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商業(yè)大學(xué) 陳思齊
“云卷云舒,花開花謝”,初中時一次作文課上,一個同學(xué)在作文開頭這樣寫被老師稱贊。自那以后全班的作文開頭都變成了“云卷云舒”,無奈,老師在幾次考試后又明令禁止我們這樣做。但云卷云舒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記憶里,現(xiàn)在憑借我這么多年看云的經(jīng)驗來講,這個詞絕算不上寫實,甚至在小范圍的濫用后也失去了本身的淡雅氣質(zhì)。不過唯一留下的,是我看云的習(xí)慣。
就像寫作文的開頭總會想起“云卷云舒”一樣,我每次出門到外面的世界都會習(xí)慣性地抬頭看云。久而久之,瓦藍(lán)藍(lán)的天和白燦燦的云成了我流動的朋友。
小時候看云,一半是因為無聊,一半是源于大人們的激勵。每當(dāng)我以幼稚而堅定的口吻說“看,那個云好像個笑臉啊”,并有模有樣地解釋如何分辨眉毛和嘴巴時,大人們總會真誠地夸贊“好棒啊,你好有想象力”。時間長了,在無聊時、無話可說時,我便會抬頭觀察云朵,企圖看出些什么并獲得一句夸獎。兒時的我在云中獲得了想象力的啟迪,既要感謝我對云孜孜不倦的創(chuàng)作,也要感謝身邊人耐心的傾聽和認(rèn)可。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學(xué)習(xí)到察言觀色的本事,與人開啟話題不再需要借助遙遠(yuǎn)的云了,這一度被別人看作成熟的象征。
愛上看云應(yīng)該是在大學(xué)的時候,我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看見了不一樣的天空。記得在高中時老師出差回來說:“南方的云可低了,向遠(yuǎn)看好像能摸到一樣?!痹谀戏矫恳淮慰丛茣r,我都會想起這句話,笑老師可能在騙我,我坐在湖邊,覺得云離我好遠(yuǎn)好遠(yuǎn),很大一團干干凈凈地掛著,和我對視。
由于每天的形影不離和予取予求的陪伴,云成了我的好朋友。它與我分擔(dān)全部獨處異地的孤單;把所有無語沉默的時刻都化為空白的流淌;當(dāng)我覺得現(xiàn)在好難、日子好慢,期盼著快點度過此刻時,它有條不紊地劃走,提醒我時間在掠過我的生命。當(dāng)然,也有些快樂的時刻與它分享,它站得很高,表現(xiàn)出比我更恒久更謙卑的姿態(tài),飄飄然地蓋在整片天空上,我只能悻悻地收起所謂的榮譽,與它只靜靜地對坐著。有時,它也很善變,經(jīng)常被晚霞染成粉色、金色或是紫紅色,連綿不絕地蔓延向天邊日落的地方,昭示著它每天不同的心情,似乎也向我炫耀著它與朋友的心照神交。
在它的鼓舞下,我認(rèn)識了大學(xué)四年間最好的朋友。那時我與云的互動少了許多,大多數(shù)時候只相遇在我等她無聊時抬頭看天,或是送她回了宿舍后,夜晚的晴云安然地注視我,陪伴我走過夜路。我陶醉在友誼的歡樂中,樂此不疲地把朋友當(dāng)作我每一天最重要的章節(jié)。我想那時每天的我也該如那云一般吧,粉色一天,金色一天,每天表現(xiàn)出不同的歡欣。
她并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所以越來越熟悉后,我們會心照不宣地沉默,不必用哪一件事塞滿空白,這讓我為我們的默契感動,似乎是一種更隱秘的志趣相投。我告訴她:“我喜歡看云,無聊時我就會看看今天的云是怎樣的。有一次我等你二十分鐘我也不覺得無聊,因為我坐在你宿舍樓下的臺階上看一朵云從最左邊飄到最右邊,一直到看不見,然后你就出現(xiàn)了?!彼α?,卻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什么奇怪的、無聊的癖好,只說:“那你下次可以找我一起看啊?!彼龓Φ奈惨敉铣鲆粋€毛茸茸的云朵的形狀,我想直接把這云朵藏在兜里,揉搓這個毛團子。
后來,我們經(jīng)常一起坐在湖邊,并排坐著,看一塊一塊云彩獨立地盤坐著,之所以說它們坐著是因為它們似乎離天空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天空澄澈而湛藍(lán),幽深得似乎通往無限,我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深藏什么秘密與感受。我們有時看天,有時看湖里的倒影,看湖里的天鵝踩碎云彩,又把它們填補。風(fēng)微微吹過,云飄走了一些,但還是個個保持著獨立,宣告自由。這是長久的沉默,我們的相處越來越依靠心照不宣,有時幽靜得也讓人感到壓力。
我問她:“你在想什么?”
她說:“沒什么啊,看云?!?/p>
我問:“那你喜歡哪個?”
