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爺爺死了。奶奶夜里會哭，白天也會走神。有一個清晨，我被哭聲驚醒。奶奶坐在床頭，怎么叫都不應(yīng)。這是她第一次把夜晚的哭與白天的走神連在一起，我怕極了。不是怕鬼怪，那時(shí)候我已經(jīng)上學(xué)，學(xué)會看書，知道鬼是不存在的。我怕的是她的哭，那樣的哭看起來非常傷身體。

時(shí)值隆冬，我還不會穿冬衣，背帶棉褲沒系好就跑出去了。棉褲的背帶垂到地上，會絆腳。我舉著背帶，到處叫人。后來，鄰居幫我找來了一個會叫魂的老人。

老人握著奶奶的手，叫奶奶的名字，叫爺爺?shù)拿?，不停地叫。一會兒跟爺爺說話：你就放心吧；一會兒跟奶奶說話：想想孩子們。一會兒呵斥爺爺：你就走吧！一會兒呵斥奶奶：你快醒醒！我在墻角，舉著背帶冷眼旁觀。我覺得他們在演戲，包括奶奶也是，她就是太傷心了，才會演這么一出戲讓自己好過些。

奶奶很快被叫醒了，她全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

那之后不久的—天，我一個人在東屋里玩。東屋就是最東邊的一間屋，里面堆滿了沒用的雜物，因此是我的天堂。最大的物件是一個金屬糧倉，我們管它叫麥茓子，以前都是竹席做的，后來變成了金屬的，可還叫麥茓子。圓形的麥茓子佇立在方形的房間，制造了幽暗曲折的縫。我喜歡在這些縫里爬來爬去，或者就是坐著不動，想象坐在自己的山洞里。那天，我坐在自己的山洞里，忽然靈機(jī)一動，跑出去對奶奶說，我看到爺爺了！這么說的時(shí)候，我還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我以為奶奶會高興，因?yàn)橹?mark class="cbunJ02wd6clOs3ALyAjmQ==">前聽到過這個說法：十歲之前的孩童天眼未閉，是可以看到鬼魂的。我想奶奶一定會很高興，我用還開著的天眼為她確認(rèn)了爺爺?shù)撵`魂。可她卻像我一樣害怕，我的害怕是假裝的，她的害怕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沒有一點(diǎn)表演的成分。

她沖到東屋，厲聲咒罵，言語之凄厲跟那天的叫魂老人差不多——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老人也不會叫魂，他只是比較會罵人而已。當(dāng)然，他比不上奶奶：死鬼，你還敢賴著不走！沒出息的，你嚇唬孩子干什么！壞良心的，有本事你就來找我！

她就這樣聲調(diào)不減地罵了至少十分鐘。外面的天陰著，我是真的害怕了。可看到她投入的感情，我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在撒謊。

長大后，我常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那一幕真的發(fā)生過。那天我真的見到了爺爺，是奶奶把他罵走的。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假的，可每每想到這一幕，又總以為是真的。那種真的感覺，比假的覺醒要強(qiáng)烈一百倍。現(xiàn)在，天陰了三天，我又有了這種感覺。

選自《青年作家》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