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中
(桂林旅游學院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基思·泰勒(Taylor,K.W)是美國著名的越南史研究學者,他經過長期耕耘,在越南史領域取得了一批具有較大影響的研究成果。本文將簡要介紹其開展越南史研究的背景,并選取其先后出版的兩本越南歷史著作——《越南的誕生》和《越南史》,[1]通過比較研究,從中一窺其在研究越南歷史過程中,學術視野逐漸拓展,學術觀點不斷完善的治學歷程,從而更加全面地厘清泰勒的學術脈絡,由此也期望在一定程度上推動國內學術界對西方越南研究的進一步了解和把握。
1968年在喬治華盛頓大學獲得歷史學學士學位后,泰勒入伍。在接受了一些基礎的軍事搏擊訓練后,這位剛離開校園,步入社會的22歲年輕人便來到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的霍拉伯特軍事基地接受長達數月的美國海外情報搜集課程的培訓,隨后又在弗吉尼亞州的國防語言學院深入學習了近1年時間的越南語言課程。1970年他便被派遣到越南戰(zhàn)場。正是由于這段特殊又深刻的經歷,泰勒在完成服役任務回國后,決定繼續(xù)攻讀歷史學博士,并在1976年獲得了密歇根大學的歷史學博士學位。此后他陸續(xù)在日本和新加坡任教,20世紀90年代早期在河內呆了兩年,此后基本上每年都會回到越南。這段經歷讓泰勒對東亞和東南亞的語言、文化和歷史有了頗為全面的理解。時至今日,作為康奈爾大學亞洲研究所中越文化研究方向教授的泰勒,在接受關于越南軍旅歲月采訪時曾回憶道:“我們的任務(因其從事情報工作)不同尋常。我們執(zhí)行的任務,大多數人只是在閱讀驚險小說中才會看到。在越南,我們經歷了疲憊不堪與恐懼不安”。正是在這種每日面臨生與死的極端情境下,泰勒不禁問自己:“生存與死亡的意義何在?我是如何看待這個國家(越南)?而我又該如何去了解它呢?”[2]
越南服役以及日本、新加坡的任教經歷,為泰勒的研究提供了直觀的經驗和文化背景的積累,亦為其之后所著兩部越南史書籍《越南的誕生》(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出版社,1983年)和《越南史》(劍橋大學出版社,2013年)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越南的誕生》前言中,泰勒自稱此書是在1976年提交密歇根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不斷訂正、補充而成的。該書聚焦的時間范圍是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10世紀,從駱越時代到丁部領建立丁氏基業(yè)。以越南和中國政權的軍事、政治矛盾沖突為主線,中間還先后插入與其南方相鄰的林邑、西北相交的南詔之間的軍事斗爭,力求勾勒出越南國家意識與民族認同的形成歷程。由于該書完成于當時全球冷戰(zhàn)的時代背景下,也結合了作者的越戰(zhàn)親身經歷,因此在研究視角、內容選取上有些狹窄片面。書中簡要描述了越南各個時期政治結構、行政管理方式、社會經濟的特點,但將其形成原因歸結于中國政權的軍事征服與政治、社會制度的強行植入,這顯然帶有濃厚的殖民史學的色彩,它忽視了交州地區(qū)在中國郡縣治理之下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所獲得的重要發(fā)展,亦未能深入探討中國郡縣統(tǒng)治的邊疆經略范式與越南固有的政治、社會組織架構和經濟特點的融合作用,同時也缺乏對其南方鄰國貿易、文化交流等領域作進一步研究。在2013年出版的《越南史》,泰勒續(xù)寫越南歷史至20世紀70年代末爆發(fā)、直至90年代初結束的柬越戰(zhàn)爭,同時與前作相比,學術視野更為宏大,反映了作者在過往研究基礎上的新突破,是長期積累的成果。該書以具體歷史事件分析為切入點,在前作的基礎上,以通俗易懂的歷史敘事方式,從不同角度如社會生活、經濟貿易、文化語言等,全面考察了越南歷史的動態(tài)進程,呈現了多樣化的越南歷史記憶。下文筆者將通過考察《越南史》中的部分內容與學術觀點以論述泰勒逐漸完善的寫作思路與學術視野。
