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美風(fēng)

一

柳青梅老太太抬眼看，一片昏暗，這是來哪兒了？是大山？可沒一株草，到處怪石嶙峋。山腳下是一條大河，河面云霧繚繞。該回家了，怎么看不到路？她急得抓耳撓腮，突然，一聲“轟隆”，一座山塌了，堤壩的亂石堆里奔出一個猙獰怪物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她嚇得撒腿就跑，一不留神絆倒了。睜眼看，天還沒亮，她躺在床上，窗外電閃雷鳴，“嘩啦啦”的雨聲淹沒了夜的寂靜。怎么又做噩夢了？她翻個身，感覺仍是燒心火燎，胃隱隱在疼，也餓，但每頓飯只幾口就吃不下去了。多年的老胃病，隔三岔五要犯，吃幾片止疼藥就好了，這次連吃幾天藥都不過勁，且感覺加了病。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吧！兩個兒子都在外，剛參加工作沒幾年，可不敢給孩子們加負擔(dān)。不敢等了，明天去醫(yī)院檢查。

不再有睡意，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柳青梅往起坐，突然，感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胸腔躥上來。她下意識地將頭伸出床外，“哇——”地上一攤血。她隱約感覺到什么，心猛地沉下來。要去醫(yī)院檢查，她強打精神起來，簡單收拾后出門。感覺實在沒精神，雙腿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吃力。她狠狠心擺輛出租車。

醫(yī)院人多得像趕集，門診幾個窗口外排出幾條長龍陣，哄哄嘈嘈的，把鼓膜堵得什么也聽不清。柳青梅剛排到隊尾，身后隨即續(xù)了十多人。隊伍一點點往前挪移，總算輪到了。她掛上號去消化內(nèi)科，門外一群人等叫號。她累得精疲力盡，只想找個地方坐會兒，可樓道的幾個長椅上都坐滿了人?？吹阶鹊娜怂桨l(fā)站不動了，干脆靠墻席地坐下，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聽到叫她。她剛說完自己的癥狀，醫(yī)生就開出一沓檢驗單。到每一處都得排隊等候，等拿到所有的檢驗結(jié)果回到科室，醫(yī)生正出門，說已下班，讓她下午來。醫(yī)生下班了，她軟得跌坐在地上，“這樣檢查沒病也得折騰個半死?！币严掳?，樓道空無一人，燈光也熄滅了，長長的走廊幽深昏暗，像是古墓透出的陰氣?；秀敝?，她似乎看到一個面影，情不自禁對著面影傾訴，“文來呀！你看我這是咋了？為了不拖累咱兩個寶貝兒子，你可得保佑我呀！”面影突然不見了，她悵惘，“你咋不管我？看個病咋就這么難？跑一上午花了大幾百還啥也不知道?！睒堑狸幧o悄悄，沒人回應(yīng)她。地上有些冷，她強撐著爬起來躺到身邊一個椅子上。肚里“咕嚕?！表懀I了，累得不想起，好像也起不來。她順手摸衣袋，有塊糖，是大坤前些天網(wǎng)購回來的。掏出來呡在嘴里，甜格瑩瑩的，似乎看到兩個兒子那俊朗的臉，正朝她笑。甜味從嘴里擴散到全身，她喜滋滋地閉上眼感受這份甜美。

那么多人擁成一團在搶什么？柳青梅想擠進去看個究竟，可不知為什么，無論怎么努力都靠近不了，她急得直呼號，“嘭——”跌倒在地上，抬頭看，原來是夢，醫(yī)生正開門，怎么睡著了？她坐起揉眼，隨醫(yī)生進去，將上午的檢驗結(jié)果遞過去。醫(yī)生看完再次詢問她的癥狀，聽后眉頭皺起來，“再做個病檢。”她驚異，“做了那么多，怎么還做呀！”醫(yī)生解釋，“病情比較復(fù)雜，做病檢才能進一步確診?！彼庾R到病情的嚴重，心猛地緊張起來，“醫(yī)生，我是不是得了絕癥？”醫(yī)生很有耐心，笑著安慰，“什么絕癥？別著急嘛！治病先得查清病因?！眮砹酸t(yī)院就得聽醫(yī)生的，她只好遵從。帶著開具的檢驗單去病理科，做完醫(yī)生交代三天后取結(jié)果，她也只能三天后再來。

