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奔跑，他覺得自己就是海州城里的一道風(fēng)。他抬頭看了一眼夜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昏暗虛弱地跳動著。

石頭在很長的時(shí)間里奔跑。一不留神，就把太陽跑成了月亮，把春天跑成了冬天。他跑出了蓬亂的頭發(fā)，跑出了細(xì)軟的胡須，把五歲半的自己跑成了一個(gè)身形單薄的青年。他還在跑，他的懷里有時(shí)是從狗嘴里搶下來的包子，有時(shí)是柜臺上皺巴的果子，有時(shí)是竹竿上扯下來的一塊咸肉。

石頭邊吃邊跑，他四海為家。他跑過一座又一座或大或小的城市，沒有半點(diǎn)兒留戀，也從來不曾停留。石頭知道，只要他停下腳步，警察很快就會追上來把他帶走。

一個(gè)月前，石頭來到了海州城，這是一座到處彌散著海的氣息的島城。石頭突然很想吃魚，他就變成了一只敏捷的貓。吃飽肚子該跑了，石頭又想吃烤雞，噴噴香的烤雞吊在熟食店的櫥窗里。石頭用彈弓打碎門口的玻璃，店員跑出來大罵，石頭轉(zhuǎn)頭到窗口帶走了一只烤雞。石頭知道再不跑可能就跑不掉了，可他還想喝牛奶。他扛著一箱牛奶，朝著海邊的一片荒灘跑去。而這一次，他沒有跑過海風(fēng)，也沒有跑贏警察，他覺得主要原因是那件幾乎碎成布條的外套牽扯了他的身體。

面對民警的訊問，石頭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那箱牛奶嘆氣。

民警很快在荒灘的一個(gè)草棚里找到了一個(gè)男孩兒。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吸著鼻涕，喝著牛奶，在等石頭回來。民警蹲下身子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說，我不知道，石頭哥叫我星星。

民警說，原來他叫石頭。

星星說，石頭哥說，石頭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民警說，他是你的親人嗎？

星星說，媽媽不要我，頭也不回就走了。只有石頭哥沒走，他給我吃魚，給我吃雞腿，還讓我多喝牛奶，說只有變強(qiáng)壯，長大了才不會被人欺負(fù)。

民警又問，星星，你知道他給你的這些吃的東西都是怎么來的嗎？

星星說，偷的，石頭哥讓我別學(xué)他。叔叔，你們把他怎么了？

待在派出所的羈押室里，耳邊不再有風(fēng)。石頭瞇縫起眼睛，想起第一次見到星星。來海州城的第二天，他就登上了準(zhǔn)備離開的碼頭。他看到了衣衫襤褸的星星，星星也看到了他。他把手里吃剩下的半塊面包遞過去，星星的眼睛里就冒出了星星。星星吃得很急，嗆住了喉嚨。石頭給他拍背，又摸摸他的頭。船要開了，石頭站起來就要走，星星從后面抱住他。石頭解開那雙黑黑的小手繼續(xù)往前走，他聽到身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腳步開始變得沉重。

跑得比風(fēng)還快的石頭停下了。他留在了海州城，守在一個(gè)孤獨(dú)的孩子身邊。星星晚上睡不著覺，石頭就在荒灘上抱著他，仰望著夜空給他唱歌。石頭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唱著唱著，星星睡著了，石頭眼角的一滴淚也落下了。

石頭永遠(yuǎn)記得五歲半時(shí)的那個(gè)黑夜，媽媽也是唱著這首歌哄他睡下的，媽媽一邊輕拍他的后背，一邊溫柔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石頭的眼皮開始變得很重，就在他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shí)候，背上拍打的節(jié)奏突然停止了。不堪生活重負(fù)的媽媽還是丟下他走了。小小的石頭像一陣小小的風(fēng)追了出去，他在夜色中喊著：媽媽——媽媽——撲通一聲，石頭摔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全磕出了血。

風(fēng)把他的聲音送出老遠(yuǎn)，媽媽的肩膀就像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顫抖。媽媽沒有帶一件行李，她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一下也沒有回頭。

民警石海星再次見到星星時(shí)，他是帶著熟食店和小賣部的老板一起來到派出所的。星星走到石海星面前，突然跪下來說，警察叔叔，請放了石頭哥，他們說那不算偷，那些吃的都是他們送給石頭哥的。不信，你問他們！

石頭被放出來的時(shí)候，星星咧著嘴笑，把藏在懷里的漢堡拿出來，說，石頭哥，你一定餓壞了吧？快吃，還沒涼。

后來，石海星給石頭找了份工作，又讓星星去民工子弟學(xué)校讀書。石頭開始做快遞員，他做得特別好，因?yàn)樗芷饋砭拖褚魂囷L(fēng)。

星星的成績很好，學(xué)校開家長會，老師請星星的家長上臺發(fā)言。臺上的石頭望著一雙雙熱切的眼睛，說，我不會說話，要不，我給大家唱首歌吧。于是，他就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一束陽光灑進(jìn)教室，流轉(zhuǎn)在老師、學(xué)生和家長的臉上，也親吻在星星無聲淌下的兩道淚痕上。

選自《啄木鳥》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