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與蕙
朋友送了我兩株蘭花,一株蘭,一株蕙。它們不是養(yǎng)在花盆里,不用澆水施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開著。那是兩幅墨蘭圖,后來我把它們掛在我書桌前的白墻上。每天枯坐著對著那兩株蘭花,覺得美則美矣,但還是覺得小時候自己種的真蘭花有趣。
蘭花好看,也好養(yǎng)。養(yǎng)在庭院里,襟抱蕭散,如美人遺世獨立;種在花盆中,神氣沖和,又如一謙謙君子。長長的葉子永遠溫柔地輕垂著,偶有穿堂風吹過,輕擺,動作也微乎其微。再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兩支花箭,俟開,萼片青綠,唇瓣青黃,如玉,又悄悄漏出一點深紅——君子不是老先生,是個溫潤的少年公子。
蘭花形貌好否,主要看葉子,取葉子疏密有致、離離磊落者為佳,最好用矩形扁底矮盆。這并不是否認花的地位,花是點睛之筆,有葉無花,那還是花嗎?只是花不宜多,多則主次不明,濫而不艷,不知是葉襯托花,還是花襯托葉了。小時不懂,以為花苞多便是好花,現(xiàn)在知過猶不及,出兩三支花箭就夠了。
聽說一支一花者為蘭,一支多花者為蕙。蘭葉寬而短,色青綠;蕙葉窄而長,色深綠,吾鄉(xiāng)則稱前者為春蘭,后者為柴蘭,光聽名字,就知道柴蘭不如春蘭珍貴。而我以為,蘭美如淡妝樸素的鄰家女,蕙則更近于戲臺上浪漫的楚楚花旦,兩者都好。
小時候,我最珍視的大概就是蘭花了。
老家四面皆山,山里生長著很多蘭花。在山路上走著,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你就知道蘭花就在附近了。它們一般長在林間空曠處,有時或躲在灌木叢里,循著香氣找到,一看它們正吐著舌頭,對你粲然而笑。用鋤頭小心挖起,裝進麻袋,那香氣還縈繞著你。老人說,蘭花不能抵著鼻子聞,太香了,會吃人鼻子。
蘭花的適應能力極強,它的根生得如它的葉子一樣繁茂,如拖一大把,四下伸長開來。隨便挖個土坑,把那根整理好,塞進去,蓋上土,不用澆水施肥。第二天,你去看它,它在新家生活得適意。很多人說蘭花不好養(yǎng),或許是跟土壤有關。依山而居,我把蘭花移植回家,是從一座山上移到了另一座山上。
新不如舊,新居也不如舊居。因為它多了又丑又蠢的鄰居——雞。
我很討厭那些呆頭呆腦的家伙,它們永遠挺著那拇指點大的腦袋提防著你。但你要是有碎玉米?;虻竟?,它們又開始認你做主人,“咯咯”地哀求著你施舍點碎粒敗谷。稻谷不夠時,它們還會自相爭斗。敗者猥猥瑣瑣地走了,躲在一旁裝著覓食,覷著機會,趁勝者不注意,上來啄一口就跑,毫無風度可言。更甚的是,它們毫無節(jié)制地隨地拉屎,庭院里,走廊上,甚至客廳里,都有它們拉的屎。它們走著走著,吃著吃著,叫著叫著,你稍不留神,它們就在你腳邊拉了三攤,惡心極了。這時奶奶的聲音就會從耳邊傳來:“孩欸,這爬路滴又拉屎了,趕快去灶臺下鏟點灰來。這爬路滴,嚇哧。”我就很不情愿地去弄點灰撒在雞屎上面,然后用笤帚清理掉。有時一不小心弄到手上,忍不住往鼻子前聞一聞,啊,我從來沒聞過這么臭的雞屎!