三天似乎比三年還長，等待的煎熬越發(fā)加重了病情，且加了癥狀，她感覺口干舌燥頭暈?zāi)垦?。終于熬完三天了，她起個大早去醫(yī)院。醫(yī)院樓道人們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她感覺雙腳像踩在棉花上，搖晃得走不穩(wěn)，每走一步都困難，取上病檢結(jié)果好長時間才漂移到消化內(nèi)科。醫(yī)生接過她的病檢報告，“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療，家人呢？”她預(yù)感到不祥，緊張地說，“我不住院。”“不住院會延誤治療時間，叫家人來商量治療方案。”她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喉頭由不得哽咽起來，“我沒家人，你直說好了。”“哦——”醫(yī)生同情地打量她，“你的病需要化療?！彼缰阑熓茄泳彴┌Y病人生命的方案，心沉得感覺提不動，但沒人與她分擔(dān)，只能強撐，“化療大概需要多少錢？”“這個說不準，少的幾萬，多的上百萬?！彼难矍巴蝗桓‖F(xiàn)兩個兒子為給她買件襯衫，暑假偷偷到建筑工地搬磚、和水泥的情景。她不知哪兒來的勁，抓起那張病理單沖出診室。

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回的家。一進門，她一頭撲進沙發(fā)號啕。沒人撫慰，更沒人心疼，哭累時她自己停了。停了哭，她開始面對自己的病。大半輩子全泡在苦難里，好不容易熬得兩個兒子有了出息，好日子在后頭，得治病，治好病等著兒子出人頭地，等著過好日子。治病要花錢，她迫不及待地翻出兩個兒子工作后寄回家的積蓄。幾張存折捧在手里，像是捧起自己的命，她摩挲著自言自語，“我活著大坤、二坤才有家，咋也治好我的病，讓孩子們有家回……”念叨著突然想起醫(yī)生的話，“少的幾萬，多的上百萬”，萬一這錢不夠還得問孩子們要。早聽人說過，治療癌癥的藥費是無底洞。兩個兒子太苦了，好不容易才奮斗到今天的位置，給她治病就會回到以前的貧困潦倒?；ǘ嗌馘X也終歸要死，到頭來必是人財兩空，一輩子也翻不了身。不行，不能讓自己的病拖垮孩子，不能讓兩個寶貝承擔(dān)昂貴的醫(yī)藥費。如此反復(fù)幾次，她最終為了孩子下定決心放棄治療。說實在，她真的想活下去，等大坤、二坤買房子后親自去給孩子們做飯，兒媳坐月子后幫孩子們帶孩子，那該有多好！可現(xiàn)實要剝奪她做婆婆與奶奶的權(quán)力，想著這一生悲慘的命運，情不自禁又淚流滿面。

夜已深，她睡不著，起來滿屋子走動。夜靜得死寂，城市的路燈透過窗簾照進屋，墻上灑下斑駁陸離的陰影，仿佛荒野漂移不定的陰魂。遠處傳來幾聲狗叫，聲音透著凄涼與悲憫，恰似冤魂向天地傾訴冤情與悲苦。柳青梅看向窗口，隱約在播放這些年自己與孩子們相依為命的經(jīng)歷，她雙眼緊緊盯著，生怕漏掉一個細節(jié)。

二

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搞活市場繁榮，人們一心謀算掙錢的出路。廠里紅火幾年后日漸顯現(xiàn)滑坡，工資、福利自然隨效益走。收入降物價漲，日子見天拮據(jù)起來。真是屋漏適逢連陰雨，雙胞胎兒子出生后沒奶，全靠奶粉喂養(yǎng)，日子緊著節(jié)儉過都入不敷出。為能節(jié)省開銷，丈夫杜文來在廠區(qū)附近山坡開了兩塊荒地種菜，這樣，夏秋季節(jié)的菜錢就省出來了，花樣還不少。兩個兒子到一歲半時候不再喝奶粉，家里日子應(yīng)該寬裕些，可在這時候，廠里召開大會，宣布要減員增效，鼓勵一半的職工下崗，且要求雙職工的必須有一個下崗。

