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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中美知識交流及其對美國的影響
——以來華美國專家顧問為中心

2023-12-13 02:12:08滕凱煒
安徽史學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國際法

滕凱煒

(南開大學 世界近現(xiàn)代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20世紀初對于中美兩國而言都是大變局時代。美國成長為世界大國,開始尋求在世界舞臺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而1911年在中國爆發(fā)的辛亥革命,結(jié)束了君主專制制度,建立起亞洲第一個共和制國家,推動了中國社會變革。在美國精英看來,古老的中國走向共和,為美國實現(xiàn)改變中國的夢想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1910年成立于華盛頓的卡內(nèi)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很快將目光投注到大洋彼岸,委派一批知名的專家學者來華。中美雙方圍繞憲制、外交、學術(shù)等方面交流互動,由此形成一個跨國知識網(wǎng)絡(luò),對中美關(guān)系以及兩國各自的歷史進程均產(chǎn)生一定影響。

中美關(guān)系史研究長期以來側(cè)重自上而下的視角,關(guān)注以政府間外交為中心的“高端政治”過程。具體到民國初年這一時期,諸如美國承認中華民國、巴黎和會及華盛頓會議上的沖突與合作、國民革命與美國的因應(yīng)等問題,是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討論的重點。(1)參見陶文釗:《中美關(guān)系史(修訂本)第一卷1911—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王立新:《美國對華政策與中國民族主義運動(1904—1928)》,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秦珊:《美國威爾遜政府對華政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項立嶺:《中美關(guān)系史上的一次曲折:從巴黎和會到華盛頓會議》,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美]羅伊·沃森·柯里著,張瑋瑛、曾學白譯:《伍德羅·威爾遜與遠東政策(1913—192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版;Jerry Israel,Progressivism and the Open Door:America and China,1905-1921,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71.20世紀80、90年代,中美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一度興盛,參見陶文釗、陳永祥主編:《中美文化交流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張注洪主編:《中美文化關(guān)系的歷史軌跡》,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等。近年來,隨著跨國史方法的引入,中美關(guān)系史研究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學者更加關(guān)注包括個人、民間團體和跨國公司在內(nèi)的非國家行為體,研究題材拓展到體育、衛(wèi)生、移民、教育和文化交流等“低端政治”領(lǐng)域。(2)參見王睿恒:《中美關(guān)系史研究的既有路徑與跨國轉(zhuǎn)向》,《史學集刊》2023年第4期。不過,既有研究偏重于考察美國因素的輸入及其在地化如何重塑中國,相對忽視兩國間的交往聯(lián)系對美國本身歷史的影響。(3)關(guān)于中美交往(尤其是來華傳教士)對美國本身的影響,參見David A.Hollinger,Protestants Abroad:How Missionaries Tried to Change the World but Changed Americ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本文從跨國史視角出發(fā),聚焦民國初年卡內(nèi)基基金會與美國知識精英往來于太平洋兩岸的跨國經(jīng)歷,不僅考察他們對中國內(nèi)外事務(wù)的介入和影響,更試圖發(fā)掘這些跨國聯(lián)系在美國歷史上的意義,從而展現(xiàn)這一時期兩國之間知識與政治交織的雙向動態(tài)。

一、架起知識的橋梁:艾略特中國之行及其成果

1911年,卡內(nèi)基基金會選派哈佛大學前校長查爾斯·艾略特(Charles W.Eliot)訪問中國,此后又委派哥倫比亞大學行政法教授弗蘭克·古德諾(Frank J.Goodnow)、普林斯頓大學法理學教授韋羅貝(William F.Willoughby)、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政治學教授韋羅璧(Westel W.Willoughby)等知識精英赴華(4)韋羅貝與韋羅璧是孿生兄弟,職業(yè)背景相似且先后來華擔任法律顧問,故后人常將兩人混淆,譯名不一。本文依據(jù)民國政府相關(guān)文件,統(tǒng)一將William F.Willoughby譯為“韋羅貝”,Westel W.Willoughby譯為“韋羅璧”,以示區(qū)分。,擔任民國政府的法律顧問。為什么一個成立伊始的美國民間機構(gòu)會如此關(guān)注遙遠的中國?

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帝國主義競爭的加劇和世界局勢的日益緊張,崛起后的美國開始重新思考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主張改變孤立狀態(tài)、積極參與國際事務(wù)的國際主義觀念在美國興起。與此同時,美國國內(nèi)正處于進步時代,改革派高舉科學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大旗,試圖通過社會科學來解決工業(yè)化社會問題。在兩種思潮影響下,著名鋼鐵企業(yè)家安德魯·卡內(nèi)基(Andrew Carnegie)創(chuàng)建了一個專注于國際事務(wù)的大型私人基金會,打算把應(yīng)用于國內(nèi)的社會科學知識推廣到國際領(lǐng)域,通過輸出美國政治原則來改造他國和國際關(guān)系。

恰好在基金會成立的次年,中國爆發(fā)辛亥革命,一個古老的帝國開始進行共和的嘗試,極大地吸引了美國精英的關(guān)注。他們相信,“中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世界問題”(5)Arthur H.Smith,The Uplift of China,New York:Missionary Education Move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Canada,1912,p.xv.,中國何去何從與美國的利益直接相關(guān)。對于辛亥革命,盡管美國官方奉行中立和不干涉的政策,但美國民間輿論大多抱以同情和熱切的期望。當時一份頗具影響力的雜志《文萃》(TheLiteraryDigest)寫道,“中國而不是日本,現(xiàn)在成為了日升之地”,整個美國的媒體都在關(guān)注著“世界上最年輕但卻是最廣袤的共和國的建立”。紐約《商業(yè)日報》(JournalofCommerce)提到,中國從帝制到共和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試驗”,也是自羅馬帝國覆滅以來“最令人矚目的事件”。(6)“The Newest and Greatest Republic”,The Literary Digest,January 13,1912,p.57.一方面是潛在的巨大市場的經(jīng)濟利益和擴張主義的政治訴求,另一方面是國際主義和進步主義中改造世界的理想抱負,多種因素匯聚共同塑造了美國人改變中國的野心和夢想。這些都成為基金會接觸中國的原因和動力。

