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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記

2023-12-31 00:00:00張子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婆娘媳婦

1

院子里的豬吼得像雷震,月亮也打著驚顫,哆哆嗦嗦發(fā)不出一絲光亮。朱三喚朱聰,朱聰窩在床角打著呼呼。他夢里想著女人:東莊那個穿紅裙子的姑娘,他乘其不備,想使壞。紅裙子姑娘變成一頭野豬向他奔來,口大如盤。朱聰嚇醒了,一身冷汗。他聽到朱三叫喚,他小聲罵:像豬叫喚。

這多少年,鎮(zhèn)上左鄰右舍頗不滿意,由不滿意轉(zhuǎn)為憤怒。凌晨殺生,不能晚兩三個時辰,睡夢中就像被朱三摁進(jìn)坑里宰殺。白花花的,一片造孽聲。

朱三不吱聲,只是將四把殺豬刀眼前一橫,滿世界亮閃閃。

眾人不敢言聲。

婆娘起來了。昨日,她到山崗忙碌半天,地里的玉米個個都像棒槌。滿山滿車,被她拉了一整天。從山崗到鎮(zhèn)上少說也得三十里路。朱三與朱聰去了集市。田間地頭,也黃了一大片。婆娘沒有怨言,擼起的袖子直把滿地的雜草薅得嗷嗷直叫。偶爾,站起來,擦拭汗水,世界如水般清亮。她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逡巡著山前成片的山楂樹,紅艷的一大片。山楂樹叢下,一條小道,現(xiàn)在成了柏油馬路,二十年前,她從山后轉(zhuǎn)到這里。她很滿足。

朱三再喚朱聰,有了罵音。朱聰再次驚醒。他想將夢圓回去,看樣是不可能了。他緩緩起床,磨蹭蹭,慢騰騰,先挪到廁所去,一頓好長時間的拉尿。

朱三的眼里是滿世界。滿世界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有吱呀的開門聲,社區(qū)王主任進(jìn)來了。村里人在他面前都像個鳥,唯獨(dú)朱三不鳥他。

朱三,忙呢,能不能歇息,咱抽支煙?王主任有些請求的味道。

沒空,這貨要趕上早集,城里的王掌柜六點(diǎn)在橋頭等候,耽誤不得。朱三手腳還沒有利索,話頭當(dāng)然帶著虛空。

那好吧。王主任吃了閉門羹,轉(zhuǎn)身,暗罵朱三。婆娘實(shí)誠,趕忙掏了豬下水裝了袋子塞給主任,主任半推半就。婆娘支吾半天,她不太會說話。王主任手指勾了一下袋子說:就這樣吧。說罷,出了朱家大門。

回到家,王主任將袋子扔到盆里,坐到床沿上。媳婦歪著頭,望見盆里的東西,說道:朱三盡干損陰德的事,老丁哥臨死想吃一碗熱乎的肉,他都不給,竟然給你一布袋。王主任道:朱三媳婦。

這損八輩子的朱三!主任媳婦向咽喉硬咽了口水,罵了朱三三遍,見窗外月亮還在窗欞,就將頭撂下,又睡了。

又想姑娘了!朱三只有一切順當(dāng)了才給兒子朱聰開玩笑。

朱聰揉著睡眼,借著月光,望見白花花的豬肚皮。他又想到夢中姑娘雪白的大腿來,哈喇子要流出來,被干裂的嘴唇堵塞住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朱聰屏著氣兒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他的嘴唇。

她撩起裙子是什么樣?朱聰想人非非。

狗日的,快拿刀來,將豬毛剮得干凈!

