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

芭芭拉和自己年輕時的畫像

遇到芭芭拉和她的故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我本來只是來看看老朋友，她定居在德國羅滕堡，一個連德國人都不怎么熟知的小城鎮(zhèn)。多年未見，我和朋友抓緊分秒談天說地，話題不知怎么就停在了她的德國婆婆芭芭拉身上。朋友很想讓我和這位老太太聊聊，還沒等我問為什么，她就忍不住介紹起芭芭拉的生平：出生在富裕莊園主家庭，后來又淪落為難民，簡直就是電影《亂世佳人》里的斯嘉麗！

我已經(jīng)嗅到了故事的氣息，正好那天周五，朋友約了去婆婆家，我趕緊跟上。去芭芭拉家的路很短，從朋友家后門穿過花園，即可到達。廚房的門敞開著，一位銀發(fā)老人應聲走出來。

初見芭芭拉，我忍不住驚嘆：這位老奶奶太硬朗了！走路穩(wěn)當，聲音洪亮，怎么看都不像已經(jīng)93歲高齡。丈夫去世后，芭芭拉獨居十多年，不僅自己料理起居飲食，還打理兩層樓的房子和大花園。

看到我這個意外來訪的客人，芭芭拉大方邀請我進門。朋友建議我們坐在飯桌上聊，芭芭拉假裝生氣地搖搖頭：“這可怎么坐得舒服呢？” 她動手把泡好的茶和小蛋糕搬到客廳最里面的茶幾上。室內(nèi)有點暗，芭芭拉開了燈，轉身到房間里拿出兩本相冊，放在我的面前。

“這是我以前的家?！?芭芭拉說。她指著相冊首頁最中央處的一張黑白照片，像素很低，有點模糊，但我還是辨別出，那是一幢城堡一樣的大房子，里面起碼能容納十幾間豪華套房。

芭芭拉家族的莊園

芭芭拉三姐妹和母親

芭芭拉的小布熊

1931年出生的芭芭拉，從小和兩姐妹一起在這幢大房子里生活。她的家族非常富有，莊園所處的小鎮(zhèn)，無論是農(nóng)田、商鋪還是教堂，全為芭芭拉家族財產(chǎn)。他們雇了上千名員工，打點莊園里的一切。芭芭拉的童年過得養(yǎng)尊處優(yōu)。

但這樣優(yōu)越的日子，在芭芭拉14歲那一年戛然而止。1945年，德國戰(zhàn)敗，國土被分區(qū)占領。芭芭拉家族的莊園位于東西德邊界，最后一刻被劃去東德。若是平民百姓，或許不會受太大影響，芭芭拉家族的顯赫及他們所過的“腐敗的農(nóng)莊主生活”使他們成為眾矢之的。戰(zhàn)爭結束前夕，接管的蘇軍俘虜了芭芭拉的父親，并向其他家庭成員下達命令，4小時內(nèi)全部打包離開。

一夜之間，芭芭拉從貴族小姐淪落為難民。幸而憑著媽媽的勇敢機智，一家五口得以安全會合。他們趁著黑夜爬上火車，穿過邊界，躲進西德的親戚家。

從此，芭芭拉不僅需要自己打理生活，還要從頭開始學習農(nóng)活。我問芭芭拉有沒有覺得特別苦的時候，芭芭拉笑了。她總是在笑，說起往事給人感覺像在描述別人的探險故事，臉上沒有絲毫怨恨與悲傷。她甚至還像一個孩子，說到開心處肩膀縮成一團，靠在沙發(fā)上，滿臉嬉笑。

芭芭拉說，她一點也不覺得苦，反而感到無比幸運，畢竟一家人整整齊齊。她只記得戰(zhàn)后城鎮(zhèn)的殘垣斷瓦，又或是和家人一起躺在稻田里開懷大笑的歡樂時光。后來，他們來到羅滕堡這個小鎮(zhèn)定居。

芭芭拉在她的花園里

戰(zhàn)爭耽誤了芭芭拉的學業(yè)，但她一直有個夢想，成為飛機乘務員，因為媽媽說，做乘務員可以見識不同文化。那時候德國對乘務員的要求非常高，必須掌握兩門外語才能申請。二十出頭的芭芭拉決定出國。家人替她聯(lián)系了瑞典一個需要保姆的家庭，她便獨自出發(fā)了。

芭芭拉在瑞典待了三年，碰到同是德國人的后來的丈夫。丈夫想回德國，芭芭拉的空乘夢就此打住，安心做起家庭主婦，養(yǎng)育了4個子女。

上世紀70年代，芭芭拉家族聯(lián)系了東德政府。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官司，芭芭拉姐妹最終獲得了一定賠償。曾經(jīng)的莊園，現(xiàn)已歸政府某基金會管理。昔日的田園風光和輝煌，多虧了芭芭拉母親生前拍攝的照片才得以記錄下來。要是沒有人問起，芭芭拉很少跟外人說她的故事，她只是用打字機敲了三十多頁的“自傳”，留給她的4個孩子。

近百年的史詩故事，濃縮成一個下午的講述，我聽得陶醉又刺激。我問芭芭拉，是否有一件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遺憾的物品，留在了當時的家？

芭芭拉花了幾分鐘思考，我猜答案或許和金銀首飾有關，沒想到她竟然回答：“我的小布熊玩偶！”她很認真地指了指身后，說：“所以我給自己縫了一個呢！”

我和朋友聽了，不約而同地爆笑起來。芭芭拉有點難為情地解釋說：“我當時還只是個14歲的孩子嘛……”

臨走前，芭芭拉拿出小本子，讓我在上面留言。我分別用中文和瑞典語寫上：親愛的芭芭拉，祝您健康永遠，快樂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