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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自我的探尋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中塔拉·韋斯特弗的大學教育之旅

2024-01-03 09:48吳群濤陳彥宇
現(xiàn)代大學教育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韋斯特塔拉泰勒

吳群濤 陳彥宇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Educated:AMemoir)是美國歷史學家、作家塔拉·韋斯特弗(Tara Wes-tover)的處女作,以回憶錄的形式講述了她努力掙脫原生家庭的束縛,接受大學教育,從而成為全新自我的故事。該書出版后旋即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并連續(xù)80周雄居榜首。它體現(xiàn)出作者“對家庭、記憶和自我建構(gòu)的深刻思考,引人入勝,任何關(guān)于此書的褒獎都是實至名歸的”[1]。經(jīng)翻譯進入中國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它一直名列開卷非虛構(gòu)類暢銷書排行榜之首,深受讀者喜愛,并引起學者的廣泛關(guān)注。國內(nèi)外學者大多致力于探討塔拉·韋斯特弗原生家庭的影響、權(quán)力話語等內(nèi)容,涉及教育主題的文章多為短篇書評,且大都停留在教育改變命運等心靈雞湯式的話語層面,討論的教育幾乎與塔拉·韋斯特弗在劍橋大學、哈佛大學的學習畫上等號。少數(shù)論文涉及對回憶錄中塔拉·韋斯特弗教育的理解,但是,一般都淺嘗輒止,并未系統(tǒng)、深入地挖掘教育的獨特蘊涵。因此,本文依據(jù)塔拉·韋斯特弗感受到的以父親吉恩·韋斯特弗(Gene Westover)為代表的家庭教育的桎梏、以哥哥泰勒·韋斯特弗(Taylor Westover)為代表的對家庭教育的反叛以及大學教育的熏染,探究大學教育如何促進塔拉·韋斯特弗敞開封閉內(nèi)心、探究真實自我和塑造完整心智,從而使她最終飛往生命意義上的自由之山的過程,從教育的角度,可以給我們諸多啟示。

一、父親的家庭教育:禁錮塔拉·韋斯特弗,駐守此山

塔拉·韋斯特弗的父親吉恩·韋斯特弗是家庭的核心人物,是一個強勢而專制的決策者和秩序的維護者。她的母親法耶·韋斯特弗(Faye Westover)和哥哥肖恩·韋斯特弗(Shawn Westover)是父親的忠實擁躉,同時肖恩·韋斯特弗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父親的化身。1992年8月,在美國愛達荷州發(fā)生了魯比山事件[2](Ruby Ridge Incident),來自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的特工與自稱是白人分離主義者的蘭迪·韋弗(Randy Weaver)和朋友哈里斯(Kevin Harris)對峙了11天。最終他的妻子薇姬·韋弗(Vicki Weaver)、兒子薩米·韋弗(Samuel Weaver)和法警德根(William F.Degan)在這場事件中喪生。受此事件影響,父親吉恩·韋斯特弗堅信世界末日將在不久之后到來,并潛意識地把蘭迪·韋弗等人遭遇政府襲擊的原因幻想和曲解為與蘭迪·韋弗一家拒絕將孩子送入學校相關(guān),從而給長久以來同樣游走在脫離政府邊緣的自己及家人蒙上了巨大的心理陰影,整個家庭也隨之籠罩著恐怖氛圍。父親吉恩·韋斯特弗為避免“重蹈覆轍”,開始率領全家人儲備糧食,購置軍用步槍和生產(chǎn)子彈的機器。自此,“駐守此山”成為父親的信條。這座山不僅指家鄉(xiāng)地理環(huán)境意義上的巴克峰山,更代表父親心理和精神意義上的山,是其信仰之所系。

(一)教育理念:摒棄學校教育和信奉家庭教育

父親吉恩·韋斯特弗認為:公立學校是給孩子洗腦的工具;醫(yī)院是只會害人不會救人的“集中營”;大學教授要么知道自己在說謊,要么認為自己在說真話。塔拉·韋斯特弗從小被父親灌輸一種思想:摒棄學校教育,信奉家庭教育。她出生后所接受的是父親偏執(zhí)的家庭教育,她熟悉的風景和賴以存活的思想與信仰局限于巴克峰山和父親的廢料廠。在這樣閉塞的成長環(huán)境中,塔拉·韋斯特弗理所當然地完全信任父親,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而且有權(quán)利接受學校教育。這造成了塔拉·韋斯特弗獨特和傳奇的童年教育經(jīng)歷,并使她在“駐守此山”的信條下難以張開翅膀自由地飛往大學教育之山。

