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天里“啪”的一聲霹靂，我和朱小燕都捂住了耳朵。

回憶就定格在這一天。

土豆的爹死了。

土豆的爹的死因還不詳。警察在進一步調(diào)查。但有一條證實了，土豆的爹死在麻山坡。麻山坡是通往縣城的路。土豆的爹住蒙家莊，進縣城必走麻山坡。土豆的爹的摩托車倒在路邊，摩托車的后架捆著一只馱筐，馱筐里的蘑菇、茄子、黃瓜、西紅柿，還有一只電子秤，都滾出筐外，灑落了一地。顯然，土豆的爹是馱著這些東西進縣城趕大集，他以販賣蔬菜為生。

警察目前調(diào)查的，是土豆的爹的死因。目前已經(jīng)排除車禍。有目擊者親眼看見土豆的爹爬麻山坡。那是一個不高的小山嶺，摩托車冒著黑煙，發(fā)出吼叫，但速度不快，快爬到坡中央，突然，摩托車翻倒了，土豆的爹從摩托車上摔下來，躺在地上，就一動不動了。目擊者當時并沒有打120，他打的110。可能當時忘記了急救電話號碼，只想著報警電話號碼。三十分鐘后，110和120都來了。

土豆的爹的死訊，很快就傳到蒙家莊。當然，第一個傳回死訊的人，應該是我和朱小燕。蒙家莊只有我和朱小燕在第一時間目睹了這一切。我們聽到晴天里“啪”的一聲霹靂時，小貨車正爬上麻山坡，朝著土豆的爹的方向行駛。

還有一千多米的距離，還看不清土豆爹的面孔。土豆的爹夏天也戴一頂帽子，那是一頂紫紅色的旅游帽，好像某某旅游團隊發(fā)的，帽子已經(jīng)老舊了。土豆的爹是一個禿頭。

一條長長的黃色的警戒線里有三個警察好像在勘查現(xiàn)場，周圍聚了很多觀看的人，土豆的爹在警戒線內(nèi)，他趴臥在瀝青路面上，頭朝這邊側(cè)過來，所以我此時很清晰地看清楚了他的臉面，認出是土豆的爹。他那頂紫紅色的旅游帽已經(jīng)不知道飛向哪里，臉上沒有血跡，身上也沒有看到血跡。他的死相不怎么難看，比他平常的模樣好看很多。他平常是一張麻麻點點又臃腫的臉，像端午節(jié)為了避邪貼在墻上的鐘馗的畫像。他此時的臉，皮膚已經(jīng)舒展開了，也不那么黑了，黑色的麻點兒少了許多，厚實的嘴唇還露出淺淺的微笑，好像他對自己這樣趴臥的姿勢很滿意。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一眼。對朱小燕說，我們走吧！警察也在驅(qū)趕圍觀者，你們都趕快散開！別擁堵一起，影響交通！還有一個警察高喊，你們有認識他嗎？知道他是哪個村莊的嗎？如果有認識他的，就趕快回去給他家人報個信。朱小燕用手帕捂著嘴巴，好像快嘔吐出來的樣子。她說，德生，快走！我不敢看了，嚇死人?。∥也攘艘荒_油門，車快速離開現(xiàn)場，從后視鏡里，又看見土豆的爹。

我和朱小燕是在第一時間，把土豆的爹的死訊傳到村子里的。土豆爹的死，立時在村子里炸開鍋。

他怎么死了？

是啊，他怎么死了？早晨還蹦蹦跳跳，還是活人呢，說死就死了？

村里人是一片驚訝。似乎驚訝中，還摻和著一些惋惜和悲哀的成分。

村子里死一兩個人，其實并不為奇，村子里每年都會死好幾個人。世間萬物，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