基金會選擇艾略特作為出訪代表,是看重他作為知識精英和學界領(lǐng)袖的身份,這一身份既擺脫了外交人員的官方束縛,又避免了商人的利益糾葛。(7)Nicholas Murray Butler to Charles W.Eliot,June 28,1911,Box 91,Folder 1,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arvard University Archives (Hereafter cited as 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艾略特執(zhí)掌哈佛大學凡四十年(1869—1909),將該校從一所地方院校建設(shè)為世界名校,享有很高的社會聲望。1911年11月7日,艾略特一行從紐約登船啟航,途經(jīng)歐洲和南亞,于1912年3月22日抵達香港。此時,中國革命形勢大變,清帝遜位,袁世凱接替孫中山成為民國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各地局勢動蕩不安。

自3月到6月,艾略特游歷和考察了香港、廣州、上海、天津、北京、保定和奉天等地,分別會見了孫中山、袁世凱、唐紹儀、施肇基等民國政要。孫中山給艾略特留下的印象是,“他不是一個行政管理人員,也不是一個軍人。他是一個政治哲學家,一個絕對的愛國主義者”。(8)Eliot’s Speech before the Commercial Club,October 24,1912,Box 225,Folder 392,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艾略特在廣州親眼看到了革命軍人,激發(fā)了他的感觸:“這不正是我們內(nèi)戰(zhàn)中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奔赴戰(zhàn)場時所懷有的精神嗎?這不正是獨立戰(zhàn)爭期間組成革命軍隊的那種精神嗎?”(9)Eliot’s Speech before the Conference to be held at Clark University on Recent Development of China,November 16,1912,Box 225,Folder 394,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此外他觀察到,生活在中國的西方人對這里缺乏真正的同情和了解,只有傳教士例外。如果沒有這些傳教士,基督教世界展現(xiàn)給中國的就只是政府的蠻橫無理、士兵的殘忍野蠻,以及港口里那些白人的渾身酒氣與商業(yè)陋習。(10)Charles W.Eliot,Some Roads Towards Peace:A Report to the Trustees of the Endowment on Observations Made in China and Japan in 1912,Washington,D.C.:Press of Byron S.Adams,1913,p.31.

艾略特在華期間盡可能地參加各類社交活動,有意結(jié)交中國各界精英。這實際上也是卡內(nèi)基基金會給予他的重要任務(wù):在廣泛傳播知識的同時積累豐富的人脈資源。(11)Eliot to Elihu Root,August 14,1911,Box 91,Folder 2,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在這些活動中,他就中國革命以及基金會可能的貢獻發(fā)表演講。在艾略特看來,教育與法治對于革命后的中國來說,尤為重要。一方面,他提到要推廣“實用的、普遍的教育”,特別是科學應(yīng)用知識方面。(12)Dr.Eliot tells plans to promote world peace,Box 21,Folder 1,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而且,中國教育應(yīng)借鑒美國的發(fā)展模式,無須建立一套統(tǒng)一的教育體制,而是主要依靠私人力量,“公益精神及其行為培育出自由和獨立……在一個共和國里,人們應(yīng)該學會去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訴求,尤其是教育”。(13)Points to be observed in a national system of education,Box 21,Folder 1,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另一方面,中國的專制傳統(tǒng)使得私有財產(chǎn)制度難以建立,嚴重阻礙了現(xiàn)代資本積累,惟有發(fā)展法治才能彌補。(14)Peace and Unity,Eliot’s speech before Anglo Chinese College,Box 21,Folder 1,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

無論是教育和法治,都須建立在知識的基礎(chǔ)上。作為大學校長和進步主義者,艾略特深信知識具有改變中國的力量,于是決定推動美國專家來華,充當民國政府顧問。經(jīng)過他與袁世凱、唐紹儀、蔡廷干等人一系列溝通后,民國政府同意由卡內(nèi)基基金會來選派美國專家。(15)參見徐國琦著、尤衛(wèi)群譯:《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159頁。1913年3月5日,基金會秘書長詹姆斯·斯科特(James Brown Scott)致電民國政府,提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古德諾,并對其深厚的學識和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大加贊揚。(16)Scott to William J.Bryan,March 5,1913,Box 91,Folder 3,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3月15日,民國駐美外交代表張蔭棠與古德諾在華盛頓簽訂合約,正式聘任后者“充任政府法律顧問,并襄辦憲法編定事宜”。(17)Contract with Chinese Government,Box 26,Folder 15,Frank J.Goodnow Papers,Special Collections,the Milton S.Eisenhower Library,John Hopkins University (Hereafter cited as Frank J.Goodnow Papers,JHU)

美國專家來華擔任法律顧問是艾略特中國之行的一大成果,也反映了當時美國精英普遍懷有一個亟待實現(xiàn)的“中國夢”,即美國作為共和國的典范和新文明的代表,最有資格而且有能力來改變中國。正如時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對艾略特所說的,“東方即將發(fā)生而且應(yīng)該發(fā)生的一切,勢必關(guān)乎世界未來的發(fā)展,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所以我們應(yīng)就我們的影響所及,力爭對東方予以最佳引導(dǎo)”。(18)Woodrow Wilson to Charles W.Eliot,January 20,1913,in Arthur S.Link,ed.,The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Vol.27,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65.

