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姓盧,上世紀八三年生人,一七年在燕郊首付五十萬買了房子,兩萬八一平的價格,過了兩年房價直跌,如今跌到一萬八,每個月要還八千多的房貸。
高中畢業(yè)后便來了北京,在一些中高檔西餐廳摸爬滾打過,老家是湖北的,后來存錢取了媳婦,在如今的西餐廳已經工作了快十年。最高職位做到區(qū)域經理,如今退回到領班,每個月工資還了房貸,剩下的錢剛好覆蓋北京的房租。燕郊的房子簡單裝修租了出去,收到的房租抵不過在北京上班附近的租房價格。媳婦在超市上班,工資只有他的一半,剛好覆蓋一家三口生活的開支。當初的五十萬首付,老家的父母出了一半,掏空了全部的積蓄,雖然沒說讓兒子還,如今每個月剩余的一點點錢也總是打給父母。除了在燕郊有一套還著房貸的房子,理查德一家三口已經很多年沒有存到過錢。
快四十的年紀,每天還在點菜上菜收拾桌臺,頭上的白發(fā)星星點點。一七年哥哥讓他回老家入伙開飯店,他覺得哥哥惦記自己二十五萬的存款,他要在燕郊買房。媳婦不太同意,覺得要買也應該在老家的省會買。理查德力排眾議,還要父母把錢資助給他,哥哥覺得理查德是不是瘋了。理查德說,兩萬八一平算什么,以后還會往上漲嘞,等以后再搖號買了車,我可就算是在北京站穩(wěn)腳了,你們都羨慕我吧。
泡沫破滅的速度之快,理查德好像并沒有受到打擊,他很快就接受了。只有老婆總是在耳朵邊埋怨,時間一久,那些刺耳的話都仿佛變成了妻子愉快的招呼,他已經免疫了。
他每天背個書包去上班,塞得滿滿的,里面裝著乒乓球拍、乒乓球、水壺、羽毛球拍、羽毛球、他的眼鏡盒、平時套在上班穿白襯衣之上的外套、他的茶葉盒,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早班中午會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他也不回去,邀著同事在店子附近的公園或者小區(qū)里面打球。
女兒讀初中,老婆讓他輔導,他說:“以前學的東西誰還會啊,她上小學我還能輔導輔導,現在他們的數學題我都看不懂?!崩掀耪f:“你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啊,初中的題目怎么會看不懂?”“那你也上過初中,你應該看得懂啊?!毕眿D站在原地默默地不說話,過了一會才又說:“那你把廚房里的碗洗了吧。”理查德幾步走到客廳沙發(fā)那,順勢躺了下來:“我上了一天班很累了嘞。”“那我上班不累???”妻子反問道。
“你的班都是半天倒換的班,你不是有時間嗎?”
“你中午不回來休息,去打球,你打球的時候不累嗎?”