朱聰嚇得一個激靈,趕忙拾起桌上的刮毛刀?,F(xiàn)在,院燈由黃昏色轉(zhuǎn)了點(diǎn)兒白帆色。身旁的老棗樹上幾只公雞顯然醒了,一個時辰之前,豬的叫聲都沒有驚醒它們。它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同樣是牲畜,它們才懶得過問?,F(xiàn)在,不行了,它們的工作剛剛開始,先有幾只試探“咯”了一聲。因?yàn)檫@朱三,它們了解,驚了他的駕,晚上萬一想吃個小雞燉蘑菇,樹上的它們可要遭殃了。它們見朱三忙碌,沒有工夫搭理它們,于是,再試探“咯”兩聲。兩聲后,很快是三聲了,這時,村里其他的雞們便不約而同開嚷起來。鎮(zhèn)上便有人起床了。

朱三的鄰居顯然還有些不滿意,嘴里叨叨不止,但是又不敢大聲嚷嚷,忍了吧,不是說,忍一時海闊天空嗎。

2

朱三殺豬賣肉這一營生已經(jīng)十年。以前他們家不在沿河的小鎮(zhèn)上.在距離小鎮(zhèn)三十里地的山后。他父親朱太也殺豬,賣肉,經(jīng)營了三十年。

朱太膝下有二子,老大叫朱虎,老二叫朱三。有老大的時候,朱太還年輕,驕橫氣盛,給兒子起名也得生龍活虎。有人就說叫“朱虎”吧。朱太細(xì)想:這是一個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虎是萬獸之王,鎮(zhèn)得住一切,“朱虎”,真乃好霸氣的名字。

果真,他的日子像殺豬賣肉般過得紅紅火火。誰承想,朱虎在八歲時,約好了幾個朋友爬后山,從幾丈高的柿子樹上跌下來,落進(jìn)一邊的懸崖,懸崖下是十多米深的水溝。救上時,已經(jīng)成了一條白魚。于是,村里便將這所有災(zāi)難按在朱太身上,說他殺生太多,受了報(bào)應(yīng)。

朱太賺錢,紅了別人眼。朱太痛罵造謠者:放你們娘的屁!但是心里也畏懼了。后來,他學(xué)會了到后山寺廟上香,寺廟老和尚讓他對著佛珠磕頭。朱太磕了,手中三炷香,口念:一拜天地人倫鳳求凰,二拜瑤池玉帝輦鳳堂,三拜靈山菩提金如來。拜后,正欲走,老和尚喚他到老銀杏樹下說話,說他心不純,神不寧,手不凈。朱太口稱是,實(shí)際上心里暗罵他。

回來后,也沒有心思?xì)⒇i賣肉了。整天唉聲嘆氣,媳婦哭哭啼啼,更增添了他的愁苦??汕?,這天,村里來了一個云游的尼姑。她上下觀望了朱太媳婦,又摸了她的右手說:按理說應(yīng)該有三子,只有第三子能成人。這可把朱太媳婦嚇得不輕。她忙命朱太拿錢,尼姑不要。準(zhǔn)備飯食,家里除了豬肉,別的什么都沒有。哪知尼姑一擺手道:不用,有一簡單破解法。朱太媳婦趕忙問:什么辦法?尼姑說:二子叫朱三就是了。朱太與媳婦聽后千恩萬謝。

果真第二年,朱太媳婦生了一個兒子。朱太遵照尼姑所言,喚作朱三。

這朱三從小老實(shí)本分,學(xué)習(xí)上卻沒有什么長進(jìn),可是手藝上漸進(jìn)驚人。朱太不希望他殺生,哪知這小子就喜歡玩刀子,什么樣的刀子到他手中,像擺弄玩具一般。二十米外的小樹,他不轉(zhuǎn)身,扔出小刀,正中小樹心臟,疼得小樹嗷嗷叫,血水流了一地。有人見了說,是練武的料,送到少林寺吧。朱太才不允,他要將他留在身邊,防老呢。

這一防不要緊,朱太的所有手藝朱三全然了然于胸,并且有了改造與創(chuàng)新。朱太殺豬,割肉,用兩把刀,而朱三得有八把刀,殺豬四把,割肉也四把。朱太殺豬,像生孩子那么硬生生,呼哧呼哧,累個半死,而朱三殺豬,像變個戲法,游刃有余,水到渠成。

可到了朱三十四歲時,朱三娘說什么都不讓朱三跟著朱太殺豬。她感覺她的身體是遭了豬妖病,身上起了朱砂。朱太害了怕,將殺豬這一營生停了。村里人沒有豬肉吃,開始埋怨朱太來了。朱太依然堅(jiān)持主見。村人將自家豬送來了,他也不看一眼。村人拿出高額報(bào)酬,朱太依然不應(yīng)。

哪知,村人一走,朱三尾隨村人。村人回頭問他做什么?朱三說他能殺豬。村人大喜,說:我見過你殺豬比你爹還利索。于是,當(dāng)晚,在東面麥場,殺豬場便設(shè)立起來了。圍觀的人很多,朱三哪里是殺豬,分明是一場殺生表演,一傳十,十傳百。

你們見過殺豬,要蒙上豬頭的嗎?你們見過殺豬,一點(diǎn)兒豬血不見,但是在近處桶里,分明是紅彤彤一大片嗎?