二、顧問與學者:美國專家在華期間的學術(shù)交往

古德諾及其繼任者韋羅貝、韋羅璧都是美國第一流的專家學者,任教于美國精英學府,在政治學和國際法等學術(shù)領(lǐng)域具有重要影響力,且先后擔任美國政治學會會長。此外,他們親身投入到美國進步主義改革運動中,相信“科學的”知識在解決社會問題、促進社會進步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他們還認為,社會科學知識具有普適性,美國要把握中國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就必須以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來改造中國,從而將其引向美式民主與共和模式。

然而,這些專家在華期間面臨著多重身份挑戰(zhàn)。除了學者身份外,他們還是民國政府聘請的法律顧問,隨時可能陷入到民初復(fù)雜的政治斗爭與憲政困境里,所謂“共和試驗”舉步維艱。1913年5月,剛到北京不久后的古德諾已經(jīng)感受到,混亂的政治局面下“看不到有任何希望去開展嚴肅的憲法起草工作”。(19)Goodnow to Butler,May 18,1913,Box 2,Folder 16,Frank J.Goodnow Papers,JHU.古德諾的很多建議遭到袁世凱的忽視,他向卡內(nèi)基基金會匯報時提到,“中國政府無意遵循顧問的任何意見,除非這些建議符合他們自己的結(jié)論”。(20)Goodnow to Butler,February 26,1914,Box 2,Folder 16,Frank J.Goodnow Papers,JHU.1916年初,韋羅貝意識到他在中國的工作事實上已經(jīng)結(jié)束,因為“自從我拒絕出面支持帝制后,基本上就沒有人再找我做事了”。(21)W.F.Willoughby to Westel W.Willoughby,March 1,1916,Box 4,Folder 1,William F.Willoughby Papers,Special Collections Research Center,Swem Library,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 (Hereafter cited as William.F.Willoughby Papers,CWM)對于美國顧問在民初政治中的角色和作用,時任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Reinsch)評論說:“袁世凱政府不論什么時候提出一個加強自己政權(quán)的新方案時,總利用美國專家的這種態(tài)度,說古德諾博士和別的外國顧問都已經(jīng)表示贊成。但是,這些權(quán)威人士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被咨詢過……袁世凱政府把已經(jīng)談妥的事情通知這些顧問,然后宣布已經(jīng)獲得他們的贊同。”(22)[美]保羅·S.芮恩施著,李抱宏、盛震溯譯:《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頁。

鑒于上述情況,美國專家在華期間更多投入到學術(shù)交流活動中,相比于政府“顧問”,“學者”的身份顯然讓他們更為適應(yīng)。1913年,古德諾曾到美國人辦的匯文大學(Peking University,燕京大學前身)兼課,講授西方國家憲政制度及發(fā)展史。授課講義后來被編成《憲政原理》一書,作為美國大學教材收錄進韋羅貝主編的《哈珀公民叢書》,于1916年4月在紐約出版。古德諾自述,該書盡管是為中國人寫的,但對于美國學生理解“憲制政府的要義是什么”這一問題也多有裨益。(23)Frank J.Goodnow,Principles of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New York:Harper and Brothers,1916.

1915年底,韋羅貝協(xié)助中國學者建立了“中國社會政治學會”,研究領(lǐng)域涵蓋社會科學各分支特別是國際法與外交問題。經(jīng)韋羅貝建議,學會仿效美國政治學會的組織架構(gòu),并對會員制度加以改進,將會員分成高級會員、終身會員和普通會員。12月5日,學會在外交總長陸徵祥的官邸召開第一次正式會議,有65名會員參加。陸徵祥被推選為會長,芮恩施為第一副會長,韋羅貝當選執(zhí)行理事。(24)“Editorial Notes: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No.1 (April 1916),p.2.其他會員包括中國學者嚴復(fù)、王寵惠、馬寅初,美國學者古德諾、亨利·亞當斯(Henry C.Adams)以及日本學者有賀長雄等人。(25)“Officers and List of Members”,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No.1 (April 1916),pp.138-143.學會定期改選,顏惠慶、顧維鈞、胡適等人相繼擔任過會長。

從人事關(guān)系上看,學會形成了一個政界與學界緊密聯(lián)系的跨國人際網(wǎng)絡(luò)。盡管很多會員是政府官員,但不少人同時也是學者,學會的定位仍是一個民間學術(shù)團體。用芮恩施的話來說,學會的成立標志著“中國在世界科學的理事會上擁有一席之地”,“作為一個科學事業(yè)的核心;作為一個匯聚志同道合之人的協(xié)會;作為一個貫徹最嚴格科學標準的平臺,這個學會必將在中國的智識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26)Paul S.Reinsch,“The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No.1(April 1916),p.20.關(guān)于芮恩施的相關(guān)活動,參見馬建標:《“進步主義”在中國:芮恩施與歐美同學會的共享經(jīng)歷》,《復(fù)旦學報》2017年第2期,第124—125頁。可以看到,專業(yè)學會在中國的興起,構(gòu)成20世紀初全球社會科學專業(yè)化進程的更大圖景的一部分。