青梅和文來同在一廠，逃不脫這一選擇。這晚，安頓兩個孩子睡后她向文來宣布自己的決定，“反正咱家總得有人下崗，男人不能沒工作，我下好了?！蔽膩砭o鎖著眉頭向妻子瞪過來，“你下崗后干嗎？”“做買賣?！蔽膩砜嘈σ粋€，“你一個女人家，哪能吃得了做買賣的苦？不行，還是我下崗，你上班?！鼻嗝酚行┎环猓皠e人能吃得了我也能?！蔽膩韲@口氣，“有我在，不能讓你受那苦，還是我下崗?！鼻嗝穭駥?dǎo)，“我一個女人有沒有工作無所謂，但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沒工作這家就散架了，也會讓人看不起。”文來心疼地撫一下妻子的肩頭，“就是不下崗在這廠也掙不了多少，靠那點工資，”伸手指向自己，“我這個頂梁柱咋能撐得起這個家？還是你上班，掙多少算多少，還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我也放心?！鼻嗝凡唤?，“那你下崗后做什么？”文來長舒口氣，看一眼熟睡的兩個兒子，“我想好了，貸款買輛夏利跑出租?！鼻嗝敷@得眼珠快要掉出來，“那得貸多少錢？哪輩子才能還清？”文來將青梅摟在懷里，“我打聽過，出租車剛興起，很掙錢，聽說辛苦些兩年就能掙回本。”青梅將信將疑，“真的？”文來使勁點頭，“真的?！薄罢l開車？”“當(dāng)然是我嘍！”“你才跟人學(xué)了幾天，哪能開車？”“其實學(xué)時間也不短了，后來這幾次跟吳師傅去山東拉貨，大半是我開?！鼻嗝放ゎ^很認真地端詳丈夫，“跑出租可是辛苦，你能吃得消？”文來摟緊些妻子，“干甚也辛苦，可不辛苦哪能掙來錢？放心，習(xí)慣就好了，”丟開妻子過去依次在兩個兒子臉蛋上親一口，“為了這一對寶貝，得拼命掙錢，我早想好了，我跑白天，再雇個人跑黑夜，讓出租車每天二十四小時生錢?！甭犞煞虻幕I劃，青梅還是覺得不踏實，“愿望挺好，可能不能實現(xiàn)？”文來笑一個，“當(dāng)然能夢想成真?！薄懊赖媚恪！薄懊烂赖厮！毕袅耍癸L(fēng)敲打得窗玻璃一陣陣亂響，仿佛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中金屬碰撞的聲音，歡快而激烈。

居家過日子什么都要錢，廠統(tǒng)一宣布下崗名單并辦完手續(xù)后，文來隨即去張羅跑出租的事。貸款、買車、掛牌、雇人，一段時間奔忙后一切相關(guān)手續(xù)辦妥，他正式以商人的身份跑客運。市里出租車還不多，一整天幾乎歇不下。事實要比想象的還來錢快，才一年多就掙回了本，只是，從早到晚不停歇地開車，人累得有些受不了。日子見天好起來，家里吃穿用度都算是有講究的了。青梅擔(dān)心文來累出病，再三勸他，“該休息時候就休息，錢永遠掙不完，可不敢為了錢把身體累垮，不行就再雇個人?！蔽膩砜偸呛┬?，“年紀輕輕咋就能累垮？省下的就是掙下的，咱是一雙兒子，將來上學(xué)和娶媳婦用的錢是別人家的兩倍，得趁年輕多掙些，不能讓孩子們因為窮受委屈。”想想也是，多雇一個人就是一份開銷，自己辛苦些也就掙了。

鴻運來了擋不住，短短六年時間，文來又購買三輛夏利全部轉(zhuǎn)租出去。自此，他不再跑車，又投資些錢開個小吃店經(jīng)營。只是，他發(fā)現(xiàn)街市的出租車日漸多起來，不像剛開始好干。凡事都有起落，他是聰明人，懂得見好就收這一道理，再運營兩年后賣掉夏利轉(zhuǎn)型開酒樓。酒樓位于市黃金地段，一開業(yè)就生意火爆。家里財源廣進，日子真可謂順風(fēng)順水。青梅似乎才真正認識丈夫杜文來，對他的膽識與勇氣佩服得五體投地，并常以丈夫為榜樣教育上學(xué)的大坤、二坤，鼓勵孩子們要像爸爸學(xué)習(xí)，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和優(yōu)勢創(chuàng)造價值。

許是操勞過度，文來日漸感覺肚子脹痛，渾身乏力，且像懷孕的女人一吃飯就惡心，還常失眠。眼看著他見天瘦下去，那張有棱角的臉變成皮包骨頭，一雙眼深凹進去，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青梅不放心，強行陪他去醫(yī)院檢查。一系列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很鄭重地告訴他們，文來得了重癥肝炎，得住院治療。這一宣布猶如晴天霹靂，夫妻難以接受，可白紙黑字寫在診斷書上，是確定無疑的事實。沒有選擇，只有遵照醫(yī)生的安排住院治療。