最讓我痛恨的事,是這些沒教養(yǎng)的蠢雞會偷吃我的蘭花。庭院的蘭花一天天地減少,只留下一根根稈子,像一個妙曼的美女沒有頭發(fā)。紅顏薄命,那些蘭花美得脆弱,楚楚可憐。起先我以為蘭花是被某種小蟲子蠶食了,當只剩最后一朵時,我格外照顧,幾乎過一兩個鐘頭就去看望它一次,卻一直沒找到罪魁禍首。直到某天早上,我照??赐业奶m花,卻見它正被幾只母雞圍攻。母雞如強人,而蘭花低眉順眼,貌若擎淚。不假思索,我狂奔過去,可是為時已晚,我的最后一朵,那一朵青綠如玉的花兒,我眼看著它葬身雞腹。美人已飄零。
我的蘭花,全軍覆沒。
這些蠢雞活著的唯一用處或許就是下蛋。為了蛋,給你鏟屎,我可以忍。吃我的花,沒門!我一邊抹淚一邊這樣想著,越想越氣不過,便找到了它們。這些毫無教養(yǎng)的蠢雞又在籬笆邊搞破壞??蓱z的蠢物,不知道已經大難臨頭了嗎?不給它們反應機會,我就手持木棍沖入雞群,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我小時候還是頗學了些棍法的,它們自然不是我的對手,被打得潰不成軍、四下奔逃。它們扇著那笨重的假翅,卻怎么也飛不起來,可憐的家伙只能繃著兩條短腿,扭著屁股亂竄。它們那拇指點大的腦袋還是略微有點兒智力的,知道分開逃跑,又或許它們根本就沒有想過,它們只顧著各自逃命。有的跑到山上,有的跑到地里,有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不會如此輕易放過它們。我追到山上,追到地里,追到我能追到的任何地方。這場“人雞大戰(zhàn)”以我的完勝而告終。
太陽快落山了,奶奶還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等雞。越等越疑惑,奶奶問:“咦?天都黑了,雞怎么還不歸幬嘞?”幬即雞窩。不知過了多久,墻角的晚飯花接替了夕陽的余暉,開得絢爛。奶奶開始焦急了,從椅子上站起,往籬笆外又找了一圈,嘴里喚著:“無嘍無嘍——無嘍無嘍——”這是農村人馴雞的叫法,雞聽到這個聲音以為有吃的,就會跑過來。喚了一圈,還是沒見著。
我沒敢告訴奶奶我追著雞打了一頓,它們可能畏縮著躲在某處不敢回來。
我好像聽不見奶奶喚雞的聲音,只靜靜地看著庭院角落晚風下那叢憔悴的身影。此時,夜色已籠罩下來,四周光線很暗,我看著,那身影寂寞、清絕又凄涼。
腌菜與插花
奶奶腌菜的罐子,色如凝固的松脂,細口寬腰,紋理赫然,渾樸有古氣。以為是上好的花瓶,我覬覦了好久。
有些老物美得有靈氣,本不該被藏在冰冷又不見天日的地窖或塵土里。往日舂米的石舂與石質的豬食槽凹凸嶙峋,滄桑古老,仿佛是從石器時代流傳至今的古董,可以養(yǎng)花,可以養(yǎng)魚,也可以養(yǎng)石菖蒲、多肉、虎耳草。舊時農村的石磨子不必非要磨點什么,擺在花木之側,白石、紅花、綠葉,襯出一片古意盎然,也襯出滿園春色。老屋檐的片片黑瓦摩挲出雨露草木氣。家里的腌菜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散了一地,大的太蠢笨,搞不動,小的古樸得可愛,不用來插花未免可惜。
路邊的野菊花開了,罐子里的腌菜也終于見了底。我向奶奶討要罐子去插花,奶奶不肯,卻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
野菊淡黃,花朵細小如指甲蓋,花葉忽高忽低搭配得凌亂,一身野氣,單看不佳,遠不如人工培育的菊花養(yǎng)眼。但若用菊花插瓶,我以為家菊不如野菊。家菊太纖弱,如亭亭玉立的女子,插瓶則近乎瘦弱柔弱。野菊雖小,卻熱鬧,燦燦爛爛地擠作一塊,頗有凡·高向日葵的熱烈,也多野趣??倸w此事仁者見仁,沈復就說:“菊花宜插瓶,不宜盆玩?!闭f的當是家菊。
可不管是家菊還是野菊,奶奶都不喜歡。
我把菊花擺在桌子上,奶奶每次路過時看見,都略帶嫌棄地瞟幾眼,嫌棄之余,還不忘抱怨兩句:“這花我走在路上都不眥一眼,你倒好,搬回家里當寶貝供著!”后來她又想把罐子要回去,說是要回去腌菜。
我自然不肯,說等什么時候里面花兒謝了,再拿去腌菜吧。奶奶想,這些花都折了,光用清水養(yǎng)不能養(yǎng)多久,便答應下來。此后,每當罐子里的花兒略有殘敗之意,我就偷偷去路邊折一束新鮮的換上。說實話,新花昂頭挺胸,仿佛一張張金黃的小臉沖你歡笑,置于案前,閑時端詳,心情都好許多。時間一日一日過去,奶奶等啊等,直等到花季過,她才得償所愿要回了罐子。她捧著罐子納罕道:“嘿!這罐子神了,這些小花居然養(yǎng)這么久才死?!蔽揖桶档乩锿敌?。
