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蕭葦杭（南京藝術學院）

1.富春江畔的文藝啟蒙

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 年）三月三十一日，富春江的碧波流過桐廬縣城，一個男孩誕生在當地商人葉恩霑家中。因恰逢羊年，男孩的小名便叫做“阿羊”，祖父又為他取了個學名叫葉綸綺，長大后，他受到刊物《淺草》之名的啟發(fā)，以“淺”“予”二字合為筆名，便成為大家所熟知的藝術大師葉淺予。

葉淺予的家鄉(xiāng)桐廬原是浙江的一個閉塞的小縣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但其山水之景冠絕天下，更有“畫城”之美譽，自古以來便是孕育詩文書畫之地，只一條富春江便引來無數文人墨客之贊頌，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這樣得天獨厚的風光，為葉淺予的童年賦上了一層天然的藝術色彩，也為他后來轉向國畫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葉家住在桐廬縣的太平橋一帶，橋頭的太平廟每逢特定節(jié)日便演起熱鬧的蘆茨戲，葉淺予耳濡目染，打小便是戲迷。戲曲人物的扮相身段，可以說是最早地影響了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對人物造型的把握，同時也成為他后期繪畫的主要題材之一。

上圖：1954 年，葉淺予與父母在北京大佛寺寓中

葉淺予身上藝術種子的生發(fā)，除了得益于外圍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還要感謝家庭這片豐厚的土壤。葉淺予出身于商人之家，父親經營南貨店，母親是銀樓老板的女兒，但在生意之余，他們亦有各自的藝術愛好。父親喜好書畫，擅長紙扎，母親則是刺繡能手，還會點戲曲民歌。葉淺予繼承了他們靈巧的雙手與藝術細胞，自幼便愛拿廚房燒剩的炭塊四處涂畫，又跟父親學會糊龍燈、紙轎的手藝。葉父的“乾元慎”南貨店本來專賣食品，后來又增添了紙煙批發(fā)的生意，由上海進的貨里每每附贈月份牌，使他得以在早年便接觸到這種源于西方而形成于滬上的新式美人畫，立體又柔和的畫法引起葉淺予很大的興趣。后來他又在因緣際會下，面見到鄭曼陀、杭穉英兩位月份牌畫家，其淵源便可追溯到這段童年回憶。

葉淺予的大姑父胡傳泰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書法家，其女胡家芝更是享有盛譽的民間剪紙大師，這位比葉淺予年長十歲的大表姐可謂是他最早的藝術引路人。表姐常教他剪紙做戲劇人物，葉淺予本就愛戲，此后更是學會畫戲、演戲的本領。根據他自己對藝術生涯的回顧，他的學畫之路以及造型細胞正是以大表姐為啟蒙老師。

2.十里洋場的海外新風

下圖：葉淺予與家人

1922 年，父親本著便于就業(yè)的考量，將十五歲的葉淺予送入杭州鹽務中學。而在這所學校中，葉淺予最大的收獲卻是繪畫能力的提升以及與西方文化的邂逅。鹽中有良好的美術氛圍，校長愛畫，教務主任胡也衲是學西畫出身而兼長于國畫書法的畫家，又善于教學，葉淺予在他的圖畫課上受益匪淺。后來接任圖畫課老師的樓孑塵組織課余繪畫小組，葉淺予也加入了其中的西畫組?？v觀葉淺予的繪畫生涯，唯在此時受到了較為系統(tǒng)正規(guī)的美術訓練，期間大量的寫生練習，透視、光影、造型等諸多西洋技法，都為他將來的漫畫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杭州的地宜也開闊了葉淺予的眼界，書店里有各類畫冊供他臨摹，在新文化運動影響下，琳瑯滿目的外國作品陳列在書架上，讓他開始真正接觸到西洋文化，學校圖書館內的外國漫畫也使他對漫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上圖：葉淺予 王先生系列漫畫

