來一份你們的“迎春詩會”,已經(jīng)拜讀,只是感到您們都太過于樂觀了,不知然否?
路麗[注]曾來我家坐過,張濤兄之案仍無頭緒,破案之說,看來仍系人們的良好愿望。
握手!
周濤
1981年3月4日
[楊注]路麗,張濤之妻。
十三
楊牧兄:
近好!信悉,立復。
XX之事,本來XX想那么干,因阻止未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XX正去長春改稿。
討論會頗為滑稽,除了壓根兒不懂文藝的人順風批幾句,創(chuàng)作組全體戰(zhàn)士,無一發(fā)昩心之言。或者以沉默抗之,或繞著彎子矛頭向上,總之不說XX一句壞話。我呢?頭一次成功地扮成了一個滑頭,終于沒有說一句話。我認為,XX是我軍的驕傲,我崇拜這種作家。雖不能公開爭辯,但至少不能投井下石。
目前既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如此前那么自由,還是可以照常寫一些,發(fā)一些,“但不好犯忌”(韓作榮信中語)。
看到你在《飛天》《邊疆文藝》的目錄,還聽說《詩探索》及香港《廣角鏡》也有老兄作品,大吃一驚。老兄如此“猖獗”,竟敢“越境”了!
《上海文學》三月號所發(fā)文章、楊大作已經(jīng)拜讀,很覺得痛快,為新疆立下首功,新大中文系當代文學評論研究生周政保欲為參加“百家詩會”的新疆作者寫評論,他認為三期詩會中,新疆已經(jīng)名列前茅了。(隨便提一筆:兄評曉虹的詩寫得極棒?。?/p>
葉文福的大作發(fā)在何處?我尚未見到。但《我不是詩人》已經(jīng)寫得很不錯,他果然高出一籌,不負眾望。
石河的照片很瀟灑,有詩人風采,算照得最好的一張。我那張傻笑的最差,你那張屬于倒數(shù)第二。
我今年依舊碌碌無為,不過畢竟水到才能渠成,瓜熟方可蒂落,勉強不得;沒有一點耐心,詩人也是當不成的。不知你今年打算去何處一游?如果湊在一塊兒漫游一番,仿佛還別有情趣。一個人太寂寞了,三五成群指點江山好像熱鬧一點,不知你們幾個尊意如何?代問諸君好!
握手!
周濤
1981年3月31日
十四
楊牧兄:
近好!
信悉,因一些雜事而遲復,請諒。
去伊犁,大概以八月為最佳季節(jié),一行人隨意轉來,自是一件美事。如果可行,以老鄭出面組織似乎更為方便,我這里沒有什么問題,只要通知一聲就可與大家同行。
最近X報已開始了神圣的聲討和批判,想已看到。我很慚愧這樣的文章由此地發(fā)出,但無力挽乾坤。批判總是有組織的,我想很快就會組織到我們頭上了,到時候只要不寫就是了,反正我也沒有升官的野心,大不了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罷了。
《詩刊》評選活動,又不知因何故而推遲,看來確實激烈?。≌埬鷨枂柾跹嗌?,是不是又因葉文福形成了焦點?我估計矛頭馬上會指向該兄,這,既是中國的不幸,又是他的有幸,歷史老人有心成全他為一代詩豪了。
大作選了兩首,可喜可賀。老兄多年來勤奮創(chuàng)作,成果卓然,尤以去年收獲豐盈,確實應該受獎,否則就太顯得“天道不公”了。你的進步當然是對我們的鞭策,章德益今年就頗有些改觀,我從去年至今徘徊久久,而且心猿意馬,浪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所以你這一帶動,打破了平衡,為新疆詩壇立下了大功。
前些天因稿件之事,與雷抒雁通長話,得知這位老兄也將轉業(yè),我向他表達了大家對他的關注,問及轉業(yè)之事,他笑問:“難道全中國都知道了么?”此中有何原因不詳,但顯然雷亦不是受歡迎的角色。
文學家受苦受難的歷史還將延續(xù)到何時呢?
當然這一切都已顯得可笑了,失去了它往日的莊嚴神圣的形象,這許是歷史的前進。悲觀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只能使人變得懦弱,而我一向崇尚勇者。
有什么新聞望告,你現(xiàn)在聯(lián)系比我廣泛。
握手!
周濤
1981年4月21日
十五
楊牧兄:
問好!
并請向各位詩友一并致意,問好!
《綠洲》正式發(fā)行,自是好事。它過去有著不小影響,又誕生在這文藝不夠景氣的時辰,我們理應對它寄以很大的期望,而辦它的又是那樣一批實力雄厚的人們,所以我盼它重振軍威,豎起一面生氣勃勃的旗幟。我以為這種期望并非幻想。
《綠洲》這名稱甚好,既合適又美;而《新潮》如您所感,不是很理想。不過這么多弟兄動腦筋,總會有合適的。我設想應該醒目,不俗,有感召力,但一時也想不出好的,權且提供隨時想的,但不滿意。如《夜鶯》,顯得太嬌嫩,缺乏時代感;《春鳥》是臧克家一首詩,倒頗有內涵。另外我提議最好是用大詩人艾青的一首詩題,一個因艾青是文學史上不朽的人物,二則艾青在石城度過了很長歲月。你們用他的詩題毫不牽強,同時顯得格外有召喚力,如叫《大堰河》則意味著是詩人們的保姆,《火把》《太陽》均可,氣勢頗大,欄目前可寫一段這類文字,引一段艾詩,妥否,供兄參考。
我手頭確無力作,三首《西域訪古》,原稿頗有影射之嫌,曾給“邊塞”,被剔出,但陳艱看了,卻認為是我最好的詩,放在抽屜里好久,這次改了一點,不知是否有礙?我覺得仿佛沒什么了,如有,一是請兄代施刀斧,改動一下,二是只好讓我十分沉痛地上不成《綠洲》了。所寄三首,供你選擇,稍有余地而已,剔出的退回即可,不必客氣,都是老交情了?!毒G洲》的質量和聲譽是第一重要的,為此,對稿件嚴一點是對的。
咬咬牙發(fā)個要目,造點聲勢,然后我們還可組織評論,把《綠洲》這面旗幟打出去!
最后,致成功!
周濤
1981年4月25日
十六
楊樹并楊牧兄:
問好!有如下幾件事相告。
一,《百家詩會》座談的書面意見,章德益兄一并帶上,因為大家看法差不多,我就寫虛了一點,不管行否,交個差吧。
二,周政保寄給貴刊一篇評論文章,本來《上海文學》請他寫一篇,結果華東師大二位已經(jīng)寫好了評邊塞詩的文章,所以上海不會再用了,他讓我順便告您們一下。
三,《喀什噶爾》褚遠亮兄(我的同學,好友,為人正直)接手辦刊,擬搞專欄“創(chuàng)作談”,請全疆甚至外省作家詩人談經(jīng)驗。他委托我向楊牧討稿,談談《我是青年》的創(chuàng)作體會。我知道牧兄恐不愿為此事,但受朋友之托,希望支持一下這位剛開張的朋友,委屈你在小刊屈就。這也算給我一個面子,否則我將何以向褚兄答復?明年第一期上發(fā),請你最好弄一篇,實在沒時間,把《詩探索》上的那篇補充一下也行。能否滿足這個要求,還望信告。
將來有機會我們去喀什一游,領略南疆風采,還要依靠向導,所以先支持一下更好。
最后,楊樹兄來烏開會,恰好這幾天家里事多,未去拜望,如有空閑,盼來寒舍一敘。或者我抽空去看您都行。
順祝安好!
周濤
1981年9月6日
十七
楊牧兄:
您好!
請代問楊樹及各位均好!
本來想我們三人作一次暢談,可惜您有事,只好深表遺憾了。估計你最近可能很忙,故未去信打擾。除其他的稿外,我們的“邊塞詩”也正等您領頭之作。
一月號《上海文學》所發(fā)魏志遠的組詩,被編輯搞了個陰差陽錯,把我的兩首詩《牧人》《冬天里遇到的童話》發(fā)在他的名下了,大標題也用了我詩中之一句,這兩首是沒入選的,不知怎么搞亂了號,我也給兩邊去信說明了。估計近期會發(fā)更正。
您在《詩刊》的要目已看到,渴望早日拜讀。
另有一事:新大學生張柔桑寄我看一篇小說《開端》,并說明轉給《綠洲》,隨信轉上此稿,請給看小說的編輯審閱。我平日不愛干這種事,但作者有此請求,只好照辦;不算什么推薦,只是轉呈一下,請您們的編輯按質量公平對待,無論能用與否,請予復信。
在《綠洲》發(fā)詩選的事,還是按既定方針辦,我屆時寄去,請您審正。
祈祝筆暢!
周濤
1982年1月18日
十八
楊牧兄:
問好。遵囑將詩稿寄上,請您們審正。
詩共七首,約350行上下,寄得富裕些,以便您們篩選。其中《長途客車》是我所偏愛的,不知能不能發(fā)出去;《邊城》這首,也有點犯忌,如您感到易惹是非,可否加上“懷古”以分散注意力?其他篇什,好像沒什么犯禁的了。
調子有些低沉,給您們編選時帶來麻煩,請諸公原諒。我并非想像孫靜軒那樣搞“爆炸性一鳴驚人”,這些實在是真實感情而已。難道人的感情會任何時候都“高昂”嗎?有時高昂有時也會低沉,才是真實的、正常的。當然,在藝術上,這些東西就大有值得挑剔的毛病了,在這方面,還盼《綠洲》同人教正。
附去照片三張,均不風流,供選。
草擬了一篇自傳式的文字,供您們參考。
近期刊物收到,“綠風”[注]越見起色。舒婷詩選自敘傳略和前幾首詩均很有質量。我那些詩如能用,盡可少發(fā)些,但一定別排三行。
我們的新邊塞詩已寄走,近接晏明來信,他們也愿意發(fā)我們有質量的短詩??磥泶似煲慌e,頗受各編輯部的支持呢。盼第二批稿件。德益現(xiàn)在興致甚濃,我看詩的意義除外,這種文人相重,同心攜手搞事業(yè)的精神亦應是當今文壇的一個動人的現(xiàn)象。
代向楊樹、柏樺諸詩友問好!