學會的一項重要活動是舉辦學術(shù)性的社交聚會,中外學者與會者眾多,每次有一兩位著名人士發(fā)表主旨演講。比如1916年2月15日,芮恩施在美國駐華公使官邸召開了一次討論會,約100名會員參加,嚴復(fù)與韋羅貝應(yīng)邀發(fā)表講演。(27)“Editorial Notes”,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No.1(April 1916),p.4.10月23日,在另一場由陸徵祥主持的討論會上,韋羅璧也作了主旨講演。他在開場白中說:“去年聽聞中國社會政治學會在北京成立,這不禁讓我回憶起13年前,我曾經(jīng)在美國參與創(chuàng)辦類似的學會,而且擔任了8年的學會秘書和司庫,全面負責它的運作和發(fā)展。因此,我對于貴會懷有很大的興趣。更讓我感興趣的是(同樣也是與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還了解到貴會要刊發(fā)一份季刊,恰好我又擔任過美國政治學會所刊學報的執(zhí)行主編,足有10年之久?!?28)W.W.Willoughby,“Energy and Leadership in Government”,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No.4 (December 1916),p.5.在韋羅璧眼中,美國進步時代的社會科學專業(yè)化大潮,通過中美兩國學者的合作,又再次在中國上演。

韋羅璧提到的那份季刊,就是學會從1916年4月開始發(fā)行的英文學術(shù)期刊《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TheChineseSocialandPoliticalScienceReview),首任主編是留美博士、政治學者嚴鶴齡。作者隊伍中,中國學者約180人,外國作者約150人(29)顧鈞:《英文〈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的價值》,《中華讀書報》2021年5月12日,第14版。,美國“中國學之父”費正清的第一篇學術(shù)論文就發(fā)表在學報上。韋羅貝、韋羅璧也在學報上發(fā)表多篇論文,主要涉及政治理論、憲制建設(shè)、預(yù)算體系等問題。從經(jīng)常性的學術(shù)聚會和學報的發(fā)行可以看到,當時中美知識精英之間的交往互動是十分活躍的。中國社會政治學會中的交流僅其中一端,比如韋羅璧還在國際研究社發(fā)表有關(guān)一戰(zhàn)的演說,后來刊登在當時有很大影響的《新青年》雜志上。(30)韋羅貝:《協(xié)約國與普魯士政治理想之對抗》,《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5期。

總之,盡管古德諾、韋羅貝和韋羅璧等人來中國是擔任官方顧問職務(wù),協(xié)助民國政府的制憲工作,但實際上更多發(fā)揮了學者的作用。就知識網(wǎng)絡(luò)的生成而言,學術(shù)團體與學術(shù)刊物至關(guān)重要,因其提供了知識精英交匯溝通的渠道與場所。這些來華專家學者通過參與創(chuàng)建專業(yè)學會、期刊和發(fā)表講演等方式,促進了中美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和知識網(wǎng)絡(luò)的形成,從文化層面影響了中美關(guān)系并賦予兩國學者共有的知識資源。

三、信息傳遞、知識生產(chǎn)與美國的對華認知

卡內(nèi)基基金會及美國知識精英的跨國活動,并非單向度的沖擊與回應(yīng),而是起到聯(lián)結(jié)太平洋兩岸的橋梁作用,呈現(xiàn)出一群專家學者思索中國問題、引介專業(yè)知識、促進學術(shù)交流的跨國互動景象,不僅對中國學術(shù)的發(fā)展起到推動作用,還影響了美國自身的知識生產(chǎn),進而塑造了美國人的對華認知。

首先,這些專家學者發(fā)揮了“信使”的作用,為美國帶回了中國革命后的最新信息?;貒?艾略特向美國民眾描述:民國繼承下來的是一堆爛攤子,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路、學校、財政和司法體系。在這種情況下,共和政府(盡管是一種“共和專制”狀態(tài))能夠建立并維持,殊為不易。中國人實際上具有地方自治的長期傳統(tǒng),這將有助于共和政府的成長。(31)Achievements of the Chinese Republic,October 24,1912,Box 225,Folder 392,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他呼吁美國人對中國革命給予援助,因為中美之間存在著一條特殊的紐帶,即相似的受難經(jīng)歷和對共和的追求,“作為一個美國人,我們情不自禁地對中國人的革命事業(yè)懷有最深切的同情”。(32)The Chances of the Chinese Republic,Eliot’s Speech in Boston,Box 224,Folder 390,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顯然,這折射出一種基于“中美特殊關(guān)系”論的中國觀。

還比如,在日本趁歐戰(zhàn)之機加緊侵略中國、進而提出“二十一條”的關(guān)頭,韋羅貝不斷向美國國內(nèi)提供最新消息,揭示日本的侵略企圖:“她(日本)希望在中國扮演像英國之于印度那樣的角色……利用未來的一切機會,她必然會持續(xù)不斷地提出更高的要求?!?33)W.F.Willoughby to Mr.North,May 22,1915,Box 4,Folder 2,William F.Willoughby Papers,CWM.為了爭取美國輿論對中國的支持,韋羅貝聯(lián)系古德諾在美國國內(nèi)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二十一條”的文章。該文不僅公布了一直處于保密狀態(tài)的“二十一條”英文全文,還提醒美國讀者,當全世界都在關(guān)注歐洲命運時,一場同樣的“生死大戰(zhàn)”正在遠東上演,“如果這些要求被接受,那么日本將會在把中國變?yōu)樗闹趁竦鼗蚋綄賴牡缆飞锨斑M一大步”,這當然損害了所有外國的在華利益。(34)The Japanese Demand upon China,Box 4,Folder 8,William F.Willoughby Papers,CWM.韋羅貝傳遞回國的這些信息,引起部分美國精英對遠東局勢的重視。