如果就泰勒所描述的中國南朝劉宋王朝與東南亞古國林邑的關系而言,《越南的誕生》一書中,泰勒在敘述公元5世紀中期中國南朝劉宋征討林邑事件時這樣描述道:劉宋在林邑屢次侵擾交州后才逐漸做出回擊,而其回擊卻是早已計劃好的、執(zhí)行時亦不留任何情面(第90頁)。接著又指出:由于當時北朝戰(zhàn)事頻繁,給劉宋足夠的喘息與精力以應付南方(即交州)的事務。劉宋討伐林邑,也因社會商人與門閥士族的崛起并創(chuàng)造社會效益而更加可行(第91頁)。泰勒在這里詳細地交代了劉宋伐林邑這一歷史事件的時代背景與條件,卻沒有進一步指出商人與門閥士族崛起背后的原因。泰勒在《越南史》中補充如下:自晉朝丟失北方后,士族精英階層們逃到南方成立了新的政權(即東晉),同時他們仍然牢牢地把握著軍隊領導權。而到了劉宋朝,皇帝開始把兵權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沒了在軍事上銳意進取的抱負,這些士族精英們便開始把目光轉向至商貿活動以期達成其腰纏萬貫的雄心壯志。時值劉宋與北方政權暫時相安無事,因此位于南部邊陲的諸州(包括交州)便成了其施展經商才華之地。這些人去到交州后,變成了擁有土地的士紳和市儈的商人,通過農業(yè)和商業(yè)積聚的財富也為奢侈品市場、稅收、宗教傳播和投資提供了更多可能。而征討林邑可謂是一舉多得,既解決了邊疆安全問題,也掃除了南部海岸的貿易競爭者,還能帶回大量戰(zhàn)利品(其中必不乏奇珍異品)回交州(第32頁)。以上可見,泰勒在前作的基礎上,其對歷史事件的觀察逐漸深入并發(fā)掘出伴隨著軍事征服背后的社會、政治以及經濟結構的調整與彼時商人們迫切需要打開通過南海到印度洋、再到地中海的“新絲綢之路”(時值北方被少數民族政權控制,通往中亞的貿易路線困難重重)。然而,泰勒亦忽視了宋伐林邑的另一時代背景與原因,即劉宋時期,林邑也曾侵擾日南等郡。①對此可參見《太平寰宇記》卷176《四夷五·南蠻一·徼外南蠻·林邑》。
關于隋唐時期中國中央王朝為加強對交州的行政治理而推行的“均田制”,在《越南的誕生》和《越南史》都有提及,不妨先看看其所處時代背景。在將其南方邊界推進至交州不到20年,隋朝于618年滅亡并為唐朝所替代。在交州,政權實現和平過渡,隋朝官員旋即向新的王朝表達了忠心。為了加強中央集權,隋唐兩朝均在交州推行“均田制”。泰勒在《越南的誕生》中這樣描寫到:該制度能方便統(tǒng)計戶籍以便更好收稅。該政策意在把土地分給已納稅的農民,否則,這些農民就將會成為大戶人家中的佃農,朝廷無法征收稅收(第130頁)。而在《越南史》中,泰勒則對該制度做了更為詳盡之說明:均田制即限制土地所有量,并不定期地重新分配農田給按規(guī)定納稅并應征入伍之民,這同時保障了政府的稅收和軍隊的士兵來源(第37頁)。由此,泰勒進一步指出該制度的施行情況及其所產生的影響:該制度在兩個地區(qū)最見成效,即新開發(fā)的農業(yè)灌溉地區(qū)和沒有強勢力家族的地區(qū)。由此,在公元7世紀時,中國在交州的首府自紅河由北向南遷移至今天的河內所在地。幸運地是,該地區(qū)自公元5世紀起,便在河道兩岸筑有河堤,這一切都增加了出現大規(guī)模灌溉農業(yè)的可行性。公元7世紀出現在位于今天河內境內的行政中心,就是基于這種閑時務農、戰(zhàn)時服役的均田制下的聚落發(fā)展而來,它同時也成為唐朝維護其自身在該區(qū)域的絕對權力之基礎(第37頁)。泰勒通過對具體歷史事件的分析,讓歷史敘事不再簡單地走馬觀花或是束之高閣,而是如一幅立體、生動形象的畫面呈現在其讀者眼前,從而感覺歷史“動”了起來。
在《越南的誕生》書中,泰勒把越南與中國政權的互動簡單、片面地視為后者對前者的軍事施壓、侵略以及政治、文化與經濟上的強行植入。在該書的內容介紹部分,泰勒寫道:在郡縣時期,中國的統(tǒng)治蘊育了越南本能地反抗中國之精神,進一步說,這種精神亦適用于之后對所有外國勢力干涉的抵抗。此類觀點明顯帶有冷戰(zhàn)背景下,濃厚的反華意識。因其一來忽視了自先秦以來交趾與中原地區(qū)的交往和漢唐以來經略越南所留下的寶貴的民族、政治、文化、經濟遺產;二是轉移近現代西方國家殖民越南之矛盾,美化所謂現代邊疆理論,割裂中越民族歷史交往紐帶,以期實現其政治上的反華、排華之目的。而在《越南史》中,同樣是書寫郡縣時代之歷史,泰勒逐漸跳出了前作之觀察視角,較客觀地把該時期描述為中越互動下,對交州地區(qū)社會、政治、文化與經濟的構建與再塑造。如在書中前言部分,泰勒以歷史地理學視角切入,結合考古發(fā)現,對越南民族起源與其早期與中國的交往作出較客觀的考察。以其在該書內容介紹部分(第6頁)中對越南語言的發(fā)展與演變?yōu)槔鹤?5世紀至18世紀越南語開始作為書面語言蓬勃興起以來,作者們以漢字為靈感,通過采納或者借鑒漢字以填補口語表達中的文字空缺;17世紀晚期大量明朝避亂臣民的遷入亦對越南語言系統(tǒng)的完善產生了深遠影響。由此可見,近現代以來越南極端民族主義者渲染越南雖長期置于中華文明影響下,但根本上未受其影響之悖論亦不攻自破。綜上所述,較之于《越南的誕生》,《越南史》除了在內容上對前者進行了續(xù)寫,亦在越南歷史觀察視角與學術觀點表達上有了創(chuàng)新,其表現為更加全面與客觀。