握手!
周濤
1982年2月13日
[楊注]此處指《綠洲》中的“綠風”專欄。
十九
楊牧:
近好!
聽說你去伊犁了,收獲挺大吧?
經(jīng)德益提議,我給王也去了信詢問,是否明年一號“百家詩會”上由我們三人包一期,王復信很贊同,認為《萌芽》上我們合搞的新邊塞詩“反響頗大”,《上海文學》也很歡迎那樣做。德益要我給你寫信商量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盼將大作寄來,邊塞內容吧,最好能多惠幾首,一是他們可以給點篇幅,二是稿有余地。這次發(fā)錯了你和楊樹的詩,時值我在博樂,當時讀罷,我就對同行的北京張承志說了,這首《復活的?!反蟾庞峙e了,因為這詩像是楊牧的口氣,結果被我猜對,果然又是王也粗率作風的又一重大體現(xiàn),令人哭笑不得。不過,王也信中讓向您二位道歉,這次的稿子,也望老兄莫計前嫌,還是把大作寄來吧。我們合搞邊塞詩,畢竟已經(jīng)系在一起,假如少了您,那就的確沒什么意思了。您在北京時寄的詩集,早已收到,但因您去向不清,未能寫信,專此致謝了。
稿子盼九月初寄我或德益均可。
代向石城的詩人們問好,致謝。
此祝愉快!
周濤
1982年8月23日
二十
楊牧兄:
您好!信悉。
《袖珍詩叢》一事,有如下具體情況盼便時一告:
①十位青年的詩集將由哪里出版?湖南?上海?
②“小結”是由自己寫的類似“跋”的文字么?
③所選詩作是否可以與別的集子相重?
你將選哪一部分內容的作品?
我對這套詩叢所知甚少,只是從您信中略知一二,選起來不知該如何弄,大概以短詩為主吧?選好后是寄您還是直寄周良沛,盼能簡告。
赴吐之事不必介意,以后有機會。
祝撰安!
周濤
1982年11月22日
二十一
牧兄:
近好!
信很快收到了,真及時。因時間太緊,所以未能及時給您復信,請諒。
我寄了一千五百行,胡亂起了個名字《牧人集》,第一個字就偷了你的名字。周良沛同志的設想極佳,詩集本身就應該是件精美的藝術品,“袖珍詩叢”弄好了,當然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好事,不知您的大作定了什么名稱,想已寄去了吧?
我與良沛同志原不相識,因您推薦,他才考慮到我,當然他這樣做是十分信任,也是有些冒險的舉動,萬一質量不好頗難回復。所以還請您如去信時順便代轉達我的敬意、謝意和一點心意,即:稿件審閱后,有什么意見盡可告,勉強不得,質量第一,處理意見盼能告知(或退還)。
明年咱們三人的合伙生意,我覺得還應堅持,因為一年來還是有不小影響,淺嘗輒止,難免可惜。胡笳處讓我重寄了??磥砦覀兠髂昕偟门衔辶铱?,方不至顯得虎頭蛇尾,況且一旦承認了這一流派,就有上文學史的可能,何不繼續(xù)堅持呢?想聽聽你的意見,應發(fā)哪些刊物,也望明示。德益也很掛念你,有空去個信吧。三人行,隨時聯(lián)系。
區(qū)青聯(lián)的會你來參加嗎?盼來。
握手!
周濤
1982年12月25日
二十二
牧兄:
寄回的書收到了,寄去的書不知有用嗎?
三組大作,由德益兄統(tǒng)一寄往各地,除《詩刊》《萌芽》,還給了《飛天》。《詩刊》處毫無把握,便時還得你老兄去信問問下落。
“袖珍詩叢”中,德益的也選上了,湖南增了駱曉戈一集,新疆三個,周良沛公堅持都選,據(jù)說《人民日報》將發(fā)書序,并列十人名單。《當代文藝思潮》載了徐敬亞一篇論文《崛起的詩群》,大大地、系統(tǒng)地為現(xiàn)代派提供了理論,不知你看到否?賀敬之、馮牧認為“走得太遠”,召集一批人準備討伐。這篇文章還是讀讀,挺有意思。
新疆出版社有次去聊,我提起編一本《邊塞三人集》,以兄為首,每人精選五十首,合成一集,他們似感興趣,準備研究一下。我給德益談了,他很高興,扉頁印上咱三個人的合影,作為一個流派在形成期的記錄,你看有沒有必要?當然出版社尚未定下來,而且還得講條件,先跟你商量一下?!对娍贰缎切恰芬辉绿柎笞骶葑x,威風不減,可以想見《野玫瑰》一集的質量。八樓同居一周,甚覺得相投,我預感將在某種時候遭到“XX派”的襲擊,所以今后還必須把“新邊塞詩”弄得更成熟些,而且我們太缺乏理論,因而咱們自己動手寫文章的事,已成當務之急,我們沒有太合適的理論家,只好赤膊上陣了。
不日將去西安探望親戚,一月即返。代問楊樹、柏樺、石河諸公均好!
緊握手!
周濤
1984年1月30日
二十三
楊牧兄:
近好!
大作收讀,三組詩已經(jīng)分別寄出。寄前德益專程來寒舍商量了一番,臨走前囑我立即給兄報告,稿件是這樣分寄的:
《人民文學》:章德益《生命》(一首120行),楊牧《啊,大沙漠》(二首150行),周濤《鞏乃期的記憶》(三首120行)。
《詩刊》:楊牧《在遼遠的大西北寫下的》,章德益《天山偶憶》,周濤《鴉群》。
《朔方》:楊牧《天山三題》,章德益《中國,我是你荒原上一條小路》,周濤《縱馬》。
第一批寄出的三組就是這樣,需要說明的是《朔方》,因為該刊主編高奮同志前數(shù)月曾委托肖嗣文特意向我們三人約稿,一片盛情,所以我們便決定以其中一組給他,想必您也會贊同的。只是素無交往,信中便十分客氣,請他們選發(fā),估計有可能只發(fā)一部分的。
韓作榮處十分支持,答應給篇幅,并稱三天之內給復信。我們寄去了較好的。三人共計約四百行。不知這篇幅肯不肯給。附去作榮的信請您一閱。
《詩刊》由章德益給王燕生去信。
其他各處,《萌芽》《文學報》均大力支持,咱們下一批再說吧。《星星》上半年已不可能,咱們各自都在那兒有待發(fā)稿,以后再說?!吨袊娙恕非耙欢蜗蛭壹s稿,估計您已寄去了吧?黎煥頤說《中國詩人》選剩的稿子可在《文學報》發(fā),并且加編者按。
如此弄下來,已經(jīng)不算少了,二批之后,大家是否聽聽反映,稍稍休息,然后再干?而且還需探討一下,究竟如何深入的問題。
您發(fā)在《萌芽》的三首已拜讀,真不錯,尤以第一、第三首為佳,中西結合,無隙可尋,令人惆悵?!对娍返娜?,我格外欣賞那條“內陸河”,但這組比不上那組詩。
《綠洲》的稿子月中寄上,屆時請指正。
代問諸位詩友均好不另。
順祝筆暢!
周濤
1983年2月10日
二十四
牧兄:
您好!
我在西安住了二十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竄到上海了,一路甚念。在西安曾幸會你的“同學”葉延濱,暢談至深夜,相當投機。本來給你寫過半封信,因為匆忙,只好到上海又重寫一封。
今天去看了王也、肖崗,談到我們搞“新邊塞詩”、搞聯(lián)合行動,很感興趣,說真的,咱們的“集束手榴彈”算是扔對了,影響的確大,我一路從西安到上海,充分體會到這一點。《延河》曉蕾及不少同人都有耳聞,葉延濱還出主意讓我們寫文章“拉大旗作虎皮”,……這樣“新邊塞詩”也就沒人敢非議了。這意見似有一試之必要,而且這一角度我們自己也好說話,無吹捧自己之嫌,不知仁兄以為如何?若可行,是否您掛帥先來一篇?寫文章之事是您的強項,我看是時機了,三個人都動筆,你開先例吧,這樣有把握一些,第一炮要打得響。
《綠洲》詩會[注]的事能否行通?不少人想去,葉延濱說“但求到時候別忘了我”,曉蕾、葛佳映、田奇也都希望能夠去參加這次聚會。王也他們設想年底請一批外地詩友來上海促促上海詩壇,新疆可能請您和我,如果這樣,我們結伴而行,真是樂事!
我剛到上海,詩集事還沒來得及去談,所以尚不知道,先給您寫個信。估計半月后即離滬赴京,然后就回新疆了。
代向石河子諸公問好!問楊樹、柏樺好!
匆祝撰安!
周濤
1983年3月2日
[楊注]應為“綠風”詩會。
二十五
牧兄:
我剛回來。不巧,聽說您剛走。
前后的信都收讀,甚念。前日聽永正講,您老兄最近的創(chuàng)作達到忘我之境,每日干到五點,聽罷大駭。我說:楊牧是不能惹的,你稍稍向他挑釁一下,就會遭到致命的打擊,這情況我已是有過經(jīng)驗了……
詩會[注]的事,于無望中突然興盛,公劉來信說他屆時一定來,八十多條好漢濟濟一堂,真是一次詩歌大檢閱,聽說你寫了一支歌,太好了!此足見兄之大氣魄,大胸襟。干這么一件漂亮事,一輩子都可以夸耀了。這叫“大漠風度,天山氣魄”,不為過分!
《復活的海》已經(jīng)發(fā)行,祝賀!我尚未見到,聽說印制精美,我等你送的一本,要題幾句親熱點的話。另外,解放軍報社杜志民在京時曾讓我轉向您要一本此集,這次又有信來催,請能題贈一冊。
良沛有信轉告,讓把他那篇推薦《野馬群》的文字請個同志重抄一份給我,麗宏的那部分刪去,千把字,請谷閏抄辦一下寄我好嗎?