一方面,家庭教育導致塔拉·韋斯特弗與現(xiàn)代社會完全脫節(jié)。習慣了孤獨的塔拉·韋斯特弗不知道如何與外人相處,不懂得社會公眾約定俗成的基本交往禮儀,理所當然地認為如廁之后不必洗手;她對歷史和社會文化一無所知,后來在大學課堂上公然詢問“holocaust”(大屠殺)一詞的含義,無意間傷害了大家的感情,并因此在他們與自己之間樹立一道巨大的屏障,僅憑借自己的力量難以逾越。家庭教育成為塔拉·韋斯特弗生命的一部分,在她進行社會交際和自我審視時如影隨形。另一方面,塔拉·韋斯特弗雖未能接受系統(tǒng)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但是,她在父親的廢料廠和大自然的某種“神力”浸潤下獲得了獨特的感知力和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家庭教育對塔拉·韋斯特弗的一種意外補償。塔拉·韋斯特弗僅憑瀏覽經(jīng)書和演講詞就學會了閱讀和寫作,雖然她的語言“出奇地拘謹和生硬”[3]188,但意思表達卻準確無誤。在廢料場拆卸廢品的經(jīng)歷,則使得塔拉·韋斯特弗在粗重的勞作中本能地觸及神秘莫測的物理定律和自然法則。她學會了讓身體在有風的高處保持平衡,凝神預測父親的某塊廢銅爛鐵將會在什么時候從什么方位向她扔過來,也學會了在身處危險和絕境中時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判斷力。這種原生態(tài)的、粗猛的、直觀感受的教育方式不同于一般的學校教育,它賦予塔拉·韋斯特弗一種自然、敏銳、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眼光去審視問題。這就像從未上過學的父親可以掌握三角函數(shù)這門學問一樣,雖然他的解題過程呈現(xiàn)出一片混亂,完全不同于哥哥泰勒·韋斯特弗的流暢與清晰,但是,父親卻“可以破譯其語言和邏輯,可以從中彎轉(zhuǎn)、扭曲、擠壓出真相”[3]148-149。

對家庭教育保持絕對的忠誠和信任是父親教育理念的重要旨歸?;诖?,塔拉·韋斯特弗一直被訓導學習實用的技能,拋棄書本知識,并且要自覺接受家庭教育帶來的痛苦。即便哥哥盧克·韋斯特弗(Luke Westover)的腿被汽油燒焦,肖恩·韋斯特弗因為發(fā)生嚴重車禍而露出腦仁,父親都拒絕送醫(yī)。甚至在自己被汽車爆炸摧殘得不像人樣時,父親依然拒絕去醫(yī)院,只是要求在家里由母親用草藥治療,因為他深信醫(yī)生和藥片會讓靈魂變得不潔。更有甚者,父親試圖讓所有人都相信汽車爆炸是一種來自命運給予的“仁慈”,如其所述:“這是一種祝福,一個奇跡?!盵3]269父親對家庭教育夸張而偏執(zhí)的體認,在不知不覺中顛倒了家庭教育與自己的主客關(guān)系。原本作為家庭教育實施者的父親,在潛移默化的自我催眠過程中逐漸成為家庭教育的臣仆。父親偏執(zhí)地認為自己通過家庭教育掌控了所有人的思想和意志,殊不知這種盲目的自信和偏執(zhí)已經(jīng)讓自己成為家庭教育提線下的木偶。家庭教育幾乎化身為人,并創(chuàng)造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在父親的心靈中平和擴展,并在汽車爆炸后升華為一種信仰。

塔拉·韋斯特弗的母親起初并不完全贊同丈夫的做法,她曾經(jīng)鼓勵塔拉·韋斯特弗沖出家庭禁錮去上學,也在塔拉·韋斯特弗申請政府救助金時向丈夫隱瞞復印納稅申報單的緣由。但是,在多數(shù)情況下,她還是丈夫的擁躉,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崇拜和附庸的傾向越來越明顯。最初,母親作為助產(chǎn)士對生命充滿敬畏、謹慎和仁慈,后來,在父親的影響下,母親逐漸認同父親的教育理念和方式,而塔拉·韋斯特弗則經(jīng)歷了“相信—質(zhì)疑—否定”的心路歷程。