這話還是傳到朱太的耳朵里。傍晚的時候,他讓朱三跪在院子里。朱三也孝順,不敢反抗,盡管嘴上說叨著,心里不服氣,但還是照做了。他跪到了凌晨兩點(diǎn),朱太喚他,嚷道:你娘不行了,快看看她吧。朱三哭著到了娘前。娘見朱三眼前頓時亮了一下,娘的胸脯鼓得厲害,她道:朱砂滿了全身,心窩里也黑了。

娘死后,朱太就帶著朱三出了山,到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環(huán)境好,四周被水環(huán)繞。到了這里,一下子將朱太的心洗凈了。他想找個新營生,便開了一家小超市。這時候朱三已經(jīng)二十歲了,朱太踅摸該給朱三找個媳婦了。因?yàn)檫@小子,輟學(xué)幾年,也沒有什么好營生,在外面瞎混。實(shí)際上,他哪里知道,朱三依然被人家偷偷地請去殺豬。他后來的名聲,也是那個時候傳出來的。

沒想到朱三找媳婦很順利,訂婚后,打算年底結(jié)婚。誰知一天夜半,朱太覺得心里癢癢,并且越發(fā)厲害。他吃了速效救心丸。這是他的必備藥。有人敲他的窗戶,朱太說睡了,明日來吧。那人還在敲窗戶。他的小店正對街面,左面是正門,為了方便,夜間銷售,他在右側(cè)安一個小窗戶。他可以不下床,就能將物品遞給顧客。

朱太喚三,三沒有答應(yīng)。他只好自己起床,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他停頓了一下,伸出手臂,他見手臂有眾多朱砂,一元硬幣那么大。他驚恐萬狀。那人還在敲窗,他說了一聲,就來。身體上已冒出虛汗,淋淋漓漓一片。他緩緩打開窗戶,一個毛茸茸的豬頭探了進(jìn)來,朱太大叫一聲,死了過去。朱太走了之后,朱三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殺豬賣肉的營生。生意很紅火,賺得好聲譽(yù)。

3

朱三賣肉也不吆喝,擺個“狗拉屎的架子”,不像個賣肉的。

哎!你懂啥呀,人家是站樁。

站樁,有啥用啊?賣肉就是賣肉,瞎折騰。

不論別人怎么說,朱三還是朱三,不辯駁,照樣站樁。

老街人到回春堂抓藥,說,屠夫朱三砍肉的刀法了得,神了。

回春堂張大夫不信,說,日艮見為實(shí)。

這一天正是小年,張大夫把戥子揣在懷里,趁著買肉的人多,走到攤子前排隊(duì)。等到他買肉的時候,張大夫說,我要三兩三錢全是瘦肉、七兩七錢全是肥肉、五兩五錢排骨、九兩九錢軟骨。

張大夫一口氣說完,張開嘴巴就像上岸的魚。

朱三囫圇一句:好咧。

朱三殺豬沒人見過,單看他剔骨,割肉,也不敢小覷。朱三個不高,雙臂有力,集市的案面,大小刀具八件依次擺開。朱三用四件,朱聰用四件。朱聰說不用那么多,朱三說他逞能。朱聰剛開始只用一把或兩把,無論是瘦肉、肥肉,還是脆骨、硬骨,不是缺斤少兩,就是多個三兩二毫。再看朱三,板刀將成爿豬半扇劈下,揪到大骨,彎刀一走,橫刀一攔,落了攤面。再使小刀剔軟骨,橫刀再接上,分分秒秒,六兩前腿精肉落在秤上,不多不少。因?yàn)轭櫩椭活櫽^賞,忘了看秤,誤認(rèn)為朱三欺詐。朱三輕手將肉重新放在秤上,果真六兩,分毫不差。

