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一

古聖先賢們?yōu)槭颤N在強化君權(quán)上做了那麼多的學術(shù)努力？為什麼為譴責“犯上作亂”下了那麼大的輿論功夫？為什麼在嚴肅世襲君主制度的“程序正義”上制訂了那麼詳細的禮樂規(guī)矩？為什麼像愛護眼睛一樣維護世襲君主制？是要讓他有足夠的權(quán)力充當政治調(diào)節(jié)器。

三、政治調(diào)節(jié)器

上一節(jié)討論中飽，這一節(jié)來討論帝王。

史上為什麼會有帝王這回事？帝王於社會有什麼用？

公知教導我們說：那能有什麼用？就是些壞蛋想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什麼用也沒有。

然而，按照柏拉圖的“理念論”，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恒常不變的“理念”，帝王這個事物既存在於天地之間，也必有其理念呀，那麼，它的理念是什麼？

按照亞里斯多德的“四因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目的因”，那麼，帝王的目的因是什麼？上蒼總不會讓一種完全沒用的東西存在幾千年吧？

按朱熹理學，世間“有一事必有一理”，而且，斯理先於斯事，世間還沒有帝王甚至還沒有人類的時候，“帝王之理”就已經(jīng)存在於冥冥之中了，那麼，帝王的理是什麼？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把“帝王-中飽-平民”（“虎-狼-羊”）的模型改一下形狀，改成一個三角型。直線改三角，這一改，又改出一番道理來，上面三個問題的答案，就從這番道理中蹦了出來。

我們都知道幾何學的這個定理：三角型的任兩條邊的和大於第三條邊。把這個定理“代入”人類的政治生活，便找到了帝王之“理念”、之“目的因”、之“理”——政治調(diào)節(jié)器。

帝王“稱孤道寡”，並非謙辭，他確實是孤家寡人，在這個三角模型裡是最小的一條邊，故而沒有哪個帝王可以以一己之勢與任一“大邊”正面為敵。與平民為敵，有“載舟覆舟”的原理等著他；與中飽為敵，有“擅行廢立”的手段等著他；遑論與兩條邊同時為敵了。然而，若這條小邊與任一大邊聯(lián)手，卻一定能壓倒第三條邊。帝王政治的訣竅在這裡！所謂“帝王專制”，其實就來自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政治操作。帝王的權(quán)力，就來自此種政治調(diào)節(jié)器的功能——與中飽聯(lián)合以治理（或鎮(zhèn)壓）平民，與平民聯(lián)合以打擊中飽。

最大的學問在於理解“打擊中飽”。

有讀者腦子裡來問號了：小邊拉上一條大邊可以壓倒第三條邊，這話不錯，可大邊也可以反過來拉小邊呀；甚至，大邊也可以拉大邊共同對付小邊呀；四兩可以撥千斤，千斤更可以撥四兩呀；政治調(diào)節(jié)器，帝王能當，其他勢力就不能當嗎；為什麼只能是小邊玩大邊，大邊不能反過來玩小邊呢；為什麼只能是帝王玩他們，他們就不能回過頭來玩帝王嗎？

答：在這三條邊中，只有帝王這條邊是一個人，其他兩條邊各自都是一群人，這意味著，只有帝王這條邊是理性的，因為，世間只有個體理性，沒有集體理性（參見拙作《理性的陷阱》）——一個獨立的螞蚱可以自由飛翔，一條線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而在這個三角模型裡，只有帝王是一個獨立的螞蚱，其他兩極，分別是兩個栓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串兒。

帝王的權(quán)力來自他的理性優(yōu)勢。

小邊玩大邊，如同一個明眼人玩億萬個瞎子，明眼人可以今天拉著這幫瞎子打那幫瞎子，明天再拉著那幫瞎子打這幫瞎子，但瞎子群卻沒法回過頭來玩明眼人。為什麼古人老把“天無二日”掛在嘴上，因為一旦“二日”，帝王的理性優(yōu)勢即刻喪失，他就扮演不了政治調(diào)節(jié)器了，相反，很快就有人來調(diào)節(jié)他了，來玩他了——想想戰(zhàn)國時燕王噲搞的那出荒唐鬧劇，再想想太平天國“萬歲”與“九千歲”之間的那場血腥糾葛。

小邊對大邊，個人對階級，一人對億人，獨立螞蚱對螞蚱串兒，明眼人對瞎子，理性優(yōu)勢對數(shù)量優(yōu)勢，便形成了“少數(shù)專制多數(shù)”的政治表像。