因為父親固執(zhí)的教育方式,塔拉·韋斯特弗和哥哥姐姐們在到處是破銅爛鐵的廢料廠從事繁重的勞作,沒有可靠的安全保障措施,只有咬人的大剪刀、隨時可能墜落的托盤和意外發(fā)生的爆炸。父親的家庭教育以粗暴的方式迫使塔拉·韋斯特弗從小習慣疼痛,并使她深信抗生素和疫苗會毒害身體,生而為人就應當忍受勞動過程中產(chǎn)生的痛苦。這種教育給塔拉·韋斯特弗留下的不僅僅是腿上那條像黑色小河流一般的傷疤,還有她親眼面對親人在生死邊緣掙扎時,自己的理智和家庭教育做斗爭的糾結(jié)、撕裂、痛苦與自我否定。在盧克·韋斯特弗遭受兩次重大事故后,塔拉·韋斯特弗對父親奉為圭臬的信仰產(chǎn)生懷疑。而肖恩·韋斯特弗的妻子兩次在家里生產(chǎn)時所發(fā)生的意外,則使得塔拉·韋斯特弗對父親的教育理念進行徹底的否定。

(二)教育特點:權(quán)威唯一和家庭和諧

無疑,父親的家庭教育透露出專制統(tǒng)一的意味。父親自詡為家中唯一的最高權(quán)威,就像芭蕾舞團的團長,他要求:“大風刮過,每根麥稈都跟隨大家一起律動,宛如無數(shù)位芭蕾舞者一個接一個彎下腰來,在金黃的麥田表面留下凹痕?!盵3]1這種權(quán)威使他對于任何事情都有隨意解釋的權(quán)利。甚至在文化無意識的驅(qū)使下,他偏執(zhí)地認為自己代表的就是家庭教育最高和最正確的旨意,即所有人必須遵循的行為和道德準則。然而,這種專制的思維傳統(tǒng)非但沒有讓家庭教育成為韋斯特弗一家人心靈救贖的燈塔,反而演變成父親借教育之名鉗制他人思想的工具。得到所謂上帝的授意,父親丟掉家里所有的牛奶和奶酪,使得全家每天的早餐就像難以下咽的泥漿。起源于白人至上主義的魯比山事件在父親口中被曲解成由于反對政府和不送孩子上學而引起的屠殺,而這件事成為塔拉長期以來不信任政府的重要原因之一。為了家人不去醫(yī)院生產(chǎn),父親要求母親學做助產(chǎn)士,而塔拉·韋斯特弗親眼見證母親如何從懷有敬畏和仁慈之心的天使逐漸變成偏執(zhí)、迷信且不惜為重大醫(yī)療事故失誤找尋借口的庸醫(yī)。

在唯一的權(quán)威統(tǒng)治下,塔拉·韋斯特弗接受的教育是“正派的女人永遠都不能露出腳踝以上的任何部位”[3]92,是盧克·韋斯特弗第一次操縱大剪刀弄斷胳膊后父親依然堅持要求塔拉·韋斯特弗操縱大剪刀。在父親施行家庭教育的過程中,塔拉·韋斯特弗完全抑制并逐漸喪失了自己的聲音。面對父親基于父權(quán)主義和男權(quán)主義的定義,塔拉·韋斯特弗不假思索地認為父親的話代表著最高真理,并且不自覺地用父親所制定的一套標準來衡量自身行為是否得體,這涉及衣著、工作、思想等各個方面。父親對女性的僵化定義和無理壓迫為塔拉·韋斯特弗所長久默然地接受與順從,在父親的極權(quán)控制與操弄之下,塔拉·韋斯特弗逐漸喪失掙脫牢籠飛往他山的意識和勇氣。