她說:“不告訴你。
如此的對話在往后的每一次看云時都會出現(xiàn),有時我只要開口說第一句,她便默契地減少語句的浪費,直接回答我“不告訴你”。次數(shù)多了,我便開始憤憤地與她爭論“為什么不能告訴我喜歡哪朵云”,而她則覺得我這樣的情緒是小題大做,把心里的答案撕碎,倔強地留給我一句“我就這樣”。也許她心里并沒有答案,只是佯裝若有所思,留下我一個人對著空白猜忌。我們都沉默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更進(jìn)一步,我感動于我們最初的沉默也憤恨當(dāng)下的沉默,沉默并不是多多益善。
然后,我們的沉默越來越多,我想成為那個改變現(xiàn)狀的人,所以約她見面。那天的云很大,黑壓壓的一片,似乎下一秒就要傾巢而出,我們一起在屋檐下等待隨時可能降臨的大雨。我問她:“還有機會一起看云嗎?”她說:“順其自然吧?!边@是她留給我最后的五個字。大雨似乎壓抑了許久,打碎云層的樊籠,重重地敲擊地面,濺起的水滴讓我想起曾經(jīng)那些收藏起來的毛團子,不知是哪些砸向了人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她,所有安排好的字句都變了形,那場下不完的大雨把我們都變成藍(lán)色。
我和我的好朋友失散了,我找回了我曾經(jīng)的朋友——云。
大學(xué)畢業(yè)后是我最困頓的時候,迷惘、灰心、沮喪。體驗過真切的朋友,這樣遠(yuǎn)遠(yuǎn)的朋友對我的效力大大降低。我的家庭也陷入困頓,各項指標(biāo)都表現(xiàn)如今是很艱難的時刻,父親的工作并不順利,母親的身體狀態(tài)也逐漸不佳。我們成為夾縫里的人,既害怕墜落,又無法上升,兩邊的壓力拉扯著我們??鞓范虝憾惓#纯嘟Y(jié)實而連綿,我們緊張地生活著,不敢快樂又不甘心痛苦,只在不上不下中勉強過活。
那是一天下午,我與父親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土坡上坐著,看著土地里翠綠的新生命整齊地排列著,不由得讓人心曠神怡。天地之間開闊地展開,以生命為畫卷鋪展著,天空中只有幾朵零散的云,講述著這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好天氣。父親不想白費這個好時刻,總想與我說些什么。
接著,他緩緩地講起了公司的事情。他講得十分冗余,每講幾句就要補充兩個人物關(guān)系和言外之意,有些我已經(jīng)完全知曉了還是由著他以他的邏輯來講,我只負(fù)責(zé)貢獻(xiàn)耳朵,一會兒看看云,一會兒想想“云卷云舒”??伤佋O(shè)故事背景就已經(jīng)講了許久,日光把皮膚曬得發(fā)燙,我漸漸少了耐心,希望他只講重點。他開始進(jìn)入真正的故事情節(jié),抑揚頓挫地表達(dá)著他敏感謹(jǐn)慎的心路歷程,我則在每一句當(dāng)中回想起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在心中暗自為父親聲討委屈,口中說出的卻是“為什么要這么無奈,明明有其他的解決辦法”,而他每次回應(yīng)我的只有“你不懂”。如此幾次,我似賭氣式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任憑耳朵作為兩個器官,平白地支著,不做思考也不做提問。而父親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只是自顧自地講著,甚至比剛才更歡快更起勁。我有些氣不順,覺得你既不在乎我聽不聽,又認(rèn)為我不懂,為什么要講給我?講給云不是一樣?我徑直地打斷他:“你不要講了,我又不懂。”他似乎聽到了某個敏感詞匯,才意識到自己對我說了什么,怔了一下喃喃地說道:“我想給你傳遞一些經(jīng)驗……”“你干了大半輩子還是普通職員,你的經(jīng)驗好像也沒那么重要?!蔽一氐溃瑓s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個好的說辭,我們還是浪費了這個時刻。父親苦笑著說:“是,但還是希望對你有幫助。”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從剛才的滔滔不絕一下進(jìn)入沉默,我體會到了沉默的悲傷。雖然天地如剛才那樣開闊,但空氣似乎并不暢通,凝固的大塊空氣讓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為了不顯得異樣,我小心翼翼地呼吸企圖把空氣切碎吸入。我們都看著云,遠(yuǎn)方的云,空洞地懸掛著,我渴望鉆到其中把我?guī)ё?,或是讓它把我包裹起來,使我不至于孤零零地面對凝滯的空氣?/p>
我意識到我有義務(wù)說些什么,可惜附近并沒有什么素材,沒有路過的人,沒有車,也沒有房子,只有一趟趟的綠苗,幾棵矮樹和磅礴的天空。我一時不知該引用哪里,在沉默中掙扎著,突然想起兒時的畫面,說道:“你看,那朵云好像一個躺著的海馬哦?!备赣H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欣慰地笑著說:“你從小就有想象力?!彬湴恋恼Z調(diào)讓我受寵若驚,海馬無憂無慮地運動著,熱情的陽光終于使空氣流動起來,我們不再回想那些苦難的碎片,只把一切好時光都留在此刻。云彩終于選擇帶我離開,它把我和父親一起裹進(jìn)云中離開地面,體會生命本質(zhì)的快樂,我感受著云朵柔和的觸感,聞到云彩中有橘子、積雪和木質(zhì)陽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