張大夫存心看他笑話。朱三大小刀使得均勻,如穿針引線,又如穿巷走堂,眾人眼花繚亂。

張大夫還沒喘勻一口氣,朱三已將三兩三錢瘦肉、七兩七錢肥肉、五兩五錢排骨、九兩九錢軟骨分別包裝。

張大夫從懷里掏出戥子,丁點(diǎn)兒分毫計(jì)較,由大包到小包稱量,圍觀者樂不可支,無論是哪家出丑,都是一場好戲。

佩服!佩服!果真高人!張大夫把東西放在褡褳里,拿著戥子,抱拳,頷首。

眾人鼓掌歡笑。

街上人再去買肉,直接叫“刀神朱三”?!暗渡裰烊碧娲恕巴婪蛑烊?,朱三卻覺得,還是“屠夫朱三”更貼切、順口、接地氣。

這是遇到難侍候的主,其他顧客,朱三才懶得過問,一切讓朱聰照顧。一旁蹲著抽煙,有一搭沒一搭給朱聰搭腔。

朱三說:說吧,想要什么樣的姑娘?

朱聰也想抽煙,滿嘴的煙塵騰騰多痛快。不過,他不敢。他說:東莊的紅就行。

朱三說:不行,他爹這個人不老實(shí),專喜歡賺便宜,上個月來買肉,賺走了兩個豬腰子。聽說紅更不行,在城里的胡同待過。他提“胡同”,羞于提“紅燈區(qū)”。

朱聰說:別聽他人胡扯,我們是同一屆小學(xué)同學(xué),知根知底。朱三再說:紅面帶桃花,是不安分的主。

朱聰將刀扔在案上,刀刃尖銳,劃開了一段長長的豬皮。

正好沒有顧客,朱聰也蹲在地上。他蹲的姿態(tài)不如朱三,像拉屎。

朱三說:過幾日,給你找個好營生,咱這殺豬的買賣做了二十年,到極限了。

朱聰說:挺賺錢的,爹如果覺得老了,我來做老板。

朱三罵道:狗日的,怎么不聽勸。

朱三朝朱聰屁股上踢了一腳,正有一個姑娘經(jīng)過。朱聰臉上起了紅,他騰地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也巧,妮騎著自行車路過,看見朱三。朱三已經(jīng)將煙蒂扔掉,站在肉案前割肉。妮叫了一聲爹。朱三看見妮,歡喜得如日頭。不過,此時,日頭即將落山。在剛落山的當(dāng)口,猝然竄了老高。

小鎮(zhèn)東是運(yùn)河,各式船只悠然南北,涼陰陰的四周,鋪開了幾層薄黑的顏色。遠(yuǎn)處、近處,生人、熟人,來來往往,有說笑,有悲傷,有落寞,有淡然。

當(dāng)然,也有遛狗遛貓的婦人們閑情逸致地走走停停。

妮:爹,再過幾個月,我就能成為一名真正的老師了。

朱三想抽煙,嘴角咂巴了一下,可是有顧客淘肉。他不得不忙,但是手中多了一些動作。

顧客:聽說你是刀神,還是稱一下吧。

朱三:不用稱了,妮要當(dāng)老師了,算是慶賀。

顧客執(zhí)意要稱,朱三無奈,稱后多出三兩。顧客頗尷尬,朱三連說,今兒高興,剛才說了,算慶賀!

顧客連說感謝,收拾買肉袋走了。

妮說:當(dāng)老師,賺不了多少錢!

朱三說:我們朱家靠妮彌補(bǔ)的不是錢。

妮聽不懂朱三的話。她見案上肉也不多了,說不妨留下的肉,我們回家慶賀一下。朱三覺得妮說得有道理。爺倆收拾停當(dāng),便急急回家。

朱三騎著三輪車,隨著道路的一聲顛簸,日頭呱唧一聲,落到山后去了。

4

這時候,天就要徹底黑下來,妮來喚朱三吃飯。朱三抽了兩支煙,他看朱聰擺弄他的摩托車差不多了,就說: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

妮說:爹,明誓什么?。?/p>

朱三說:妮明誓將來要做一個好老師。

妮直笑,說:這還用說嗎,做老師是爹娘的心愿,也是我的理想。

于是,妮第一個跪下,對著老棗樹念叨。夜光下,老棗樹碩大的身軀令她顯得異常渺小。

朱三與他的婆娘一塊跪下了,他們雙手合十,嘴里像老和尚念叨。

該朱聰了,他似乎有些不情愿,說:又來了,這都什么年代,讓我保證不做這行當(dāng),我去鐵礦挖鐵石,總該可以吧?

