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辛丑年除夕下午,小乖在隔壁房間上網(wǎng)課,我坐在老爸的床上,對面是他和媽媽的遺像,燃起的檀香煙氣裊裊,我的目光透過蜿蜒升起的煙,摩挲著老爸和媽媽的黑白容顏,他們眼里盡是慈愛。三炷香隔著陰陽,永訣的隱痛被明亮的陽光籠罩,不那么放縱。默默注視,只是思念。
輕輕推開房門,準備去客廳泡茶,倒水的時候,聞到一股香氣,循著香氣看過去——水仙開了。早晨看它的時候,還沒動靜呢,也就兩個小時的工夫,開出兩朵小花。兩個白色小盞在綠葉間張著,散發(fā)幽香,白色小盞中間重疊著小一些的黃色小盞,捧出嫩嫩的嬌黃花蕊。白色和黃色兩重小盞都微微透亮,嫩得讓我想起嬰兒的皮膚。兩朵小小的水仙花藏在叢生的綠葉中,略微幽暗的光線只能讓它們變得神秘,卻不能隱去它們的香氣。我湊上前去,深吸一口,濃烈甜香,有茉莉的味道,卻又不是。無以描述。
萬分欣喜的我返身回臥室,去拿手機給它們拍照。如若不是小乖在上網(wǎng)課,我定會大聲呼喚她一起來看。照片分享到“最近的遠方”群里,成都蓉姐發(fā)出驚嘆:“太漂亮了,這是仙客來。就是仙人來了,不是仙客來那個花喲。是神仙般的水仙姐姐做客來。”她選出一個圖片,說水仙有“低調(diào)的高貴”。邢臺的苗姐更是愛花之人,三個人沉醉在水仙帶來的歡喜中,話題由此花及彼花,在新春伊始,開出一串嫣然。
之后幾天,我都對清供的水仙顧盼不已,它似水做的女子,嬌柔婀娜。那香氣,分明又霸氣十足。一盆水仙,倒是剛?cè)嵯酀?。花兒也不辜負我的顧盼,從懷里掏出一朵又一朵小花,花香濃郁,花朵清奇,奉給我一場歡欣的春事,化解日子里繞不開躲不過的疼痛。于是,這個春節(jié)有了水仙的寫意,變得意韻盎然。
從前不喜歡花朵,覺得它們太過耀眼,太過招搖。養(yǎng)的都是不開花的綠植。媽媽離世后,慢慢地開始喜歡色彩鮮艷的事物,包括盛開的花朵。春來,在公司院子里看玉蘭、連翹、海棠、丁香、紫葉李和榆葉梅,到山上看杜鵑、大葉溲疏,在路邊看黃刺玫、錦帶、女貞和紫薇,更有一叢一叢的薔薇,從墻上探出身體,捧出花朵和香氣,我總覺得它們在浩浩蕩蕩地私奔。從一場花事輾轉(zhuǎn)至另一場花事,有花有香,日子因此豐盈生動起來。而我,也被一場場花事熏染,心變得柔軟輕靈。
或許視覺感受上的艷麗繽紛,可以溫暖心里的悲涼,給一些痛楚著上甜美,以中和,以稀釋。有些時候,就算在心底默默讀出花的名字,都會覺得嫵媚動人,覺得它們就在近前妝點凡常,凈是好。不論怎樣,世間總有些事是需要自己消化的,時間多久,以什么方式消融,交給心智與際遇。愛那些繁花,是我的修行。
香插
晚上,糖豆在微信傳來一個圖片,隨后跟著四個字“硬核焚香”。焚起的一支香孤零零斜插在一個大香爐中,盡顯香之纖細,香爐之寬容。不折不扣地嘆服,真硬核,尤其香爐。糖豆樂了,說的就是香爐。想焚香,手頭沒有香插,便和菩薩借了香爐。我說,兩全之法,菩薩也樂意。
周末坐在陽光下,泡了老白茶,想起辛丑夏天朋友送的藏香,起身去取。手頭的香插與香不匹配。藏香粗,香插孔小,隨手拿了茶盤里的松塔。用松塔當(dāng)香插,不是第一次。幾年前,也是因為沒有合適的香插,滿世界找,發(fā)現(xiàn)了松塔,把香插在松塔鱗片間,出乎意料的合適。之后松塔成了焚香的最佳選擇,長短粗細的香,都能笑納。松塔與香,看起來有說不出的般配。
燃好香,同樣拍了照片發(fā)給糖豆。我們習(xí)慣這樣分享素常日子里的美好。糖豆夸贊后,又附贈了她小陽臺上植物的照片,陽光明媚,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連同窺視小魚的貓,都是這個初春午后的妥帖。塵事浮沉,日子呼嘯,我知足并感動于這些微小的美好。它們足夠讓我愉悅很久。