你和德益外出的事是否推遲?去你家的事看來也得推,來日方長,詩會上再聊吧!我剛回來,雜事堆積,暫寫幾句,容日后詳敘。
代問楊樹等諸詩友好!
握手!
濤
1983年7月30日
[楊注]指首屆“綠風詩會”。
二十六
楊牧兄:
近好!
問楊樹、柏樺及石城所有同行詩友好!
會[注]未參加,甚為遺憾。我去了一趟帕米爾,結果到喀什中途而返,山亦沒上成。
南X人心浮動,空氣有些緊張,這次事件在我大漢民族近幾百年的恥辱史上又書寫了新篇章,令人痛心疾首:肯擲紗帽的陶淵明,如今是太少了!
聽說楊樹兄最近佳作選出,被楊眉譽為“農民惠特曼”,祝賀!李瑜兄的大作也拜讀了,尤對描寫土爾扈特的詩感興趣;還聞道炯浩要與XX分手,在會中遭了點善意的攻擊,雞犬之聲相聞,令人振奮。特別牧兄成績突出,堪為我們詩壇的先鋒和驕傲,祝你再接再厲!
所提詩稿之事,一定努力爭取上去,如此肯給篇幅的刊物,全國何其少也。這年頭,作詩是個苦命的棄兒,不知是否有可能改變這種狀況。篇幅大,質量難保證,所以選稿時還得嚴些,不然難以奏效;到時候,能上多少上多少,我盡量多寄些請您挑。時間還是以您的安排來定,給我兩個月時間準備就可以了。
聽說來稿很多,很受讀者關心,還是得有闖勁,不然四平八穩(wěn)沒人注意,新疆的刊物,就缺這股勁頭,只好盼你們擔起重任了。
王也讓我轉告你,明年詩會約你賜稿,盼寄佳作。
祝撰安!
周濤
1983年11月26日
[楊注]指“綠風”詩會。
二十七
牧兄:
好!
近來忙些什么?久不見字,甚念。
德益說他給您去了信,不見回音,看來你是一頭扎進藝術之海里潛泳了。今年我們三人的計劃,總得按部就班地實施,否則邊塞三人的吟嘯合唱未免英雄氣短,才唱兩年就終止乎?
況,三人的命運已經(jīng)互相牽連到如此地步,簡直如大觀園一損俱損了,而攻擊者又從未有現(xiàn)在這樣多,這樣目標明確,以你為圓心的靶面,我們也在所難逃。也好,亂箭之下,可能射出一個三角形的奇星光芒四射呢。有一點是必要的,我們的絕對團結是生命線,是勝利的保證。此不用多言。《詩刊》邀德益和我去江浙一游,你因屬于《詩刊》多次活動參加者,可能這次沒有?但我是去不成了。
聯(lián)合行動恐受影響,所以提前寄幾組出去,后面的慢慢來,不知你意如何?同意你的意見,今年不沉默,再鼓一把力。
我恐到七月,天作之和,得轉移一些精力,不知你老兄今年有什么事干擾不?
每天難得想詩,真怕今年拖了咱們三人計劃的后腿,只有在夜晚想法子補寫一點,卻難有滿意之作。煩悶得很,有空來信聊聊,談點您的新想法,啟發(fā)一下我。
問您全家均好!
握手!? ? ? ? ? ? ? ? ? ? ? ? ? ? ? ? ? ? ? ? ? ? 周濤
1984年1月17日
二十八
牧兄:
來信收悉,即復。
《綠風》的事,如果您真要下決心辦,領導也非常重視的話,那就爭取把它辦成一個好詩刊,重振旗鼓,壓倒《綠洲》當不在話下。只是那樣要耗費你的精力,尤其在初創(chuàng)時期。我和德益當然全力給你效勞,撐起《綠風》就是撐起我們的小世界。編委的事,我們掛不掛都會和你同心協(xié)力,所以可以考慮留位置給那些拉一拉就賣力的人。
柏樺要我“上戰(zhàn)馬”[注],而且上面簽有“牧”字,我只有從命。但是真不知從何處講,張濤兄不該說說嗎?良沛不該感謝嗎?元洛不該道歉嗎?想來想去,還是第一個,老鄭吧。寫得很吃力,且不好,你們多修正調色一番,別客氣。
我現(xiàn)在閉門思過,不與文藝界人來往,除德益外,我很少見誰,名利場,是非窩,同時也不必在乎他們的議論,我們好好干吧!三首《夏草原》拜讀,我覺得很好,是你的水平,德益的一首也不錯,一并寄《昆侖》了,很快會有消息的。林希那里說發(fā)三月號,《萌芽》那兒放久了,寧宇說要發(fā),估計今年初差不多?!懂敶肪梦磸托?,前天寄來了校樣,我那組短詩發(fā)一期了,但他們要發(fā)邊塞詩,大西北的,讓咱們組織,這正中下懷,除咱三個,新疆你看還可以有誰?甘肅李老鄉(xiāng)、林染是否也拉上?你考慮一下,稿備齊了,今年可以發(fā)出,此事盼信告。
握手!
濤
1984年元月三十一日
[楊注]指刊物上一個欄目名“扶我上戰(zhàn)馬的人”。
二十九
牧兄:
寄上的《牧人》收到了吧?
你交給我的任務,當在一切任務之上,而且秦安江的詩是有苗頭的,你看得準,他的方向是目前詩壇欠缺的,寫工廠詩,寫好不易,寫成不凡。我寫了800字評點,不知這樣寫行不行?請兄斧正。
詩稿收讀,真棒!《忘卻輕柔》那首,看得我熱血陡涌;你找到了自己的抒情方式,把兩者結合起來了,這就特有楊牧風,你老兄的又一次跨躍將再次顯示出來。德益今年也有些“猖狂”,詩也在長進,威逼之下,我他媽的又該非常愉快地“腹背受敵”了!這樣真好,說明我們都不是才盡的貨色,潛力大大的有,壓出個井噴,創(chuàng)造奇跡!
《詩刊》邀請之事,不料部里準了我一個月假,估計本月二十幾日可與德益同行,屆時再告吧。兩組《強者》如何處理待與德益商議,我想《當代》應有一組吧,另外,《飛天》那里是否還應交點好貨?分發(fā)完了再告?!独觥返脑姼逡阉蛯?,不知能不能通過,曉樺會力爭的,他昨日來電話說,估計問題不太大。
王也用李、東作頭,是否有對我們有不滿之意?真可笑,質量擺在那兒,我認為一期的擺法有點不當,在這方面,你是夠大度了,不過計較也沒意思。
“扶我上戰(zhàn)馬”那篇文章,聽柏樺講重復了,與德益不謀而合地寫了老鄭,真是!我那篇撤回,我重寫一個不重的,好吧?而且我那篇沒寫好,你退我另寫。
就這樣,不多寫了。
祝高飛!
濤
1984年2月16日
三十
牧兄:
小劉后天去石河子,帶個信給你。
解說詞[注]我又重搞了一個,用對話體似顯活潑一些,請小劉帶給你一閱,你再重新加工潤色一番,萬勿客氣,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集體創(chuàng)作。
特別是我那段,尤需請你重寫,我自己寫自己不好弄,把握不住,因此要你根據(jù)你的看法寫一遍;你和章的文字,也可重改寫,但我那段,是必須你寫了。切切!
另有一事,即谷閏小弟的詩稿收到,看過之后很難說點什么。告他勿躁,我屆時有什么打算寫信告他。
別無事,不贅。
握手!
周濤
1984年3月8日
[楊注]時新疆電視臺為我和周濤、章德益攝制了一部專題片《邊塞三詩人》,要我們自寫解說詞供他們參考,我和德益推舉周濤執(zhí)筆。
三十一
牧兄:
您好!
我已于4月5日返回,一路思念大兄,回來又收讀您的信,想念愈甚。
《牧人》拙集得以出版,除良沛兄的扶持外,第一催生者乃牧兄也,您不無私舉薦,良沛當時安知世間有周濤乎?因而捧讀兄函,難免動情,兄之胸襟為人才學智慧實為小弟引為自豪,愿與兄此生結為至交,想兄不棄我之輕薄浮蕩。
上海之事,如兄言,不必在乎,你已仁至義盡,不負于人則坦然,負于人則戚戚,小人常戚戚,日久之后,也許會使有些同志愧疚。我現(xiàn)在就有愧疚之情,對元洛,曾去一信,后收到十幾個字的復函,顯然元洛不肯諒解,無奈,只好有待來日以行動作注釋了。
至于XX,兄之明察與我感覺一樣,我曾告德益,德益說并非指我,說發(fā)稿時我那期尚未出來,我感到不一定如德益那樣善意的理解,以那位先生的目光,不至對更遙遠的人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憤慨。讓他們攻擊我們吧,猛攻之下,說不定恰恰攻出個當今的真詩人出來!
良沛寄來郵件,內中有四本,估計是讓我轉的,我還沒細拆開,如有您的,過兩天寄上。文章不著急,隨您安排,隔開些距離好。樓[注]要的文章遵命,待忙過這一陣就寫?!堆雍印诽幝勵l、曉蕾頗為體諒我們,大作他們準備用的,并讓代問您好!
德益去了上海,偕妻而游,估計回來稍晚,屆時盼有機會能再一聚,我們三個好好地商量一下。路上只給你寫了半封信,因為時間短,留著回來寫了,這樣安定些,在外面我很少提過筆,請兄諒之。
緊握!
小濤
1984年4月6日
[楊注]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樓肇明。
三十二
牧兄:
您好!