作為第一部對越南漫長歷史進行詳細考察與研究的英文歷史書籍,泰勒的《越南史》對這一學術領域的探索與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誠然如是,筆者認為該作亦有些許不足之處。其一,全文基本未見其使用腳注。如泰勒在內容介紹部分(第4頁)中所述:“該書試圖以通俗易懂的歷史敘事方式,以期為該專業(yè)的學生和大眾讀者提供了解與研究越南史的路徑”。略去腳注的選擇,在一部面對一般大眾的作品中,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沒有腳注,就使得讀者在閱讀中難以追蹤、考察具體歷史內容的客觀性與相互之間的內在聯系,同時也留下了許多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如前文所述,泰勒對越南語言的發(fā)展與演變的介紹(內容介紹部分第6頁)顯得較為籠統(tǒng)、主觀,理應深入考察漢字對越南喃字的影響以及喃字成形與應用的歷史背景與條件,可參考中國和越南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如林明華《越南語言文化漫談》和阮玉姍(Nguyên Ngoc San)《喃文喃字理論》等。又如書中第37頁提及:公元7世紀出現在位于今天河內境內的行政中心,就是基于這種閑時務農、戰(zhàn)時服役的均田制下的聚落發(fā)展而來,它同時也成為唐朝維護其自身在該區(qū)域的絕對權力之基礎。此處亦缺乏對越南歷史疆域地理的考察與論證,可參考陶維英《越南歷代疆域》。對于敘事以來的史料有限的早期來說,問題還不算大,但對于后黎朝之后的時期來說(該時期,史料和相關學術著作大為增加),不免令讀者猜測泰勒是在挑戰(zhàn)還是支持何種敘述了。其二,主觀寫作意圖與客觀作品結構之間的矛盾。泰勒在本書開篇即寫道:“該作敘述了從史前到當代越南歷史之變遷,涵蓋了多個話題如語言、文學、宗教和戰(zhàn)爭等”。而縱觀本書結構,可以發(fā)現泰勒還是沒有擺脫傳統(tǒng)的編年體敘事方式。如在敘述李朝至黎朝之間歷史時,泰勒基本把關注點放在王室的權力更迭、對內外的戰(zhàn)爭、政治的建構和少數位于權力中心的歷史人物的敘述,忽略了其一開始強調的對語言、文學、宗教和社會經濟與生活的考察,導致其過多關注上層精英,而對底層群眾關注不足。[3]這種分裂的觀點,某種程度揭示了當前越南古代史研究的難點,即目前大量使用的史料對于越南古代基層社會展示的不足,需要我們在未來的研究中,發(fā)掘和利用碑刻等新史料。全書僅僅在開篇處對越南語言的演化史作了簡要概述,而在后面的章節(jié)卻鮮有提及;在敘述陳朝歷史時專辟一章節(jié)對該時期的詩歌與語言發(fā)展特點(第119頁)作了概述,而再次涉及該話題時已是阮朝(第403頁),且并沒有指明相互間的延續(xù)性與邏輯性。這不免令讀者覺得十分突兀。如此一來,泰勒在該作開篇時即道出的寫作意圖便被束之高閣,并未走向“大眾”。
總之,在《越南史》書中,泰勒對前作《越南的誕生》中的部分觀點進行了修正。如打破了中國和越南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采用了一種相對客觀的開放態(tài)度。泰勒亦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以力求打破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方式,給讀者呈現了越南歷史變遷中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語言、人口等多重視角,并嘗試對他們之間的互動、影響與結果作出客觀地分析與評價。同時對于讀者來說,尤其是歷史專業(yè)讀者,應對其中的具體內容和背后的學術觀點深入考察,形成自己的批判性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