就在去年，虎子八十歲的爺爺就死了，虎子爺爺是睡著覺，就睡死了。鐵蛋九十歲的奶奶也死了，鐵蛋奶奶正捧著一只碗，碗里盛著金黃色的小米粥，她沒有一顆牙了，咬啥咬不動，只能靠上下牙床碾壓，突然，瓷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的頭朝一邊一歪，倒在地上，就死了。蒙茂田的憨兒也死了。憨兒在寒冷的冬天，都不穿褲子，光光的，給他穿上褲子，他又脫下來，隨手就扔，有時扔進了水庫里，有時正好掛在一棵棗樹上，他就裹著一件破爛不堪又臟兮兮的黑棉襖，下邊蛋蛋凍縮了，小得看不見了。

我記得，憨兒一邊走，一邊嘴里嘟嘟嚷嚷的，那是他自己的語言，別人聽不懂，但有時也隱隱約約聽懂一兩句，大饃饃，香又香，小媳婦，白又白……嘻嘻嘻……嘻嘻嘻……他又用兩手捂著嘴巴，偷偷地樂，眼睛還機智地朝四下張望著。憨兒，你的歌唱得真好聽呀！再唱一首吧！鼓掌——憨兒忽然不唱了，橫眉冷對地目視著你，還從地上拾起一塊大磚頭，舉得高高的，嚇唬你，看到你被嚇跑了，又捂著嘴巴嘻嘻地樂。

他爹說，死了吧，死了吧，活了二十多年也夠本了。再活著，也是遭罪！早死早解脫了，早死早去投生！憨兒的爹的老臉上，看不到一點兒惋惜和悲傷。

二

我們這個村子，歷來有一個好風俗。一家有難，全村幫忙。也許是宗族的力量。

我們村幾乎都姓蒙，據(jù)說都是蒙恬大將軍的后人。當年秦王派蒙恬和王翦的兒子王卉率大軍攻齊國的都城臨淄，結(jié)果俘虜了齊王健，滅了齊國，實現(xiàn)了秦王夢寐以求的全國統(tǒng)一。秦王大喜。他給每一個有功的蒙氏族人封官加爵，賞賜田地、金銀財寶和女人。蒙氏族人便在秦王賜予的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男耕女織，繁衍后代。但查閱史籍，卻無可考?？墒亲迦藗兒軋?zhí)著，仍建了祠堂，在里面供奉著蒙恬大將軍的神龕。

我管土豆的爹叫爺爺。土豆的爹的大名叫蒙樹根，土豆叫蒙茂全，我叫蒙德生，我們都還沒有出五服，是一個老祖宗。

警察已經(jīng)查明土豆的爹的死因，是因突發(fā)心肌梗死致命。這個結(jié)果．有點兒叫蒙家莊老少爺們兒搞不懂，什么是心肌梗死呢？過去沒有聽說過。

蒙家莊在未修建水庫之前，是一個美麗富饒的村莊。這兒的黑土地極為肥沃，舉目遠望，一馬平川，稻谷花香。水庫建成之后，大片土地被淹，蒙家莊被滔滔庫水趕到山根之下，庫水暴漲時，村莊宛如漂浮水面上的一座孤島。蒙家莊從此與外界隔絕，交通不暢，信息閉塞。政府多次實施庫區(qū)移民計劃，想將蒙家莊父老鄉(xiāng)親遷移出去，均因他們難舍故土而無果。

貧困閉塞導致文化落后，村莊里四五十歲以上的人，大多沒讀過幾年書。因為讀書要劃船到對岸學校，讀完初中，也考不上高中，還得下莊稼地。所以讀完了小學，甚至有的沒有讀完小學，就輟學了。

七八年前，蒙家莊人才聽說“癌”這個字。才知道得了癌，是不治之癥，只能默默又痛苦地等死。

因為，那年村里死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是死于癌的。她有一個兒子，在省城做大官，是蒙家莊值得驕傲的人。老奶奶脖子上長了一個瘤，有鴿子蛋大，不疼不癢。撂在一般人家，也不去管它?？衫夏棠痰膬鹤踊貋硪豢矗且I(lǐng)老奶奶上省城醫(yī)院，把瘤割掉。老奶奶搖頭說，算了吧，不割了吧，反正長著也不礙事，不耽誤吃，不耽誤喝。老奶奶其實還心疼錢。她沒去過大醫(yī)院，但聽人家說大醫(yī)院花錢多，有時農(nóng)民辛辛苦苦掙一輩子錢，可能也不夠。老奶奶是為了給兒子省錢?？墒莾鹤硬灰溃且畹袅?。兒子不怕花錢。在省城做大官，母親有病要花錢，兒子不舍得，豈不是叫人家笑掉大牙嗎？再說，兒子是真心真意的。老奶奶拗不過兒子，就跟兒子上省城了。

