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從文學期刊《收獲》的官微上,看到了李娟的作品。具體哪一篇已經(jīng)不記得了,文風清新、文字明凈是次要的。當時比較深的印象是,在這片北疆阿勒泰的蒼茫天地里,為了生計跟著游牧的哈薩克族人,賣著小百貨,做著小裁縫,輾轉奔波、顛沛流離的作者和她一家。他們的物質絕對算不得豐富,他們的辛苦也不是常人能夠承擔,但是她每天還是懷著悲憫、孤獨、熱愛和好奇的情感去觀察、接納、記錄身邊的事物,記錄這片廣袤的土地,記錄濃重樸實的人情,記錄蒼穹之下的生機和美好、渺小和孤獨。
北疆阿克拉村的冬天,零下四十攝氏度,寒冷寂靜,像李娟的思考,深刻而銳利。而李娟的文字,永遠是三十七度,溫暖明凈,生機勃勃。她用對世界的好奇、對生命的愛,擁抱生活。我當時就傻了,這不就是流浪在新疆的三毛嗎?她們的相似之處不僅是生活在遠方,更重要的是熱烈地生活,誠實地表達。我甚至對她的個人經(jīng)歷的好奇,大于對她文字的喜歡。直到有一次去東北遼寧,面對夕陽下一大片延展到天邊的玉米地,那一刻,心里突然與她的文字相應了:就是這片天地,容得下星辰浩渺,也收得下雞零狗碎。世界很大,時間很長,人很小。認識到這片廣大中小的美好和小的力量,這很偉大。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說:“我不是很多,但我是全部?!?/p>
李娟的書我只讀過《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兩本作品集。如果你想讀《我的阿勒泰》這本書,我推薦的第一篇就是《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在烏魯木齊打工時的李娟,總想著回家的時候給家里帶點東西。帶點啥呢?帶了一只據(jù)說長不大的袖珍兔子,養(yǎng)了兩個月長了幾公斤,胖到只能爬;帶了兩只“金絲熊”,到家給媽媽鑒定下來,居然是沒尾巴的耗子。三只可有可無甚至被認定為上當受騙的小寵物,是李娟在繁華的大城市,在財力許可范圍內,給家人構建的幸福生活意象。盡管她知道家里最需要的是一頭毛驢、三十公斤馬蹄鐵和馬掌釘,但這些絕對不是李娟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必需品。而她媽媽在知道她晚上裹著窗簾睡還冷的時候,連夜趕制并送來了厚到壓得人呼吸不暢的駝毛被。母女之間、家人之間的愛有著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而無論哪一種,都是自己所能想到和給予的最好的一種。他們并沒有理解和認同對方的方式,但都選擇了接受和包容。李娟繼續(xù)在烏魯木齊打工,駝毛被溫暖著寒冷的冬夜,而數(shù)百公里外的家里,媽媽和外婆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小兔子和小耗子。這三只小寵物也陪伴了母親和外婆孤單的時光。就是這些微小的事物,笨拙的表達,很少,很傻,但卻濃厚長久,這就是家,是幸福。
每次讀她的書,我都有一種錯覺:我和她,像是處在同一條時間河流,我在下游,她在上游,同時也在一個我從未去過的遠方,但我卻覺得很熟悉——那不就是我們的童年時代嗎?一望無際的田野,貧瘠的物質世界,濃厚的鄉(xiāng)情。那時候,大家都不富裕,但即便是包了一頓沒啥肉的菜餛飩都要給鄰居送上一碗嘗嘗,下雨了幫著收衣服,鄰居黃梅天捉了魚,也要分幾條給你。這是一種從前慢的生活。但是物質越少,人性越多,人與自然的連接越多,打磨時光,提煉價值,需要這種簡單、純粹、濃厚的人文環(huán)境。物質太豐富,呼之即應、予取予求的生活,是對思考能力的扼殺,對意志力的削弱,對精神生活的擠壓和剝奪。
當然,她是我的過去,但我未必是她的未來。因為一千條河流有一千種歸處,可能是浪花奔騰,也可能是靜水流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決絕,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情,是孤帆遠影碧空盡的惆悵,都有可能。一句話,喜歡她的文字,因為她給了我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遠方。
時間的遠方,一條通往過去,一條通往未來。那空間呢?