一天,去姐姐家喝茶,她指著我們一起在大理巍山買的茶盞說,看它現(xiàn)在的新用途。哦,是用來做小香爐了。本色陶泥茶盞,杯口邊緣覆了青瓷,呈不規(guī)則流動狀,像意識流小說,頗有表現(xiàn)力和立體感。茶盞外壁凹凸,內(nèi)壁光滑,有燒制過程中的黑斑點,可見陶泥含鐵量較高。杯口沒有精致的光滑,厚且呈起伏狀。底小肚大,與建盞的束口盞相似,肚子突然渾圓,倒不突兀,到杯口處略內(nèi)收,以小托大,層次鮮明。茶盞不是出自名家,亦非名窯,是我們在大理巍山超市買菜時遇到的,吸引我的是它的色彩和器形,老實拙樸,做舊不做作。當(dāng)時我買了一個,回南風(fēng)西洲客棧后就用上了,越用越喜歡。姐姐是越看越喜歡,再去超市時,她也買了一個。仔細想,那個茶盞的器形也的確適合做香爐。
前些日子,一個心愛的青瓷茶盞被我不小心磕壞邊緣。那個茶盞是辛丑秋天朋友送的,通體青綠,光滑剔透,我愛不釋手。一次泡茶時,不小心把杯子邊沿磕掉了薄薄一片瓷釉,懊惱不已。雖然破損不大,畢竟是杯沿處,還是會影響喝茶。扔,不舍。留,無用。最后,還是沒扔。就連被磕掉的小薄瓷釉,我都小心地將它放在茶盞中。茶盞放在茶盤邊,每次泡茶,都要對它看上幾眼,徒增無法與之唇齒相依的遺憾。
最終,還是動手用膠把磕掉的薄瓷釉貼上了,不細細端詳,還真看不出瑕疵。像姐姐那樣,把這個茶盞當(dāng)做小香爐,它與我之間開啟了另一種緣。
玉蘭
昨天,邢臺的朋友說,她的朋友送花給她,是一大枝玉蘭。微綻的玉蘭像燈盞,含苞的玉蘭似畫筆,插在她的陶罐和廣口瓶中,與夜色燈光相襯,有別樣的美,我默默存了圖片。今天中午,石家莊的親人說,玉蘭花要開了。拍了照片給我看,他知道我的心思。下午,小乖說,今天跑步,看到學(xué)校院子里的玉蘭花開了。我知道,小乖想天上的姥姥了,不敢多說,趕緊岔開話題。
相隔多日,小島的玉蘭才微微綻開。壬寅年春天第一次看玉蘭,是三月底居家辦公結(jié)束后,窗外陽光正好,趕緊奔赴春光。沿著小區(qū)里的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看到很多花花草草,搖著紫色花蕾的諸葛菜,枝條舉著一串艷粉豆粒的碧桃,海棠的花苞比米粒大,還有丁香,未開,珠珠串串的。轉(zhuǎn)了很大一圈,最后走到小區(qū)門口。大門正對著的環(huán)島上,有兩個高高的花壇,花壇上各植一株玉蘭。它們的樹枝虬曲著伸向天際,還沒生長葉子的枝丫上,頂出一個個毛茸茸的花苞。待放。我站在環(huán)島,仰頭看向高壇上的玉蘭樹,在藍色天幕映襯下,玉蘭孤絕又妖嬈。
我對玉蘭有深情,天上的媽媽與它有著相同的名字。
同一個春天的夜晚,夢到一個朋友寫了許許多多首關(guān)于玉蘭的詩。夢似預(yù)設(shè),沒想到他第二天真為玉蘭寫了一整天的詩。我把己亥年正月在云南大理巍寶山玉皇閣拍的已經(jīng)生長了三百多年的玉蘭樹發(fā)給他看,一個以玉蘭為引的春天就此鋪展開來。春花流溢的時光,有了更多溫暖與懂得。
一路旖旎,一路春。于是,一眾春花在每一個素日盛開。五月的祖山上,沿山腰棧道行走,風(fēng)來,山坡上的樹枝隨風(fēng)搖擺,滿目搖搖晃晃的綠。大葉溲疏扎根在巖壁上,掏出堅韌的枝條與花朵。六月站在橋頭,落日余暉里,兩個并肩而立的身影,看一簇薔薇奔出院墻,探身向洋河。七月清晨,每天溫習(xí)一首古詩詞,有“小樓低隔一街塵”,也有“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八月黃昏,坐在陽臺上,喝一泡茉莉老白茶,細數(shù)日子里的好。
一切都自然而然。這大概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以玉蘭做底色的壬寅年會生長成一座山峰,為我抵擋世間洶涌而來的浮躁喧嘩。
(張戎飛,筆名戎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何以契闊》。)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