蒙家莊的人都羨慕不已。都說，老奶奶有這么一個好兒子，真有福氣??！俺們怎么就沒有養(yǎng)出這么個兒呢？但不久，傳來了噩耗，老奶奶死了。老奶奶死于那個瘤。那個瘤是癌，是不治之癥。村里人這才知道，世上又多了一種病，叫癌。后來，癌越來越多了，什么肝癌、肺癌、胃癌、血癌、直腸癌、皮膚癌、胰腺癌；還有一些古里古怪的叫法，鱗癌、腺癌、印戒細胞癌、小細胞癌等，凡是醫(yī)生治不了的疑難雜癥，都歸入癌，人們也不見怪了。

土豆的爹是死于心肌梗死，這與癌有了區(qū)別。蒙家莊人又知道了一個新詞，心肌梗死。和癌一樣，也死人。

土豆的爹的死，已畫上了句號。警察都收隊了。醫(yī)院的醫(yī)生一看土豆的爹已經(jīng)沒救了，救護車也開走了。接下來，土豆的爹的尸體，還躺在麻山坡的公路邊上。警察給蒙家莊村委打去電話，告訴他們經(jīng)過查實，這個人是你們村的，叫村委通知他的親屬，趕快把尸體拉回去。

問題就出在這里，誰去收土豆的爹的尸體？不是不能去收尸體，是土豆的爹的身邊現(xiàn)在沒有直系親屬。老伴死了有二十多年，尸體都變成泥土了。土豆的爹只有一個兒子，唯一的兒子土豆，現(xiàn)在還遠在千里之外的潮汕打工。電話已經(jīng)打給土豆了，他在電話那頭聲音是哽咽的，還有些泣不成聲。說，好好的一個爹，怎、怎么就突然走了？也沒有留下一句話，我這個做兒子的，沒照顧好爹?。〈螂娫挼氖峭炼沟氖宀值?。說，土豆，現(xiàn)在不是悲傷和自責的時候，人死不能復活，你還是快點趕回來處理后事吧。土豆算了算，坐飛機趕回來，也得明天的中午。

不能看著土豆的爹，躺在麻山坡的公路邊上，沒有人管。

這時候，蒙家莊的長輩們都聚在一起，開了一個會。這個會的具體內(nèi)容，我不得而知。但是去拉土豆的爹的尸體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這是蒙家莊黨支部書記蒙樹林和族人們商量后，安排的。蒙樹林和土豆的爹蒙樹根，都是樹字輩，在村里輩分最大。每逢蒙氏家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特別是婚慶嫁娶和喪事，要操辦酒席，有頭有臉的人出面，蒙樹林或者蒙樹根都被請去坐上杠，我們小輩人只有坐下杠，倒酒的份兒。

當然，在蒙家莊，和蒙樹林蒙樹根同樣大的輩分的人，還有十七八個，從前都是一個老祖宗。蒙家莊還有一個輩分最大的，比蒙樹林和蒙樹根都大好幾輩，叫蒙廣武。蒙樹林和蒙樹根都叫他爺爺。他從小崇尚習武。周游四海，四處拜師學藝，練就了一身好功夫。由于他的武功出眾，被山西一個身價超千億的煤老板看中，聘去當了貼身保鏢?？上У氖?，蒙廣武不安于俗日，一生只顧習武，未娶妻生子。后來，他客死他鄉(xiāng)，沒有后人。

我開著小貨車，和黨支部書記蒙樹林，還有蒙樹根的幾個侄子，把土豆的爹的尸體拉回蒙家莊。

蒙家莊有一個習俗。死在外邊的人，是不能拉回家的。受宗教觀念和傳統(tǒng)習俗的影響，認為人死后靈魂仍然存在。如果把死者的遺體運回家，不但靈魂會跟著遺體回家，而且還會給家人帶來晦氣。家中長期陰魂不散，對家人的身心健康也是極為不利的。

