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龜潭有魚王,通體金黃,長過五尺,重逾百斤。眾人好奇,問魚雛,魚雛不語。某日,有黑衣人來龜潭,不言不語,不知所求,等潭邊只剩他和魚雛時,便說:“求購魚王,價錢好說?!濒~雛沒有搭話,張嘴,輕輕吐出一個煙圈。
五柳河在槐樹嶺拐了一道彎,沖出一個潭。此潭狀若爬行的烏龜,故名為龜潭。龜潭少龜,多魚。
槐樹嶺人愛吃魚,卻不善捕魚。唯魚雛顯得例外,響當當?shù)牟遏~高手。魚雛捕魚,不拋鉤,不撒網(wǎng),用手。要啥魚抓啥魚,要幾斤就抓幾斤。只要談好價錢,魚雛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半根煙的工夫,魚雛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滑行,如履平地。魚雛上岸,手指插在魚鰓里,倒勾,魚一動不動。買魚人撇撇嘴,“死魚,不要。”魚雛微笑,不語,手離魚鰓,將魚擱在草叢中,魚活蹦亂跳,搖頭擺尾。買魚人不解,忙問其故。魚雛燃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魚大,勁大,水中不好控制。手指插進魚鰓,捏緊,就像捂住人的口鼻,魚就聽話。”買魚人點點頭,似有所悟。
魚雛扔掉煙頭,目光還在龜潭。黑衣人不急不躁,湊上來,笑,遞煙。魚雛擺手,不接。黑衣人說:“一條魚王,半套房,如何?”魚雛瞇眼,蹙眉,猛吸煙,騰云駕霧。
魚雛善捕魚,不吃魚,好喝茶。魚雛在潭邊用青石壘茶臺,臺上置一爐一壺一杯。捕魚之余,魚雛煮茶,手捧瓷杯,口含茶水,眼瞅潭水,看魚在水面上蹦起,落下,蹦起。茶涼了,不要緊。魚雛慢騰騰地燒爐,煮水,烹茶。魚雛喝茶,嘴刁,遇上好茶,不問貴賤,買。
魚雛捕魚,都在上午進行。魚雛說,上午的魚精氣神足,肉香。魚雛捕魚,自立規(guī)矩,每日最多抓三條,逢年過節(jié)也不例外。
一年中秋,午后,有人來龜潭,一身汗,聲色凝重,“老娘病重,只想今天吃一口龜潭鯉魚。”說著,那人躬身奉上一罐茶,放在魚雛手中。魚雛開罐,茶香撲鼻。魚雛暗忖,此乃百年普洱,稀罕之物。魚雛輕輕放下茶罐,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那人站在潭邊,自語:“誰說魚雛不會破戒?”繼而大笑。誰知那人笑聲未收,魚雛從水中冒出,空手,面有慍色,大步來到青石茶臺前,砸爐摔壺碎杯,取茶罐奉還主人,朗聲說:“魚雛此生不再喝茶?!蹦侨穗p手抱拳,“魚雛果然名不虛傳。”
魚雛喝足茶,從兜里摸出一支煙,爐中取火,燃煙,深深吸一口,臉上頓時蕩漾著小酌的陶醉。黑衣人臉色平靜,就在魚雛身邊站著,張了張嘴,似乎有話,又沒說。
魚雛年少時不會水,怕水,從來不去龜潭。在槐樹嶺,魚雛是出了名的淘氣王,折騰起來沒完沒了。他把一串鞭炮掛在牛尾,點火,炮響,牛驚,狂奔,失足摔下懸崖。魚雛他爹生氣,手持搟面杖追打魚雛,魚雛慌不擇路,一頭扎進龜潭。等他爹把魚雛拖上岸,魚雛雙目緊閉,氣息全無。他爹倒提魚雛,置于岸邊陡坡,猛叩后背,只聽“哇”的一聲,魚雛吐水,醒了。
至此,魚雛不再淘氣,整日坐在龜潭岸邊,目光癡呆,一句話也不說。他爹急,急也沒用,索性聽之任之。事實上,魚雛坐在岸邊,89890666953cc96a236b845a2bf33202533b2a5af593ced6a0156598099cd030一刻也沒閑著。他看青蛙在水中前腿劃水,后腿蹬水,一聳一聳的,輕松至極,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看烏龜,烏龜浮在水里,一動不動,淹不死,他不解;他看魚兩鰓一張一合,就想,要是捂住魚鰓,魚還會不會游。
也記不清是哪一天,魚雛下水了。他學青蛙游泳,學烏龜憋氣。日子久了,他就和青蛙一樣,在水中忽上忽下,來去自如?;蛘?,和烏龜一樣,蹲在水里,看魚來回穿梭。魚雛似乎就是龜潭的主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要想抓魚,伸手便是。
魚雛粘在躺椅上,像生了根兒。黑衣人沉不住氣了。蹲下身,輕咳一聲,道:“一條魚,一套房,如何?”風起,云涌。魚雛扔掉煙頭,一躍而起,看潭水,沉沉地說:“成交?!?/p>
魚雛入潭水,不見蹤影,一層層巨浪朝潭邊涌來。黑衣人吸煙,手抖,煙抖。半根煙燃過,潭水平靜,不見魚雛出水。黑衣人在潭邊踱步,不時往潭中看。煙頭落地,黑衣人輕嘆一聲,搓搓手,意欲離去。
天邊堆起一團云,遮住太陽,隱隱有雷聲傳來。風大,潭水響。黑衣人轉身看龜潭,魚雛站在潭水中,懷里抱著魚王,金光閃閃,格外惹眼。
黑衣人甚喜,滿臉都是笑。魚王擱在車廂里,甩尾,車廂“砰砰”響。魚雛抬頭看天,一道閃電,一聲驚雷。
雨來了,鋪天蓋地。車喘著粗氣,爬行在曲折的山路上。轉過一道彎,魚雛站在路中間。車廂里的魚王大嘴翕動,魚尾搖得不再歡實。魚雛眼睛濕潤,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從車廂中抱起魚王,發(fā)瘋似的奔向龜潭。魚王入潭水,歡快地游動,不時躍出水面回望魚雛。魚雛站在潭邊的雨中,一動不動。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