一個月后，病癥明顯減輕了不少，再次做全面檢查，醫(yī)生說各項指標都快接近正常值。那天，查房結(jié)束后護士來給文來輸液，剛排完輸液管的氣要扎，突然，酒樓兩個小伙子慌慌張張跑進來，“杜總，不好了，咱酒樓被封了?！薄岸趴?，程曉衛(wèi)把酒樓的錢全卷跑了?！蓖蝗缙鋪淼亩蜻\驚得杜文來暈了過去，好不容易有了好轉(zhuǎn)，這一驚被推進搶救室。柳青梅嚇得六神無主，搶救室外來回轉(zhuǎn)圈。兩個小伙子也被嚇得不知所措，看著柳青梅直發(fā)呆。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杜文來被推出來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青梅要進去看,醫(yī)生說杜文來病情比較嚴重，他在的是無菌室，誰也不能進。她不知道文來到底成啥樣，但清楚肯定比原來還嚴重。丈夫是家庭的頂梁柱，是她和兩個兒子的依靠，萬一他有三長兩短，母子三便沒了著落。她回到病房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但這是在醫(yī)院，她盡可能地克制自己不放聲。壓抑的哭像是生命被夾在縫隙里，從嗓子擠出高一聲低一聲緊一陣慢一陣的“吱”聲彌散著歇斯底里的掙扎。

十二天后，杜文來被護士推回病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木雕，一張臉像平板，一雙眼睛仿佛畫工的劣質(zhì)作品，瓷得沒一絲活人的神氣。醫(yī)生與青梅商量，“病人情況很危重，我們已盡全力，但終不見效果，建議轉(zhuǎn)到條件更好的省城或是北京?！彪S后，醫(yī)生又給她分析一番文來的發(fā)病機理與他們這十二天的搶救措施。青梅不懂臨床醫(yī)學(xué)，聽不懂醫(yī)生一大段的描述，但她清楚文來的病要比初來住院時候嚴重得多。一對雙胞胎不能沒有爸爸，她不能失去丈夫。沒有選擇的余地，她把兩個兒子托付給父母后，帶上家里所有的積蓄雇輛車帶文來去北京治病。

三

北京治病不是說一句話的事，去了才知道北京醫(yī)院病人更多，掛號得排隊等。號已經(jīng)掛出幾天的，她只好先帶文來住在醫(yī)院附近一家旅館等。等呀等，不記得等了十幾天才輪上。終于住院了，做一系列檢查后護士給文來輸上液，青梅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些。北京可是中國的首都，常人意識里，首都醫(yī)院自然是全國最好的，只要住進醫(yī)院投入治療，病人就有了希望。然而，事實遠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簡單，文來住院連續(xù)輸液半月了不見任何效果，且發(fā)現(xiàn)他的肚子見天鼓起來。明眼人都清楚，是病情加重了，醫(yī)生又給開出一沓檢驗單。又一陣折騰后檢驗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告訴青梅，文來的病已發(fā)展成肝硬化腹水，且已發(fā)現(xiàn)癌細胞，并給她介紹一陣治療方案。她聽不懂醫(yī)生說的一連串治療方法，只哭著央求盡最大努力給文來治病。醫(yī)生當(dāng)然是盡力救治，抽一次腹水加連續(xù)輸液，十多天后，肚子慢慢消下去些，做了一次檢驗，醫(yī)生說好轉(zhuǎn)了些。

似乎看到了希望，為能早日喚醒文來，青梅每天坐在床邊與他說道，回憶他們從認識到戀愛結(jié)婚，說道雙胞胎兒子。盡管實質(zhì)是她在自言自語，但她仍舊一遍遍地說。那天，正說兩個兒子想爸爸，文來睜眼了。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你終于醒了……”文來似乎知道什么，緊緊抓住她的手，“我不行了……”她急得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能好起來，大坤、二坤等你回家。”文來費勁地撥開她的手，“我對不起你和兒子，讓你們受苦了?！彼拗m正，“你是兒子的好榜樣！”文來使勁搖頭，“別浪費錢了，省下來給兒子交學(xué)費，記住，無論遇到什么都得讓大坤、二坤上學(xué)。”青梅安慰，“別多想，先治病。”文來掙扎著又要說什么，突然，翻個白眼，頭扭向一邊不動了，她嚇得慌忙叫醫(yī)生。醫(yī)生、護士跑過來，一陣忙亂后給文來蓋上一塊白床單，“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p>

北京是青梅早已神往的處所，文來在時曾說，等明年孩子們放暑假，一家人來北京旅游。他沒等到明年暑假就走了，走得那么匆忙，連與兒子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騰出。她突然恨起北京，是這地方奪走了文來的生命，奪走了她的丈夫、一對雙胞胎的父親。文來走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她雙眼噙著淚，強忍著不讓掉出眼眶。北京高樓林立，公路四通八達，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與車輛活躍出首都的繁盛。沒人認識柳青梅，她孤零零的，獨自承受著喪夫的悲痛，胸腔像堵了一團東西，憋得一陣陣要長出氣。深秋的西風(fēng)折得滿城花樹東倒西歪，摧得樹葉紛紛下落，猶如災(zāi)民突然遭遇強盜，嚇得慌亂逃竄。坐在車上，青梅只覺渾身沉得立不住筋骨，腦袋像秋后的蔫苗，順著車的轉(zhuǎn)彎來回亂晃蕩。