自19世紀中期以降,美國關(guān)于中國的知識生產(chǎn)主要依靠于傳教士、外交官、記者和商人,特別是來華傳教士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但很少有專業(yè)學者的貢獻。在20世紀初,這種關(guān)于中國的研究仍是以“漢學”(sinology)的形式呈現(xiàn),主要關(guān)注中國古代文明、古籍和語言。在當時,包括對中國在內(nèi)的美國域外知識整體上十分匱乏和零散,特別是就社會科學而言,在美國知識的世界地圖上,除西歐之外的其他地區(qū)實際上都是“未知區(qū)域”。(35)???《地區(qū)研究創(chuàng)生史十年:知識建構(gòu)、學術(shù)規(guī)劃和政治—學術(shù)關(guān)系》,《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6年第1期。一般認為,二戰(zhàn)之后美國的中國研究才擺脫傳統(tǒng)漢學的束縛,從古典研究的范式中分離出來。不過,這種擺脫和分離也是一個過程。(36)參見侯且岸:《美國漢學史研究之反思》,《國際漢學》2021年第3期,第120—122頁。隨著民國初年這一批美國學者來華以及展開對中國的研究,一種新的關(guān)于中國的知識生產(chǎn)初現(xiàn)雛形,偏重現(xiàn)實的中國問題并強調(diào)社會科學方法的運用,具有很強的政策導(dǎo)向性。這反映了少數(shù)美國學者開始走出傳統(tǒng)漢學的藩籬,為二戰(zhàn)后美國中國學以及地區(qū)研究(area studies)的興起奠定了基礎(chǔ)。

1912年11月,艾略特參加克拉克大學舉辦的中國專題研討會,所關(guān)注的問題就是近來“發(fā)生在中國的美國革命”以及美國對華政策。(37)George H.Blakeslee,ed.,Recent Developments in China:Clark University Addresses, New York:G.E.Stechert and Company,1913,p.x.他在會上詳細分析了促進中國統(tǒng)一的方法,包括加強通用語言教育、統(tǒng)一稅收制度、發(fā)展交通與通信、加強中央集權(quán)以及培育政治性的國家認同等。(38)The Means of Unifying China,Conference to be held at Clark University on Recent Developments in China,November 16,1912,Box 225,Folder 394,Papers of Charles William Eliot,HUA.1913年,卡內(nèi)基基金會還出版了艾略特提交的考察報告,題為《通往和平之路》,并分發(fā)給美國各界精英。正因為艾略特對中國事務(wù)的熟知與熱忱,威爾遜曾試圖提名他為美國駐華公使,以便“在中國人民廣泛的自我奮斗進程中幫助他們”。(39)From the Diary of Colonel House,January 17,1913,in Arthur S.Link,ed.,The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Vol.27,p.62.古德諾回國后就任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校長,同時也變成了一位“中國專家”。他經(jīng)常就中國問題在美國專業(yè)學會發(fā)表講演,比如1914年11月在紐約法政學會演說《憲法調(diào)適與民族需求》,不久后又在美國政治學會年會上宣讀論文《中國的改革》。(40)Frank J.Goodnow,“The Adaptation of a Constitution to the Needs of a People,” Proceedings of the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 in the City of New York,Vol.5,No.1 (October 1914),pp.27-38;Frank J.Goodnow,“Reform in China,”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9,No.2 (May 1915),pp.209-224.1926年,古德諾出版了一本專著《解析中國》,該書涉獵十分廣泛,重點分析了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政治發(fā)展,并自稱從中國本身而不是西方視角來認識中國。(41)Frank J.Goodnow,China:An Analysis,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6.同樣,韋羅貝回國后繼續(xù)從事學術(shù)研究與管理工作,于1916年創(chuàng)建了“政府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Government Research)并擔任所長。(42)W.F.Willoughby,“The Institute for Government Research,”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2,No.1 (February 1918),pp.49-62.該所是美國首個對公共政策與行政管理進行社會科學研究的民間機構(gòu),也是著名的布魯金斯學會的前身。在一本影響廣泛的專著《現(xiàn)代國家的政府》中,韋羅貝介紹了在中國擔任法律顧問的經(jīng)驗,并把對中國國家構(gòu)建的觀察和思考融入其政治學理論當中。(43)W.F.Willoughby,The Government of Modern States, New York:D.Appleton-Century Company,1936,pp.318-321.

在中國研究方面成果最多的是韋羅璧,他在擔任法律顧問后還多次被聘為中國外交代表團顧問,參與重要國際會議。比如華盛頓會議上,韋羅璧與代表中國總體立場的“施肇基十原則”的形成密切相關(guān)。(44)Westel W.Willoughby,“China’s Ten Points,” in Robert Bunny Yoshioka,Westel W.Willoughby:A Biography,Ph.D.dissertation,Syracuse University,1971,pp.159-160.他在中國的國聯(lián)外交中也發(fā)揮了很大作用,施肇基曾回憶說,“韋羅璧的判斷力、對遠東形勢的正確認知、在國際法與國聯(lián)問題上實踐與法律層面的專門訓練,都對中國在國聯(lián)的工作給予了極大的幫助”。(45)轉(zhuǎn)引自篠原初枝:「W·W·ウィロビーと戦間期米中関係-主権國家としての中國-」、『國際政治』第1998 巻第118號、1998年、第17頁。這些實踐經(jīng)驗使他可以從國內(nèi)外兩個視角來研究中國。