朱三說:那也不是好營生。

朱聰說:任何職業(yè)總得有人做吧,否則人們都吃什么。

朱三不想給他理論。他昨日已經(jīng)給他聯(lián)系一家汽修廠,婆娘捎去了一條豬腿,人家愿意收朱聰為徒。

朱聰說:我喜歡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過癮。

朱三聞聽,撩起地上的笤帚就打。朱聰身手敏捷,一蹦多高,出了院門。朱三罵他有種別回來,別進(jìn)這個家門。朱聰在外叫嚷:不進(jìn)就不進(jìn)。

朱聰在外面正碰上王主任。主任說正好,縣屠宰場正缺人手,問他愿不愿意干。朱三聽到,趕忙追了出來。一陣叫嚷,朱聰趁著朱三與主任糾纏的時候,逃走了。

桌上擺了幾個菜,都是素菜。剛才婆娘給朱三說還剩下些肉,燉了給你解解饞。朱三撂下臉,說一會妮將肉送給西院的王奶奶。妮說爹就是善人。朱三說這肉強(qiáng)要咱不給。他轉(zhuǎn)向婆娘道,養(yǎng)閨女比養(yǎng)兒強(qiáng)。婆娘生性木訥,直點(diǎn)頭,沒有話。

山梁子漫滿了雨天的潮味,浸淫了每家每戶。朱三拍拍膝蓋上的沙土,蹲在墻角抽煙。他像極了朱太。妮在給娘使眼色,娘不懂其意。妮說到小云家淘一本書去。朱三知道她去找朱聰,沒有言聲。

朱聰在麥場悠蕩,見西山轟轟烈烈,燈火通明,他有些心熱。見妮過來,心里總算有說話的了。

朱聰說: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jì)社會,不搞他那營生也可以,但是放著大錢咱不賺,將錢投到山上去,一年一輛大奔馳。

妮說:哥,咱家不差那錢,爺殺了三十年豬,沒得好處。爹也殺了二十年,也沒分出個好歹。

朱聰說:殺豬是一種職業(yè),不要迷信這些。我還聽說山里一個殺豬的,二半夜將老婆當(dāng)豬剮了,誰見過,那都是嚇唬人的故事。

妮說:開個飯店,爹興許會答應(yīng)。

朱聰說:不是一個人的活兒。

妮說:東莊的紅裙子。

朱聰歡喜,道:差不多。

第二天,娘托人去說媒,一說就和了。

5

紅進(jìn)了門。一個月后,朱聰提出分家,他是晚餐時說的,說時唯唯諾諾。紅轉(zhuǎn)了一個身位,手中的碗筷停頓許久。朱三望了一眼木訥的婆娘,婆娘笑了一下。

朱三說:行,不過以后你們?nèi)绾螤I生?

朱聰說:老本行。

朱三狐疑:誰的老本行?

紅接過話說:殺豬,賣肉,騎驢找馬吧,鎮(zhèn)上哪有好的生計(jì)?

朱三聽紅這么一說,話軟了下來,說:鄉(xiāng)下鐵石礦都關(guān)閉了,一些不懂事的暴發(fā)戶都抓起來了。能成嗎?指望挖老祖宗留的青山發(fā)財(cái),虧得他們能想出來。

朱聰嘀咕:人家只圖財(cái),沒害命。小聲被紅聽到,她嘴角發(fā)出“吱”的笑聲,手中的碗筷還抖動了三下。

朱三沒有聽到,但他知道朱聰說的不是什么好話。這第一次婚后家庭會議,他就冒了尖,顯然有了依仗。這依仗朱三還不敢得罪。指望人家為他們老朱家傳宗接代呢。前兩天中元節(jié),他還在爹的墳頭說,這媳婦行,以前過錯就過去,誰也不是圣人。待明年有了大胖小子,咱老朱家就有傳人了。

朱聰說:鎮(zhèn)上的年輕人都到城里買房了,來年有了孩子,沒有暖氣,冬天發(fā)燒感冒,怎么整?