帶著文來的骨灰盒回到家，兩個兒子見她一個人，似乎意識到什么，怯生生地靠過來，“媽媽，爸爸呢？”“媽媽，爸爸哪兒去了？”“爸爸走了?！彼僖矀窝b不下去了，一把摟過孩子們號啕。孩子們不再追問，只陪著媽媽哭。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哭得西風(fēng)駐足，云層集聚，天地仿佛被母子的哭聲感動，引得秋雨“沙啦啦”慟哭起來。

青梅記得文來走前留下的話。為了兩個兒子，操辦完喪事，她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先處理酒樓的事。文來一向信任的管家程曉衛(wèi)知道他住院后就卷了所有錢財遠走高飛，只剩一座空酒樓，租期還有兩年，有人勸青梅重整旗鼓。酒樓帶走了文來的命，青梅沒心思再經(jīng)管，她感覺自己也沒能力經(jīng)管，只好轉(zhuǎn)讓出去。真是禍不單行，也在這時候，單位正式宣布破產(chǎn)，職工要么被安排到另一不景氣的企業(yè)待崗，要么結(jié)算五萬自謀出路。與其到一不景氣的企業(yè)等待倒閉，不如先把錢拿到手。于是，柳青梅與大多職工拿五萬與單位結(jié)清了。

四

物價見天上漲，過日子什么都是錢，大坤、二坤上學(xué)更要花錢。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得想法子掙錢。別人家是夫妻共同承擔(dān)，夫妻總有輕重與分工，而她是獨自挑擔(dān)所有重任。假如打工，時間就沒保障，無論在哪兒都照顧不了孩子。不行，不能因為掙錢讓孩子們受罪，何況，她一個女人，沒文化也沒技術(shù)，靠賣體力打工掙不了幾個錢。可總得掙錢？能干什么？她再三盤算，最后決定在家開小賣部。家是一樓，騰出一間就成，且能節(jié)省出在外租門面的資金。開小賣部不用東奔西跑，能照顧兩個兒子。

過日子要花錢，不能耽擱，打算要開小賣部，她隨即找?guī)煾蹈脑旆孔咏Y(jié)構(gòu)。十幾天時間，她家小賣部開張了。家屬區(qū)位置遠離市中心，零敲碎打的東西人們多是就近買，于是，開張后生意雖不算紅火，但也能湊合，維持日常開銷還算寬裕。

大坤、二坤習(xí)慣了文來在時候的高消費，青梅擔(dān)心孩子們受不了突然貧窮的困苦。她盡最大努力給孩子們做可口的飯菜，盡可能地每天都有一頓肉。誰曾想這一對寶貝出奇的懂事，那天，兩個孩子放學(xué)回來，掀開桌上碗扣著的菜，見又是肉菜就扣回去，開始與她講道理，“媽媽，咱家一吃肉菜你就找借口不想吃去一邊就咸菜，其實，我們知道，是咱家變窮了，你舍不得吃。”“媽媽，爸爸沒了，我們不能再沒媽媽，不能我們吃肉菜你吃咸菜。”“家里窮就不能每天吃好的，咱以后平時吃素的，過節(jié)日時候再吃肉?！薄拔覀儜?yīng)該和媽媽同甘共苦。”兩個兒子一陣講道理讓她如夢方醒。孩子們懂事了，她心疼地攬過一雙兒子，“文來，寶貝們懂事了?！彼?，兩個兒子也哭。好一陣后，兩個兒子給她擦眼淚，“媽媽別哭了，再哭就要病。”“媽媽不能病?！薄皨寢?，你得保重?！薄拔覀円Ｗo媽媽?！睕]什么比兒女懂事讓父母開心的了，聽著一雙兒子童稚的話語，青梅狠狠地在孩子們臉頰親一口，“媽媽不哭了，咱吃飯?！苯裉斐燥垼瑑蓚€兒子硬是強迫她一起吃過油肉，她吃得心酸，卻又欣喜。

孩子們說得沒錯，家里窮了，不能再強撐著過富人的日子。再者，文來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孩子們得學(xué)會獨立，不經(jīng)磨礪永遠長不大。這以后，家里的日常消費日漸接近收入，兩個兒子勤奮學(xué)習(xí)，她經(jīng)營小賣部操持家務(wù)，清貧的日子里始終伴著親情，便是幸福。