《野玫瑰》收到,即復。
印得精美,照片是象征性的,簽名比你平時的好多了,公劉師的序真棒!讀了讓我感動得差點掉淚;你的后記——就著名字作了一篇好文章。這些都讓我羨慕得有點頭暈,“人生出這樣一本漂亮詩集足矣”,是我的第一聲慨嘆。
詩還未及看,先寫信,否則坐臥不寧。
樓肇明處的文章寫了,今天剛寄出,還能看過去,請放心?!缎陆膶W》4期的《癡情》讀了,我覺得沒寫出你的靈魂,總感到缺了點什么,但一下理不清?!对娍忿D我那首《提醒一句》的詩,受到王也的批評,認為成了人民的對立面,中間有道鴻溝,口氣和出發(fā)點也不對,我想想覺得說得對,這首詩是不對勁,偏偏《詩刊》選了它,真是掃興。我有時得提防XX某種情緒的滲透,也請兄常提醒。
上海兩本小冊子都寄了選目,都只有30首左右,很薄,解放軍出版社有一本,也很薄。我恐怕難得有《復活的?!贰兑懊倒濉愤@樣厚實的詩集了,因我本身就單薄。我的脊背上從來窄得印不下名字。
獲獎的事,新疆能有一個,便是你。老天爺再賜給一個,我也但愿你賭勝??上思也灰欢ǔ姓J那是詩集。
德益回來了。你何時有空來???
握你的胖手!
濤
1984年4月16日
三十三
牧兄:
正想給您寫信,就收到你的信。聞頻的處理,倘如此,就算了,他說要我們的“邊塞詩”,把我在西安寫的七首“陜西詩”全退了,不過他們似乎說過“大河上下”的事,但我忘得一干二凈,只記住了“邊塞詩”。我沒給兄全部傳達到,也有責任;不過我寄的也是純種邊塞詩,因為晚于你半月,尚未知如何處理,估計也會不用。
你每次來烏,都匆匆忙忙,這回也不盡興,只有上次青聯(lián)為我們安排了一周的專業(yè)暢聊,受益很大。我對你老兄的敬重是由衷的,這您看得出來。在事業(yè)上,命運安排了您這樣的一位高質量的對手來激勵、帶動、提攜我,自是我的好福份;德益、您、還有鄙人已經(jīng)“組成一幅相依為命的畫面”,三個名字是連在一起的,而你,又是為德益和我格外敬仰的,成就、年齡、人格皆為主柱。這并非吹棒,因為我們之間不需要那種東西。
德益說給您去信談了楊煉的《諾日朗》,不知您如何看那組詩,我是很受震撼。在如此強有力的沖擊面前,感到自己的形穢。這恐怕是今年最好的詩了,它標志著中國新詩的全面崛起之勢,在這種詩作面前,多少小說名篇會黯然失色啊!而我們,必須走更加艱苦的路了,高峰又出現(xiàn)了。
《綠洲》的詩何時要,屆時請來個信,我好準備。計劃這個月底去喇喀昆侖,很想今年能抽空專程到你那兒玩兩天,看情況而定吧。
代問您全家及石城諸詩友均好!
握手!
周濤
1984年5月11日
三十四
牧兄:
您好!
信悉,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了好幾遍矣。
因為天氣驟變,喀喇昆侖已去不成,我也不想玩命,光坐車就是20多天,而且中間有300公里為風雪所阻,只好待以后再說。
信中所談的問題,我近日正在思考。本來頗多不解的矛盾在我腦子里轉,看了您的信,就更使我矛盾得厲害了。因為收你信前,丁郎曾專為楊煉詩作和我探討過,他的意見和您不議而合,所以對我思想上已有觸動,開始對我相信的理論反復推敲,然后接您長信,就更使我陷于矛盾之中了。我懷疑自己是否走得太遠了?這不能不使我有所警惕,因為我們畢竟不是現(xiàn)代派;而且文學理論上的兩種觀點,素來是各有其理,韓少功有篇文章《文學理論上的二律背反》、吳亮的幾篇《一個面向自我的新藝術家和他友人的談話》,都注意了這個很重要的現(xiàn)象。我覺得您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丁朗的意見也值得考慮,而且說真的,我本身的藝術觀和您們也屬同一類型,很容易引起共鳴。但楊的詩我尚不敢下出明確判斷,因為它確有使我震撼的地方。正如您說舒婷的詩那樣,說不清是否太懂,但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因而就想研究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凡之處。他的詩,顯然受了希臘詩人奧·埃利蒂斯的影響,其中有些句式也是移植過來的,詩人以自身切入整個民族的傳統(tǒng)和歷史,并注入新鮮內容的想法也是受了那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啟迪的,是否成功,尚待評定。總之,兩種文學理論都是有偉大的作家和作品作為支撐的后盾的,只是在歷史的階段上,看誰更符合規(guī)律和潮流,因而就很難斷言哪種是必然通向成功的道路,我想,說不定通向羅馬的路不只一條,人也不只一種。
不過,我是不能成為現(xiàn)代派的,我只可能是個中間道路的行者——象征派和寫實派之間的人,而且我覺得我們三個大概也都逃不脫這個中間之路。因為我們第一不太保守,不可能死守陳規(guī),這從我們的作品可以看出軌跡,第二我們不太愿意寫讓人們看不懂的作品,我們還是希望被人理解同時又給人美感的,這種大的共同點造成了我們的“黏合”,至于人家說我們是以豪邁為共同風格的理論,我總覺得似乎表象了點。今天恰好德益帶田奇(他去你那兒了)到我家來,談及這些問題,他倒對這些頗有定見。他最近對國外和臺灣的詩歌研究得較深,對楊煉的詩和李鋼的詩都挺推重。李鋼的詩選您一定看了,寫得是不錯,也是明顯地借鑒了臺灣詩人的一些藝術技巧,在文字的運用上就活潑、巧妙,使人耳目一新??磥?,再聰明的人也需要借鑒,心有靈犀,一看即可少走彎路,那些經(jīng)驗畢竟是許多人幾十年探索的結晶,完全可以為我所用,但決不是生搬硬套。這兩個人的兩組詩,以不同的辦法在詩壇引人注目,因而可以斷言,還可以有更多的人以更不同的辦法站住腳。
咱們的辦法是三人行,這玩藝也是當代少有的,何況也已經(jīng)造成了影響,因而咱們常常互通思想,保持一致的步調,就成了重要的全局觀念。德益說你最近要調整房子,擬讓我倆去一趟,反正我是不去遠處了,很想偕德益同赴石城與您作徹夜談,住招待所也蠻好,何必打擾您全家不得安定呢。
您說的“衰老”一段話,我很理解卻不相信。理解是因為我自己有過很深的那種體會,我敢說比您深,那種被時代、被詩界遺忘的自感心力交瘁的意識曾經(jīng)有力地按住我,使我長嘆路已就此終結了。但是也許挽救了我的正是您,您健步如飛地在前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扇大門,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說,中國詩壇離我們并不十分遙遠,成功可能不是神話,來吧,弟兄們!所以我才望著你漸漸遠去的背影又向前走了。正如1979年時那樣,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少,也完全清楚與您之間的距離,你的潛在力量是不容低估的,因此我不相信,期待著您的又一次奮起,用一記重拳給詩壇以新的刺激!詩稿的事,一定遵照兄囑近期整理好寄上。如去石城則帶去由你挑選,我是有負于《綠洲》同仁的,一直未發(fā)過令人滿意的作品,很想在這次有機會彌補。上次八樓會議之后寫給您的一首贈詩寄給《青年詩人》了,不知他們用不用,我是希望它以鉛字奉贈的,倘發(fā)不出,再抄一份。
話還很多,所幸相會在即,再談吧!
向《綠洲》諸詩友問好!
代問您全家安好。
握手!
周濤
1984年5月24日深夜
三十五
牧兄:
兩個禮拜沒給兄寫信,然則幾乎無日不念楊牧二字,王也兄一直問你會不會來,我知道你不會去,是我也不去,不去是對的,寫封信婉謝就是了,你又不是沒領過所謂獎,200塊錢一個證書,熱鬧一陣而已。不過王也倒是真心請你,這次和你同樣請的還有張弦、李瑛、金河和錢谷融教授,張弦去了,李瑛和你未到。王也托我給你帶回一支金筆,等方便時捎上吧。
這次有一點小獲,作為《綠風》編委,把刊物給了一群年輕的大學生,是復旦“詩耕地”詩社和華師大“夏雨”詩社的幾位創(chuàng)辦者。他們非常喜歡。我宣傳了你的辦刊方針,描繪了本刊的發(fā)展前途,并要他們以自己最佳作品給我們,特別渲染了你的贊美《上海姑娘》一詩的態(tài)度,使他們很受感動。臨行帶回他們的刊物和所出的兩本詩集《海星》和《夏雨島》,還有孫曉剛將寄一組詩,李彬勇的詩作和譯作。李在《綠風》3期有詩轉載,孫的詩相當有苗頭,估計這伙人不幾年后將成為上海詩歌的代表人。他們的詩能否有計劃地發(fā)一些,引進一點新鮮的青春活力?作為我們培養(yǎng)的青年詩人,我們培養(yǎng)本地的,也培養(yǎng)全國的,這樣,《綠風》才有可能成為全國青年詩愛好者矚目的刊物。重視青年,重視大學生的詩,我以為是當前非常重要的事,詩永遠是這類人的,而這類人會影響別的人。不知您和其他編委意下如何?部分稿子已交德益先閱,圈出佳作,然后寄上請您再選。您的意見便時盼告。
這伙人我聯(lián)絡了四五個,都發(fā)過一定數(shù)量作品,但目前都還不甚吃得開,其他上海正牌寫詩的我是一個也沒約,那些人不行了。編輯的更是一首沒約。但我怕自己看不準,對這伙人的詩也說得挺活,但他們是相當支持我們的,這股力量如何對待,還想有機會能與兄面談。新的知識結構,新的詩歌青年,除《綠風》能有魄力支持,當今天下還有哪里?《詩刊》受控太死,《星星》太纖巧謹慎,牧兄,《綠風》要辦好,最需要兩個字:魄力!而這東西恰在我們身上。
寄您的幾首詩想已收到,篩選一下,如不理想就堅決退,《綠風》的退稿永遠不會使我不高興的,永遠!讓我們干起來吧,用自己的刊物挽救詩的命運,打撈詩的沉船,重新豎起它遠洋海盜般的桅桿和旗幟,讓世界刮目相看!這使命只有靠我們了,當今天下,舍我其誰!不能讓詩沉淪下去了……牧兄!
緊握!