朱三想說他們這兩層小樓在這小鎮(zhèn)也算是體面建筑。但一提到孫子,這心立刻軟了。話風(fēng)繞了仨彎兒,就把持不住了。他瞅了一眼婆娘,道:孩兒他娘,你說句話吧。

婆娘歡喜道:買。

朱三說:行,聽你娘的,買。但是,我還是覺得你們換個營生,要不,將咱這小門市部給你們,我們到鄉(xiāng)下住。

朱聰?shù)淖煜翊蝻j的機(jī)關(guān)槍,道:不,不,不,想起爺爺,我就害怕。

朱三有些怒:那是你有鬼!

朱三不再多說話,而是一味地向嘴里灌“貓尿”。很快,臉上紅暈了一片。一彎銀月掛在空中,銀輝如清,單薄了四周。

妮的車鈴響了。朱三與婆姨像條件反射一般站起來,朱三的臉上立刻起了花朵,盡管在黑暗中,紅也能辨認(rèn)出來。妮是家里的文化人,身份地位自然高些。朱聰也想站起來,紅將他拉住。朱聰無奈,只得老老實(shí)實(shí)坐著。妮進(jìn)了家門,爹娘像迎接領(lǐng)導(dǎo)的孩童。紅立刻捂著肚子說疼。朱聰感覺莫名其妙。妮趕忙過來攙扶紅,不停慰問。

紅說:這兩天不停吐酸水,飯也吃得少了。

朱三聞聽,歡喜,手腳上又不能出力,放在哪里都感覺不合適,于是他讓妮將紅攙到屋里去,說這里距“大水”近,秋水能漫到家里來,傷了身體。

紅不讓妮攙,而是拉著朱聰進(jìn)了屋。一進(jìn)臥室,紅便站直身子,小聲怒道:就見不得你爹你娘對妮好。

朱聰說:那是我妹妹,又不是別人。

紅拽住朱聰?shù)亩洌屗厝ゲ宦湎乱辉挵刖?。朱聰答?yīng)一聲,忽而又回來,湊到紅耳邊問,剛才,是真的,假的?

紅一巴掌過來,怒道:假的。

朱三問妮:吃了嗎?

妮說:吃了。

朱三問:和男朋友?

妮有些羞澀,但是很快,她點(diǎn)點(diǎn)頭。

朱三問:也是老師嗎?

妮有些大方了,道:他爹娘都是老師。

朱三聞聽,將桌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道:我們家兩代德都讓妮補(bǔ)上了。

6

朱三果真給朱聰在城里買了房,添置了新家具。朱三也將他的肉攤給朱聰了。他的刀沒有留給朱聰。朱三將刀涂上豬油,然后不停地擦拭,足足用了半天時間。然后收到刀囊里。他的刀囊很講究,是用牛皮做的。他專門找鎮(zhèn)上的柳裁縫。柳裁縫跟爹同歲,他找他的時候,打趣地說:這是要金盆洗手嘍。

朱三說:是的,大爺。

柳裁縫說:叫我叔,你爹比我大倆月。

朱三道:尊您。

柳裁縫心喜,嘴角摟了一圈唾沫,便將朱三帶來的牛皮,細(xì)心翻撿起來。

經(jīng)營小超市,落個清閑。所有的物品都明碼標(biāo)價,婆娘都能做,于是,朱三便踱出來,到“大水”邊轉(zhuǎn)悠,也到另一街區(qū)看看,那里有朱聰?shù)娜鈹偂?/p>

那是小鎮(zhèn)最為繁華的街區(qū),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因?yàn)槭歉鞣N肉禽蛋菜混雜集市,各種攤位的地理位置就顯得特別重要。當(dāng)年,朱三走了后門,選了這集市上最好的位置。