又放暑假了，大坤、二坤捧著第一、第二名的成績單回來，“媽媽，咱同時賣菜行不？”“我們放假了，幫你賣，這樣，咱家能多份收入?！鼻嗝房粗鴥蓚€兒子，有些不敢相信，“傻兒子，咱家門面這么小，哪還有地方擺菜？”兒子們大概早商量過了，有些迫不及待，開始指手畫腳著規(guī)劃，“有，咱到二手家具市場買兩個有層次的貨架，這邊擺雜貨，這邊擺菜，平面的東西立體起來，這不就都能裝下了？”她恍然大悟于孩子們的頭腦，真是貧窮逼出的智慧。干了幾年怎么就沒想到呢？孩子們說得完全有道理。一家人說干就干，先到二手家具市場買兩個有層次的貨架，繼而買輛三輪車，準備妥當(dāng)，青梅騎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進購回蔬菜、雞蛋與果蔬，就這樣，家里的小賣部轟轟烈烈拓展了。

開業(yè)期間正值暑假，兩個兒子幫著忙前忙后，沒幾天生意就理順了。每當(dāng)晚上夜深人靜時，母子三人坐一起數(shù)點收入，那是一天最快樂的時光。時間過得真快，兩個月的暑假不知不覺就結(jié)束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盤點，多了果蔬與雞蛋，收入真不少，拋開日常開銷與孩子們的費用，還有不少結(jié)余。只是，馬上要開學(xué)，兩個兒子擔(dān)心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勸她暫時停了賣果蔬，等放寒假再開張。她感慨：已經(jīng)打開市場，怎能隨便停業(yè)？何況，賣多少都在一個店里，不用來回跑，做生意嘛！忙起來才有收入，整天閑坐等著喝西北風(fēng)？果蔬和雞蛋是居家日子必不可少的，雖然利潤小，但賣得快，收入要比原來的小賣部還多。掙錢不能只管眼前的吃穿，弟兄倆將來上大學(xué)要花大錢，得趁早積攢。聽著媽媽的絮叨，大坤、二坤會心地笑了，笑得甜美而舒暢。

自賣果蔬和雞蛋以來，家里逐漸有了結(jié)余，日子見天好起來。收入有了保障，柳青梅常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每天晚上，看著兩個兒子燈下埋頭學(xué)習(xí)的認真勁兒，再想想每次家長會上老師請她介紹教育孩子經(jīng)驗的那份驕傲與自豪，她感到無比的欣慰。她從一雙兒子身上看到了這個家的希望，常在夜深人靜時與文來說悄悄話，告訴他兩個兒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時代日新月異，經(jīng)濟浪潮中的你追我趕讓人捉摸不透。才幾年工夫，說不來為什么，生意見天往下滑落，尤其果蔬，來家買的也多是選便宜的，稍貴的幾乎無人問津，店里一天比一天冷清。還是原來的進貨渠道，原來的薄利多銷，怎么會這樣呢？轉(zhuǎn)眼兩個兒子已上高中，高中學(xué)習(xí)壓力大，再怎么也得給孩子們吃喝好。只是，自上高中以來，每到周六、日，弟兄倆總會說在同學(xué)家學(xué)習(xí)，清早挎?zhèn)€包就走了。她有些納悶，怎么每個休息日都去同學(xué)家？中午還在人家吃飯？這好像不是孩子們的性格。這天，等兩個兒子出門，她悄悄尾隨后面。到一建筑工地，大坤、二坤閃進去，一會兒穿一身勞動服出來與民工們一起搬磚。一會兒一輛車開到工地，工頭一招呼，兩個兒子與民工們過來扛水泥。孩子們還很瘦削，扛不動一袋，弟兄倆合抬一袋，努得臉都憋紅了。她心疼地看不下去，發(fā)瘋般地撲過去攔截，“原來你們說的同學(xué)家學(xué)習(xí)就是來這兒干活？”一個一個攬住孩子們，“是媽媽沒能耐，盡讓寶貝們受這苦?！贝罄?、二坤趕忙勸慰，“媽媽，我們閑著沒事，就當(dāng)出來鍛煉?！薄皨?，這算什么？我們不累。”工頭看到她，微笑著過來招呼，“你真是位不簡單的媽媽，”豎起大拇指夸獎，“兩個孩子剛來我并不想要，可他們一再懇求，說你為他們省學(xué)費，好幾年沒穿過新衣服，見你的襯衫破了舍不得買新的，縫補上又穿，弟兄倆悄悄轉(zhuǎn)街看上一件想給你買，但沒錢，就來這兒打工，”嘆口氣，“孩子們說完實情我真的被感動了，是你教育了這么好的孩子，我答應(yīng)他們干半個工按一個算工錢?！彼缓靡馑嫉乜嘈?，“他們的爸走得早，孩子們跟著我受苦……”說著哭了起來。工頭很善解人意地笑，“一對小伙子很賣力，也很誠懇，與這么有志氣的孩子結(jié)識也算是緣分，干二十多天了，我按一個月的給他們結(jié)算工錢，”轉(zhuǎn)向大坤、二坤，“小伙子，結(jié)算工錢跟你媽回家吧！到此為止，眼下最當(dāng)緊的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好大學(xué)才是對你們的媽媽最好的孝敬禮物?！贝罄ぁ⒍じ吲d地應(yīng)答，“哎！”“謝謝杜工！”弟兄倆領(lǐng)著媽媽去結(jié)算工錢。

