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南河是蘇北平原的一條大河,東流入海時如飄帶繞過大半座天齊山。在山河之間,蘊了一片面積六千多畝的弧形森林:月牙林場。
得山川、河流、海洋之精華,月牙林場餐風(fēng)飲露,終年草木葳蕤,鳥獸貫入。從一九八四年開始,日常守護林場的是一個姓邵的青年漢子,到了二??三年,他就成了邵老漢,周圍村子的人都尊他一聲邵爺。
除了背部兩處碗口大的傷疤,邵爺算得上英武挺拔,但他一生未娶,住在林邊的木屋里,自己種糧栽菜,政府給他的月工資,除了沽酒和吃穿用度,其余的都存在鄉(xiāng)民政楊助理員那里。
在邵爺看來,平常他也確實不需要花什么錢。森林就是寶藏,啥都有。要燒火,廢柴隨處可見;要吃肉,野兔多到數(shù)不清,隨便養(yǎng)點雞鴨,什么都不用喂,放到林子里長得瘋快。所以,邵爺常常自語:“哪是我守著林子,是林子養(yǎng)了我哩。”
每當邵爺這么說的時候,他膝邊的大黑狗猛豹就把黑緞子一樣的皮毛往邵爺身上蹭。
每天,邵爺都帶著猛豹去巡林子。邵爺手持長棍,猛豹吐著舌頭。巡林,一是防止有人盜伐林木、盜捕野生鳥獸,二是防止林區(qū)著火。
盜伐、盜捕行為在剛開始幾年有過。但無論是個人還是團伙,面對怒目金剛似的邵爺和狂吠不停的猛豹,都只能乖乖逃走。時間長了,再沒有人打過這片森林的壞心思。至于火情,每年都會有苗頭,但邵爺好像有特異功能,別看這林子有六千多畝,可哪哪都裝在邵爺?shù)男睦铩⒀劾?,明鏡似的,只要有一點異動,邵爺和猛豹都能及時趕到。
村子里的人們當然不會從環(huán)保的角度去理解邵爺工作的意義,他們只知道這是一個好人。邵爺?shù)男∧疚萑萘暨^很多干活時遭遇大雨的農(nóng)人、迷路的漁夫;每逢秋天,邵爺把一大袋榛子、干木耳送到村部去,讓大伙嘗鮮;邵爺還用土方法為幾個被毒蛇咬傷了的村民及時止血……
所以,逢年過節(jié)時,大家也會送點菜肴、衣被到林子去??扇サ娜嗣看味紩簧蹱斢昧揖乒嘧?,都要一遍一遍地聽邵爺講述月牙林的好、天齊山的好、善南河的好乃至活著的好。
但邵爺也不是什么都說,哪怕喝了再多的烈酒,譬如,他從哪兒來,他為什么不娶。
直到二??三年盛夏的那一天。朝陽剛剛從天齊山露出臉來,把大海、河流、土地、森林都鍍上了一層金。
民政楊助理員把自行車騎得像是一名將軍駕馭汗血寶馬般向林場邊的小木屋疾馳,引得村民們紛紛跟隨前往。
只見楊助理員把一張紙遞給邵爺,大聲說著什么。邵爺久久凝望著那張紙,手顫抖著,顫著顫著,就把眼眶里積滿的淚給晃了出來,在滿是溝壑的臉上縱橫流淌。
到場的村民看清了,那是一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復(fù)印件??墒沁@跟眼前這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邵爺什么也沒說,徑直把自己關(guān)進了屋里。第二天,村民們訝異地發(fā)現(xiàn),那個木屋已經(jīng)沒有炊煙升起,邵爺帶著猛豹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過了幾天,楊助理員把一張皺巴巴的存折交到了村小學(xué)校長的手里,鄭重地說:“這是邵衛(wèi)民同志捐贈的,作為村民子弟的獎學(xué)金!”
大家這才知道,邵爺是有名字的——邵衛(wèi)民。
在楊助理員的口中,一個隱藏了十九年的秘密漸漸清晰:一九八四年年初,老山,位于中越邊境第二段十二號國界碑之間中國一側(cè),中國邊防軍一隊偵察兵快速穿插,獲得重要情報返回途中,與大量敵軍在山間密林里狹路相逢。頓時,槍林彈雨,血肉橫飛。連長邵衛(wèi)民帶著五名戰(zhàn)士且戰(zhàn)且退。敵軍的一顆手榴彈讓邵衛(wèi)民后背受傷血流不止,他命令其他戰(zhàn)士立刻突圍,自己留下做火力掩護。
但戰(zhàn)友們堅決不肯,認為連長更能準確表述情報內(nèi)容,然后迅速分散,吸引敵軍注意力。邵衛(wèi)民來不及多想,在密林中依靠標識奔至臨時營地,將情報傳回上級,火力很快覆蓋了敵軍密密麻麻的老山坑道工事……
奪回老山主峰之后,在醫(yī)院治療數(shù)月的邵衛(wèi)民得知,那五名戰(zhàn)友——“大壯”“小蘇北”“高個”“高原紅”“秀才”,全部壯烈犧牲。
邵衛(wèi)民在暗自痛哭多日之后回過神來,他一一打聽清楚了:“大壯”是山東的,家里只有母親;“高個”是河南的,父母都已年過六十;云南的“高原紅”、江蘇的“小蘇北”、浙江的“秀才”不但成了家,還有了孩子,其中“小蘇北”的兒子剛滿月?!靶√K北”不止一次說過自己的家鄉(xiāng)有多美,美得就像那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每一次都讓來自甘肅沙漠邊緣的邵衛(wèi)民羨慕不已。
“我的命是他們給的,他們的娘是我的娘,他們的娃也是我的娃?!鄙坌l(wèi)民終于下定了決心。復(fù)員時,他向組織提出了請求,選擇了一個有山、有林、有河、有海的地方。
邵爺每個月的工資由楊助理分別寄給“大壯”“高個”的母親,寄給“高原紅”“小蘇北”“秀才”的孩子們。那三個孩子在最近幾年陸續(xù)考上了大學(xué)。二??三年夏天的這一封錄取通知書是“小蘇北”家的,也是最后一封。
通知書復(fù)印件送到林邊小屋的那天,邵爺,不,邵衛(wèi)民同志,一次次地對著楊助理員,更像是對著自己,對著河海山林,對著十九年前那幾張熟悉的面孔說:“我,連……連……連長,完成任務(wù)了!”
選自《金山》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