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黃浦江邊的小區(qū)樓體上寫著碩大的電話號碼:68888888。
一個來上海灘闖蕩的英國人被它的廣告吸引。他撥通廣告上的號碼,電話轉接到福建。兩天后,該樓盤的開發(fā)商許榮茂,以第二名登上胡潤的名單。
那是非公有制經(jīng)濟剛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重要組成部分”的第四年。胡潤把名單推銷給了《福布斯》雜志,雜志銷售一空。關于他的統(tǒng)計方法有很多爭論,可一份民間統(tǒng)計能引發(fā)震動,不是因為精確的回答,而是精確的提問:誰是中國最富有的人?
除了胡潤,還有一類特殊交通工具的廠商在跟蹤這些名字。1997年,美國雷神公司安排公務機到中國巡展,派出的代表是一名學飛機設計的留學生,叫廖學鋒。出發(fā)前,CNN對廖學鋒拋出一個問題:你要到中國賣公務機?要知道,公務機是私人飛機里最昂貴的一類,而那時的大部分中國人,連汽車都沒有。
一
CNN一語成讖。廖學鋒回國后,破冰足足花了8年。20世紀90年代,雷神公司想向中國推廣的輕型公務機,售價最少2000多萬元人民幣。廖學鋒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公認的富人,發(fā)現(xiàn)湊不夠10個:成都的劉永好、云南的褚時健、新疆的唐萬新、剛去了趟北京的王石、還在沈陽的仰融……他們看了都說好,但都沒下單。
直到2004年2月的新加坡航展,廖學鋒邀請道遠集團老總裘德道體驗飛行。“海豚”號載著兩人滑過跑道,一躍離地。穿越顛簸的低空,民航客機通常要花半小時,公務機只用10來分鐘。廖學鋒看見裘德道的眼睛亮晶晶的。
從新加坡回來,裘德道簽了意向書,但后來一直沒交錢,身邊人也都反對。
幾個月后,裘德道去長沙看一塊地,廖學鋒在首都機場送他。兩人吃飯間,裘德道一直盯著航班信息。結果,當天兩個航班都取消了,他只能給接待方發(fā)短信,說今天去不了。對方回復:“沒關系,不看就不看,不用編理由。”
廖學鋒立馬打電話,安排裘德道飛行。在長沙機場,兩個機長親自送裘德道出候機樓,一直送到接待方面前。
終于,廖學鋒收到第一筆定金。
2008年是內地公務機銷售行業(yè)的分水嶺——首都機場的公務機樓落成。
在首都機場T3航站樓旁有兩棟小樓,一棟插著紅旗,另一棟沒有。沒旗子這棟是公務機候機樓,也叫FBO。這里有51個獨立機位,一樓專設檢疫邊防海關,再往里走有3個VIP候機室。公務機在首都機場一次起降,花費7—12萬元。
提前二三十分鐘,乘客在FBO門口下車,沒有機票,也不經(jīng)航站樓,工作人員拉走行李安檢,客人穿過通道,進貴賓室休息。時間到了,擺渡車從FBO門口接駁到舷梯。飛機關艙門,機長跟塔臺要起飛:“10分鐘左右就能飛走?!?/p>
公務機比民航客機飛得更高更快,10小時的跨國飛行,能壓縮一兩個小時。它是錢能買到的最高等級的效率和私密。
也是在那一年,中國首批獲準的5家銀行系金融租賃公司啟動,其中就包括民生銀行的民生租賃。
民生當時的董事長董文標琢磨,民航客機的蛋糕,工銀、國銀早就分完了,于是找了架灣流550公務機,喊上王健林、史玉柱、盧志強、張近東,一起去內蒙古吃烤全羊。在內蒙古,他提出了全新的購機模式:買飛機跟買房一樣能分期,從三五年到8年的都有,利率6%—8%。3億元的飛機,只要首付6000來萬元。一頓飯工夫,董文標就把手上的飛機賣完了,然后又訂了50架。
首都機場的公務機坪,也被慢慢填滿了。
二
內地企業(yè)購買公務機的第一人,其實是兩個人。1995年,陳峰和王健到國外出差開了眼界。那時海航開航才兩年,海外飛機制造商在中國到處推銷,找過國航、東航、南航,沒人敢拍板。海航有點兒冒進地抓住了黃金空當期。從1998年北京決定申奧,到2001年入世談判,中間的特殊差旅,都是海航金鹿公務機在執(zhí)飛。
2012年,某地產(chǎn)公司安排了兩架公務機,送俱樂部去沙特參加亞冠比賽。恒大至少買過4架飛機。其中一架空客ACJ330寬體客機,里面有一張可以轉換成床的圓形大餐桌。還有一架是空客重型公務機ACJ319,客艙寬度是傳統(tǒng)公務機的兩倍。
泛海最多時也有3架公務機,兩架灣流550,一架650。孫宏斌算比較摳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坐民航客機,2019年之后他也坐上了公務機,用的是成都會展老板鄧鴻的。
大量的中小房企、房地產(chǎn)上下游上市公司老板也在買飛機,銀泰、奧園、星河灣、合生創(chuàng)展、富力,金輝、廣匯、美的……2009年,中國只有30來架公務機,大部分是航司的;到了2018年,中國老板擁有的公務機數(shù)量是600架。
繼房地產(chǎn)和黑色能源、制造、金融、零售連鎖,P2P的老板后來也過上還機貸的生活。阿里、騰訊、百度,都已持有超過10年。 老板結伴看飛機,搶機位,同一架飛機會有三五個買家,像拍賣一樣比價。
遠大和安邦是非航司企業(yè)里最早買飛機的。福耀玻璃的曹德旺,買了飛機后,一年能飛300多個小時,足夠繞地球15圈。
美國曾統(tǒng)計過公務機業(yè)主平均年齡,在60歲左右。中國機主顯然年輕許多。實際上,買公務機是企業(yè)經(jīng)歷一段上升期后的重要決策,當賬面上現(xiàn)金充裕,配置大資產(chǎn)能幫公司抵稅。
所以可以說,公務機是架大玩具,同時也是民企老板雄心的觀測窗口。當張磊或沈南鵬坐公務機去盡調企業(yè),被盡調完的企業(yè)家總是若有所思:“干投資的都能買,我賺這么多錢,為什么不能買?”