濤
1984年7月1日
三十六
牧兄:
兩信皆悉?!懂敶?期所發(fā)大作《處女地》已交政保復印,勿念,屆時寄你一份收存。因你有急用,我這兒有份稿樣,附上。
接石河信,說王遼生[注]大兄已經(jīng)到了,甚喜!我輩中又添一老將,應請遼生寫一文章,在刊物上發(fā)一下,以壯聲勢。他老兄有如此氣魄雄心,不愧真詩人,我深感嘆服!最近我收到好幾封想來新疆的大學生的信,可我沒力量收來,他們也最終沒來,還是遼生一頭撞開了玉門關!
《詩選刊》的幾家邊塞詩,政保正在搞,他的情況請你便時給《詩選刊》介紹一下。你是編委,他很愿為選刊效力,請為推介一下。另外有空去信時,代我向選刊諸公致謝并致敬意,刊物辦得好,詩壇值得關注的,就是它了。
你何時來烏?北京的作代會我不一定能去成,名額只有一人,我恐怕得讓。如能去成,我倆作伴當然好了。
我寫了首《三人行》,德益欣賞,想發(fā),已交給老鄭。我借寓言罵人了。
握手!
濤
1984年12月4日
[楊注]王遼生,著名詩人,參加“綠風”詩會后志愿來到石河子落戶,任《綠風》詩刊副主編。
三十七
楊牧兄:
病了一場,現(xiàn)已稍好。我今日感老之將至,且無計可施。前日德益來談及邊塞詩事,的確需要認真研究一下,不然我們將會有一沉默期,當然沉默也沒什么不好,特別是在藝術上遇到困頓,需要積累和思考的時候。但今形勢似愈來愈不善。詩壇的派系在逐步形成,吾派倘不在這時匿跡,就必須重振旗鼓,殺出一條血路。三人行,顯然比一個人單槍匹馬落荒而逃要好,此時要你支撐一下了,今年我狀況不佳,寫不出來了,你和德益是否奮力抗擊一陣?
特別我們得多研究一下路數(shù),德益有一條,堅持粗獷雄健的詩風,我以為正確;但今后還應解決什么問題,朝哪方面創(chuàng)新,這就得常常探討。聽你意見。
兵團文代會你來烏嗎?伊犁之行我看得完成,乘機可以搞一批伊犁的三人行之作。你看呢?
信不專門寫了,和谷閏的一塊寄了。良沛文章太長,你可否想法向他說明?
再談!
周濤
1985年4月12日
三十八
牧兄:
我最近剛回來,聽說你陪傅天琳去伊犁了。
這次東久哀哀地讓我?guī)砣姿膼矍槭男性?,說別處不敢發(fā),希望《綠風》給他捅一部分出去,讓我給你。十首給了老鄭,主要的部分給你,不知能否一次弄十首出去?也就140行,請兄幫他做成好事。你表揚了他的《南方告急》是吧?他挺得意。在北京,東久每每埋怨你沒來,不然更快樂。
一晃兩個月了,甚念,香港不去了嗎?何時去,路過時再暢談。東久稿子的事,請掛心上。
握手!
濤
1985年5月1日
三十九
老牧:
您好!
劉漢生處商量了一下,他打算5月30日至6月20日赴伊犁,你好安排嗎?反正咱們三個要去一趟伊犁玩玩,借拍電視更好,他可能要準備,安排,我是隨時待發(fā),現(xiàn)在主要看你的時間是否安排得過來了。
德益尚未歸,快了。但估計20號他也不一定能趕回來。
3期《綠風》收到,挺好。畢竟老兄別出心裁,辦得有意思,全國詩刊,《綠風》第一當之無愧。這一招是個好點子。
我那些短詩,全仗你安排了,不來勁的地方你就動動手改,這些詩是你發(fā)現(xiàn)的,我又一次受了啟迪??磥硪院髮懸魂囎?,就得請你“慧眼識妖”一下?!秺W運會》退我吧,太長,不和諧。
來烏就找我,我們還得“聊發(fā)少年狂”一下,是吧?
握手!
濤
1985年5月14日
四十
楊牧兄:
想不到這么快你就回來了,如非德益告我,還以為你在北京,昨日復唐曉渡信時,還說讓他去看你。你的事弄完了嗎?
林染究竟又搞了些什么鬼名堂?他不當編委我沒意見,情況我不了解,但我曾給他復信時說過“不管我們邊塞詩有多少可改進的,都不要由內部有人攻它”。不幸言中了是吧?此亦不足怪,由他去吧。
牛漢有信,那輯西部詩已發(fā)《中國》六期,你、德益的均為良沛處轉去的稿子,可惜無昌耀。
曉渡有話說明年評介一批中青年,問我誰寫好,我舉了三位:《萌芽》李其綱(搞評論的),你(最了解我的),內蒙薛景澤,請他考慮。不知你有沒有時間或興趣日鬼這號文章?
政保的《新邊塞詩審美的當代性》一文已發(fā)在《文學評論》5期,稿樣閱過,頗好,近萬字。
咱們三人那電視專題片,下星期六放,請兄看好!另,聽說作協(xié)要請你來當副主席,過來為期想不會遠了。在這邊一塊干吧,那多熱鬧!此事不要推托,最好連《綠風》也帶過來。
好了,不多贅。編輯部各位的送書一直想請你帶去,現(xiàn)在只好寄去了。問各位好!
握手!
濤
1985年8月16日
四十一
牧兄:
聽德益講你不去巴基斯坦了,在家忙什么?我去焉耆時與戴、張相錯而過,估計他們還在新疆。我陪張承志跑跑,頗有收獲,從他身上感覺到不少東西,他和我們文學觀念相近,然而在接近生活上,很有辦法。這是詩歌界中很少有人能夠做到的。對此我頗多感慨,詩報詩刊紛紛如潮吧,可是有幾家認真的,有幾個夠分量的?淺薄,當今詩人之大病也?。ㄖ挥幸簧俨糠植蝗绱恕#┐瞬〔恢?,詩壇無以興旺,因而我覺得《綠風》明年,可否少登一些可發(fā)可不發(fā)的詩,多發(fā)一些有分量的,每個上去的,都堂而皇之,沉甸甸的,一般的貨色,不發(fā)為好。多登些有意義的文章,嚴肅的、有水平的介紹、評論、分析詩人及詩,這樣有助于使詩歌青年知道如何進入詩。
近讀昌耀《西藏文學》所發(fā)《慈航》,堪稱佳作;我們三個的確需要“突破”一下了,不然以后“新邊塞詩派”夠嗆,新人涌出,已有壓力了。你看呢?
林染來信,列了個名單,想你已看到,不知如何應付?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們采取“聯(lián)合行動”,一致為好,所以請告處理辦法。
近購一套兩冊《美國近代詩選》,甚棒,不知你看到?jīng)]有?政保文章已載《文學評論》5期,閱否?輿論造得可以了,只是明年怎么辦?我好久無詩了。
問遼生、春華等近安!
握手!
周濤
1985年9月29日
四十二
牧兄:
你好!信悉,即復。
林染處催得緊,只好寫了幾百字寄去了。他老想大張旗鼓一下,而我覺得那樣未免容易招攻擊,不如多多準備,暗中寫點有分量的東西有利。
你不去巴基斯坦、尼泊爾,我覺得遺憾,但不能不承認是有志氣的舉動。
寫作的事,是正常的現(xiàn)象,膩味,我以為卻是好事。我們寫了半輩子了,總不能像機器似的,不斷地往出造,出點故障,有可能使機器檢修調整一新。寫不出來,別煩也別急,心理上不要有壓力和負擔,完全放松,讀書以待,必有新的突進!我在這方面有過一點經(jīng)驗,相信自己的才力,靜心地、像普通人那樣玩、讀書、出去轉,憑兄之底氣,必有大進之至。
昌耀愛好起“現(xiàn)代派”,由他去,不必勉強。但是我也覺得觀念似需更新一下,文學新浪潮,總該被我們理解、識透,方可心中有數(shù);他們的名堂,畢竟有吸引力,在詩界最強,不弄懂它,恐難勝之。
這次去廈門,舒婷偕其夫去我們賓館座談,提起“楊牧大哥”,顯得很親熱,硬說她認識你比我早,我只好一笑。蔡其矯、李鋼、公劉、陳松葉也均見到,我乘醉大展狂態(tài),使李鋼、陳松葉大為難忘了一下。在福建,劉登翰也大贊“邊塞詩”一番,有位林祁女士,對你五體投地,托我?guī)Я诵┗ㄗ呀o你,現(xiàn)在家待你來取。
我現(xiàn)在心情也不佳,煩得很,覺得人生沒意義,寫作也就那么回事,漸漸產(chǎn)生一種灰暗的情緒。放浪形骸,世上不容;循規(guī)蹈矩,實在無趣。真不知后半生怎么排遣。唯有寫東西,卻難寫出真佳作,故覺愁悶。我勸你放寬,卻實在是同病相憐,暫時不爭了,認真琢磨一下藝術這玩意,尋找精神的寄托和主宰,我甚感缺乏這個。久不寫詩了,近來只寫散文度日騙錢。盼你有空來烏,三人促膝談!
握手!
周濤
1985年12月9日
四十三
楊牧兄:
你好,春華同好!