只是表像。

事情還有另一面。

當我們說一個睜眼人可以玩億萬個瞎子的時候，當我們說一個獨立的螞蚱可以玩兩大串兒螞蚱的時候，模型中是沒有時間維的，現(xiàn)在，我們把時間變量加進來，即，把壽命因素加進來。兩個螞蚱串兒是生生不息的，而那個獨立螞蚱的壽命是有限的；億萬個瞎子是生生不息的，而那個明眼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一個明眼人可以玩億萬個瞎子，那麼，一個短命的明眼人可以玩億萬個長壽的瞎子嗎？瞎子們鬥不過你，還熬不過你嗎？

須知，沒有集體理性，並不等於沒有集體意志；沒有階級智慧，並不等於沒有階級仇恨。中飽階級，作為一個群體，一個階級，一個螞蚱串兒，一群瞎子，沒法像“獨立的螞蚱”“明眼人”那樣進行細膩的政治操作，然而，共同的階級利害、共同的階級感情、共同的階級意志所積聚而成的力量，使它完全有能力在帝王駕崩的一刻展開反攻倒算，車裂商鞅，箭射吳起，粉碎……。

中飽階級反攻倒算，幾乎是史上一切變法運動常規(guī)的收尾程序。而反攻倒算之所以往往不徹底，之所以“商君死，商法存”，之所以箭射吳起的貴族被新君滅了族，蓋賴世襲之功。中飽階級不再忌憚“屍骨未寒”的老國王，但一定會怕他兒子。兒子，也許並沒有百分之百“繼承遺志”的忠心，但他一定知道不能由著貴族們肆無忌憚。把這話倒過來說：如果沒有世襲君主制，如果沒有兒子，則反攻倒算一定是肆無忌憚的。

政治調(diào)節(jié)器自身之“四兩”的來源、君主的權(quán)力勢能，與世襲關(guān)係極大。

世襲，是為了彌補帝王在三極博弈關(guān)係中的壽命劣勢而實行的制度安排，是一種把帝王家事與國事綁在一起的制度安排，是利用帝王對其子孫後代的天然關(guān)心而迫使他關(guān)心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制度安排。

從制度意義上，世間只有帝王一人心系天下。

這裡為什麼要加個“從制度意義上”的限制？

答：帝王之心系天下，不是人格意義上的，不是道德意義上的，不是堯舜禹湯意義上的，而是“制度”意義上的——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心系天下的。若不是從制度意義上說話，從別的意義上，心系天下者可並非只是帝王，孔孟老莊，儒墨道釋，聖人們皆心系天下，而且，那“心系度”比一般帝王高得多得多。正是因為聖賢們心系天下，他們才運用自己的思想力和學術(shù)力，為社會強力推出了帝王政治——在“聖”“王”分裂的情況下，通過世襲君主制，讓那個非聖卻王的人物“出以私心”去關(guān)心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去心系天下。古聖先賢們?yōu)槭颤N在強化君權(quán)上做了那麼多的學術(shù)努力？為什麼為譴責“犯上作亂”下了那麼大的輿論功夫？為什麼在嚴肅世襲君主制度的“程序正義”上制訂了那麼詳細的禮樂規(guī)矩？為什麼像愛護眼睛一樣維護世襲君主制？是要讓他有足夠的權(quán)力充當政治調(diào)節(jié)器。

然而，世襲制度雖是法定的，卻並不是牢不可破的，在政治實踐中，它可能被推翻、被廢除、被中斷、被虛置、被扭曲等等。何況，世襲，只是血緣的，而血緣上的繼承人未必就是人格上、感情上、立場上、道義上、哲學上、政治上的繼承人。並不是所有的繼承人都能做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父輩為國家創(chuàng)造出的政治勢能，被子輩當作自己的政治套利機會而拿來做順水人情——此種由子不類父生而出的人亡政息，史上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相反，中飽階級生生不息的“群體性世襲”則表現(xiàn)為一種階級感情、階級意志、階級哲學乃至階級文化的頑固傳承力。此種傳承的血緣特征，有點像後世之“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xiàn)”一句所用的邏輯，在一個“一代富，二代窮”的破落地主家庭裡，“窮孩子”不會忘記“富爸爸”昔日的富貴，不會忘記自己的家庭出身，不會改變自己的階級立場，然而，在一個“一代窮，二代富”的家庭模式中，父子之間的階級感情卻往往是對立的，即使二代之富是由窮一代的奮鬥為他創(chuàng)造的。這位“窮二代富一代”不會從其父輩那裡繼承來窮人的階級立場，而是會根據(jù)自己當下的境遇形成自己的富人立場，這可以從當今中國“赤二代”的立場特征上得到清晰印證。這種奇異的單向階級異化現(xiàn)象使得中飽階級較之平民階級有著更加強大的傳承力和生命力，而較之帝王階級那種基於忠孝道德的脆弱繼承，其傳承力更是強大得多。

