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駁靜
比照起西安或者揚州來,廈門還是座“新”城。廈門人時常提到自己是移民,父輩從泉州或漳州遷至廈門,或者干脆說“我們是座移民城市”。
按照這個邏輯再提廈門“古早味”,仿佛有點過意不去。古早只好同現(xiàn)在來比。
閩南話里的“古早”,大意就是古舊、早遠。這個詞原來并不為太多人所知,臺灣文化流行浪潮波及全中國后,也惠及了“古早”,中文語境張開懷抱迎接了它,乃至又成了個被濫用的詞。
老廈門人心目中的古早味是什么呢?《廈門吃海記》作者朱家麟說,其實就是“先輩吃過的味道”。
柴火灶時代,調(diào)料和烹飪方法都非常有限,同樣有限的還有捕撈技術。廈門人靠海吃魚,偏愛小魚小蝦小蟹。雖然這與早前航海技術無法深入遠洋捕撈大型魚類關系密切,但一來中國人不怕挑揀魚刺,二來,相比而言,肉質(zhì)鮮美程度自是小型魚類勝出。所以,一份樣貌皆原始的古早味廈門早餐佐粥吃食,得算是“醬油水煮小魚”。
醬油水,廈門人也叫“豆油水”。紅末蔥頭率先進入熱熱的油鍋,爆了鍋,再倒醬油。閩南人下醬油有講究,醬油用潑的,潑到鍋沿,沿熱鍋下流的兩秒鐘里,焦香味散溢而出。
怕醬油太多,復又兌水,又怕水多,再加點鹽。鹽下去了,咸才是正味,對比之下,醬油反而主要為了賦香。
焦香、醬香、豆香,光是醬油就有三種香。閩南人此時還會加一點糖,這個咸就活潑起來——醬油水就成了。
能用醬油水煮小魚來配粥,在朱家麟這樣的老廈門人看來,算是有錢人的生活。一般人家,配粥也就是個醬菜。因為能來得及吃上一碗現(xiàn)做的醬油水煮小魚,那說明家里頭有傭人,一大早從市場買回來新鮮的魚。而主人家自己,能舒服睡到八九點。
在醬油水煮的小魚蝦蟹當中,以巴浪魚最普遍。
按廈門漁業(yè)史專家陳復授的回憶,“70年代,巴浪魚極多”。朱家麟幾年前從廈門晚報社總編輯一職上退休后,也回憶起自己兒時“趕?!苯?jīng)歷,“我家離海不過300米,困難時期,家里頭一半的蛋白質(zhì)都是我趕海撿獲小魚提供的”。因而在其所著《廈門吃海記》中,朱家麟也寫到巴浪魚,說在寡油絕腥的時候,“天賜賤價巴浪魚”??梢姶唆~之普遍。
廈門巴浪魚“鮮吃”,除了做在醬油水里,還有種做法是“煎”。常見的早餐粥配菜中,因而還有煎巴浪魚和煎帶魚。
廈門黑明餐廳創(chuàng)辦人張淙明曾因“早餐爸爸”走紅——2013年前后,他每日在微博發(fā)布當日為女兒做的早餐圖片,發(fā)了8 0 0 多條,幾乎沒有重樣,引發(fā)媒體和美食圈關注。在他為女兒做的早餐里,就有上述兩樣。
鮮吃不盡,剩下的巴浪魚就只能拿去曬干。朱家麟告訴我,巴浪魚先蒸熟,連日暴曬,魚干就成了。從前人們自己買來魚自己曬,“窗臺、陽臺和屋頂,都可做攤曬之地”。
如今在廈門著名的“八市”(第八菜市場),能方便買到魚干、海蠣干等各類海產(chǎn)干貨,它們皆可被廈門人引入早餐。
靠海吃海,這句古老格言體現(xiàn)在廈門各式早點中,巴浪魚之外,還有更為豐富的海產(chǎn)品。這也是生活在這座港口城市的普通廈門人從海里最容易得到的饋贈。
廈門天氣熱,需時時補水,因此三餐都吃粥的也大有人在。粥是居家常食之物,講究人家區(qū)分早餐和早點,吃完“早上的正餐”,出去溜達一會兒,到了半晌午,還要再補一份早點。這時候面線糊和扁食湯就出場了。
盛扁食湯所用之碗通常寬寬淺淺,半大的敞口淺底碗,一碗也就能裝十個八個扁食,精致小巧,“就是吃著玩兒”,做不得數(shù)。