海濤帶來“圣旨”,我亦應照辦,但實在山窮水盡,正是沒有周轉余地的時期?!赌赣H江南》給《詩刊》了兩年,遲遲未發(fā),因《中國作家》一再約稿,已修改交他們了,發(fā)幾期尚不知,看來會發(fā)。給您同發(fā)就很容易使第一次打交道的他們產(chǎn)生誤解,一稿兩投,熟人好辦,不熟就得罪得厲害。你看怎么好?稿子還是請海濤抄上,以備急用吧。
其他好稿真的沒了,近年寫詩少,你知道。寄你的十一首,其中有不少是胡日鬼之作,嬉皮笑臉,“歪詩”嘛,以歪抗正,有助于我們的正面形象多層次,或稱之為“日記”,這樣其實或可歪打正著;太正經(jīng)是我們給人留下的最壞印象,刻板,其實我們也會玩鬧。也有不嚴肅的時候,但當順手寫的歪詩讀,他們就不至于苛求。你看呢?因此,我從這意義上想,還可能發(fā)歪詩比發(fā)“江南”更好。
常征文章,意見同意。還是請你和春華刪,刪去1500~2000字,以刪引我的詩為主,只要意思順,就行。刪吧,別客氣。
公劉的信,發(fā)雖可以,但最好加個編者按,表明一種態(tài)度,不然等于我們對各種反對派的某種認可。目前形勢并不善,沉默可以,這已夠寬宏,即使對公劉,也不能過分遷就,不然等于我們的變相檢查,說明刊物接受這意見。這樣,就必須再發(fā)文章駁之,那又太動怒了。
最好有個編者按,不同意,但寬容,不在乎各種批評,我們自有想法。原則問題上,不可太寬。我們的缺點,我們自己清楚,配裁決我們的,只有歷史。
別不詳述,有空過來玩。
詳細意見請海濤轉告。
握手!
周濤
1986年
四十四
牧兄:
你好!代問春華好。
郭大禮的信收讀,我意就算了。你我都挺忙,且都厭煩命題作詩,千古流芳的事,就留給別人吧。信是寫給兄的,若有空時,復一短箋說明即可。
我明天去蘭州開個創(chuàng)作組的會,估計一周即返,然后等兄一塊去北京。漢生想請我們三人一起到他家吃羊肉,現(xiàn)在只等你來烏時即可去一玩了。
有事來信多聯(lián)系,甚念。
握手!
濤
1986年2月20日
四十五
楊牧兄:
你走后,我把你那條子看了許久,興致頓起,便如數(shù)把你點名的幾首都抄了,現(xiàn)在就寄上。
1.總題起了一個,不一定好,再幫我想想看。
2.其中《豹》曾通過你寄良沛,他收到來了信,可能他要發(fā)這首,發(fā)重行不行;《星期傍晚……》曾改過給《伊犁河》,理不理睬他?請酌處。
3.如果只剩四首,原先交谷潤的兩首可否合并過來,從中挑選合適的?那兩首你應該看看,關心一下。
4.依我拙見,以保證這批質量為上,為此,發(fā)重也沒什么。除《綠風》,別處不會給我這種詩如此待遇。另外,今年能否爭取安排上(詩的次序可打亂,重新由老兄安排)?
最后還有兩件事,一是劉毅然詩稿,寄上請編輯部審處;二是張小波來信,讓我勸你提攜他,信轉上。這小子有才華,應該重視一下。
握手!
周濤
1986年5月3日
四十六
老牧:
信悉。
因評論催得急,未敢請內地人寫,讓新大中文系常征同志寫,為證明事急,便把你的信轉他看,信不在案頭,雜事纏身,就沒復信。媽的,每天夜戰(zhàn),為你苦斗四百行,受煎熬,何曾敢馬虎?一切刊物約稿都讓路給《綠風》,還不夠認真?
近來安靜不下來,不知哪兒來的狗屁事,窮忙;我很不順利,心情也不好,空擔了個獲獎,一件實事也沒辦成,卻見狗日的XX報在那兒用狗腿子挑事,當然也沒必要理他。只一戳就破的XX嘴臉?,F(xiàn)在是我倆挨罵的季節(jié)了,運好勁等著吧。
評論我明天還要專程去新大催著,不然沒把握。你又將去印度,真令人羨慕,好事總先想到你。德益?;杌璩脸?,我老睡不安穩(wěn),盼你有空來聚聚,往后日子怎么過?。∧愫孟窨偸切闹杏袛?shù)。
祝安!
周濤
1986年6月10日
四十七
牧兄:
信悉?!毒G風》與《綠洲》[注]合并之事,請定奪,我已與安靜談妥,還與兵團宣傳部副部長楊國珍談了您來主持的事,她說“一直希望楊牧來”,看來,需兄一句話了。
《綠洲》編輯部的人愿你來領導,這是他們找我談的,你來,他們刊物也會身價提高,這他們總算看到了,并不說他們多愛你,而是為了愛自己而沉痛地愛上了你。
若不打算離開新疆,我看可來。區(qū)文聯(lián)那攤子,漢族人難弄啊。莫學陶令,你宣稱過,你是現(xiàn)實主義者。
德益前天來過,聊得投機,總是言不離君的。
緊握!
濤
1986年7月23日
[楊注]石河子的《綠洲》雜志變?yōu)椤毒G風》詩刊后,《綠洲》雜志便交由兵團文聯(lián)主辦。此處說的是兵團的《綠洲》。
四十八
牧兄:
你好,問你全家好!
早已回來,也沒及時給兄去信。昨日收到良沛兄一信,想也給兄去信了,他復印了評注戴天的文章,我看挺有趣,是頭腦比較清醒的,很有見地。
我原來也對什么這主義、那流派討厭得要命,對什么評論家也反感,天下沒有幾篇樸實些的話,人們都瘋了(當然我們自己也有點瘋),故爾,是保持清醒的時候了,不然,又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災難。
你脫身[注]出來后,這些日子清凈些了么?散文開始動筆了嗎?冬日漫長無聊,寫點文章度日,也算一種打發(fā)法,不然更難捱。
我這幾天可能去哈爾濱,開一個軍隊的詩會,其實去玩玩,然后回山西老家轉轉。大冬天亂竄,自己想來都心寒,但有時身不由己,真無聊。
這就是“詩人”的生活?
臨行之際,給老兄寫幾句閑話,算是無事時的排遣。
問春華、石河、海濤好。
握手!
濤
1986年12月3日
[楊注]指我辭去《綠風》主編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
四十九
牧兄:
惠書收讀,即復。
你老兄的字是越寫越漂亮了,簡直有點女大十八變。你對拙作的評語,有兩句就足夠了?!皣烂艿臇|拉西扯,精彩的胡說八道?!蔽覟檫@兩句得意洋洋。
春節(jié)時到老鄭家大吃火鍋,他談到你的散文,待發(fā)出拜讀。詩壇的事本來就他娘亂糟糟,但其實大家心里也有數(shù),我東北等地一行,感覺得到,真有點分量的玩意還是少見?!度嗣裎膶W》已經(jīng)開始了,新疆自然也會有人不甘寂寞,注視著一點。
我最近老病,身體不行啦。而且在新疆極感孤獨,朋友不過是二三星斗,文樂然調去廊坊,你在石城,德益無言。我們便必須使自己更強大,而強大的手段就是,寫作。兄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歇手休息。
有空應來玩,散散心,今年我也想抽空去你那兒玩玩,看時間定。
作協(xié)有電話說安排弟去一趟古羅馬。
順祝全家安樂!
濤
1987年2月21日
五十
老牧兄:
您好!
久未見字,甚念。
我剛回來,意國待了十天,然后回國去了一趟四川九寨溝,所以晚歸了。在德國時短褲汗衫,回來已大雪紛飛,孤苦伶仃,獨坐寒窗,但覺格外悲苦。兄自然已有經(jīng)驗于先了。
我在京時替您的紀實大作張羅過,不知你弄出去沒有?承志說寫信給你,推往《收獲》,爾后遇到原《人民文學》小說組長,現(xiàn)《傳記文學》之涂光群,我告他你的新作,他歡迎,而且可考慮出書(文化藝術出版社)。
不知您如何處理的?盼告。
德益家還沒去,過二日去看望他。
先寫幾字,余言以后詳談。
緊握!
老濤
1987年10月15日
五十一
牧兄:
惠書收悉,甚喜。
欠兄的破《云游》寄上,聊備揩兄之臀。
兄之“廣告”[注]前日拜讀,乍看以為是朱熹再世,金圣嘆眉批,實不愧是出自兄之手筆也!于是我們互相吹捧的歷史揭開了戰(zhàn)幕,只要是不瞎吹,我看亦不是壞事。
阿紅那文章我妻不寫,只好去他的吧。
那本書,待你下次來烏時面授,此為一誘。
德益出巡,一路可以想見,不愛說話。我們三人在一起不覺,不在一起就覺出特殊情分了。
別不多寫了,冬天真是荒涼透了。待過一段閑了,抽空去你那兒玩玩,請?zhí)嫖医o如意打個電話,問他好。
緊握!
阿濤
1988年1月
[楊注]指我為周濤詩《煙草廣告》所寫游戲性評說文字《關于<煙草廣告>的廣告》。
【附錄】楊牧給周濤的一首詩——此詩曾寄周濤,因系詩體,保留了底稿,錄此,聊作唯一可找到的一封“回信”。
給周濤
楊牧
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周濤
寫完這句才突然想起
前天你才捎過信來
他媽的這冬天
把你的煙圈和我的煙圈
關在各自的鹿舍里
喝各自的鹿血
我還算有點熬冬的本事
你這家伙怕會孤寂得
要發(fā)瘋了
著輕履而浪蕩
披風衣而云游
倜儻得像個戴白手套的
保爾康斯基少校,那是你
云歸云墜身在深山云深處
如青燈下一面壁老僧
那也是你啦
晚報上那個謎語不錯
島——周濤
周濤是島,周圍是濤
圍你在一座神山上
困得你快出神入化
后一個懶腰涌而四散
不堪其苦地喝一口濃茶
拭你的銅劍
擦你的瓷盤
摸你的電話
修你的指甲
只有這時周濤坐在周濤的背后
摳動蒙代羅打火機
勾勒前額那一綹
最漂亮的頭發(fā)
少吞一點尼古丁,朋友
聽見你的咳嗽聲
嘶啞而不知有無血絲
1988年1月27日深夜,石河子。
五十二
楊老牧大兄:
近好!