朱三遠(yuǎn)遠(yuǎn)看到朱聰肉鋪站滿了顧客,其中幾位都是老顧客。顯然,他們對朱聰?shù)牡斗ㄓ行┎粷M意。

一位說:朱聰,看樣學(xué)藝不精,不及你爹四成。

一位說:老朱做生意活泛,能不收錢就不收,孤寡老人,還免費(fèi)給呢,這世人像他這樣的生意人少啊。

一位說:朱聰,我要四兩精肉,六兩肥肉,半斤臊子肉。

朱聰?shù)溃簩Σ黄?,現(xiàn)在人多,你最好成斤購買,這樣省得耽誤事。

朱聰這話,朱三聽得真切,他直搖頭。這還沒有什么,側(cè)眼看到朱聰媳婦,這氣便不打一處來了。朱聰在那里忙著,而人家坐在方凳上嗑瓜子,一地的瓜皮屑。她慵懶得像一只肥貓。這才分家兩個月,迅速長了一身肉。朱三突然想起,也許有身孕的緣故吧,便不再計(jì)較。

哪知,隨后聽到爭吵聲,是朱聰媳婦的聲音:你愛買不買,這方圓十里八里誰不知道咱老朱家的肉貨真價實(shí),不像別家用劣質(zhì)充好,吃到肚子里,化了膿包,得了癌癥,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話顯然是沖著對門楊家。楊二與朱三這幾年同集賣肉,雖沒有多少親近,但也沒有任何瓜葛,屬于井水不犯河水那一種。朱聰媳婦這一鬧,人家也不甘示弱。

楊二媳婦可是鎮(zhèn)上有名的婆娘,一嗓子能讓膽小的嚇?biāo)馈_@陣勢剛要起來,朱三見不好,立刻奔上去。原本的一場大火很快就被他澆滅了。

楊二將刀子撂下,雙手擦拭干凈。正欲掏煙,朱三早就敬上,你敬他敬,這感情不是一年兩年了。楊二抽上朱三的煙,這所有的火氣便煙消云散了。楊二媳婦瞅了一眼對面的朱聰媳婦,瞥了一眼朱三,似乎有話說。這眼色正被朱聰媳婦看在眼里。

老朱,你知道嗎?朱聰是本分孩子,你這小媳婦來歷不正啊。

楊二蹙了眉,對媳婦說出這話表現(xiàn)得很不滿,但是沒有反駁。朱三聽了楊二媳婦這話,比扇他兩巴掌都嚴(yán)重。好在楊二媳婦不再多言,忙碌生意去了。

朱三無顏在這里待下去,悻悻地回了家。坐在凳子上抽煙,有些憋屈,又站起來,在堂屋里踱步。婆娘不敢吱聲,她一刻也不敢從窗口離開。

7

朱聰狠狠地把紅揍了,還把紅的頭發(fā)揪下一把,像扔一把枯草,扔進(jìn)了朱三的家院里。紅的頭發(fā)又黑又亮,不像枯草,倒似一把黑亮的馬鬃。

這時候已是冬天,紅已經(jīng)不穿她的紅裙子,換了一件血紅的羽絨大衣,腰里束一根紅帶,頭上把頭發(fā)卷了。昨天,紅說要回娘家一趟,朱聰不讓,紅就把朱聰罵個狗血噴頭,哪知朱聰來了野豬性,就把她揍了。

紅趴在床上大哭。朱聰沖進(jìn)屋里,揪著紅的頭發(fā)把她拖到院子里。他扇紅的臉,還在紅的肚上踢了一腳,直踢得紅捂住肚子在他面前下跪。紅跪下的時候,朱聰又一腳踢在了紅的奶上,紅哎喲一聲。朱三出去遛彎,正趕回來,見到這景象,嚇了一跳。隨即,在朱聰?shù)哪樕蠐澚藘纱蠖狻?/p>

朱聰嚷:這娘們假懷孕騙爹。

紅不爭辯。

朱聰說:這娘們背著我找野男人。

紅也不爭辯。

朱三這心如百爪撓一般。

外面下雪了,朱三聽到雪落在院子的聲音。他走出去了。婆娘縮在墻角,顯然,剛才朱聰揍紅把她嚇住了。朱三走了過來,安慰她說,無礙的,無礙的。許久,婆娘才站起來,還是在窗口坐著,眼神驚厥地望著院子里的朱聰與紅。