為了實現(xiàn)家庭和諧和保證自身地位的權(quán)威與神圣,父親在恒久保持專制和強硬的同時,偶爾也短暫妥協(xié)。例如:父親得知塔拉·韋斯特弗去劇院唱歌后并沒有阻止,即便他認為劇院里的人都是“墮落”的代名詞;在傾聽舞臺上的塔拉唱歌時,父親也會暫時擱置他的信仰,和贊美塔拉·韋斯特弗的“魔鬼們”融洽地相處。但是,一旦察覺塔拉·韋斯特弗正在遠遠偏離家庭傳統(tǒng)既定的軌道,他就會立刻與“魔鬼們”劃清界限,要求塔拉·韋斯特弗回歸原生家庭。作為父親的化身,肖恩·韋斯特弗對待塔拉·韋斯特弗的態(tài)度與父親如出一轍。在塔拉·韋斯特弗還沒有違反家庭傳統(tǒng)時,肖恩·韋斯特弗也曾給予過塔拉·韋斯特弗溫暖。例如,他主動幫助塔拉·韋斯特弗治療僵硬的脖子,在塔拉·韋斯特弗命懸一線時從馬背上把她救下來,并親自向塔拉·韋斯特弗示范簡單的攻擊術(shù)和防身術(shù),甚至為了塔拉·韋斯特弗與父親對抗。由塔拉·韋斯特弗負責操作起重機而不是危險的大剪刀就是肖恩·韋斯特弗獲得勝利的戰(zhàn)果之一。然而,一旦塔拉·韋斯特弗開始接觸家庭以外的人,流露出想要逃離家庭的想法時,肖恩·韋斯特弗就會和父親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不遺余力地利用粗暴的手段試圖讓塔拉·韋斯特弗回到從前。在這場維護家庭和諧與身份權(quán)威的教育中,肖恩·韋斯特弗對塔拉·韋斯特弗施加的暴力不僅是肉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戕害。涂口紅、清洗污垢、穿緊身衣等行為被肖恩·韋斯特弗和父親定義為“妓女”的做派。因此,肖恩·韋斯特弗理直氣壯地對塔拉·韋斯特弗進行“教育”:“我的手腕交叉著,胳膊被扭在身后。我的頭被塞進馬桶,鼻子懸在水面上?!盵3]220這導致塔拉·韋斯特弗的大腳趾斷裂,無法妥善處理與異性的親密關(guān)系,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是父兄口中的“妓女”,最終迫使塔拉·韋斯特弗封閉自我,變得敏感而自卑。塔拉·韋斯特弗就如籠中之鳥,被父兄“駐守此山”的教育信條縛住了翅膀,無法自由飛翔。

二、泰勒·韋斯特弗對家庭教育的反叛:引導塔拉·韋斯特弗,飛往他山

家庭教育的第一個反叛者是泰勒·韋斯特弗,一個與原生家庭格格不入的人?!拔覀兤溆嗳颂裎?,而他跳的是華爾茲;他對我們生活中喧鬧的音樂充耳不聞,我們也聽不見他寧靜的復調(diào)?!盵3]51在父親倔強地堅持“駐守此山”的教育信條時,泰勒·韋斯特弗決定成為“飛往他山”的第一個叛逆者。其形象具有雙重屬性:既是家庭教育的叛徒,也是指引塔拉·韋斯特弗走近學校教育的勇士。泰勒·韋斯特弗對家庭教育的每一次反叛,都為塔拉·韋斯特弗抽身家庭教育和靠近學校教育提供了動力,并使塔拉·韋斯特弗先后經(jīng)歷了啟蒙、覺醒、背離的心路歷程。

(一)啟蒙:陶染塔拉·韋斯特弗,發(fā)現(xiàn)大學教育

魯比山事件發(fā)生前,泰勒·韋斯特弗在學校里接受教育。后來,他輟學在家?guī)透赣H干活也一直堅持自學,這表明學校教育的熏染已經(jīng)為泰勒·韋斯特弗插上了思想自由的翅膀。泰勒·韋斯特弗對父親的家庭教育產(chǎn)生懷疑,對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了向往和熱情,這種熱情通過音樂影響了塔拉·韋斯特弗對于外界事物的看法。塔拉·韋斯特弗在音樂里感受到一種靜穆和文雅的力量,一種完全不同于原生家庭粗野、混亂、喧鬧的氛圍?!安恢獮楹?,他讓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盵3]53泰勒·韋斯特弗身上那種經(jīng)過學校教育培養(yǎng)而產(chǎn)生的平靜、溫良和沉穩(wěn)的氣質(zhì),讓塔拉·韋斯特弗看到自己內(nèi)心一直被壓抑的另一面。但是,此時的她還沒意識到這一部分的存在是合理的,是應該被允許的。有學者認為[4]72: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從出生到成年所生活的場所,對其心理健康和價值觀形成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塔拉的家庭是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社會的一個縮影,她生活在宗教和父權(quán)雙重壓制下,致使其認知空間有限,權(quán)力空間逼仄。