我昨日剛歸,去了一趟蘭州、北京。我的長詩出版受阻,只好親赴北京力挽狂瀾,結果尚如人意,勿念。得悉尊作給了涂光群想無問題,正好我該他一信,按兄意寫一封待復便告。
我走時正好德益回來,沒能見上面,過兩日去看他。你總是好運氣,有人送上門來給錢,現(xiàn)在出本書真難,我已經(jīng)久不聞書事了。抓緊,出一本是一本,總是自己的。
東久在軍藝,甚念你。在京時常和我廝混,喝酒使阿狐內耗不少,但依然是可愛得很,他是盼望你有機會去金陵一游。在京九天,《詩刊》門也未進,基本上坐在招待所里,北京形同一座愁城,風沙極多。
人們都說自己無聊,獨有我們真無聊了。還在硬撐著干什么,又是一年了,誰知這一年和上一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
不多寫了,祝阿兄虎?。?/p>
周濤
1988年1月31日
五十三
老牧:
信悉,盼來。
你開始夸我的字了,甚得意。
乘興給你賦詩一首,寄上供賞玩。
北京曉樺電話告,涂光群處大作[注1]已發(fā)廠,放心。曉樺因三屆[注2]評獎入初選,便告14人初榜有名,內有昌耀、江河、顧城、傅天琳、張燁,梅紹靜等,順告。非常奇怪上海未入一本,因此德益未能入之,不過他不在乎這些玩意兒。
不贅。
握手!
周濤
1988年3月10日
[附]寄楊老牧《困獸集》
周濤
自雄風至困獸
阿兄龍年入境
你的心我能領之
數(shù)年奮進的駱駝
而今正發(fā)出人的哭泣
我遙遙聽見
這堅韌的象征開始悲鳴
便覺有徹骨的蒼涼穿透心室
永恒的悲愴總是
躲在最純粹的堅韌身后
只需對虛假的人生
作出最后一擊
你便觸到了
虛無世界的那只
毛茸茸的握手
無言寂寞
真正的領悟剛剛開始
生命卻似乎已到盡頭
霞錦仿佛在望
桎梏卻早鑄成
一切腳印
所謂足跡
原來不過是一篇大塊文章
總也沒寫好的開頭
說什么好喲?
靈魂漂流的痛楚
偉大人格的困頓
原來是一切時代留給其長子的專利
困獸依然是獸
不是存欄的羊只
有權咆哮、哀吟、沖撞
只是至今沒有明晰結論
——困獸如何猶斗?
1988年3月6日于博格達221房間
[楊注1]指我的《西域流浪記》。
[楊注2]指全國(1985-1986)第三屆新詩(集)獎。
五十四
老牧兄:
你好!
悄然而來,倏忽而去的,便是你。
已經(jīng)有好多次了,徹夜地說胡話,累得半死,這就是我對老兄的盛情招待。我太孤獨了,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便往死里聊,忘了我們都老了,力不能及矣。(有次打電話時,是長途掛斷,不是我的事)
楊楓孩兒的事,已對新大某老師講述。答應屆時可在十分之內靈活機動地戰(zhàn)略戰(zhàn)術一下,隨即便以其女兒工作事要我?guī)兔?,我也胡亂應承下來。
新疆師范大學中文系夏冠洲處,專門又談一次,答應在分數(shù)線內必收,我覺此處把握更大些,能否請兄便時給夏去一封信詳談一下,請他把情況多介紹一下,以便兄定奪孩兒報哪個為第一志愿。
3期《詩刊》有一首歌頌你的詩,寫得不賴。
下個月若有空,想去你那兒散散心。
另,你的字已近“書法”水平了。
再談!
濤
1988年3月24日
五十五
老牧:
詩集收到,還是你第一,八本了。
我看還是《邊魂》在這幾本里最好,作品最強,印制也最精美。讀了幾首,很奇怪地受了感動,說明它還是楊牧的力作。
一直欠你一篇文章,我想可以在適當時候為這部詩寫點感想和對你的認識、總結。
我在讀培根的一本小冊子,極好。讀了一通宵,絲毫不倦。建議你若沒讀過就找來讀讀《人生論》,英國在莎士比亞時代思考清晰的問題,我們至今混沌。
虧是沒去石河子小住,天氣如此寒冷,想你整日蜷縮在家中和我一樣。阿X催弄一種十分無聊而他認為“有趣”的東西[注],這就是詩壇的趣味。但我準備讓老婆寫一段什么應付一下,在最庸俗的方式里未嘗不能做得純正些。
近日忙什么?無聊就來信。
握手!
周濤
1988年12月2日
[楊注]指某刊辟專欄請詩人之妻寫詩人丈夫。
五十六
牧兄:
欠你文章欠你信,我剛回來——去了廣州和深圳,一言難盡。走前就聞說你調回四川,我相信了,且也為你一慰,邊陲畢竟不需終其一生。你未告我此事,我想恐因尚未妥,妥時自會告我。
廣東的冬天當然好,花開草長,群蚊亂飛,使我頗覺傷懷,何況乎“早茶”之可口了!我是個愛享樂的人,南國食品文化極合吾意。所以,我極贊同你調回四川,堅決些,堅決!別在新疆苦守什么鬼“邊塞詩”了,那只不過是我三人同行撒下的一泡尿,哪值得固守呢?讓它放在那里吧,咱們另干一番新事業(yè)!只是你走易,我走難,我還有個“轉業(yè)”的問題,但我支持你先走。
這次接手了一個中央臺軍事部和日本合搞的電視連續(xù)片《長城》,日方投資150萬美元,資金雄厚,可沿長城考察一遍,然后還可能去一趟日本,我已答應了參加,不過也可能是浪費時間。
剛回來給人寫第一封信,過年事雜,暫住。盼有機會見面一敘。
握手!
阿濤
1989年2月2日
五十七
老牧兄:
你好并問你全家都好。
值此中國文學秋風落葉荒涼蕭條之際,我們的心情全都一樣,非常復雜難以名狀,而友情就顯得更為稀罕珍貴了。石城匆匆一見,還是那么相投,畢竟我們三人在一條路上同走了十來年,這份交情不同尋常。
近日無事,讀一本托爾斯泰與俄國作家的通信,很有意思。所有偉大的人物都被庸人們弄成了神像,以致使后來的偉大人物常常誤以為自己不偉大。托翁年輕時放蕩,寫第一篇小說就索要稿酬,還責怪涅克拉索夫刪改了他的小說;與不少曾經(jīng)支持他的朋友翻臉,有一段對文學完全失望,對進步的或不進步的政治力量均不理睬,不大承認歐洲的文學潮流,主張勿抗惡,等等。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俄國文學最輝煌的時期,托翁也卓然不群,表現(xiàn)出一位巨人強大的精神力量。
當然,托是天才。這是我們所無法學習的。但起碼可以看看偉人成長的軌跡,起碼可以促使我們認識自己,使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真是不該就此在文學上結束。
最近我常在想一些有關文學的事,當然也包括政治、社會上的各類人,人生的意義,結果往往又回到原來的出發(fā)點,仿佛思考是無用的。即使如你我這樣的智慧,還是無力俯看世界,這很可悲。一個人一生不停地學習,所得知識依然淺薄,因而所謂偉人,一定是天生的。只有愚蠢透頂?shù)娜瞬艑ψ约焊杏X始終良好——他們沒有意識自己的能力。
曾對你說過,有一本我的散文集,百花要去,至今不戰(zhàn)不和,索要三次,均不出不退;軍文藝出版社要出,我曾去信自己不想出了,后又催,就寄去了。信中我提出要篇序,自己找人寫。不知他們是否同意,若可,我想請你來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作序,朋友作序比前輩好。第一因為你最熟悉我的思想脈絡,我們談得最多且深;第二我們之間用不著說許多客氣話,盡可以放筆隨意;第三我喜歡讓詩人來序我的散文。
現(xiàn)在讓你寫文字,似有違心情。但我們遲早還是要寫些東西的,不需為任何事物所左右,何況不談政治。不知你怎么看。
王剛的文章,有人勸我勿寫,想想,暫時算了。
秦安江夫婦請代問好,很喜歡他們。
握手!
周濤
1989年9月21日
五十八
老牧:
幸而我略知了你暗渡陳倉[注]的行動,就臨時做了決定,散文集序的事不給你添亂了,另請德益寫了。這時間讓你寫,只能給你找麻煩而帶不來樂趣,而且時間緊找不到你,所以請德益寫是最好的辦法,來不及商量就自作了主張,想你不會見怪而會贊同。
你的暗渡,安江來給我說,我說沒有關系,做事應不露聲色也,不然,沒辦成而先嚷叫,愚輩之所為也。
四川既委以“重任”,便當之。沒有人能知道邁出一步時是對是錯,邁就是了,何況你回四川是情之所系,勢之使然,想必待一切安定下來,各方面會比新疆好得多。
德益有一日來,曰“現(xiàn)在只剩我們兩個人了”,面含憂色。仿佛走掉了千軍萬馬,也仿佛快要烏江自刎了,一友去,山系崩,信然。
現(xiàn)在是冬天,今冬天氣不冷,暖得出奇。前夜12點,吾室中忽然飛出一蝙蝠,飛數(shù)圈,忽一墜而無。不知從何而進,從何而出,真怪事也。吾總以為有異,或該有什么不妙的事落在我頭上了。
少出安坐,慎之,謹言慎行,遇事多讓人,萬不可血氣方剛,兄多保重。
就寫這些。祝順利!
老濤
1989年12月3日
[楊注]指我調離新疆時上峰不允,我不按人事管理的嚴格程序設法偷偷溜走的行動。
五十九
老牧兄:
您好!
信悉。因去了一趟博樂,故遲復。
來去時都路過石河子,且住一宿,然則老牧已不在此,我就不必下車找哪幢樓哪套屋了。那人已去,成都前幾年常去,現(xiàn)在卻不常有機會了。
在《星星》挺好,何必擔什么“重任”?人生在世,短短的,我們湊合著完成得可以,太偉大的任務也辦不來。新到《星星》,先不可找我們約稿,旗幟已招蜀人惱,何必先就壘山頭?以后再說。何況現(xiàn)在也沒什么可寫,存著些氣力待后用。
延濱還好處吧?向他問好。前一段他來信約我寫稿,我們還有些書信往還,他是“高鼻子短下巴——智慧型”的,想來比許多人好處些。
重慶去過嗎?倘見流沙河先生,代為致謝。他那本臺灣十二家,今日讀之仍覺不錯。還有就是傅天琳、李鋼,四川的詩人里,我就對這三位印象好,能代表堂堂巴蜀,現(xiàn)在加上你——正好四人幫??上У氖?,他們都是只寫詩不做官的,到處都一樣。
總還要回來搬家一趟吧?屆時再談!
