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明
循環(huán)聽一首歌,一首每次都同名的歌
仿佛時間沒有向前流動
去了又回來,去了又回來
相同的文字,一樣的旋律
聽十遍也就是一遍
聽著,聽著,聽出不同
聽出新意,聽出驚恐
流水在不停地流,伸出手
接住的水都是一樣的
但你知道,它們來自各自的時間和空間
這首歌是《時光倒流》
嗨,是要倒流,逆行而非循環(huán)
少年時,在涇上村的一條水溝里
我清楚記得11 條鯽魚
在河溝交界處逆著水上行
而都阻于水流的強勁和坡度的陡峭
我捉住它們,說“這不可能”
青瓦是一個雅詞
其實是灰藍瓦,我更愿意叫灰瓦
粉墻黛瓦,指的即是這瓦
我年少時,家里是三間瓦房
灰瓦與灰瓦擠擠挨挨
是有序的:或俯臥或仰躺,頭靠頭,手腳相連
就像所有的祖先:遙遠的親人都來了
“一起做一件事”
——庇護他們的孩子們,一個活在人世的
家庭,遮風擋雨
我們在屋底下唱歌、喝粥、哭泣
快樂不是沒有,只是太少
屋內(nèi)的暗和室外的亮
像燕子進出,春天很快長大
母親只在哼唱民歌時放松
父親不說話,煙頭替他燃燒窘迫的滋味
貧窮像一只陌生的獸,看不見而摸得到
米缸里的空讓生活見底
這些灰瓦總是濕的,晴天時
也眼淚汪汪,“有比風雨更殘酷的”
那夜它們沒有睡——
他們的孩子,我們的父親多么害羞
他猶豫著不得不外出去借米
很晩很晚,他提著
一小袋米和沉重的腳步回來……
我將南邊的玻璃窗關(guān)上
外面的冷風已不能進入室內(nèi)
搬來的椅子沐浴在陽光里
而我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我的頭型和肩膀被地面的光勾勒
陌生又熟悉,神秘又新鮮
我在曬背,讓背上的
寒從遷延的冬日出走
咳嗽融化,像
壓著的灰雪漸漸消失;熱
在背上彌漫,這很珍貴:
在經(jīng)歷一絲躁動和不安之后
我的背部開始了土地松動般的
享受。這時
我在讀菲利普·拉金的詩歌
一首敘事詩
讀來很舒服。火車,五月
詩的意象引我離開眼前的寒冬天
春夏之交,身心愉悅……
合上詩集,我
背上的熱越積越多。這種熱
在童年時也有過:我
坐在墻角避風處,冷得發(fā)抖的
身體在半小時后暖了起來
但當我離開陽光,進入
透風的里屋,在
陰影和寒風中,似乎更冷了
天寒地凍。涇上村東側(cè)的
趙浦江結(jié)上了冰層——
不厚不薄,凝固了白色的
起伏。站在村頭的木橋上
我們將瓦片扔到了寬大的
冰面上——奇跡般的
響聲就此奏起:清脆、通透、稍稍的
尖銳
連貫而悠長……
厚度恰到好處的冰層連著兩岸
底下有柔和的水共振
成為一臺巨大的特殊樂器:
我們迷戀于這一年中難得
聽到的美妙音響,一次又一次
展開瓦片的演奏……在
童年苦難的歲月里,美和快樂
也很樸實,慶幸還是能發(fā)現(xiàn)并得到的
七年前的那個早春
我在涇上村的河灘邊看到
枝上的白玉蘭花朵正盛開
而地上也已積了不少白色花瓣
這些花瓣是趕在花盛前先行落下的
我不解于這花的現(xiàn)實
也不解于那年父親剛剛離世
心中藏著大的悲傷
一年年過去了,我的悲傷漸漸平靜
今年在樓下觀賞新開的梅花
突然發(fā)現(xiàn)細小的白色花瓣又在落了,像一片片雪
兩次花落其實都在告訴一個道理
世事不可能簡單成“一”
你相信的事物要存有懷疑
歡樂之時悲傷已經(jīng)開始
而突然也并不突然
痛,只能是痛
孩提時糖果因珍貴而稀罕
我們渴望的甜來自大自然
一棵棵悲憫的桑葚樹
在村野結(jié)出又紅又紫的桑葚果
安撫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孩子
敏感的舌尖和少被關(guān)心的心靈
記得關(guān)生家茅屋西側(cè)
有一棵高大的桑樹——他
爬上樹,邊摘桑葚果邊吃
樹底下的那個女孩在干著急
她紅著臉,喊著也想吃
這棵老桑樹像一位仁慈的父親
樸實而善良,讓風
落下一顆又一顆桑葚果
比商店里的糖果色彩更多
味道更豐富,甜酸糅合
那女孩笑了,又哭了
——這時夕陽西照,鍍紅
三個孩子和
一棵樹,是一幅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