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喜歡，就記住了，而且是一輩子。因為這是老伴馬麗說的。

退休的老張，晚年生活安逸，有勞保，吃喝不愁，唯一遺憾的是老伴馬麗前年去世了。想想這一輩子，跟走馬燈一樣，春去秋來，花謝花開，老張突然覺得，一生最美的是相遇，最難得是相伴一生。

老張那時還是小張，叫張強。年輕人總是充滿朝氣，就跟老鐵西冒的滾滾濃煙一樣。張強爸說，只要這大煙筒不倒，我們的廠子就是興旺的，生活也是美的。張強住在工人村，是最早那批入住的，因為張強爸是廠里的勞模。張強初中畢業(yè)就進了廠里的技校，學習車工。在技校學習的勁頭很足，他說他要像他爸一樣，繼續(xù)做勞模。張強爸就說，你要早這樣用功，保不準也能讀大學。其實張強用功的動力還來源于同班一個叫馬麗的女孩。馬麗長得好看，一下就俘虜了張強。那一刻他就決定，這輩子非馬麗不娶。

后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馬麗問張強，咱倆這輩子磕磕絆絆，你后悔娶我不？張強握緊馬麗的手說，后悔啥，下輩子我還娶你。那天馬麗是帶著笑容走的，很幸福。

在技校三年，張強成績優(yōu)異，還得到了馬麗的愛。畢業(yè)后，他就留在廠里做了一名車工。馬麗是張強爸托關(guān)系，才留在廠里的。就這樣，兩人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那時的工人村熱火朝天，跟火熱的老鐵西一樣。張強跟馬麗是雙職工，整天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一起在廠里浴池洗完澡再回家。馬麗貌美，尤其是婚后更顯風姿綽約，每當馬麗去找張強時，車間里就會掀起一陣小波浪?？谏诼?、贊美聲、羨慕聲，叫兩人臉紅。

張強最幸福的，就是摟著馬麗坐在工人村的小樹林里，看滿天星光，看流星飛舞。馬麗說，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未來可期！

可誰也沒想到，有一天，天突然就塌了，星辰也不見了。

那年張強的兒子剛上初中。那年張強也跟他爸一樣，戴著大紅花，成了廠里光榮的勞模。

往事不堪回首，老張回想起那段，先是幸福地笑，然后才慢慢嚴肅起來。

廠子要減員增效，說白了就是要開始下崗了。馬麗是最先走的那批，因為她本身就是倉庫保管員，可有可無的職位。下崗那天，馬麗撲在張強懷里，輕輕啜泣起來。張強雖嘴里沒說什么，但他知道，少一份收入，家里的負擔就會重一些。他雖是勞模，是技師，可廠子效益每況愈下，也掙不了多少。

不是還有我嗎？哭啥？張強樂觀地跟馬麗說。

下崗的馬麗，就在“鐵百”和輕工市場那片打一些零工，收入沒多少，也能貼補下家用。每天早出晚歸，張強看著心疼，說，別太累了。后來，馬麗就回來得更晚，但賺得多了，說是飯店晚上吃飯的人多，總不斷地來，總得收拾。馬麗說，不干咋整？兒子得補課，還要讀高中，讀大學，你想讓他跟咱倆一樣？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張強不再說啥，鉚足勁地干，一個零件又一個零件地加工。那磨刀時噴出的火花，多像漫天噴灑的煙花，看著看著就像掛滿天空的星辰，妖嬈、靚麗，你夠不到，卻能感受到它們的溫暖，給你力量，給你希望。

兩人的日子平淡卻快樂，直到河邊的柳條冒出鵝黃的時候，又發(fā)生了件事。

一天，張強剛下班。一個在外面做生意的老工友就打電話說，看見你家馬麗了。

那不正常嗎？

正常個屁！我去于洪那邊請客戶吃飯，在一個飯店里，看見你家馬麗跟幾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呢。

工友沒繼續(xù)說下去，沒說是給張強面子。

張強當然懂了。

那晚馬麗回來后，張強還跟往常一樣，打好了洗腳水，伺候完就搬到客廳睡去了。馬麗該是看出了端倪，她知道，這天早晚要來的。

那段日子多難啊，上有老下有小，都張著嘴等吃呢。孩子要補課，要補充營養(yǎng)。日子只好那么煎熬過著。張強跟馬麗幾乎沒了話說，張強繼續(xù)伺候著馬麗晚歸，然后到客廳睡覺。有一回馬麗起夜，看到張強仍舊坐在客廳，看著滿天星辰，屋內(nèi)濃煙彌漫。

后來，兒子還算爭氣，考上了重點大學。張強跟馬麗都樂開了花。

一天，馬麗如釋重負地說，離吧，這幾年你都憋著氣活的。我對不起你。我不是原來的我了。

張強思忖片刻。離了，我還是爺們兒嗎？在我這兒你一直是干凈的。星辰和大海也有哭泣的時候，不是嗎？

對了，馬麗最后是在育兒師的崗位上退下來的，她半路出家學了一技之長，開辦了月嫂培訓(xùn)中心，幫了好多下崗的姐妹們重新上了崗。

選自《海燕》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