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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

2023-12-29 00:00:00賀虎林
微型小說月報 2023年7期

這老頭很怪,偏偏在每天的上下午兩個黃金時段,來跟大家搶地盤。這是小區(qū)里最優(yōu)雅的一塊小廣場,四面草坪綠樹,中間一個大花壇。每天早飯、午睡后,兒孫都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了,正好來跳跳舞輕松輕松,可他也偏要在這倆時段,來寫他的字,搞得大家攆他也不是,不攆也不是。

要說這塊地盤,最早的確是他先“開發(fā)”的,從業(yè)主入住的第一天,他就提著那只礦泉水瓶,握著那管塑料海綿筆在這里寫了。我們是后來才“滲透蠶食”進(jìn)來的,但是在大家心目中,這塊地盤就單屬于我們別墅區(qū)業(yè)主,那些高層的住戶基本沒人來,唯獨他不識趣。

不過他倒也不爭。叫人寒磣的,是他那副行頭和德行。他身材不高,頂多四尺半;還縮著肩;再傾下頭,更顯得矮小。外罩一身寬大迷彩服,像站著鉆進(jìn)一只大睡袋,襯托得那張皺巴巴小臉,細(xì)瞇瞇的眼睛,越發(fā)萎縮了。卻擺出一副高傲樣子,一副家財萬貫、詩書滿腹的清高樣。凡人無話,一個人在那里悶了頭寫。問他貴姓?高壽?他也不奉告,頂多抬起頭,淡淡一笑,然后繼續(xù)龍飛鳳舞。不管你怎么評頭品足,概不理會,抿一抿沒有一點髭須的癟嘴唇,或者摘下那頂一塵不染的灰禮帽,撓撓雪白的短發(fā)。以致幾年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便用他每天涂在大理石上打頭那仨字,來指代他。

不錯,他每天寫得最多的,就是那幾行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還有“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要么就是《沁園春·雪》,也不覺得膩歪。八幢的老戴說:“老先生功夫了得,一水的書圣行草,疾風(fēng)勁草,鐵馬金戈?!蔽覀儏s不以為然,脧著腳下濕漉漉的橫豎撇捺,說些不咸不淡甚至帶刺的話:“君不見,你酒量如何?是不是每天一瓶,王子茅臺啊……”他卻仿佛沒聽見,或許是耳聾了?反正只抿嘴笑笑,繼續(xù)在我們周邊,或者散而不去的人堆旮旯里,旁若無人地寫。

一天,我們的頭兒老A忽然神秘兮兮地說:“我跟蹤他幾天了,見他每天寫完字,就去周圍轉(zhuǎn)悠,看哪家超市、藥店贈送雞蛋,然后排上隊領(lǐng)。”大家驚訝:“是嗎?沒看錯吧?”老A說錯不了,說著回頭很張揚地朝老頭高聲問:“君不見,那天在超市領(lǐng)雞蛋的是你吧?”老頭抬起頭,仍只瞇起小眼睛瞧瞧他。說明認(rèn)可了。大家就說他“看來這清高全是裝的”。老A說:“看那身打扮,能是個豪俠之人?”

老A過去開煤礦,現(xiàn)在交給兒女了,自己在家享清福,時不時給大家搞點小福利。

過了幾天,他又報告大家一個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君不見每天夜里八九點,都到小區(qū)各垃圾桶里,翻揀紙箱塑料瓶!”

“真的嗎?”大家又是一片驚呼。老A說:“這還有假?不信你們?nèi)査!边€真有人湊到老頭跟前問:“老先生,都這歲數(shù)了,還攢這錢干嗎?兒女們不管你呀,還是都跑國外了?”

老A說:“在國外還用這么窮酸?”然后做出一副憐憫的樣子,“君不見,你不用三更半夜辛苦了,我叫大家每天把紙箱飲料瓶都拿這里來,或者送到你家去。你住哪幢別墅啊?”

老頭這回抬起頭,輕蔑地瞅了老A一眼。

初夏的一個傍晚,救護(hù)車從一號公寓樓拉走了一位病人,有人瞧見是“君不見”。老A說:“這回不用再催魂了,大家開心地跳吧。”可是沒幾天,老頭又回來了,大家好不掃興。一個麗日當(dāng)空的上午,來了兩位扛攝像機的記者,大家以為是采訪跳廣場舞,沒想到兩人徑直走到老頭面前。記者俯下身,親切地問:“老前輩,我們又來叨擾您啦?!?/p>

大家聽了一愣。

老頭抬起頭,面帶微笑說:“小朱啊?你們好?!?/p>

記者說:“我們想再補幾個鏡頭?!闭f著和老頭并肩站了,對著攝像機說:“這位就是我們的巾幗女英雄,紅軍老戰(zhàn)士殷雪梅老前輩,在抗戰(zhàn)勝利六十五周年即將到來之際,我們再對她做個采訪。殷老前輩,請問您是多大年齡參加的紅軍?長征的時候,您是怎么走過雪山草地的?”

“我十四歲參加紅軍。過雪山時候,凍掉兩個腳趾……”

我們聽了大驚,個個臉上都像被潑了漆。

記者接著問:“殷老,聽說您把自己的房子等財產(chǎn),全部捐給了紅十字會,用以資助革命老區(qū)的貧困兒童,自己卻租房住,并且越租越小。請問您為何要這么做?您是人民的功臣啊?!?/p>

“我參加紅軍,就是為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老區(qū)到現(xiàn)在還有貧困兒童,我感到慚愧,我有責(zé)任幫助他們?!?/p>

老前輩說著,用手蹭一下自己細(xì)細(xì)的眼睛。我簡直不敢再看她了。記者又繼續(xù)問:“您這么做,孩子們同意嗎?您為何不留給子孫呢?”

“這是我的權(quán)利,他們自己有雙手?!?/p>

“老前輩您說得真好?!庇浾咄蝗怀瘒^的人群掃了一眼,“我們來做個隨機采訪吧,你們每天和殷老在一起,能談?wù)勛约旱母惺軉???/p>

大家一聽,面面相覷,慌忙地往開躲。記者說:“沒關(guān)系的,你們怎么想就怎么說?!贝蠹以桨l(fā)尷尬地往后退,老A早不見了蹤影。記者把麥克風(fēng)伸向我,我的血管霎時要爆裂了,嘴唇哆嗦得一個字也吐不出。淚光里,只看見老英雄和她身后那個花壇,仿佛地殼隆起一樣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像蓮臺上的那尊佛,笑瞇瞇瞅著大家……

選自《山西文學(xué)》

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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