朱三出了家門,集市上的人零零落落。他向左而去,大約二百米轉(zhuǎn)到“大水”方向?!按笏鼻坝幸粋€長山坡,他感覺腳下無力,掙扎著上了山坡?;牟萜律弦呀?jīng)有了雪白。站在山坡上向四處眺望,“大水”灰蒙蒙一片,不見邊際。遠(yuǎn)處近處都有游覽者,他們從雪地上走過去,腳印黑得像臥在地上的鴉。

朱三沒有走遠(yuǎn),又折回來。紅坐在床上,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擦拭干凈。朱聰坐在她的身邊,竟然一邊抽自己耳光,一邊賠罪。

朱三說:你們散了吧?

朱聰答應(yīng)一聲,要拉紅走。朱三“啊”的一聲,他原希望他們分開居住,嚴(yán)重些,干脆散伙。哪知,朱聰誤解了他的意思。朱聰攙著紅走了,紅的步履像朱三過世的娘。娘死前走在村間小路就是這個樣子。朱三記憶深刻。

晚上,朱三去朱聰家。他在外面給朱聰打電話。朱聰從樓上下來了。紅沒有出來。她也沒有站在窗后偷望他。

朱三問:好了?

朱聰說:好了。

朱三問:實(shí)在不行,就散了。

朱聰說:不行,即便是死,也得在一塊。

朱三說:何必呢,我看人家的心不在你身上。

朱聰發(fā)狠道:那我就殺了她,然后自殺。

朱三一驚,腦袋混沌了一片。他趕忙將心情調(diào)整一下,緩緩地轉(zhuǎn)身,慢悠悠地走了。

8

婆娘這兩天疑神疑鬼,這一大早,她就指著手臂給朱三看。朱三捋起婆娘的袖子,婆娘的手臂有一元硬幣大小的朱砂。朱三再捋起婆娘另一只手臂,同樣的朱砂。朱三放下婆娘的手臂,神情慌張不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時,外面有人喚朱三,是楊二媳婦。她的一嗓子可把婆娘嚇得不輕,婆娘哆嗦不止。楊二媳婦嚷:朱聰出事了!朱聰出事了!在“大水”邊!

朱三臉上現(xiàn)蒼白色,雙腿抖動得厲害。想站起來,無力支撐,又摔倒了。

這時候,妮來了,她眼角都是淚,顯然進(jìn)來時,她擦拭了無數(shù)遍。她安慰完娘,再安慰爹。朱三喚妮。妮說不要緊,還有妮呢。

朱三道:沒事,還有妮呢。

妮的男朋友也來了,他幫著攙扶朱三。朱三沒有看一眼妮的男朋友,他心里想的都是朱聰。

妮的男朋友將汽車開得飛快。他闖了三個紅燈,他是個文雅的人。妮沒有責(zé)備他。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妮感覺卻像隔了兩個世界。

妮的眼前浮現(xiàn)了這樣一幅畫面:朱聰全身是血,手中提著一個蛇皮口袋,里面是尸塊。尸塊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嫂子紅。突然妮又有另一種幻覺,紅穿著一身紅色的衣裙,像一幅影像,將鞋子脫掉了,然后緩緩地走人大水,繼而平躺到水床上。她很安靜,頭發(fā)飄散著,四周的水清澈。

朱三下車的時候,一下子蹌到了地上。妮與妮的男朋友趕忙將他攙扶起來。

男的把女的殺了,滿屋子都是血。岸邊圍滿了人議論紛紛。

聽說男的是個殺豬的,殺個女的還不像殺只小雞。

警察已將一個蛇皮口袋從水里打撈上來,蛇皮口袋還滲出血水。幾個壯年人也從水里撈出一個漂白的尸體,是朱聰,他像一條碩大的白魚。

朱三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后來,妮搬到小鎮(zhèn)來住。她與男朋友結(jié)婚了,婚后生了一個兒子,小日子過得很舒心。但是朱三與婆娘都傻了。他們時常擼著袖子給妮看。妮果真看到爹與娘的手臂上都有一兩塊一元硬幣大小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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