記得去年春天,被疫情困在家中,再讀這本書,看到“可可托海”四個字,掏出手機,劃出高德地圖,這個夢幻之地離我家開車只要四十二個小時,可是當時我的肉身只有四十八小時有效期,不算半路疫情管控的狀況,就是刨去吃飯睡覺的時間,我也到不了這個四千公里之外的邊陲小鎮(zhèn),只好作罷,接著看書??聪氯?,突然就靈光一閃,到底何謂遠方?以距離來定,未免太生搬硬套,我和李娟,素不相識,遙不可及,本來就是互為遠方。
遠方不只是星辰大海,日暮蒼山,也是我們華燈初上時的日常煙火,一蔬一飯,是李娟眼前破舊的縫紉機上一段還沒縫紉的布料,也是我們各自眼前的這個人和這段時光,每個人不必苦苦追尋,也許轉身即是。
所以,當下就是未來,這里就是遠方。魯迅先生曾說過:“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無論是刻板地望文生義,還是詩意如董宇輝一般對著一袋東北大米展開聯(lián)想,販賣情懷,事實的確如此。以我一個中年婦女的生活經(jīng)驗更是如此,每個人的衣食住行,均是遠方,都是故事。我們的牛仔褲來自一八五三年美國加利福尼亞的淘金工地,我們的食物中豇豆、扁豆、茄子都來自印度,玉米、黃瓜、番茄、土豆、菠菜、西瓜來自美洲、阿拉伯等地,連常州民俗冬至隔夜吃胡蔥篤豆腐里面的胡蔥,也是唐朝時從現(xiàn)在的巴勒斯坦西部傳入我們國家的。我們端的碗可能是潮州的,也可能是景德鎮(zhèn)的;我們炒菜的章丘鐵鍋,吃的東北大米、莆田桂圓、焦作山藥、蘭州百合、新疆大棗等等,我們開的車、用的手機、收的快遞,如果我們留心去發(fā)現(xiàn),去尋找相關的書籍,去探尋這些物件背后的故事,這些,一定會給你打開一個廣闊的遠方。
遠方,就是你的好奇心,工業(yè)社會拿走的,閱讀和思考會還給你。
《我的阿勒泰》這本書里面,我最喜歡的是《木耳》。作為一名家庭主婦,東北木耳是家中常備的干貨,而李娟呈現(xiàn)的,是木耳背后的故事。木耳“是森林里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總是會比你先聽到什么聲音,總是會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么”。在阿勒泰深山森林邊支起帳篷開野店的作者一家,簡單生活,并無抱怨,過著“沒有希望又勝似有無窮希望的日子”。自從被林場伐木工人告知山林里有木耳,頓時心思活絡起來,生活生出無數(shù)可能性。剛開始找而不得,慢慢地收獲滿滿,后來收購哈薩克族孩子采的木耳,最后高昂的價格擊潰了哈族人的傳統(tǒng)禮俗,只要是在山里生活的人都開始找木耳采木耳,最后,木耳幾近絕跡,人們又開始挖黨參、蟲草、石榴石,甚至開始打野味。等到第三年,木耳沒了,牲畜的瘟疫卻來了,封山甚至帶來了治安問題,到了第五年,木耳就像當年突然出現(xiàn)一樣,突然消失了。木耳沒有了,加以它的沉重希望也消失了。本是大自然的精靈,但因為獲得了商業(yè)利益,木耳成了一把鑰匙,開啟了人們永無止境的欲望,對大自然貪得無厭地攫取和掠奪,人與人之間開始各種爾虞我詐,這偏遠的山林失去了平靜,最后,木耳消失了,但對人性的污染尚未休止。
《木耳》一篇,每次看完心里很沉重,遠方未必全是仙境與凈土。當我們對于遠方的憧憬變成失落和失望的時候,甚至當故事變成事故的時候,我們應該怎么辦?遠方之于我們,未來之于我們,到底是什么?我們又給遠方帶來了什么?我們能為遠方做點什么?
我想到了宮崎駿的電影《天空之城》。天空之城拉普達是一個神奇的遠方。有的人追逐它是為了獲得寶藏和控制世界的能力,有的人追逐它是為了守護它。無論是誰,世界因你而來,你當初種下的那顆關于遠方的種子,至關重要。你要的遠方,也許當下未必存在,甚至可能只是夢想,就像拉普達,就像《木耳》中被洗劫一空的山林,暫時不能恢復水草豐茂、密林幽深,但是如果有更多的人知道有這么一片遠方等待我們去認錯、去改正、去修復,給這顆關于遠方的種子一點時間,相信它會再次讓我們驚嘆。
遠方不遠,就是從這里種下一顆種子,從當下起步出發(fā)。去遠方,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身未動,心已遠,就像我們朗讀者的那句話:“總有腳步到不了的地方,閱讀和思考可以?!弊x書就是一種連接,是這個無窮大的世界里渺小的我們與無數(shù)遠方的連接。一本好書就是一道傳送門,思考和認知就是心靈的起步。如果你已經(jīng)在讀一本喜歡的書了,那恭喜你,離你的遠方又近了一點。
另一種是行萬里路,在思考和認知之后,投身于遠方去感受、體驗和實踐。就像李娟一樣,不是一個游客獵奇的視角,不是以過客的身份,而是沉浸生活,在場體驗,真實記錄,把自己作為遠方的一部分嵌入進去,才能收獲更多。就像《羅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以平民的身份逛街、理發(fā)、借錢、吃東西,這樣的生命體驗,才是真實深刻而豐盛的。
所以,我推薦的第三篇就是《補鞋能補出的幸福》。家里叔叔補鞋的笨拙,等補鞋的牧民們混亂而精彩的場面,讓人忘了這里竟然是地廣人稀的阿勒泰。明明是又臭又臟的活計,卻給別人和自己都帶來希望和快樂,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呢!當下的生活也許已經(jīng)是一地雞毛,孩子不聽話,老人身體不好,工作不稱心,點個外賣都能翻車。眼下的紛亂繁雜在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當家主婦那里不會束手無策,一地雞毛攢起來扎成撣子也能拂去歲月的塵土;再不行,咱學學《亂世佳人》里的郝思嘉先睡一覺再說,“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什么是遠方?什么是未來?是我們現(xiàn)在做的事情中某個因素的展開,所以,帶著希望生活的人,永遠樂觀、豁達、包容、堅強,一步步走出困境,爬出泥沼,才能離想要的生活、離遠方更近一點?。⌒扪a鞋子,填平泥坑,復盤失敗,總結經(jīng)驗和教訓,這些都是從現(xiàn)在,從這里,從今天出發(fā),去往向往的遠方,奔向充滿希望的未來。
最后,讓我們一起通過讀書,感受遠方、觸摸遠方、走近遠方,一起跨越山川河流,一起奔赴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