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八點多鐘,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沒接。這些日子,總有不明不白的電話,不是貸款,就是保險,要不就是推銷保健品,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弄來的信息。
上午,我在開會,手機一陣振動,我瞅了眼,還是那個號碼。我把手機扔進包里。散會來到走廊,手機再次振動起來,我氣呼呼地按下通話鍵:“喂,你找誰?”
“方林嗎?我是胖姐。”
“胖姐?”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就是A公司的胖姐,咱們還是同事呢,我在規(guī)劃部,你在銷售部……”
我恍然大悟,腦海里閃出一個胖胖的、熱情干練的身影:“胖姐,你去哪兒了?許久沒你的消息了?!?/p>
“你在哪兒上班?我去找你。”胖姐說。
我瞅了眼手表,說:“我得去簽個合同,不在單位。你到菲菲咖啡館,中午在那見面?!?/p>
說起胖姐,我有十多年沒見她了。胖姐名叫肖露露,長著一張娃娃臉,一笑一對酒窩。她老公是貨車司機,一次出車禍,頭部受重傷。胖姐為照顧老公,辭去了工作。我也到另一家公司謀職。
臨近中午,我趕到菲菲咖啡館,挑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過了一會兒,一個瘦瘦的女人急匆匆地走進來,她環(huán)顧一圈,奔我而來:“方林?!?/p>
我望著女人發(fā)愣。女人摘下口罩,她面色晦暗,眼角凹進一條深溝。胖姐大我三歲,也就四十歲出頭,可她黑發(fā)里已躥出許多白發(fā)。我遲疑地問:“你是胖姐?”
胖姐扯住我的手說:“還胖姐呢,瘦得不成樣子了?!?/p>
我在她眼里尋到熟悉的影子,問道:“胖姐,你還好嗎?姐夫好嗎?”
胖姐拉我坐下,我點了兩杯咖啡。
胖姐輕聲說:“你姐夫走了,走了有半年了?!?/p>
我心里一沉,埋怨道:“這么長時間也沒你的消息,姐夫走也不告訴我一聲?!?/p>
胖姐扭臉望向窗外,等她回過頭來,眼圈泛紅。
胖姐的老公成了植物人。親戚朋友勸她放棄治療,她有些猶豫。一天,兒子果果坐在床邊,摸著爸爸的臉說:“媽媽,爸爸死了嗎?爸爸為什么不動?我要沒有爸爸了?!惫蘖?,胖姐抹去果果臉上的淚珠,問道:“你想讓爸爸活著?”果果點點頭。胖姐把果果摟在懷里,說:“爸爸在,爸爸會天天陪著你。”
老公住了三個多月的院,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還借了許多外債。胖姐到處找工作,一天打兩三份工,還要插空趕回家,給老公做飯喂飯。老公吃飯不能像正常人,需通過鼻飼飲食,以流食為主。晚上回來,她還要給老公換尿布、清理糞便、擦洗身子,等忙活完這些,才能給果果做飯。
胖姐說著,掏出筆記本擱到桌上。里面密密麻麻地記著一串串?dāng)?shù)字。胖姐說:“本子上記著借的錢數(shù)和借款人名。我拼命地打工,就想把借的錢還上?!?/p>
我驚訝地問:“都還清了?”
胖姐嘆了口氣說:“還清了。你是最后一個?!?/p>
胖姐掏出一沓錢放到桌上:“當(dāng)初,我從你手上借了五千塊錢?!?/p>
我說:“錢不多,不用還了?!?/p>
我把錢推給胖姐,胖姐又推回來,說:“三年前,我手機丟了,還有些人的錢沒有還上,我就到處打聽,想辦法找到他們。我去原來的公司找你,那個公司倒閉了,我問了許多人,才打聽到你的電話?!?/p>
我握住胖姐那粗糙的手,真誠地說:“難為你了,真不能想象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擱我早就垮了。”
胖姐微笑著說:“借錢是要還的。起先有人躲著我,就怕我借錢。”
我凝視著胖姐,問道:“你付出這么多,值嗎?”
胖姐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仰起臉說:“出事那年,果果才五歲,十二年過去,果果已經(jīng)十七歲了,長成一個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我做這一切,就是讓果果留住對爸爸的記憶。每天早晨上學(xué),果果都要跑到爸爸的床前說,爸爸我去上學(xué)了。晚上進家,果果對他爸爸說,爸爸我回來了。每次考試,果果都要跟他爸爸講。一次考完試,果果拿著卷子,跟他爸爸說,數(shù)學(xué)考九十二分,有兩道小題做錯了。語文考九十八分,作文得了滿分。題目是《我的爸爸》。老師把作文作為范文念給同學(xué)們,課堂上哭聲一片。”
胖姐說到這兒,淚流滿面。
我抱住胖姐,嗚咽。
選自《芒種》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