一個罐子,奶奶看到的是它腌菜的價值,而我看到的是插花的價值。是我不喜歡吃腌菜嗎?不是,我喜歡。是奶奶不愛美嗎?可哪個人不愛美呢?聽說奶奶年輕時可愛打扮了。我想,二者頗像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腌菜求實用,可以飽人口腹,插花可以怡人情致。奶奶勞碌一生,熬過饑荒,吃過許多苦,所以對于一切事物,務求實用,閑情雅致化作一擔子的柴米油鹽。而在我眼中,腌菜吃夠了,風雅或可附庸,生理上的需求滿足了,精神上的需求則成了追求。
任何事物,一旦有了情感在里面,就開始趨向于藝術了。
腌菜與插花,現(xiàn)實與浪漫,生活與藝術,本不應該區(qū)分得明顯。藝術源于生活,生活里處處有藝術,藝術也要貼近生活。罐子里的花謝了,可以腌菜。菜吃完了,再拿來插花,插過花的罐子腌菜好像有股淡淡的花香。所有現(xiàn)實主義中的情感都有浪漫主義從中牽引,而浪漫主義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反映。
如果哪天腌菜吃完了,我會毫不猶豫讓出罐子。人首先要務實,才能務虛。若有余閑,虛實結合著來最好。
這是幾年前的舊事了。
生活與藝術之間,情感是引子。奶奶已不在。
晚飯花
在我老家,最常見的花兒,是晚飯花和鳳仙花。
晚飯花狀如小喇叭,多呈紫紅色,也有黃的、白的。擰去托兒,抽去花蕊,用嘴抿住花屁股,輕輕往里面吹氣,會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吹铰愤叺耐盹埢?,總不免嘴癢癢,要吹上兩口。兒時玩具少,常以此為樂。
因它不僅形貌像,又真如喇叭一樣能發(fā)出聲音,小時不知其名,便呼之為小喇叭花。后來讀了汪曾祺先生的《晚飯花集》,才知道原來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我覺得晚飯花這個名字真好聽,給人一種平淡樸實的感覺,不附庸風雅,也不俗氣。
汪老對于晚飯花似乎并不怎么欣賞,用“村”“俗”等字來形容,認為這是一種很低賤的花。所以他把小說結成集子,叫《晚飯花集》,取其無足珍貴之意。晚飯花很小,在農村,它的地位與野花相差無幾。既不如牡丹芍藥驚艷,也不若梅與蘭清高,但是我很喜歡它。喜歡它的平凡樸實,久處不厭。喜歡它的煙火氣,正如汪老的文章一樣,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煙火氣里氤氳著溫暖與綿長。
晚飯花之所以叫晚飯花,是因為它一般傍晚開花,這個時候人們開始煮飯了。生火時花瓣還蜷縮在一塊,炊煙升起,它開始慢慢伸展,米飯燜熟了,花也開了。老家的院子里種了很多晚飯花,小時放學歸來,我總搬張木椅,于花圃之側,趴在椅子上寫作業(yè)。寫累了,隨手摘一朵,抽去花蕊,抿在嘴里,吹喇叭,以消遣作業(yè)之無聊。
米飯的清香襲來時,是晚飯花開得最紅的時候。
晚飯花有籽,青青的萼片透點紅,擎著一個小小黑黑的球,小球并不光滑,像顆小地雷,若用手掐開,里面有乳色的瓤,黏黏的。
花之月旦評
從圖書館到食堂的路上,有一排紅碧桃,人工修剪過。這種桃花開得很擠,花朵與花朵之間緊緊挨著。而它們又很奇怪地只擠在桃樹頂端那幾根小小的分枝上邊,下面的枝干光禿禿的,看來并不很美。紅色,其實是很好看的,一種典雅與高貴蘊含在里面,但有時稍有不慎,容易落于俗氣。比如這紅碧桃,遠看像電視里那一個渾身灑著香水穿著大紅大綠衣服的人物,近看更像,總之,遠不如那淡粉淡白疏疏落落的粉桃花楚楚可人。
此時芍藥也開了,路邊的拐角處,數(shù)朵在春風中搖曳。古時文人多不喜歡芍藥,覺得過于妖艷輕薄,品格不高,劉禹錫就說,“庭前芍藥妖無格”。說到此,忽然想起詞人柳永。他為那些委身青樓的女子填了那么多首詞,這種對社會底層女子人格的尊重實在是令人欽佩。我很喜歡芍藥。芍藥花美,美如“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路邊遠處,一樹櫻花開得絢爛,燦若夕陽西下時的一抹云蒸,只是不知是什么品種。四月天,別的櫻花花期已過,而在它的枝頭,一朵朵花綻放得熱烈。這是溫暖,是希望。
只是去食堂吃個飯,然后看到這些花兒,忍不住寫了許多,然而也只不過是我自己一點庸俗的看法,紅碧桃看了恐會不開心。這里要跟紅碧桃道個歉。我想天底下所有的花都是美的,不管是把花比作人,還是把人比作花。如果讓汪曾祺來寫,花兒們肯定會說:“老娘想怎么開就怎么開,開得痛痛快快,你管得著嗎?”
【作者簡介】王煥,筆名尋常,二〇〇〇年生,安徽岳西人。安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建筑大學研究生。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