理查德沒有說話,躺在沙發(fā)上用手蓋住額頭,好像頭痛似的。妻子繼續(xù)輸出,說著說著便說到了一七年買房,什么當初就不該買燕郊,加點錢買通州如今都不會跌成這樣,讓你輔導功課,你懶得要死,你女兒成績不好考不上學校以后也跟你一樣做服務員你就滿意啦……
女兒的小房間門本來半開著,這邊吵了沒幾句便探出來一個頭,隨后又縮了回去,房門慢慢給關上了。
臨近過年,公司會關閉一半的店面,本來員工有十天的年假,如果選擇留下來加班便是三倍的工資,加上大年三十的紅包,差不多可以多掙一個月的工資。理查德和老婆說,今年疫情倡導就地過年,要不咱今年也不回去了吧。
“又不回去,今年又不回去,已經兩年沒回了,你不想見你父母,我還想見我爸媽呢。”
“回去干嗎呀,來回路費至少花去一個月工資,今年疫情我們店關關停停的,房貸都要還不上了呀,不如等年后再看看?!?/p>
妻子沒回話,算作是默認了,過了一會看到妻子在陽臺晾衣服,臉上好像掛著淚珠,理查德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每天晚上十點半停餐,十一點下班,結果快到十點半又來了一桌客人,理查德送走客人關店已經快十二點,回到家十二點半,開客廳的燈,自己先去洗漱,關了客廳的燈后,等推門進臥室發(fā)現房門已經從里面反鎖了,敲了敲門,沒有回應,自己怕吵到隔壁的女兒睡覺,饑腸轆轆去冰箱里拿了一個蘋果,準備就在客廳沙發(fā)睡了,電話突然響起來,把蘋果擱在茶幾上,走到陽臺接電話,不過是個詐騙電話。掛了電話發(fā)現女兒趿著拖鞋從廁所出來,睡眼惺忪站在客廳望見了理查德,停下來喊了句爸爸,你回來了。理查德說,哎,快去睡吧。等女兒關房門,重新躺在沙發(fā)上,想起來還有個蘋果要吃,用手機里的手電筒在茶幾上照來照去就是找不到,心里以為是剛才女兒出來拿去吃了,只得又躺下,取下眼鏡放在茶幾上,困意如大山般襲來,瞬間睡去。
平時上班的時候理查德總愛跟女服務員開一些黃色玩笑,自己覺得自己很幽默,嘴皮子薄,說話不讓人,三兩句就把自己的下屬給說哭了,從前就因為這些毛病被員工投訴,降職調店,年紀越大秉性越難改變,自買房后這幾年,總覺得日子越來越麻木,每天上班下班像個機器人一樣,早已沒有了工作的熱情。
哥哥在老家開的店鋪也受到疫情的沖擊,父親從前刮膩子粉,還能掙到些錢,這兩年活也不太好接,多半的時間都是在家里歇著,田地都承包出去了,只在后園里種了點菜。
今年報名留加班的人不太多,每個店卻又比往年格外地忙,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每天忙得快要飛起來。外賣打包好了堆得跟小山一樣,店里從開門半個小時后便開始排隊,接線的電話沒停過,都是催餐的、投訴的、問店里用餐需不需要排隊的。每個人都很累,忙得暈頭轉向,飲料做好了沒有人上桌,客人走后翻不了臺,廚房里的菜總是慢,傳不出來,門口客人擠得滿滿的,小孩子來回打鬧,沒有人制止,每個人都在喊,大家走路都要跑起來,理查德卻還能忙里偷閑。傳菜員端過來的菜沒有人上,他轉身裝作看不見,也不去接菜,拿著買單簿假裝去買單,里面卻空空如也,收臺面端著空水杯,轉身卻遞給身邊也在忙碌的服務員。經理一切看在眼里,說了他幾回,理查德嘴里答應,過后還是一樣,經理氣不過,指著他罵道:“你這個千年的老油條,明年再加班,別讓我和你分到一個店?!?/p>
理查德下了班回到家,皮鞋一脫,背包一放,走到客廳往沙發(fā)上一躺,刷短視頻。最近他總是聞到一股異臭,一陣陣傳來,絲絲般飄在空氣里,只是不去理會。眼鏡放在茶幾上,伸長的腳不小心碰到,掉在了地上,他坐起身來俯下去撿,低頭一瞥,看到沙發(fā)腳邊一團黑色,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取了幾張紙扒拉出來,原來是很久之前大半夜自己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那個蘋果,不知怎會滾到此處,早已經腐爛發(fā)臭,幾乎攤成了一團。
他收拾完了爛蘋果,竟然心疼起來,好好的一個蘋果,默默無聞地躲在角落里就這樣爛掉了,實在是可惜,然而事已至此,無力回天。年后理查德又被下屬投訴到前廳部,上面派人來店子里明調,處理的結果是再降職調店。理查德認了,沒有申訴反抗,默默地跟他換店的同事交接后,第二天又去了新店。
日子又跟之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