同樣地,閩南人不會將面線糊當作正式早餐來吃。朱家麟介紹說,半晌午,富裕人家要為老人家上點心,帶魚煎到酥脆,配上一碗面線糊。主婦早上從市場里回到家,犒勞自己一碗面線糊也是有的。
但面線糊身上最要緊的一個關鍵詞其實是“平民”。
鴉片戰(zhàn)爭后,廈門被設為《南京條約》所辟5個通商口岸之一,廈門碼頭立時繁忙起來。凌晨3點鐘,碼頭燈火亮起,苦力們睡眼惺忪摸到每天都來上工的碼頭,跟攤販那里買一碗面線糊——比苦力起得更早的就是這些攤販老板們。
面線糊這碗熱氣騰騰的東西,打底的就是面線。過去那些米粉作坊,都有些零碎粉面,扔了可惜,拿去喂豬也可惜,就賣給攤販。
將這些一煮即爛的東西擱湯里,加一點豬血、大腸,撒一把海蠣,總之今天有什么,就往鍋里下什么。末了切一把芹菜調(diào)和渾濁之氣,特別是冬天光景里,最后撒入的胡椒更是暖融融叫人受用。
“海鮮大叔”陳葆謙是菜市場的???。他告訴我,菜市場也多半會有一兩家面線糊店,店主為了增加湯的鮮香,可能就會跟隔壁討要或購買制魚丸余下的水——魚丸做完后需要用五六十攝氏度的水來定型,這“定型水”不拿去做湯的確可惜了。
苦力一天的勞作就由面線糊開啟。朱家麟跟我分析,舊時廈門苦工分兩類,一類從第二市場出城,去農(nóng)村運蔬菜回城賣;還有一類在碼頭等著貨船入港,上船扛包。
而這碗湯水,有碳水化合物,作為啟動身體的能量;蹬車出城也好,扛包下船也罷,立時三刻就要流汗,水分也是急需品。補水、補鹽、補能量,最便宜的東西滿足最基本的需求。
碼頭工絕跡,面線糊卻流傳了下來。
廈門開埠之前,先后有泉、漳二港在前,二港式微,廈門后來者居上,逐漸成為閩南地區(qū)的中心。不只如此,我在廈門時跟不同的人交流,言談間他們還會開玩笑,“外面的人都以為廈門才是福建的省會城市”。固然是玩笑,也足以見得廈門在福建省的地位。
顏靖是土生土長的廈門人,本來就壯實、好吃,后又在食品行業(yè)鉆研多年,吃東西最講究食材質(zhì)量。在他眼里,最好的早餐店得在市井街巷,它們的店主多半經(jīng)營幾十年,不開分店,大浪淘沙堅持到今天。
“原豆香小吃店”就是其中之一。一大早,顏靖帶我來到位于豆仔尾路的這家早餐鋪。這條路拆了一半,拆到“原豆香”的阿婆家這條巷子,停了,所以“原豆香”守著剩下半條街。工地似乎仍在作業(yè)中,沿街立著圍擋,看不清面目。好在目前并無噪聲之擾,阿婆的生意仍然不錯。
阿婆把面線鍋架在室外,架子上放著各色配料,瘦肉、豬血、豬肝、大小腸,以及最時令鮮物——海蠣。沿街擺下三四張矮桌,逼得人俯下腰埋頭吃。即便如此,自甘因陋就簡的食客們依舊在矮桌四周碼得層層疊疊。
顏靖告訴我,吃面線糊的精要是:得配一份油條。不消說,阿婆操起剪刀咔嚓幾聲就將油條剪成幾段。我先端起碗喝一大口湯,這湯看著糊糊的,面相不算太好看,吃著卻清淡可口。這第一口下去,熨帖感從喉嚨傳至肺腑。
我學著顏靖,將油條浸泡在面線糊的大骨湯里,它們潤濕后變得糯軟,固形物與稀疏的面線湯相中和,的確很是相配。所以,我頭一回吃面線糊還得出一個經(jīng)驗:不可添加過多配料,要不然好端端一碗湯水擠作一團,倒沒了爽利感。
近三五年,廈門各大餐館酒樓里也開始流行吃面線糊,尋常吃三五千塊一大桌飯,上來第一道菜總是每人一碗面線糊,美其名曰為接下要喝的酒打個前場,墊墊胃。
鮑魚海參這些貴的東西都吃過了后,大家開始往從前最便宜的東西上吃出點新意。面線糊由于清淡和平民化,反而多生出來一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