結(jié)算完工錢，大坤、二坤要領(lǐng)媽媽去買看好的那件襯衫。這可是兒子們的血汗錢，青梅哪能舍得？她堅決不同意，“媽在家有個穿的就行，省下錢咱可以買有用的。”再三爭執(zhí)，兩個孩子拗不過當(dāng)媽的，只好作罷。

回到家，青梅好一陣教訓(xùn)與威脅，“一對傻兒，傻得不透氣，打工能掙幾個錢？那么重的活，萬一努出病掙的那點不夠治病，這輩子就完了?！薄澳銈兊梅智逯鞔?，連杜工也說，這會最當(dāng)緊的是上學(xué)，考上大學(xué)你們才有出頭的機會?！薄昂煤孟胂?，你們是愿意一輩子搬磚扛水泥，還是考上大學(xué)掙大錢？”“我是窮，但能供得起你們上學(xué)。”“要再發(fā)現(xiàn)你們這樣胡來，我就沒臉見人了，你們也就沒媽了?！眱鹤觽円荒橌@慌地向她保證，“媽媽，我們不了還不行？”“我們知道了，不再耽誤學(xué)習(xí)，不再讓你擔(dān)心，一定努力考上大學(xué)。”她心疼地攬過孩子們，“是媽媽沒本事，讓你們受苦了?！薄皨寢尅薄皨寢尅贝巴猓滉枱氲没淠桀^耷腦，知了的叫聲透出焦躁與不安。屋內(nèi)，母子三人因為窮而抱頭痛哭。

那天下雨，沒人來店里，中午準備給孩子們吃魚香肉絲，她瞅工夫出門買肉。到一家肉店，肉店兼賣雜貨。幾個人正邊選東西邊與老板閑聊，“這會兒生意行不？”“行什么？賣的比買的還多，就今年附近陸續(xù)開了幾家，咋能賣得動？”“也是，全市沒幾家企業(yè)能正常開資，人們得想辦法掙錢，找不到活就做小本生意?！薄暗教幨亲鲑I賣的，人們又沒錢，靠誰買貨？”“唉——”青梅恍然大悟，買賣真的不好做了。

買好肉回家的路上，她由不得回想剛才聽到的話，發(fā)愁自己的生意。照這樣怎能維持？眼看著大坤、二坤要上大學(xué)花大錢，做什么能給孩子們掙學(xué)費？雨倒不很大，時間還早，要不去市場看看？或許能找到掙錢的門路。她打傘向市中心溜達。立秋后的雨水裹挾著寒意，摧得花樹枝斷葉落。路旁地上鋪了一層落葉，仿佛沒落人家的孩子，沒了活絡(luò)的底氣，繾綣在角落忍饑挨餓。想著一對兒子這些年因沒了爸爸受的委屈，她不禁鼻子發(fā)酸，淚水和著雨水淌下。

一個拐彎處的店鋪外，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在討論什么，隱約聽到她們說什么錢好掙，她由不得近前打聽。原來，幾個女人是鄉(xiāng)下來城市打工的，她們多是承攬照料老人和產(chǎn)婦，也即人們常說的保姆。她們離家遠，需要打工就直接住在雇主家，這樣食宿省了費用，掙多少都是純收入，只是，這個店鋪內(nèi)提供的幾家雇主都是找鐘點工，她們不能干。鐘點工？她以前怎么沒想到？她進店看情況。店鋪內(nèi)一面墻上貼滿招工的信息，她?？凑戌婞c工的。三家招給七、八十歲的老人做飯，兩家招打掃衛(wèi)生的，還有一家私企招送貨員，一家飯店招送菜員。權(quán)衡利弊，她定了給那家飯店送菜，順便能把自家賣的菜也拉上，一舉兩得。時間就是利潤，為能承攬這項活，電話與雇主聯(lián)系后她直接去那家飯店。

