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雨
“你爺活了七十四歲,繞圈數(shù)一半曉得不?要繞三十七圈紅繩子,得快些。”
何田從爸爸手中接過一團(tuán)紅線包,在靈堂口繞著死者年歲腰帶圈。他今年五年級,繞圈數(shù)線這種簡單的小任務(wù),何田當(dāng)然能完成。他一手拆開紅線包,一手扯線掛在胳膊上,繞出人腰大的線圈兒,心里默默數(shù)著數(shù),快速地一圈一圈繞。七十四周歲,三十七圈線,繞一圈就等于爺爺兩周歲。靈堂里擠滿了人,爸和鄰人在幫爺爺脫著舊衣穿新衣,親戚們跪在地上哭喪燒著紙,道士在一旁做著法,不認(rèn)識的村民圍在四周搭手看熱鬧。何田站在靈堂門口的一角繞著紅線圈。他聽著靈堂里邊哀婉的哭,聽著道士大聲悠悠的吟唱聲,不說話,冇悲傷,更別說會和別人一樣掉眼淚。他懂得人死就是到另外一個世界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就是眼前沒有什么讓人痛苦的畫面走出來,甚至也想不起爺爺生前的容貌和聲音,只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繞線數(shù)數(shù)是一件莊嚴(yán)專一的事。
“五、六、七、八……第十一……”和冬天里的溫暖大不同,陳年毛線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兒,如同人死后的什么味。在火紙凝制的亡香中,只有他能聞到過去式的冷峻和潮濕。涼颼颼的靈堂里,和悶熱的門外也是大不同。死亡就在何田身邊上,悲傷就在他眼前。他直挺挺地站在生與死的分界線,機(jī)械重復(fù)地數(shù)著繞腰線,和靈堂的門柱融為一體直立著??迒实挠H戚們,一個個從何田的身邊走過去,有人與他搭話兒,帶著問候和痛苦,可何田像是人在水底間,聽不清一句話,看不清一張臉,面前只有哽咽抽搐的聲音和模糊扭曲的臉。為了不數(shù)錯手腕上的線圈數(shù),他誰也不搭理,一味專心地數(shù)著纏著手腕上的紅線圈。
“第十六、第十七……”
在這一帶的風(fēng)俗中,人死后用紅線作腰帶,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才佩戴。紅線圈代表著老人活著時,福澤一生,好運(yùn)連連,死后在所去的世界里,也一樣福澤綿延,運(yùn)勢滿滿。事情的神圣和莊嚴(yán),讓只有十二歲的何田有些受不了。他摩挲著數(shù)到二十的紅線圈,紅線上絨絨的小毛向四周伸展和蠕動,幾乎如同活物般。他見過有生命的紅線圈,那是在他小時候,爺爺教他翻手線。紅線掛在爺爺?shù)闹讣馍?,變著花樣翻出各種的圖案來。星星圓、喇叭花、降落傘……各種圖案事物在爺爺?shù)闹讣舛加辛遂`氣呼吸聲。可現(xiàn)在,何田繞的線圈是死的。是為死者準(zhǔn)備的。桶粗樹圓的線圈兒,垂掛在他的手腕上,雖然每一圈都有毛茸茸的軟,卻又到底有冷冰冰的感覺在那線圈上。
“二十二、二十三……”何田回頭向里看,他看見靈堂里,灰色的墻壁前,暗色的人影和焚燒后飛起來的灰紙屑,圍繞在板床邊上下晃動著。在眾人的身影中,爺爺?shù)碾p腳露了出來了。那雙修長的、毫無血色的腳,還沒有穿上襪子,呈現(xiàn)出透明驚人的白。何田被這沒有血色的冰白驚著了。這是他第一次凝視爺爺?shù)哪_,也是第一次看見死人的腳,晶瑩剔透地擺放在木板上?!八廊说哪_原來是這樣?!焙翁锵胫皖^去看自己的腳,當(dāng)他看見自己腳上那雙臟了的體育鞋和薄襪子,他把自己的腳趾拱著動了動。
