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撞擊過舊制度的頭顱
終于垂下。砌進影子
和獰笑的墻,醞釀著雪崩
并靜靜覆蓋了一場謀殺
窗外,巴黎和世界奔突著
號叫與喧嘩
馬拉死了
死在國民公會那最后一次辯論之后
死在宣判一個可憐的君主死刑之后
死在黎明前靜謐的浴缸里
街頭的《馬賽曲》
奔流向被分割的國土
洗滌劍戟上的血污、恥辱和貧乏
一位五個孩子的母親
徘徊在曠野上
淚水經(jīng)過臉頰
滲透躺著丈夫和勇士們的泥洼
她不信這一次
死亡扮演的竟是一個女刺客
不信眼睛里燃燒的是一汪熱的血
她守候著,守候著
一封永遠發(fā)不出的信
和五個法郎……
畫家,站在你的畫前
如果我追問,歷史該怎樣回答?
當(dāng)斷頭臺那吻過暴君脖子的刀刃
又在革命者的脖子上飛快落下
是否所有的邏輯只通向
一種瘋狂,沒有別的道路
除了殺與被殺?
1982 年
城市的燈具店,童話的展廳
禮花吊燈的星光垂向地平線上
剛毅或輕柔的肩的雕塑
垂向節(jié)日和婚禮
一座果園駛出壁畫
玻璃穗子跳起圓舞
(在田野橫臥的電線桿旁
我曾劃亮火柴,照耀夜盲的山谷)
這是光的接力,眼睛對眼睛的渴慕
我看見第一個鉆木取火的人
在碘鎢燈管里微笑著祝?!?/p>
我的年齡開放的自由元素
我的皮膚輻射的創(chuàng)造性光束
(營業(yè)員用銀亮的金屬刀
裁割彩色熒光片,自信而專注)
落地?zé)艏芟駸羲帕?/p>
綢布燈罩以波浪的線條
描出曲折的光的道路
當(dāng)我買下一盞精致的臺燈
我高興影子和憂郁一道被放逐
我們多么需要燈
霓虹燈幻化各色廣告
黑光管將害蟲與黑暗一起誘捕
賓館、小站、街巷的拐角
期待著所有瞳仁點亮果實,點亮夜空
靈魂的光波蜜蜂一般
在太陽不在的時辰
覆蓋自由的國土
(我歌唱燈
歌唱光明血統(tǒng)的水晶家族)
1982 年
我手中把玩的這個泥塑出自匠心
去年冬天我攻陷一座雪城
一個朋友背叛了我
他來信說起兩個地道的民間藝人
轟動了巴黎
那時他們并不知道泥土的光榮
午后的太陽照亮作坊
鸚鵡在墻外的桑林高歌
那時我夢見各種釉彩
現(xiàn)在它涂在臉上
從鼻子向四周擴散
像無數(shù)個冒險的念頭逼近,像刀光
使每件價值昂貴的東西出汗
我的朋友應(yīng)該把它取走
泥塑的一張臉
在我的房間里走動
它隨時可能從書堆里
窺破我的隱私
1986 年
繞過樓梯,有人出去
你和他擦肩而過
懷著某種動機。我知道
你曾走在過去時代的一條街
沿著墻根走并認出這房子
我知道你風(fēng)塵仆仆
像個老練的訪客
門打開,你和陽光長驅(qū)直入
我鼻尖明亮
臉退到沉思中保持鎮(zhèn)定
空空的椅子,你坐下
坐進一個深谷
你漫不經(jīng)心,手在口袋里游動
被一件東西咬住,它叫幸運
這樣的碰頭似乎有過
安排在午后
我們都還年少
就較量過智慧的深度
當(dāng)我們朝窗外探看
必有一個最先開口
1986 年
一個俄羅斯鄉(xiāng)間藝人要渡河去
高個子的藝人,胡須遮住半張臉
深秋的、嗚咽的、古老的河
紅胡須的俄羅斯人
在他身后,草原的低矮山崗上
農(nóng)民們注視著他,婦女抱著罐子,頭巾飄蕩
這個人要渡河去參加自己的婚禮
人們聚集在酒店里鬧到天亮
四十歲的男人,坐在桌子一頭看新娘
躺在草垛上看天
鎖了家門,走向村莊
沉默的藝人,畫過一千頭奶牛
又將畫像燒毀
現(xiàn)在他要渡過這條河
去訪問一頭剛死去的、敵視他的奶牛
1987 年
歌者在黑色的頭頂走動
河流緩緩?fù)苿又鶋K
油脂描繪出的火焰涂滿每張臉
耳環(huán)叮當(dāng),指甲深深掐痛了手心
今晚你無比幸福
今晚摧毀了所有房屋
只留下這一間
讓你回來,加入那推動
歌者蹂躪著更加密集的頭頂
在河流之上,星光之中
一只雞的雄冠升起
借助于它,你找到唯一的詞匯
1987 年
他們大部分坐上了慢船
男男女女,擁擠在四等艙和甲板上
向水手打聽沙丁魚
這時飛機越過城市頂端
仿佛有意選擇了中午
剛好出現(xiàn)在橋頭的災(zāi)難性的頭頂
(誰的頭頂?)
在燃燒中卷起一角
像一本圓形的書
露出有詳盡描繪的風(fēng)景
我并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唯一目擊者
看見煙斗在大地嘴里冒煙
你剛好坐在煙斗中,被吸空
這叫作遭遇還是碰上?
而慢船已開動
水手收起鐵錨,談?wù)撝鞖?/p>
伸出桅樓,漂洋過海的手
撲克顯現(xiàn)的三角形的樹
雨中蜷縮在窗臺上的貓
其中的聯(lián)系有如一只垂死的翅膀
把我擋遠,比小酒館更遠
我從杯底看見了沉船
巨大的鋼鐵的斷裂聲震顫我
在我胸前留下最值得紀(jì)念的簽名
那些頭發(fā)死死纏住這一個中午
投下飛機寧靜陰影的中午
而另一個中午
當(dāng)我讀到本書的最后一章
已經(jīng)跨越一座同樣不可思議的橋
1987 年
在比記憶更深的地方潛行,
被大海舉起來,這些飛翔的刀
逃過了多少劫數(shù)?
探照燈。那些站立不動的,
那些成功偷渡的,
被掃射的橋梁和燈塔。
你的自由。
太平洋橫在我們之間,
不提供給我比礁石更多的孤寂。
魚腹寧靜如漂流瓶。
我閱讀一封寄不出的信,
像日子的受賄者。
我點數(shù)日子,
把它刻在墻上。
一條條魚——
你的和我的暗號,
乖巧又狂熱。
無人知道的我也不會知道。
兇手是否留胡子?
你是否剛出門?
但憤怒的天光熄滅之前,
我合十的手掌知道,
你已幸存。
1989 年
難以企及,一只鐵籠外的老虎,
邁著輕盈的、無所謂的步伐,
這畜生向著整個宇宙低吼。
星際的重量壓在它的眉骨,
想將它粉碎,但誰又能撲滅
它眼睛里噴出的火?
黃金條紋的閃電曾撕裂我們的夢,
記憶卻從未將它的特征復(fù)原,
這不可挽回的損失讓我們受苦。
是什么派遣厭煩到它的腦中,
野蠻的力從下顎向著四肢擴散,
心臟的鬧鐘隨時等待著一次發(fā)作。
我們從未擁有一只真實的老虎,
在幻覺里,我們靠它的血活著。
難以企及,一只鐵籠外的老虎。
198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