中飽階級，是三極中生命力最強的一極。

更重要的是，幾千年來，中飽階級的“階級覺悟”實際上是在不斷提高的。到了明代，文官士大夫集團的群體理性已經(jīng)非常明晰，群體政治操作能力已經(jīng)非常自如，對帝王世襲程序的干預能力已經(jīng)非常有力，為了選個將來好欺負的皇帝而聯(lián)合起來給老皇帝施壓的事，從永樂大帝時就開始了，到了萬歷朝更走了極端?；叵胍幌氯f曆皇帝那二十多年的躺平史，幾乎難以看得清彼時誰是明眼人誰是瞎子，誰是獨立螞蚱誰是線上螞蚱了。

“天下之害”階級的強大生命力，給歷屆王朝的命運製造了兩種基本前途：或者，任其膨脹，直至下把人民“病”光，上把國家“蠹”垮，最後引發(fā)平民起義大掃除，王侯將相一起拉倒，這就是“革命”；或者，碰上明君，知患于未然，發(fā)揮帝王的理性優(yōu)勢，與平民聯(lián)合，適時地打擊中飽階級的膨脹，恢復均衡，這就叫“改革”。

——提到了“均衡”一詞，插個“學術(shù)小貼士”：均衡（equilibrium）與平衡（balance）不是一回事，兩個詞不是同義詞。均衡是動態(tài)平衡，平衡是靜態(tài)均衡。大樓不倒是因為平衡，不倒翁不倒是因為均衡。革命，是塌樓；改革，是不倒翁往一邊傾斜了以後，靠自身具用的自我矯正力，往回擺。

概念鋪墊得差不多了，可以發(fā)起理論總攻了——什麼是改革？

四、虎羊聯(lián)手以制狼

什麼是改革？

帝王與平民聯(lián)合，打擊中飽。虎羊聯(lián)手以制狼。

這就是我給改革下的定義。改革的要點不在“改”而在“鬥”。改革，是一場圍繞著三極博弈關(guān)係展開的階級鬥爭。離開了此種三極博弈結(jié)構(gòu)而僭稱改革者，皆是假改革。中國變法史為什麼自戰(zhàn)國時代始？因為春秋時代各諸侯國尚未形成清晰的三極結(jié)構(gòu)。

從三極結(jié)構(gòu)的大原理出發(fā)，把改革的定義拆解開，再細說上幾條：

第一，改革，是帝王政治的專有物。

中國改革史，兩千五百年數(shù)下來，所有的變法，所有的“真改革”，皆是帝王主導的改革。史家習慣於以其輔臣的名字為那些變法運動命名，那只是一種學術(shù)習慣，它改變不了改革史的本質(zhì)——帝王改革。中國之外，如彼得大帝的改革，明治天皇的維新，皆是帝王之事。歐洲進入民族國家時代便鮮有用“改革”一詞說事的了，為什麼，沒有帝王了。今天西方國家的立法機構(gòu)天天在做的事，沒人將之稱為“改革”。

有人或許就此會提出一個問題，新中國的土地改革算不算是改革？

當然算。

可那沒有帝王??！

沒有帝王，但那卻是一個典型的三極階級鬥爭結(jié)構(gòu)，典型的虎羊聯(lián)手以治狼，只是，難以給那只“虎”一個確切的史學身份。我給他起了一個名，“承包帝王”。

正宗帝王心系天下，因為天下是他家的；承包帝王心系天下，因為他是一個聖人。帝王可以發(fā)動改革，聖王也可以發(fā)動改革。說改革是帝王政治的專有物，更確切地，應(yīng)當說改革是“心系天下者”的專有物。而心系天下者，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有兩大類，一類是制度型的，一類是人格型的。

總之，只有由心系天下者主導的改革，才是為“天下利益”的改革，才有資格稱為改革。那種在常規(guī)階級鬥爭中勝利了的一方按照本階級的利益進行的“制度建設(shè)”，沒有資格稱作“改革”。