我們先把土豆的爹，安置在祠堂里。

三

但是，問題來了。土豆的爹的尸體，不可能在祠堂里放上一晚。而且，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土豆要到明天中午到家，還得把明天一天計算進去。

蒙家莊還沒有一個人，能對土豆的爹的尸體做防腐處理。土豆的爹此時還躺在水泥地上，穿著他死前那身衣服，不知是誰幫他找到了那頂紫紅色的旅游帽，又扣在了他的腦袋上。這樣好看多了，土豆的爹顯得不是那么蒼老了。他三十歲就禿頂，禿頂?shù)哪腥孙@老。

土豆的爹，是面朝天，平躺著。這個睡姿，應該說，適合一個死去的人，他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寧靜和安詳。蒙樹林還擔心地上濕，又給他找來一張新席，鋪在地上，身上蓋了一床花被子，被子一直蓋到脖梗，露一張臉，戴在頭頂上那頂紫紅色的旅游帽，把禿頭遮住。土豆的爹，如果有靈在天，他應該很知足。

蒙家莊最不幸的人，說起來，土豆的爹應該算一個。土豆的爹年輕的時候，也是威風凜凜的。他十八歲和蒙樹林一塊兒去當兵，在西雙版納，后來參加了邊疆保衛(wèi)戰(zhàn)，冒著槍林彈雨，勇猛殺敵，還立了三等功。他和蒙樹林又一塊兒退伍回來。

但回村之后，他就不如蒙樹林，蒙樹林當上了蒙家莊黨支部書記，他跑到縣化肥廠當裝卸工，是臨時的，活又苦又臟又累。有好工作，坐辦公室．正式職員，輪不到他。他不管干什么活，掙錢就行。掙錢的第一目的，是養(yǎng)娘、蓋新房和娶媳婦。蒙樹林已經(jīng)蓋起了新房，老婆也有了，是鄰村婦女主任。

他還沒有找到老婆，沒有找到的原因，是他在一次豎抱桿吊裝貨物時，倒了桿，不幸砸傷了他的腰。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出院后，裝卸隊象征性地給了他幾個錢，就把他辭掉了。他那時也不懂得向裝卸隊多要些錢，他這是工傷，被人家糊弄了。莊稼人，老實，也好糊弄?？墒撬卮搴?，腰經(jīng)常疼，重活干不了。再去找人家，化肥廠破產(chǎn)了，裝卸隊也解散了。他成了一個病秧子，整天用一只手扶著腰。新房也沒有蓋起來，媳婦也一直沒找到。

三十多歲那年，他碰上一個從駐馬店來逃荒的寡婦。寡婦開始帶著一個六歲女孩，半路上病死了。寡婦一拐一瘸討飯來到蒙家莊，遇上土豆的爹。不過，那時候還沒有土豆。寡婦朝土豆的爹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叔，告訴土豆的爹，她的家鄉(xiāng)遭洪水了，大水把整個村莊都沖走了，她全家七口人就剩她和女兒幸免一劫，可沒有想到女兒命短，沒有死于洪災，卻死在病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家可歸，央求土豆的爹收留她，她愿給土豆的爹做干女兒，或者做丫鬟，只要有一口飯吃，做什么她都愿意。

土豆的爹心地善良，就收留了寡婦。但寡婦沒有想到和土豆的爹攀談時，才知道土豆的爹竟然和她的年齡相仿，還沒有結(jié)婚。都是那個禿頭，把他顯老了。寡婦就羞羞答答地嫁給了土豆的爹，生了土豆。有土豆的第二年，土豆的爹的娘，在一次大流感席卷蒙家莊時，死了。

問題還是得解決，就是蒙樹根的尸體，怎么防止腐爛。這是7月的夏天，熱浪沖天，蒼蠅蚊子滿天飛。尸體就和死魚一樣，不出幾個時辰，就會臭了。蒙樹林雖是蒙家莊黨支部書記，經(jīng)常接觸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出席過高檔宴席，住過三星級賓館，乘坐過快速奔馳的高鐵列車和波音747客機，比蒙家莊其他人都見多識廣，但是他對處理土豆的爹的尸體，也一籌莫展。

