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蟲鳴又響起來了。這聲音初時低聲啾啾，隨后高亢嘹亮。

妻不勝其擾，拉著我把房間翻了個遍。這是一只聰明的小蟲子，只要聽到屋里有響動，它馬上鳴金收兵，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第三晚了，再這樣下去，我怕是會發(fā)瘋。”妻埋怨道。我只好安慰說：“也許它今晚唱累了呢？快休息吧！”我們躺下不久，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妻忍無可忍，一個翻身從床上下來，飛速地逃離了這個房間，她要去另一個房間，和兒子擠一張小床。

相比妻的苦惱，我對這蟲鳴的忍受度高很多。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夏天的夜晚涼風習習，屋外蟲鳴陣陣。聽村里的老人講，逝去的親人會變成蟲子回來看看，如果家里進來大蚱蜢之類的小蟲子不要傷害它，把它放到屋外，再撒上一把米，讓它吃。我不相信這些無緣由的話?？墒牵詮陌肿吡艘院?，我是多么希望他能變成蟲子回來看看我。所以我覺得，房間里的這只小蟲就是阿爸回來看我了。我怕妻數(shù)落我，自是不敢和她說這些。

伴著蟲鳴聲，睡意蒙，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我一走出客廳，就見妻笑著朝我招手。看來，她昨晚應該睡好了，心情愉悅。我剛走上前去，六歲的兒子文文就拿出一個礦泉水瓶朝我晃了晃。

一只全身碧綠的蟲子，是綠螽。

“今天早上在墻角的花盆里發(fā)現(xiàn)的，可會跳了，好不容易才撲下它?！逼拚f道。

“爸爸，是我和媽媽一起撲的，厲害吧！”文文又晃了晃瓶子，一副神氣的模樣。我接過瓶子，只見這只綠螽全身透著晶瑩的綠光，頭部較尖，一對細長如絲的觸須正在舞動。它腹部寬大，背上雙翅交疊，宛如一片綠葉。翅的前緣有斜向的黃白翅脈，像是樹葉的葉脈。年幼時，我抓過不少這樣的蟲子，越看越親切。

這只綠螽正在礦泉水瓶里跳來跳去，尋找逃出去的機會。它的后肢很健壯，每跳一下，瓶子就發(fā)出“咚咚”的響聲。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我打算把它放了。

我剛把瓶子拿到窗口，文文就大叫起來：“不能放，這是我抓的。”他沖過來拉扯我的手，我只好把瓶子遞給他。綠螽大部分生長在山野的灌木叢中，兒子從小生活在城里未曾見過，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只，自然好奇。

在一旁的妻子說：“留下來也可以，但到傍晚就要把它放了，省得夜里吵死人?！蔽奈墓郧傻攸c了點頭。文文得了綠螽很高興，一會兒怕它沒氧氣不能呼吸，讓我在礦泉水瓶扎小孔；一會兒又怕它餓了，讓我找樹葉來喂養(yǎng)。我跟文文說，在老家的后山有一片綠草地，那里有許多這樣的綠螽。你阿公會用青草編織草蜢，樣子跟這個很像。

文文聽了很感興趣，吵著要跟我回老家看看。我答應他下次一定帶他回去瞧瞧，其實我也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了。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天幕暗下來之前，妻再三讓文文把綠螽放到外面去。文文哭鬧著，就是不肯脫手。妻惱怒之下，一把奪過瓶子，從窗戶將綠螽放了出去。半夜，我起來上廁所。忽然，廳里有一個黑點閃過，很輕，一瞬間就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用另一只手輕輕按住，開燈，是那只綠螽。我內(nèi)心一陣悸動，不會真是阿爸回來看我吧？父親曾說他這輩子沒進過城，就想到城里瞧瞧。

我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帶著綠螽去兜風。我來到文文的房間，輕輕地將他搖醒，給他看了看手里的東西。我們很興奮地上路了，我對文文說：“要不你給綠螽介紹下咱們這個城市？”車后座響起了稚嫩的聲音：這是霓虹橋，這是南湖，這是文筆塔……

天快亮了，我和兒子將綠螽放到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文文嘴里呢喃著：“再見了，我的好朋友?！?/p>

一個月后，我?guī)е迌夯亓死霞?。鄰居黃嬸拿出一個布包給我，里面裝著一沓錢。黃嬸說：“這是你平時寄回來的錢，你阿爸舍不得用都攢下了。上次辦白事就想給你來著，沒想到你那么快就走了……”

說話間，一只蟲子落到了文文手上?！鞍职郑憧?，是綠螽?！?/p>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