土地改革之後十幾年，那位聖人又發(fā)動了另一場改革，一場比土地改革偉大壯烈得多的改革，一場最經(jīng)典的虎羊聯(lián)手以治狼的鬥爭。也許，這就是中國改革史的終結(jié)了。

第二，改革，必以中飽階級為受害人。

改革有著它要解決的特定問題——中飽階級蠹國而病民。解決別的問題，不叫改革。硬要叫，那是假改革。不打擊中飽的改革，甚至以中飽階級為受益人的改革，甚至把中飽階級的反攻倒算稱作改革，皆是假改革。

中飽階級搞假改革，有一個經(jīng)濟學依據(jù)，叫“帕累托改進”，該理論虛擬了一個原則：社會在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時候，只要同時不讓一部分人窮下去，整個社會就是在改進；黃世仁的福利可以提高提高再提高，只要楊白勞的福利保持現(xiàn)狀，整個社會就是在改進。對人類的階級鬥爭史有著強大解釋力的“兩極分化”概念，就這樣被“帕累托改進”這樣的小偷理論給偷偷瓦解掉了?！案哂衅涮铩钡目谔柮利悷o比，那麼，試問，田從何來？靠“帕累托改進”一點點改出來嗎？除了搶富濟貧、搶黃世仁濟楊白勞，還有別的辦法嗎？為了把階級鬥爭理論從學術(shù)市場上踢出去，全世界的紅白中飽階級聯(lián)合起來，什麼樣的“學術(shù)理論”都能說得出口。

三，改革，必以平民階級為受益人。

常規(guī)帝王之心系天下實乃是心系自己的子孫，他並不愛人民，然而，不愛人民的帝王卻必須關(guān)心人民的利益。例如，商鞅變法，求的是嬴家王朝一統(tǒng)天下，其落腳點卻是平民利益——獎勵耕戰(zhàn)。再如王安石變法，行“青苗法”，由國家為農(nóng)民提供青黃不接貸款，把農(nóng)民從中飽階級的高利貸剝削下解放出來，既打擊了中飽，又保護了平民。

改革必須以平民為受益人，不是因為這個階級比其他階級更美麗，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大多數(shù)，而是因為，平民是國家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政治基礎(chǔ)、道德基礎(chǔ)，平民利益的背後，是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

經(jīng)濟基礎(chǔ)，好理解，“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社會就靠平民來養(yǎng)活。

政治基礎(chǔ)，也不難理解，一個社會就像一座金字塔，平民構(gòu)成它的基座，社會的一切“上層建築”皆豎立其上、倚之而生存，基座的穩(wěn)定就是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

道德基礎(chǔ)，什麼意思？

答：平民，是社會上是最老實的一群人，上流社會氾濫出的道德髒水，全靠他們?nèi)コ屑{、稀釋、消解。人類的墮落之所以還不是那麼快，就是因為社會上有這樣一批老實人在那挺著。衡量一個社會健康與否的根本標誌，就是看它的老實人的生活狀況和社會地位。一場真正的改革，是追求讓老實人做得穩(wěn)老實人的改革，是從狼嘴下保護羊的改革，是從黃世仁手中保護楊白勞的改革，是帝王與平民聯(lián)合打擊中飽的改革。若反其道而行之，站在中飽階級的立場上，害老實人，坑老實人，乃至使老實人做不成老實人，此種改革，定是假改革。如明代“一條鞭法”，逼迫農(nóng)民由交糧改為交銀，被顧炎武斥之為“吏之寶，民之賊”者，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假改革。今世更有以“包產(chǎn)到戶”而逼農(nóng)為商、以“城市化”而逼農(nóng)為飄、以“土地資產(chǎn)打包”而逼農(nóng)為賭的“改革”，蓋吏之寶、官之寶、商之寶、洋之寶、儒之寶，唯農(nóng)之賊也。

最後聲明一點：假改革，不一定是壞事。本文只研究何為真改革，何為假改革，不研究何為好改革，何為壞改革。一件事，你認為是興邦濟民的好事，做就是了，只要不冒充改革就好，因為，史上的改革，都是有特定的政治內(nèi)容、特定的階級含義的。一個明顯的道理是，如果一個社會的構(gòu)造根本就不是一個三極結(jié)構(gòu)，它沒有虎，沒有帝王，也沒有聖王，沒有一個心系天下者，那麼，它是沒有資格搞改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