對于泰勒·韋斯特弗為了追求書本知識不惜和父親對抗的行為,塔拉·韋斯特弗感到驚訝和困惑。直到泰勒·韋斯特弗飛離大山,背叛家庭教育,她的感情和認識才受到巨大的沖擊,并打破了她原有的認知空間。同時,泰勒·韋斯特弗無形中給予塔拉·韋斯特弗的自由意志的滋養(yǎng)并沒有隨著他離開家庭而在塔拉·韋斯特弗心中消失。塔拉·韋斯特弗對泰勒·韋斯特弗背叛家庭教育的行為在態(tài)度上從困惑轉(zhuǎn)變?yōu)橘|(zhì)疑,最后轉(zhuǎn)化為認同。這個轉(zhuǎn)變過程正是促使塔拉·韋斯特弗傾向于接受學校教育的啟蒙階段。

(二)覺醒:引領塔拉·韋斯特弗,靠近大學教育

如果說泰勒·韋斯特弗的第一次反叛是為了背離家庭教育,那么第二次則是試圖將塔拉·韋斯特弗從原生家庭中解脫出來。在塔拉·韋斯特弗準備大學入學考試期間,泰勒·韋斯特弗指導塔拉·韋斯特弗尋找學校,幫助她學習數(shù)學?!澳巧乳T開了一道縫,我透過門縫往外看?!盵3]149塔拉·韋斯特弗在接近學校教育的過程中,慢慢發(fā)現(xiàn)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在她成功通過大學入學考試并正式進入楊百翰大學(Brigham Young University)以后,以一種全新的、充滿活力的方式注入她的生命。這對于初次接觸新世界的塔拉·韋斯特弗而言,不僅意味著獲取和掌握全新的科學知識,還包括適應和接受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悖的思想觀念與生活習慣。泰勒·韋斯特弗引導塔拉·韋斯特弗走向一個新世界,而塔拉·韋斯特弗在新世界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困惑、驚訝與痛苦,以及為了適應新環(huán)境、新變化而做出的心理反應和調(diào)整,都是她接近學校教育的覺醒階段的必然因素。塔拉·韋斯特弗逐步脫離家庭教育的既定軌道,與父親口中強調(diào)的教育理念漸行漸遠。這體現(xiàn)在肖恩·韋斯特弗發(fā)生車禍后,塔拉·韋斯特弗選擇把他送進醫(yī)院而不是運回母親身邊;還體現(xiàn)在塔拉·韋斯特弗無視父親的斥責與警告,堅決把衣袖往上拉,讓手臂的皮膚暴露于清風吹拂之下。塔拉·韋斯特弗逐漸變成另一個泰勒·韋斯特弗,開始像鳥一樣飛往大學教育之山。

(三)背離:鼓勵塔拉·韋斯特弗,擁抱大學教育

泰勒·韋斯特弗對家庭教育的第三次反叛是為了塔拉·韋斯特弗和以父親為代表的專制家庭正式?jīng)Q裂。塔拉·韋斯特弗無法接受父親對自我的驅(qū)逐,也無法為了父母的愛就承認過往肖恩·韋斯特弗對自己施行的暴力和死亡威脅都是自己的幻覺。塔拉·韋斯特弗曾經(jīng)試圖改變這一切,例如和母親互通郵件以緩和關(guān)系,與姐姐奧黛麗·韋斯特弗(Audrey Westover)共同聲討肖恩·韋斯特弗對她們施加的暴行。但是,奧黛麗·韋斯特弗反戈一擊的轉(zhuǎn)變、父母疏遠強硬的態(tài)度以及肖恩·韋斯特弗明目張膽宰殺動物的威脅與恐嚇,都讓塔拉·韋斯特弗深陷恐懼的泥淖,無法自拔。在父親以經(jīng)濟條件為要挾,迫使家庭成員無視甚至否認肖恩·韋斯特弗對塔拉·韋斯特弗造成的傷害時,她深感絕望和孤立無援。此時,泰勒·韋斯特弗完成了對家庭教育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反叛。泰勒·韋斯特弗為了塔拉·韋斯特弗與原生家庭切斷聯(lián)系,并鼓勵她勇敢相信內(nèi)心的聲音。這給予了塔拉·韋斯特弗巨大的勇氣和力量,讓她得以堅定自我思想的控制權(quán),堅守自由意志的領地。對此,塔拉·韋斯特弗深表感激[3]366:

你該如何感謝一個不肯棄你而去的哥哥?就在你決定不再掙扎,任憑自己下沉時,正是他抓住你的手,將你拽上了岸。這一切,沒有語言能夠形容。

塔拉·韋斯特弗最終站到了家庭教育的對立面,像泰勒·韋斯特弗一樣飛往他山。

三、大學教育的包容:接納塔拉·韋斯特弗,群山可棲

塔拉·韋斯特弗背離家庭教育后依次邁進了楊百翰大學、劍橋大學和哈佛大學。這3個階段的學習生活促使塔拉·韋斯特弗逐漸“覺察出我們是如何被別人給予我們的傳統(tǒng)所塑造,而這個傳統(tǒng)我們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3]211。在這個過程中,塔拉·韋斯特弗經(jīng)歷的所有掙扎和蛻變、遇見的所有人和善意都決定了塔拉·韋斯特弗不再是十幾歲時鏡子里的那個自己。正是大學教育的包容,讓塔拉·韋斯特弗領悟到人生不止一座山,教育的目的也并非讓人駐守一座山。

(一)楊百翰大學時期:走出巴克峰,敞開封閉內(nèi)心

楊百翰大學時期是塔拉·韋斯特弗走出原生家庭和進入學校教育的第一個階段,也是她原有價值觀和公共社會習俗觀念發(fā)生激烈沖突的時期。在公寓里,塔拉·韋斯特弗和室友的生活習慣大相徑庭。塔拉·韋斯特弗對于室友在安息日購物的行為表示不解,室友對塔拉·韋斯特弗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的生活習慣感到震驚。塔拉·韋斯特弗和室友的矛盾使她開始注意到自己與周圍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但她還沒有深入思考問題的根源。直至在課堂上塔拉·韋斯特弗關(guān)于“大屠殺”的提問無意間傷害了大家的感情,這才迫使她進一步思考問題的根源。通過查閱資料,塔拉·韋斯特弗對猶太人的歷史有了大致了解,同時也明白了社會公約習俗是默認應該由每一位社會成員自覺遵守的。在大學校園和現(xiàn)代文明的養(yǎng)育與浸潤下,塔拉·韋斯特弗的心智更加健全。正如有學者所說[4]73:

在后期的大學校園生活中,楊百翰大學見證了塔拉在生活、學習以及認知等諸多方面的進步與改變,這些可喜的變化幫助她初步完成自我意識的覺醒與主體身份的重建。

這體現(xiàn)為塔拉·韋斯特弗開始主動接受一種完全不同于家庭教育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自第二個學期起,塔拉·韋斯特弗開始自覺注意個人衛(wèi)生,并努力說服自己逐漸向他人敞開心扉。與此同時,大學教育的心智訓練和知識灌輸促使塔拉·韋斯特弗思考猶太人的歷史軌跡問題,關(guān)于定義與被定義的真相激起她的探索興趣,而這成為塔拉·韋斯特弗進入劍橋大學繼續(xù)學習的契機。