關(guān)于中國的國家建設(shè)問題,韋羅璧于1921年撰寫了研究報告《中國的憲制政府》,目的是為西方世界提供關(guān)于中國“共和試驗”及其前景的學術(shù)分析。(46)Westel W.Willoughby,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in China:Present Conditions and Prospects,Washington,D.C.: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1922.更多的研究涉及中外關(guān)系和國際政治,比如韋羅璧在1920年出版了《外人在華特權(quán)與利益》一書,從國際法的視角出發(fā),系統(tǒng)論述諸外國在華領(lǐng)土、政治、法律、經(jīng)濟的各項權(quán)利。(47)Westel W.Willoughby,Foreign Rights and Interests in China,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0.中譯本見[美]威羅貝著、王紹坊譯:《外人在華特權(quán)和利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韋羅璧認為,外國特權(quán)的存在嚴重損害了中國主權(quán),而美國“門戶開放”政策,屬于其他大國擅自對中國進行的一種安排,并未反映中國本身意志。本書出版后在美國學界引起較大反響,且在華盛頓會議上為各國代表所廣泛使用。(48)E.B.Drew,“Review,”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4,No.4 (November 1920),pp.727-728;篠原初枝:「W·W·ウィロビーと戦間期米中関係-主権國家としての中國-」、第12頁。除此之外,很多研究是基于韋羅璧作為中國外交顧問所親身經(jīng)歷的重大事件,比如《華盛頓會議上的中國》《作為國際問題的鴉片》《中日糾紛與國聯(lián)》等。(49)Westel W.Willoughby,China at the Conference:A Report,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2;Westel W.Willoughby,Opium as an International Proble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Westel W.Willoughby,The Sino-Japanese Controversy and the League of Nations,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35.這些著作大抵持論公允,于中外情形多有客觀描述,如顧維鈞評價說,九一八事件后“我國能博世界輿論同情”,韋氏亦有“宣導(dǎo)之功”。(50)[美]韋羅貝著、薛壽衡等譯:《中日糾紛與國聯(lián)》,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顧序。韋羅璧的著作也受到民國學界的重視。1923年,時任北京大學教授王世杰評價說,研究中外關(guān)系“非洞悉中國各種條約及合同之內(nèi)容,且具有法律學上之深閎見地者,不能得其切要”,而韋氏著作“內(nèi)容之明晰精審……蓋能補此一般之缺乏者也”(《國立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1923年第1卷第2期,第372—374頁)。由此可見,新的知識生產(chǎn)及其成果深刻影響了美國的中國觀,有助于深化美國精英關(guān)于遠東國際關(guān)系的認知。

四、對美國國際法觀念及對華政策的影響

在美國國內(nèi),中美之間的知識交流也呈現(xiàn)出十分活躍的動態(tài),而其中的主角就是回國后的美國顧問與中國駐美外交官。他們有著共同的學者身份、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和關(guān)注點,并且熟知國際法理論,故其交流互動也多圍繞國際法、中外關(guān)系以及美國的對華政策展開。

近代中國外交的重要任務(wù)是廢除不平等條約,這與國際法原則和理論密切關(guān)聯(lián)。民國初年,一批海外留學人員成長為高級外交官,橫跨政學兩界,大多具有很高的國際法理論素養(yǎng),能夠從學理角度來論證修改和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正當性。他們有意識地與美國學者展開交流,比如在美國國際法學會(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的活動里,中國外交官和學者的身影尤為突出,其中顏惠慶、顧維鈞都是人數(shù)極少的終身會員,嚴鶴齡是普通會員。(51)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 at Its Annual Meeting,Vol.16,April 27-29,1922,pp.126,142.這個學會是20世紀初美國最重要的國際法學術(shù)團體,同時有很深的官方背景,一般由美國國務(wù)卿擔任會長,所關(guān)注的問題實際上涵蓋廣泛的國際事務(wù)領(lǐng)域。值得注意的是,加入過中國社會政治學會的韋羅璧、芮恩施、馬慕瑞(J.V.A.MacMurray)等人也都是該會活躍的成員,可見中美兩國學術(shù)團體已呈現(xiàn)相互交織的景象。通過知識網(wǎng)絡(luò)中的交流,中國有關(guān)不平等條約的國際法闡釋,開始受到美國主流學界和政治精英的重視。

在1922年4月的美國國際法學會年會上,韋羅璧宣讀了題為《中國在華盛頓會議上所持國際法諸原則》的論文,從國際法理論層面提煉中國的廢約訴求。(52)Westel W.Willoughby,“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Justice raised by China at the Washington Conference”,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 at Its Annual Meeting,Vol.16,April 27-29,1922,pp.19-26.此次會議消息迅即見諸民國各大報端,參見《美國國際公法協(xié)會開會》,《四民報》1922年6月22日,第3版;《韋羅貝論中國與國際法》,《申報》1922年7月12日,第7版;韋羅貝:《中國在華盛頓所持之國際公法原則》,《魯案善后月報》1922年第3期。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國際法問題是“主權(quán)國家間既存條約的有效性”,它與中國要求廢止1915年中日《民四條約》直接相關(guān)。(53)參見唐啟華:《被“廢除不平等條約”遮蔽的北洋修約史(1912—1928)》,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202—206頁;吳文浩:《論〈民四條約〉的效力與北京政府的主張》,《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22年第2期。韋羅璧指出,首先國際法的宗旨是維持國際和平與國際合作,保障主權(quán)國家所固有的根本權(quán)利,若一國行為“違反了整個國際法體系得以建立的根本性的權(quán)利原則”,則屬“非法行為”。其次從程序上看,日本以最后通牒的方式脅迫中方簽約,有悖中國主權(quán)意志,且中國政府自始至終未依國內(nèi)憲法程序?qū)l約予以批準。(54)Westel W.Willoughby,“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Justice raised by China at the Washington Conference”,pp.21- 24.質(zhì)言之,韋羅璧根據(jù)國際法基本原則和締結(jié)程序這兩點,質(zhì)疑中日既存條約的效力。