下圖：葉淺予扮演王先生

到了1925 年，父親經商失敗加上他考學失利，十八歲的葉淺予決定開始求職謀生。中學時期發(fā)展起來的美術技能幫助他進入了上海三友實業(yè)社，此后又輾轉中原書局、花布印染廠等多處，進行了廣告繪制、教材插圖、舞臺布景等豐富多樣的藝術實踐，一步步培養(yǎng)起更成熟的造型能力。其時，上海是一個華洋雜處的多元文化大熔爐，葉淺予在商業(yè)中心南京路上生活了一年，聽外國音樂，看外國電影，各種紛雜的文藝活動，與他在故鄉(xiāng)的文化環(huán)境迥然不同。由一方小縣城走向繁華開放的新世界，他的視野前所未有的開闊，上海灘東西方文化雜糅的新奇面貌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漫畫隨著西洋畫報進入上海后，受到了民眾歡迎，其瀟灑的筆法、滑稽幽默的內容引發(fā)了葉淺予的創(chuàng)作熱情。一次在電影院里白俄女子賣弄身姿的景象給他很大沖擊，促使他拿起畫筆，仿照西洋人的方式完成了第一幅漫畫作品《兩毛錢飽眼?！罚议_當時上海繁榮面紗下的一角暗影，這幅處女作也使他與《三日畫報》結緣，并由此開啟了他的漫畫之路。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在出版業(yè)興盛之下，涌現出大量雜志畫報，本土的漫畫創(chuàng)作豐富起來，“漫畫”這一概念也在此時才固定下來。這種美術形式主要源于海外，受到西方裝飾藝術運動、新藝術運動等直接影響，因而早期的上海漫畫家多是由效仿西洋畫家起步。葉淺予也受許多西洋藝術啟發(fā)，比如受墨西哥漫畫家珂弗羅皮斯（Miguel Covarrubias）影響畫生活速寫，從美國時裝雜志中吸取靈感設計上海時裝等。而在漫畫創(chuàng)作上，葉淺予在早年主要采取鉛筆起稿、鋼筆勾線，便是學習外國漫畫的畫法，他的成名作《王先生》也是從對外國漫畫的仿照中脫胎而生的。

3.漸入佳境的《王先生》系列

早在杭州鹽務中學就讀時，葉淺予便對學校圖書館訂購的《大陸報》（The China Press）中的漫畫產生了興趣。那是一份上海的英文日報，每周附帶一版美國的長篇漫畫。葉淺予與幾位漫畫同仁合伙創(chuàng)辦了《上海漫畫》，準備效法《大陸報》上廣受歡迎的由麥克曼納斯（George McManus）創(chuàng)作的漫畫《教教爸爸》（Bringing up Father），同樣在《上海漫畫》上創(chuàng)作一個長篇漫畫。這部漫畫定名為《王先生》，由當時較為空閑的葉淺予執(zhí)筆。1928 年3 月22 日，第一期《上海漫畫》出版，《王先生》也就此問世。

1、2.葉淺予（Chinju Yeh）繪制的現代上海風格（1931 年和1929 年）

3.葉淺予手插畫作品

4.葉淺予插畫作品《背影》

《教教爸爸》主要表現畏縮的丈夫與其妻女的家庭生活，是個“怕老婆”的故事?！锻跸壬穭t與之相對應，塑造了鄉(xiāng)下財主王先生、胖太太與時髦愛打扮的女兒，除此之外，又有富家子小陳及其妻子兩個角色，增加了更多變化?！锻跸壬纷畛趺媸乐畷r，一方面是由于模仿的局限，一方面也因為葉淺予當時年紀尚輕，閱歷不足，難以跳出家長里短的限制，囿于男女關系與表面的娛樂，內容與形式上也都脫不開《教教爸爸》的影子。此外，作為剛起步的創(chuàng)作者，葉淺予對于漫畫語言的運用尚不純熟，有較多的模仿。不過，《王先生》的故事立足于上海，其自身便具有與美國漫畫不同的風貌，葉淺予在模仿的同時也善于結合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與審美傾向，進行更加本土化的表現。

后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以及對社會更深入的接觸，葉淺予不再滿足于對角色關系的模式化表現，開始融入他對于生活的觀察和思考。《王先生》的滑稽幽默由純粹的娛樂轉向對于時事的諷刺，反映出普羅大眾以及他們所處的社會現實。其內容也不再局限于上海，而是擴大到更廣闊的天地，《王先生別傳》《王先生北傳》《小陳留京外史》等陸續(xù)與五湖四海的讀者見面。在畫面的表現上，葉淺予吸收珂弗羅皮斯等美國畫家的線條輪廓風格與美國雜志畫報中不同的水彩上色技法，形成了具有漫畫特征以及個人特色的漫畫語言?！锻跸壬分饾u從一部青澀的趣味漫畫，成長為成熟而富有時代意義的經典佳作。

4.小結

葉淺予以漫畫成名，但漫畫創(chuàng)作在其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只占據了一部分的篇章。他熱衷于嘗試不同的門類，繪畫之余，也搞搞服裝設計和攝影。時局動蕩的影響，也促成了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向上的轉變。盡管他一度離開桐廬，進入上海的繁華世界，與自海外紛至沓來的新思想、新文化相遇，但在他心中終究是“土的多于洋的”。學西畫用鋼筆的葉淺予最后還是拿起了毛筆、宣紙，這便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