(二)劍橋大學時期:懷疑巴克峰,探究真實自我

劍橋大學時期,塔拉·韋斯特弗進一步接近大學教育,她開始探索歷史的真相。這個真相不僅與大屠殺和民權(quán)運動的歷史解說有關(guān),也與塔拉·韋斯特弗一直以來接受和被定義的歷史教育相關(guān)。“我知道誤解被糾正是什么感覺——改變重大的誤解便是改變了世界?!盵3]277塔拉·韋斯特弗不再停留于自我懷疑和被他人定義的事實層面,而試著去思考事實背后的原因。塔拉·韋斯特弗需要建構(gòu)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無關(guān)他人的看法,而全部充盈著她審視歷史、審視自身的聲音。在探索歷史真相的過程中,斯坦伯格(Jonathan Steinberg)教授給予塔拉·韋斯特弗充分的自由,同時也幫助她鍛煉和形成了理智、科學、豐富和和諧的思維能力。斯坦伯格教授從來不指定具體的閱讀書目,但是,他會就論文寫作方面的規(guī)范性、嚴謹性和邏輯性與塔拉·韋斯特弗作深入細致的探討,使她從嚴密、科學、合理的思維訓練中獲得審視歷史的另一種眼光。從前的家庭教育指示塔拉·韋斯特弗懷著恐懼或崇拜之情去閱讀書籍,而現(xiàn)在的大學教育則鼓勵塔拉·韋斯特弗信任自己,大膽地做出自己的假設,提出自己的觀點。大學教育在基礎和高深層面上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化解大學生成長過程中的各種矛盾,解決其學習生活中的各種實際問題,包括學習、戀愛、人際交往、心理健康、就業(yè)等方面的問題”[5]46,“塑造人格,培育心靈,使學生成為道德典范”[5]46。塔拉·韋斯特弗不再拒絕接種疫苗,并鼓勵自己和同學交往,開始穿一些無袖的衣服。后來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劍橋大學的朋友成為家人?!芭c他們在一起讓我有一種歸屬感,這種歸屬感在巴克峰已經(jīng)消失了多年?!盵3]325在這里,大學教育對于塔拉·韋斯特弗的意義已經(jīng)不僅僅是引以自渡的船筏和照亮前行之路的燈塔,更是一顆火種。這顆火種促使塔拉·韋斯特弗在廣泛求知和理性求證的自由光輝下涅槃,從分裂的自我中催生出一個全新和真實的塔拉·韋斯特弗。

(三)哈佛大學時期:失去巴克峰,塑造完整心智

哈佛大學時期是塔拉·韋斯特弗自覺反抗家庭教育而沉浸于大學教育的階段,在這個階段,塔拉·韋斯特弗經(jīng)歷了懷疑、糾結(jié)和痛苦,最終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和釋然。時間的流逝絲毫沒有削弱父親對于自身信仰的固執(zhí)和偏見,反而像砂礫沉積于珊瑚上形成的礁石一般更加堅實。因此,當父親攜同母親飛躍大半個美國來到哈佛大學,意圖驅(qū)逐塔拉·韋斯特弗身上的“惡魔”,傳遞上帝的“賜福”時,他仍然相信這是對塔拉·韋斯特弗靈魂的“救贖”。但是,此時的塔拉·韋斯特弗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鏡中的小女孩了,她具有完整和獨立的自我意識,她深刻認識到父親想要從她身上驅(qū)逐的不是“惡魔”,而是自我?!拔液透赣H看著神殿。他看見的是上帝;我看見的是花崗巖。我們面面相覷。他看到一個被詛咒的女人;我看到一個精神錯亂的老人?!盵3]348塔拉·韋斯特弗拒絕了“賜?!保瑫r也意味著自己失去了故鄉(xiāng)——巴克峰,她曾經(jīng)和父母家人共同生活、彼此依存的歷史區(qū)域。但是,塔拉從此成為一個自由、健全的人。

縱觀塔拉·韋斯特弗接受大學教育的整個歷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塔拉·韋斯特弗身上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改變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所受的大學理性教育,即讓“富有才智之士在一切事務上很好地運用理性去接近真理,并掌握真理”[6]111。這使她逐漸明白:“無論是認識主體或?qū)ο?,都?nèi)在地嵌于歷史性中,真正的理解不是去克服歷史的局限,而是去正確地評價和適應它?!盵7]塔拉·韋斯特弗意識到,巴克峰也許永遠不會改變,但自己可以試著去理解。