這些論點隱含著的“不平等條約無效”命題,直接挑戰(zhàn)了18世紀以來國際法的經(jīng)典觀念。西方國際法學界普遍認為,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條約一經(jīng)簽訂,即具有國際法上的效力,無所謂平等與否。所以,不平等條約問題在國際法的研究中是“一片荒蕪”。(55)參見[美]王棟著,王棟、龔志偉譯:《中國的不平等條約:國恥與民族歷史敘述》,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4—66頁。而在這方面做出開拓性貢獻的恰恰是中國學界。民國以來,許多學者從國際法角度探討不平等條約問題,為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提供理論依據(jù),比如生存權(quán)、情勢變更和條約終止等,產(chǎn)生了相當可觀的學術(shù)成果。(56)參見卓增華:《轉(zhuǎn)譯、挪移與反響:20世紀前期中國修訂不平等條約過程中的國際法運用》,《法學家》2021年第4期。這些成果沒有僅停留在本國的學術(shù)領(lǐng)域,而是被本就受過專業(yè)國際法教育的中國外交官吸收,在付諸外交實踐的同時帶入到國際學界。

韋羅璧關(guān)于不平等條約的論述,很大程度上就受到了施肇基的影響。當時擔任中國駐美公使的施肇基,經(jīng)常面向美國專業(yè)學術(shù)團體闡釋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理論依據(jù),比如1926年2月21日在布魯克林人文與科學學院的講演《中國的不平等條約》。施肇基提出,國際法基本原則建立在國家生存權(quán)基礎(chǔ)上,任何條約如果危害了一個國家的生存,那么就不具備效力。此外,如若情勢發(fā)生變化,簽約國亦有權(quán)修訂或廢除條約。(57)Alfred Sao-ke Sze,Addresses,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6,pp.120-121,P.V.在韋羅璧的幫助下,這些講演由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韋羅璧還為該書作序,稱施肇基的演說“從根本上解釋了中國為何不滿于她與列強的關(guān)系”,而“這些事實和力量值得西方人深思”。(58)Alfred Sao-ke Sze,Addresses,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6,pp.120-121,P.V.

可以說,中國學者首先對受強力脅迫而簽訂的條約提出質(zhì)疑,通過中美之間的知識網(wǎng)絡(luò),“不平等條約”作為一個國際法理論問題進入美國學術(shù)界。1927年4月舉行的美國國際法學會年會上,“不平等條約”正式成為會議的主題之一。美國前國務(wù)卿查爾斯·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親自主持會議,多位學者就中國與不平等條約問題進行了討論,大多從情勢變遷原則出發(fā),支持中國通過修改不平等條約來維護國家主權(quán)。(59)參見Frank E.Hinckley,“Consular Authority in China by New Treaty”;Albert H.Putney,“The Termination of Unequal Treaties”;Raymond L.Buell,“The Termination of Unequal Treaties”,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 at Its Annual Meeting,Vol.21,April 28-30,1927,pp.82-100.休斯總結(jié)說,“所有國家都有一項重要的義務(wù),即在情況發(fā)生變化或者此前所締之條約含有不公平性的情況下,持續(xù)地對改變的要求作出反應(yīng)”。(60)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 at Its Annual Meeting,Vol.21,April 28-30,1927,p.95.

與之相關(guān)的“治外法權(quán)”也是中美知識網(wǎng)絡(luò)的重要議題,同樣在美國引起不小的反響。1925年9月,“美中關(guān)系會議”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召開,重點討論了列強在華“治外法權(quán)”。參加此次會議的人數(shù)有200人左右,基本集中了美國關(guān)注對華問題的各界精英,除了韋氏兄弟都到會以外,還有美國前駐華公使查爾斯·柯蘭(Charles R.Crane)、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教育學家孟祿(Paul Monroe)等。駐美公使施肇基、學者郭秉文以及留美學生羅隆基等人作為中國代表參會。(61)American Relations with China:A Report of the Conference held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September 17-20,1925,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pp.185-190,51-52,59,61,179-180.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相比于哈佛、耶魯?shù)让?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并不起眼。但一時間,這所位于巴爾的摩的高校成為中美知識交流最重要的平臺,與校長古德諾以及韋羅璧、韋羅貝的作用是分不開的。

會議圍繞治外法權(quán)存廢、美國與其他列強在華關(guān)系等問題展開。韋羅璧首先做了“治外法權(quán)在中國”的主題發(fā)言,詳細闡述了這一體系的弊端,比如嚴重地損害了中國的主權(quán)和尊嚴、造成中國人的排外情緒、導(dǎo)致司法體系的紊亂等。(62)American Relations with China:A Report of the Conference held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September 17-20,1925,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pp.185-190,51-52,59,61,179-180.韋羅璧有意從根本上破除西方國際法的“文明”標準,這一話語為西方國家建構(gòu)等級性的國際秩序提供了依據(jù)。(63)參見劉文明:《19世紀末歐洲國際法中的“文明”標準》,《世界歷史》2014年第1期;Gerrit W.Gong,Th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通過援引艾略特、羅素等權(quán)威人士的觀察,他論證說,“中國存在一個與我們西方相當?shù)奈拿?如果我們認識到這一點,那么我們就能更容易地以一種平等和尊重的原則來對待她”。(64)American Relations with China:A Report of the Conference held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September 17-20,1925,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pp.185-190,51-52,59,61,179-180.反對取消治外法權(quán)的人士指出,中國缺乏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要求中國先改革內(nèi)政然后考慮條約修訂。但是,很多人看到了這一邏輯的矛盾之處,諾曼·托馬斯(Norman M.Thomas)就指出,很多美國人公開譴責中國政府的腐敗,但私下里又借助其腐敗來謀取特權(quán)和利益。(65)American Relations with China:A Report of the Conference held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September 17-20,1925,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pp.185-190,51-52,59,61,179-180.歸根到底,正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在華存在,構(gòu)成中國建立國內(nèi)秩序的最大障礙。