三
2022年4月24日凌晨,一架湖綠色涂裝的龐巴迪環(huán)球6000落地廣州白云機場,飛機尾部印著一只鳳凰。艙門打開,年輕的機組人員呼吸著祖國的新鮮空氣,他們剛從倫敦跨越9500公里回國。
要知道,在新冠疫情時期,飛行可不是錢能夠買到的。
那時,全世界富豪在哄搶中國企業(yè)的公務機。因為它們有的飛不起來,正在機坪上白白燒錢;有的國內老板的飛機飛到海外卻回不了國,他們拿不到聯(lián)防聯(lián)控指揮部的接收函。
國內的公務機都得由托管公司來解決多變的航線申請。比較大的托管公司有亞聯(lián)、海航金鹿、華龍等。碧桂園楊國強把這架環(huán)球6000交給了不出名的一家公司,老板同樣來自佛山順德,托管客戶只有一個。
公務機行業(yè)旨在提供昂貴的便捷與私密性。但這家托管公司,還為唯一的大客戶實現(xiàn)了不可能的事情。他們頗具冒險精神地鉆了個空子:調機。調機不需驚動聯(lián)防聯(lián)控指揮部,只用航司或代理公司向民航局申請入境中國的批復,出具調機承諾函,聲明航班上無載客無載貨,加蓋公章。
于是那天,一名21歲的女性和一名20歲的男性,以機組身份登上了飛機,然后出現(xiàn)在了廣州衛(wèi)健委的境外輸入疫情通報里。
2023年上半年,胡潤公布了全球富豪榜。它成了歷年來洗牌最徹底的一次,有445個富豪落選。其中,中國落榜人數(shù)最多,有229人,超過了一半。房地產(chǎn)業(yè)富豪的人數(shù)甚至不如食品飲料行業(yè)。
當然,全球富豪榜中,財富縮水最快的也在地產(chǎn)和家居。如今,民生金融租賃接到一大堆企業(yè)家的咨詢:能不能提前還貸?房企老板紛紛咨詢賣飛機,或用它抵押再融資,換點現(xiàn)金在手上。某地產(chǎn)公司在2021年10月賣掉了兩架灣流,趕在寬限期倒計時結束前還了兩筆美元債。隨后擺上貨架的,是一架ACJ330。飛機現(xiàn)在在孫宇晨手里。
對于負債兩萬億的公司來講,賣兩架飛機,顯然解決不了什么問題。而且,他在懸崖邊時賣飛機,錢并不會流入企業(yè),更多是一種積極的表態(tài)。
出售企業(yè)的門面,總是艱難的決定。如今,奧園、蘇寧、中弘、銀泰的飛機都賣了。泛海兩年內先后出手3架灣流;王思聰?shù)倪_索獵鷹猶豫了兩年,掉價不少,今年初才放飛去了美國;孫宏斌常坐的飛機,回了成都會展,好像從未離開過。
海航最多時有接近20架公務機,現(xiàn)在剩4架。云領航空董事長周麗媛說,航司也在大批減持,目前國內可以用于租用的公務機只剩下50架。今年上半年中國內地公務機仍在凈流出,只有不到185架了。公務機銷售也發(fā)現(xiàn),70后那批理工出身的企業(yè)家,愛T恤和牛仔褲,對杰尼亞、愛馬仕無感,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悄悄買了飛機。以前灣流的辦公室在北京國貿三期,龐巴迪的在銀泰。去年,他們前后腳撤出了中國。
為極致的野心與能量設計的公務機,能實現(xiàn)音速飛行,地面上會聽到音爆。當然,民航局不會批準這個速度。所以它們告別中國時,不是“嘭”的一響,而是“噓”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