他突然想起縣殯儀館，那里的尸體如果當晚不能火化，第二天火化，是怎么處理的呢？

蒙樹林當時問我。他問我，問對人了。前幾年，我在縣殯儀館干過，當臨時工，開十七馬力的小拖拉機。那個小拖拉機就是用來拉死人的，那時殯儀館還沒有專門拉死人的殯儀車。

我一下子就想起來，放在冰棺里冷藏。殯儀館有一個一人多長的冰棺，當晚不能火化的，都放在里面。記得那年，還冷藏了一個芳齡十八的姑娘，長得很漂亮，是因車禍死的，肇事者逃逸了，事故情況還沒有認定清楚，那個姑娘的尸體，在冰棺里放了一個禮拜。

可是，蒙家莊誰家有冰棺？如果再把蒙樹根拉到縣殯儀館，顯然不可能，拉去再拉回來，哪有這樣折騰的？

還是黨支部書記蒙樹林腦子靈，一下子就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并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不用和村委們商量了，也來不及商量了，死者為大，誰嫉妒也死一次。他叫我快去縣冷庫買冰塊，所有費用村委全包了。

四

我叫上村委會計，開著小貨車，去了縣冷庫，拉回了六大箱子冰塊。

我們把冰塊堆在土豆的爹的四周。冰塊在燈光照耀下，像一座水晶宮。土豆的爹蒙樹根，就像水晶宮里的龍王。

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蒙樹根竟然有如此待遇。

突然，朱小燕跑來了。

我說，你不在家睡覺，跑來干啥？

朱小燕說，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看見土豆的爹。

我說，土豆的爹就在你的跟前，你現(xiàn)在不怕？

朱小燕說，自己嚇自己，害怕。自己不嚇自己，就不怕?，F(xiàn)在有你在身邊，我就更不害怕了。

蒙樹林坐在一把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瞅著朱小燕笑，又使勁地抽煙。

他抽完一支煙說，不知土豆明天中午能不能趕回來？這冰塊我看也只能熬到明天中午了。

土豆的叔伯兄弟說，剛才聯(lián)系了，飛機票都買了，明天中午一定回來。

蒙樹林又說，你們要是困了，就輪著去睡一會兒吧。

都沒有走的意思。

我說，爺，你去睡一會兒吧。

蒙樹林說，我不睡了，我的心挺難受的，我想再陪陪老戰(zhàn)友。狗日的！你們別看蒙樹根現(xiàn)在這個熊樣子，當年，他也豪邁過，在那場最激烈的戰(zhàn)斗中，他一直沖在我的前頭，好似一頭猛虎下山，威風凜凜。后來，我問他，樹根，你真的不怕死嗎？他說，都打紅眼了，哪里還想到死呢？

蒙樹林又說，我這大腿肚子上，被子彈穿了一個洞，彈頭是從這頭進去，那頭出來，那個疼啊，血嘩嘩地流啊。狗日的！他竟然好像會躲子彈。打完那一仗，我們沒有一個沒受傷，就他完好無損。

蒙樹林說的這些事，我們從前都沒有聽他說過。土豆的爹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個邋邋遢遢的老頭。說白了，一個沒有文化的莊戶老漢。每天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往返于縣城和蒙家莊之間，就為了多賣幾棵菜，多賺幾個錢。

有時他還和顧客僵持，死咬著一角兩角不肯讓利。顧客說，你賣菜這么死板，連一角兩角都不讓，現(xiàn)在一角兩角還算錢嗎？這菜我不買了！他說，不買拉倒！一角兩角在你眼里不算錢，可是我小本小利的，就指望這一角兩角，聚小成多！他想給兒子土豆蓋一棟樓房，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都在蓋小樓，沒有小樓，引不來金鳳凰，他不想叫土豆和他一樣，也去撿一個寡婦。他希望土豆的日子能比他過得光彩，他這一生真的沒有燦燦爛爛地過上一天光彩日子。