緊握!
周濤
1990年1月8日
六十
牧兄:
信悉,知兄已安頓好了,甚慰。火車站未去送行,一是懶,二是害怕那類牽動離情別緒的場合,三是官員們的表演。想兄知我毛病,不會見怪。
收到你的信,很高興。寥寥幾語,還是楊老牧知我。另外流沙河先生送的閑筆,可愛極了,以拙弟之偏愛,嘆為當今天下第一書法家也!你為我要到此字,真讓我高興。我要專寫一信向流沙河致謝,請兄煩轉。
德益十一月將訪斯里蘭卡,作協(xié)還是公道,沒有忘記我們的德益。這樣,三個人就出全了。散文當然要寄你,我一直記得的。
全家都去了成都,感受會不一樣了,慢慢會適應;再大不了過幾年回來就是,換一種生活也不是壞事。在那邊,還是應多與優(yōu)秀的人來往,不管現(xiàn)實怎樣,總能心安。何況你雖去了四川,人家亦拿你作為我們的代表來看,蜀地處處暗藏著高人呢。
我近來仍如常,閑居無聊,不求上進。只是改不了偶爾寫一點文字,有時發(fā)表出來,不巧也惹人誤會。其實我仍舊是我,只為自己文字負責??偛粚懀灿X得太無聊,本性難移。
對于文學,我是積習難改了,只想帶著花崗巖腦袋見上帝去,弄了這么多年,世風一變,跟不上趟了,也不想跟。要飯都有人堅持,我就不信文學堅持不下去。
如此種種,一言難盡,先寫這些吧。
問候夫人及各位千金均好!
專此。布送仁兄全家愉快!
周濤
1990年9月22日
六十一
老牧兄:
信悉。照片悉。大作悉。
三悉連翩而至,不虛所期也。勾出許多懷想,自不須贅述?!叭思备逡褜⑽夷欠萁慌c鄭兄,為避重復詩作,我那邊詩選改成散文和長詩了,這樣,不至于影響那本書。
請哈爾濱馬、李[注]二人寄詩的事,已去專信談了,還專門談起了你為《苦難風流》寫文章的話,應能寄稿。我的詩稿就好說了,待騰出手來,一定專門琢磨一番給你的詩,放心。
兄在信中說了一些動感情的話,但是自責的部分,我以為過苛。念鄉(xiāng)之情是非??梢泽w諒的常情,我雖不愿你走,卻完全理解。咱們誰也沒賣給哪片地域,回去也是一種新的體驗和閱歷。
最近我讀了一些書,覺得受益?,F(xiàn)實既無我們插足的地方,書卻不拒絕我們學習。文學上的事,反過來又想了許多,半生依托,已成習慣,后半輩子有人養(yǎng)著,依然可以樂此不彼。社會上的事,總在變動,跟也跟不上,何況咱們生來就愛這一行呢。
有時偶翻過去舊作,七十年代那些,只覺可笑,哪兒像是出自我們的手腦呢?回頭一看,十年間,我們走過了好遠噢!
努努力,還可以走更遠的。
世人皆以為我們太“癡”,其實不過守住一個點罷了,這世界總得讓我們活下去吧?
我那本散文集寄你了,不知收到?jīng)]有?德益處至今未能送,我們也很少見面,心卻通的。在這樣一個冬季,大家都堅守著。晚上不妨看看天氣預報,烏魯木齊,就是我和德益的體溫。
流沙河先生的字,令我愛不釋手,去信想再索一幅墨跡,也不知肯不肯?我那本散文,便時可請他一閱,聽聽他的意見。(手頭無書,暫不能寄,待所購書到時再寄)他是有極高修養(yǎng)的人,所以我很想聽聽他的批評,以校正自己的今后。
至于詩壇,如兄所言,實在沒有什么可值得欣慰的事。四川有個楊黎,在《綠風》發(fā)了幾首詩,王蒙來疆時幾次問到,說寫得有意思,竟能背誦出大概。你若認識他,可告。
先寫這些。問候夫人孩子及新居好!并祝阿兄筆隨身安!
弟周濤
1990年11月20日
[楊注]指馬合省、李琦。
六十二
牧兄:
近好!
久不寫詩,真是弄得幾乎不會了。但是我若不寫,你不信。專門為兄寫一分行散文充數(shù),說不定以拙出奇呢。
不像詩的句子太多,還需吾兄親手修潤,這別客氣,我愿意讓你修改。
若易產(chǎn)生誤會,請你加個副題,或“謹以此篇,獻給楊牧兄十年邊塞詩人的亡靈”等戲語,以正視聽可否?請兄斟酌。反正想點辦法,勿使人胡猜。我真的殺了一只羊。
另附《項羽》一詩,供選。
不適,退還無礙(沒留底稿)。
見稿來信,勿使懸念過久。
握手!
老濤
1990年12月4日
六十三
老牧兄:
您好!
信及復印稿均收悉,阿兄費心,誠意可感。鉛筆標示處,細細看了數(shù)遍,那就干脆依兄之意不發(fā)為好,我也暫不另處了。
此次不適,無妨,以后有合適的再做,反正來日方長,還有機會。但是你放心,我一定設法從你那兒弄一次稿費回來,好吧?
近日很忙,總政正給我們評職稱,要填一大堆亂七八糟事,翻老賬,稍假以時日,以后會弄成的??偟膩碚f,在詩壇奮斗了十來年,不行,弄了個二流貨色,于心不甘??!我要在散文上翻身,要干得更好,讓所有的所謂散文家見鬼去,以舒我胸中郁憤!
俺畢竟是當運動員出身的,想爭冠軍,這是毛病,但沒法子改了。
賀卡已獲,挺好。
全家都好嗎?遙遙在此預先祝春節(jié)全家福了!離得遠,得提前拜年!
《三人集》可能要拖遲一些,與弟之自選集有點影響,不過也就是先后之事,別管它了。
我今年情況稍好,冬天沒生病,這就不錯了。你們成都有個陳小蘩嗎?寫過信來,沒復,你知道這個人嗎?
別不多贅了。匆此并祝全家好!
周濤
1991年1月8日
六十四
牧兄:
回來雜事稍纏,信遲復了,請諒。
當書記亦非壞事,在成都見到兄的情況,均不錯,人要生存,這就是所說的“人生”。我以為可賀。書記于不同人亦有不同當法,想兄自有辦法。
近又聽說你可能調北京任職,任什么不清楚。調京城也是好事,近日編一集,遍翻舊刊,重讀了一些評論和咱們的詩,覺得挺感動。拉開一點距離,再看,有的不行了,大部分還是不一般。誰知歷史日后會怎么評價?沒準兒我們三個稀里糊涂做的事,倒成了一段佳話呢?總之,不小看自己,盡管時下人們小看這些詩不小看書記,但我們心里應該清楚,書記是求生之技,詩是我們的本質。
最近我也常想這些,做了官,很容易小看詩,雕蟲小技,專治一物,非大人物所肯也。但是官又怎么樣呢!人皆欲之,卻是險途。這些,兄自是比我想得更多、更切近,我畢竟沒有做官。
我希望兄先做個偽保長。別太認真,更別與官場中人爭高比強,一個“讓”字可保名節(jié)。
邊塞三詩人。這幾個字將來會有分量的,我有預感。
轉告《星星》諸詩友,謝謝他們一片熱忱,另日專信再拜謝。
就寫這些,兩點了。
握手!
周濤
1991年6月20日
六十五
楊牧兄:
常有自川蜀歸來者講及你的情況,一時紛傳你將步入仕途,成為政壇新秀。前時又聞出訪意大利,看來政通人和,情況不錯。從政并不就是壞事,天下之事莫大于政治,全然不知,亦于詩無益。好了,我不多論,言歸正事。
我有一位軍內詩友蔡XX,原在西藏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當過西藏作協(xié)副主席。此人年輕,素有靈氣,曾在軍隊和詩界有好影響,其文學能力不用我多講,你有慧眼,一看便知。
現(xiàn)在他轉業(yè)回了四川,很想在你們作協(xié)謀一碗飯吃,為此計,特修書向你推薦他吧。蔡到省作協(xié)當然比較合適,所以我才貿然介紹,不知你那里的具體情況,也不知你的難處,總之請你考查了解,如果覺得合適,幫他解決。
信請蔡XX帶上面呈。
匆此不贅。順祝健康!
周濤
1993年2月26日
六十六
楊牧兄:
你好!信、電皆悉,盛情甚感。
我最近太忙了,因為我們創(chuàng)作組的一位老同志李彥清的喪事。他患了癌癥,突然病發(fā),前幾天去世了?,F(xiàn)在整天忙著就是辦這些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相處了十幾年,他本來很健康的一個人,竟遽爾消失,享年51歲(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所以情緒不好,提了幾次筆,想盡可能完成你的任務,均不成。又怕耽誤你的發(fā)稿,故先去信相告,這次“方陣”就暫缺算了。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杜甫對人世的觀察理解,的確高明。
三人集已出來,作為紀念和資料,留給后人,有無價值,也只好隨它去吧。
年近五十的人了,多加保重,愛護身體第一。
專此。順祝安好!
周濤
1993年11月13日
六十七
牧兄:
近好!照片收到,信也拜讀。
照片似照得不錯,留個紀念吧。你那個家裝備得不錯了,與昔時一比,可能也屬于未能料到,用世俗的話說“混得不錯”,也都年逾半百矣。
我9月去了大連療養(yǎng),后途經(jīng)煙臺、青島,由西安返新疆,歷時月余。現(xiàn)在德益寓滬,你居成都,一盤棋局,已散三方。新疆一時人物俱已風流云散,有分有合,亦是自然。
我今尚好。并祝你與家人健康!
周濤
1997年11月4日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