“自由教育的目的是為了人本身,而為了人就是改善,改善人則又是為著人的自由。”[8]一方面,自由的大學教育給予塔拉·韋斯特弗改善和接納完整自我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改善后的塔拉·韋斯特弗又以自由的眼光審視自己成長過程中所受不同教育的合理性,從而真正原諒和接納所有的不公和惡意,使心靈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獲得一種意義深遠的自由。塔拉·韋斯特弗真正懂得,自由并非從一座山逃至另一座山,鄙夷和抹除一個人曾經(jīng)烙印的傷疤和痕跡,而是增加一雙看待世界的慧眼,以更加廣闊的視角和胸懷與原先的世界和解,從而達到心無掛礙的境界。經(jīng)過大學教育的熏染,塔拉·韋斯特弗將原本的自我由內(nèi)向外打碎,組成一個全新的自我,并在深思熟慮之后斬斷自己與原生家庭的聯(lián)系。做出這個選擇于塔拉·韋斯特弗而言并非易事,在這個過程中她有過遲疑和否定,甚至因此患上夢游癥。然而,在大學教育的光輝中沐浴成長的室友、哥哥泰勒·韋斯特弗及其男友梅希姆(Drew Mecham)不僅沒有因此視塔拉·韋斯特弗為異類,還用包容的愛和理解撫平她的心靈創(chuàng)傷。但是,塔拉·韋斯特弗仍然需要一個契機和一種證明,從記憶深處完成對16歲和28歲的身份界定。后來,塔拉·韋斯特弗在朗西曼(David Runciman)教授和泰勒·韋斯特弗、理查德·韋斯特弗(Richard Westover)、托尼·韋斯特弗(Tony Westover)3位哥哥的鼓勵下完成《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這本回憶錄的寫作。正如楊仁敬所言[9]:

美國文學和文化總的來看轉(zhuǎn)向自我反省。許多作者喜歡自我界定。他們總想在現(xiàn)實社會中尋找自己的定位,將自己與由性別和倫理身份所規(guī)范的特別社區(qū)聯(lián)系起來。有些人在自傳里專注于酗酒、吸毒、同性戀和艾滋病等社會問題。另一些人則在回憶錄里自我陶醉,熱衷于實現(xiàn)一種思想意識的妙用。

在回憶錄寫作的過程中,塔拉·韋斯特弗有意識地療愈自我,探索教育的意義,挖掘記憶的沙漏之下被掩埋的真相。這正是大學教育對塔拉·韋斯特弗的饋贈,是28歲的塔拉·韋斯特弗對16歲的自己超越時空的擁抱和撫慰。

四、結(jié) 語

家庭教育和大學教育在塔拉·韋斯特弗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前者要求她“駐守此山”,后者鼓勵她“飛往他山”;前者專制,后者自由;前者于粗暴中含有一絲溫情,后者在包容里夾雜著不可避免的成長之痛。我們無法給一種教育單純地貼上好或壞的標簽,而只能夠從中去探尋不同教育對同一個人的塑造產(chǎn)生的作用。誠然,家庭教育給塔拉·韋斯特弗造成身心的巨大傷害,但是,我們無法否認這種教育已然成為塔拉·韋斯特弗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并幫助她形成看待世界和審視自然的獨特眼光。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父親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信仰定義為天上人間一切事物的唯一解說者。一旦如此,家庭教育就走向了極端,誤入歧途。原因或許在于,這種教育“侵占了不屬于它的領地,承擔了它無力去解決的問題”[6]69,最終導致?lián)碛凶晕乙庾R的塔拉·韋斯特弗會在痛苦掙扎過后飛往他山。反觀大學教育,它并不強制塔拉·韋斯特弗接受某一種教育方式,還訓練了塔拉·韋斯特弗的心智。有學者認為[6]69:

一旦心智經(jīng)過正確的訓練和塑造,從而獲得一種連貫的見解和對事物的領悟力,它就會通過對個人相應的特殊質(zhì)量和才能施加或多或少的影響,顯示出它的力量。

塔拉·韋斯特弗獲得了這種力量,增長見識,改進思維,能夠產(chǎn)生更加理性、公正的見解,這些都為她的思想插上了得以騰飛的翅膀,促使她以一種全新的目光審視父親及其家庭教育,也審視全新的自我,探尋真正的自由。正如塔拉·韋斯特弗在回憶錄后記中所言:“你可以用很多說法來稱呼這個自我:轉(zhuǎn)變,蛻變,虛偽,背叛。而我稱之為:教育?!盵3]379那么,書中所述主題“教育”到底是什么?教育不是把一個人的一部分完全消滅,只允許另一部分存在,而是包容和接納他(她)的各個部分甚至更多的自我,將它們相互融合,最終成為一個健全、完整、豐富的人。這也許正是作者精心選定中譯本的書名“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的內(nèi)涵之所在:自我成長應當像鳥飛往自由之山、包容之山,進入沒有枷鎖和鐐銬的精神領地和心靈家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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