最后會議通過了一份具有強烈政策取向的決議,明確主張外國在華治外法權(quán)應(yīng)予以廢除,建議美國政府在即將召開的法權(quán)會議中“扮演一個強有力的領(lǐng)導(dǎo)角色……持續(xù)不斷地向有關(guān)各國施壓”,督促它們踐行華盛頓會議的承諾。如果美國政府與其他各國無法協(xié)調(diào)一致,那么“我們的政府應(yīng)具備單邊行動的堅強意志”,也就是放棄華盛頓會議達成的大國合作及一致原則。(66)American Relations with China:A Report of the Conference held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September 17-20,1925,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25,pp.185-190,51-52,59,61,179-180.這樣,會議的討論已經(jīng)超越學術(shù)層面,轉(zhuǎn)化為具有很大影響力的公共輿論與政策意見。中國國內(nèi)也注意到此次會議的重要性,《申報》稱之為“美人遠東專家會議”,足可反映美國輿情,而“美政府對華政策,亦不免受其影響”。(67)《美國霍布金斯之中國會議:會議之性質(zhì)及其重要問題》,《申報》1925年10月14日,第4版。

近代以來,美國政府長期奉行以武力或武力威脅來保護在華利益,但在1925年以后,美國政府開始全面調(diào)整對華政策,遵循一種更加務(wù)實靈活的外交原則,表現(xiàn)為反對以武力威脅維護條約體系與在華特權(quán),通過對華讓步來緩和中美關(guān)系,率先脫離華盛頓體系所確立的大國合作原則。(68)參見王立新:《華盛頓體系與中國國民革命:二十年代中美關(guān)系新探》,《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究其原因,除了中國民族主義浪潮的沖擊與列強之間的競爭以外,美國國內(nèi)輿情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正如時任美國國務(wù)卿弗蘭克·凱洛格(Frank Kellogg)所言,國內(nèi)輿論普遍要求“政府采取單獨行動”,而任何對華強硬舉措“都會招致輿論對政府的強烈抨擊”。(69)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Minister in China (MacMurray),April 14,1927,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1927,Vol.2,Washington,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2,p.195.可見,美國國內(nèi)這種“社會力量”與輿論,對政府對華決策形成了不小的壓力。

結(jié) 語

民國初年,私人基金會和專家學者在中美關(guān)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們跨越太平洋的往來互動,促進了跨國知識網(wǎng)絡(luò)的形成,而這一網(wǎng)絡(luò)實際上只是中美之間不斷擴大的知識交流的縮影。身處網(wǎng)絡(luò)之中的人士,大多具備共有的學者身份和學術(shù)背景,他們的演講、報告和專著,以及在專業(yè)學會、大學和研討會的活動,都表現(xiàn)了當時中美知識交流異常豐富而活躍的動態(tài)。一方面,美國的專家學者是民初歷史的重要參與者和見證者,在民國政治、外交和文化方面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記,體現(xiàn)出跨國行為體對民國歷史的塑造作用。另一方面,他們搭建的知識網(wǎng)絡(luò)也對美國自身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構(gòu)成美國歷史的一部分。

既有中美關(guān)系史研究大體呈現(xiàn)一種“不對稱”的敘事,更多關(guān)注美國因素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而對雙方交往對美國自身歷史進程的影響探討不足。著名史學家入江昭曾提到,“在討論美國和遠東關(guān)系時,一個人的海外經(jīng)歷對他畢生事業(yè)的影響,應(yīng)當是非常吸引人然而也是困難的課題”,特別是到過中國的美國人后來都成了“對東方事務(wù)外行的美國人的解釋者”。(70)[美]歐內(nèi)斯特·梅、小詹姆斯·湯姆遜編,齊文穎等譯:《美中關(guān)系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31頁。就民國初年中美兩國知識交流而言,其對美國的影響,并不亞于給中國社會帶來的沖擊和觸動。這種交流不僅為美國民眾提供了關(guān)于中國局勢的一手信息,還在知識生產(chǎn)方面促進了美國中國學研究的興起。不同于早期傳教士、商人所提供的域外知識,艾略特、古德諾和韋氏兄弟等人的中國研究,關(guān)注中國現(xiàn)實問題,具備一定的學理分析和明確的政策導(dǎo)向,屬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式的研究。這些信息和新知識,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美國人的中國觀和認識世界的方式。更典型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國際法和美國對華政策領(lǐng)域。原本不受美國學界關(guān)注的“不平等條約”問題,由于中美知識網(wǎng)絡(luò)的作用,逐漸被美國主流學界和政治精英所重視。穿梭于大洋兩岸,又兼具學者與官方身份如韋羅璧者,常起到網(wǎng)絡(luò)樞紐的作用,不僅可以把中國的學術(shù)成果和政治訴求引入美國社會,還能通過各類平臺把學術(shù)問題轉(zhuǎn)化為政策議程,制造強而有力的公共輿論,從而影響美國外交政策。由此觀之,民初中美交往的歷史并非單向的輸出以及被動的反應(yīng),而是呈現(xiàn)出非政府組織、專家學者和思想觀念跨國流動的雙向動態(tài),對美國歷史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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