他知道自己的腳趾一定不是冰白色,動起來還靈活得想要朝著哪兒跑一跑。
他有些放心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又開始把心思用到數(shù)線上,“二十三、二十四……”何田的雙手忽然抖起來。剛才看著爺爺?shù)碾p腳他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冷,可現(xiàn)在,這冷轉(zhuǎn)瞬到了他手上,他卻又奇怪地覺得他的手和紅線是熱的。驚人的燙,像活著的爺爺?shù)难芎瓦@紅線通著了,滾燙通過紅線傳染到了他手上。紅線圈真的像血一樣在他的手腕流掛著,似乎手心中也開始散發(fā)一股滾血?dú)?。他的身子也開始戰(zhàn)栗了,又繞了一圈還是兩圈線,“現(xiàn)在多少圈?圈數(shù)數(shù)到了哪?”他問自己。由于回答不上來,他一下僵在那兒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像冬天的茫茫白雪一個樣。他虛弱地立在那茫白中,和一圈圈的紅線黏結(jié)著?!岸暹€是二十六?”他的額門急出了一層汗,錯亂的數(shù)字在他眼前不停歇地轉(zhuǎn)。耳朵里有了耳鳴聲,眩暈也沖到了頭頂上。緊跟著,他的全身顫栗不止,臉色和爺爺?shù)碾p腳一樣慘白了。那些哭喊聲、吟唱聲和腳步聲,沿著何田轟鳴的耳道鉆進(jìn)他心臟炸開來?!暗降椎搅说趲赘俊彼钡孟胍虺鰜?,像考試明明會答的題目卻突然忘了樣。原來輕飄飄的紅線也會那么重,幾乎把他的胳膊壓斷。汗水直淌淌地流在手心里,使手里的紅色更為血艷了,一抽一抽亂跳著。何田在心里咆哮著喚:“數(shù)到了哪兒?數(shù)到了哪兒?”可他記不起來數(shù)到了哪兒。他也聽不見自己“數(shù)到了哪兒?”的嘶喚聲。
這時爸爸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話:
“數(shù)完了嗎?”
何田像在夢里樣,蒙眬地抬頭看著爸爸的臉。他沒說話。他好像輕輕朝爸爸點(diǎn)了一下頭,又好像只是看著爸爸沒有表情沒有動。而爸爸,好像也朝他點(diǎn)了頭,又好像沒有點(diǎn)頭就從他的手腕取走了那拇指粗的一圈圈的線,和那一包線團(tuán)咬斷就走了。走進(jìn)靈棚去給爺爺?shù)难g套線了。何田依然站在原地沒有動,手腕上失去紅線讓他似乎漂浮在了空中樣。稀薄的空氣和混亂的地面上,親人和鄰里,大家都在哭。大家都在忙,沒有人注意到何田飄在半空中。他是飄在半空看著他們給爺爺洗臉、穿衣、整面容,最后將那攢紅線系在爺爺腰間的。
爺爺就埋在何家塘那座長得像鳳凰的矮山上。多年后何田讀高中,上大學(xué),留在都市工作間,他每年都有兩次回老家。一次是過年,一次是清明。鳳凰山上是莊稼地,清明時候已經(jīng)收地了,濕漉漉的包谷稈子隨意地堆在田坎和墳頭。清明節(jié)他和老了的爸爸爬過幾個田坎去上墳,路上父親總說爺爺死時何田沒有受涼不知為何發(fā)了燒。而何田,每次上墳都要趁爸爸不注意,在爺爺墳前燒紙時,朝那火里丟燒七根紅線圈。他是在爺爺入土后,突然記起給爺爺繞那線圈時,他是數(shù)到二十七時爸爸將那些線圈取走的。爺爺身上少了七根紅線圈,他要每年還給爺爺七根紅線圈,直到他也躺進(jìn)這片莊稼地里,身上也被套上多少紅色繞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