我對蒙樹根這個爺，了解甚少。

我瞅著漸漸融化的冰塊，心中有些擔憂了，地上已經(jīng)是一大攤水了，水還在一波波地流動著。我只盼這些冰塊能融化得慢一點兒，越慢越好，那個漂亮的水晶宮，不要馬上坍塌。還有土豆，他快點回來呀！

五

終于熬過了一夜，又熬過了一個上午。

土豆回來了。

土豆一回來，水沒喝一口，飯沒吃一粒，丟下旅行包，直奔祠堂。他站立在父親的跟前，瞅了一眼，心就立即酸了，淚水嘩嘩地流出來。

等土豆心情穩(wěn)定下來，蒙樹林才把土豆拉到一邊。

我聽見蒙樹林對他說，土豆，這七月天，這么熱，人說腐爛，就腐爛了，時間不等人，你爹的喪葬，要盡快辦理，你考慮好了怎么辦嗎？

土豆搖了搖頭說，爺，我是后生，從沒辦過喪葬，沒有經(jīng)驗，也根本不懂。爺，你說咋辦吧？

蒙樹林想了想說，如果按照簡單的喪葬方法，是三天、五天、七天，選單日不選雙日。如果按照蒙氏習俗，就更為復雜，里面有很多程序，第一年怎么辦，第二年怎么辦，第三年怎么辦？第三年就是去世三周年，稱為“脫服”或“除孝”。滿三周年燒紙祭奠，死者的親友畢至，各帶供品、紙扎。三周年過后，死者的子女即可脫去孝服，改換平常衣著。喪葬禮儀至此，才算正式結(jié)束。

土豆點了點頭說，爺，咱不怕麻煩，就按蒙氏習俗辦！

蒙樹林忽然搖了搖頭說，土豆，我正想說的是這件事情。這次辦喪葬，不能像過去那樣，辦得轟轟烈烈、隆隆重重。你也知道，現(xiàn)在是新冠病毒疫情時期，政府都要求，不聚會，不扎堆，不宴請，不大操大辦婚嫁喪事，我們都得聽。

蒙樹林又對土豆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等以后上墳，多給父親燒點兒紙錢。

土豆思忖了一下，說，爺，我還是聽你的。

按輩分，雖然我叫土豆叔，但我倆從小光腚長大，我也從沒把這個叔當叔看，我還是管他叫土豆。有一次，我倆打架，我把他摔倒在地，又騎在他背上揍他。我娘老遠跑過來拉住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沒大沒小的，他是你叔。是啊，我這個叔，娘死得早，沒長大就沒了母親的呵護。

我和土豆把他爹拉到了縣殯儀館，火化了。土豆流著眼淚給父親挑選了一個最高級的骨灰盒。土豆說，爹一生不容易，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他老人家，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這個小小的心意。土豆抱著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又跟我回到了蒙家莊。

喪葬都按照黨支部書記蒙樹林的安排。我知道，在這個特殊的時期，老百姓倒無所謂，可是蒙家莊黨支部書記蒙樹林不行，他上面有領(lǐng)導，有組織，做錯了，領(lǐng)導和組織會批評他，嚴重的，還會給他處分，或者撤了他的職務。

蒙樹林和土豆的叔伯兄弟，已經(jīng)在山岡上把土豆的娘的墳，扒開了一個口，那就是之前給土豆的爹準備的歸宿。土豆的娘和土豆的爹，又在陰間團圓了。

一些族人都跟著上了山。

大家都默默無語。

蒙家莊每年都要死人。土豆的爹是今年死的第一個人。是因為心肌梗死而死的。生一個人，死一個人，所以，人就是一個人生老病死的簡稱。一切都是自然規(guī)律，人生自古誰無死？

喪葬，就這么簡單。

土豆燒了黃紙，燒了香，撒了紙錢，又跪在小小的、圓圓的墳包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墳包還散發(fā)著新鮮的泥土味。

土豆辦完了喪葬，給蒙家莊每一位長輩磕頭謝過。他又回潮汕打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