飯店離家不很遠，走二十多分鐘就到了。這家飯店不大，但在一所小學(xué)附近，幾步外是商業(yè)街，位置特好，一天三頓都營業(yè)，半上午了里面吃飯的人還不少，基本沒空座位。生意不錯，店主大概看不上菜的那點利潤吧！而且，交談中還得知，他家生意忙得顧不過來，還準備顧人送餅絲和面條，問她是否同時承攬。哪有見錢不掙的道理？她當(dāng)即應(yīng)承下來。只是，給飯店送面條和餅絲量大，得買壓面機。不過，做生意多少總得投資，她準備下午就去市場買一臺小型壓面機。

今天真是走了大運，一下子攬了幾項生意。回家的路上，她好像中了大獎般興奮。雨還在下，敲打得雨傘“嘣嘣”亂響，宛如特意為有巨大貢獻的人開慶功會，歡快而熱烈。自家生意是不如以前紅火了，但自送菜和面食以來，每天都有不少進賬。她盤算，照這樣，拋開成本和他們的日常消費都有不少結(jié)余，到時孩子們上大學(xué)就不愁了。

這天回家，突然聽到大坤、二坤在里屋吵架，“我是老大，輪不到你打工?！薄袄洗髴?yīng)該讓老二，我打工，你不能搶?！遍T留個細縫，不知兩個孩子發(fā)生什么，她警覺起來，湊到門縫往里看看，大坤、二坤兩手抓著對方的衣領(lǐng)，怒氣沖沖的樣子，“老大比老二力氣大，就該我打工，你在家邊上學(xué)邊照顧媽媽?！薄安恍?，我打工，你邊上學(xué)邊照顧媽媽。”“聽我的還是聽你的？”“聽我的，我能養(yǎng)活起你和媽媽。”“我打工比你能耐大?！痹瓉恚瑑鹤觽冇衷谥\劃打工的事。她顧不上多想，推門進去發(fā)瘋似的拉開兩個兒子，“誰也不能打工，我能供得起你們，都給我好好學(xué)，考不上大學(xué)別認我?！彼耐蝗怀霈F(xiàn)怔得大坤、二坤呆成兩個木雕。她本想告訴孩子們丈夫走時候的囑咐，勸他們爭取考大學(xué)，可剛才聽到兒子們的對話，一股酸痛漫上來，她說不出話，只跌倒在地上一個勁地哭。兒子們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急得過來勸慰，“媽媽，你別哭嘛！”“咱家窮，供不起兩個大學(xué)生，我們是商量怎樣能減輕負擔(dān)。”她猛的停了哭，伸手一人肩頭捶一拳，“我的寶貝們，打工能有什么出息？聽媽的話，都考大學(xué)?！薄翱稍奂覜]那么多錢供我們，你身體還不好，得經(jīng)常吃藥。”“媽媽，你不會又為省錢不買藥吧！要這樣，我們兩個都不上學(xué)了?！薄吧岛⒆觽?，”她起身從柜里翻出一張存折，“這是媽媽單位破產(chǎn)時結(jié)算的五萬，一直沒敢動，就留著供你們上大學(xué)，咱多少也還要掙，能供得起你們?！眱鹤觽?nèi)玑屩刎摰匦α耍澳俏覀兙秃煤蒙蠈W(xué)，不過，我們清楚，你的病是累的，不能為掙錢不顧身體，要不把給飯店送面的活推了，只送菜。”“對，不給飯店送面了，少做些只在咱小賣部賣，掙多少算多少?！鼻嗝芬哺杏X到自己攬這么多活顧不過來，擔(dān)心再累倒，便依了孩子們，“行，明天我送菜就推了。”“對，明天就推了，媽媽身體健康我們才能安心學(xué)習(xí)。”“媽媽，憑我們兩個的成績，絕對能考上。”她放心地笑，“寶貝們，爭口氣，只要考上大學(xué)你們就能改變貧窮的命運?！薄班?！”“嗯！”“媽媽買了肉，咱中午吃魚香肉絲。”“媽媽，我燜大米，切肉?！薄拔页床?。”“哎！”霎時，廚房響起鍋碗瓢盆的交響樂。窗外，東風(fēng)激蕩，花樹掛彩，鳥兒聚在枝頭嘰嘰喳喳，像舉行盛大慶典。

五

高考一結(jié)束，大坤、二坤迫不及待地向青梅宣告他們早已商量好的事，且不由分說卷起鋪蓋要到北京打工。青梅不同意，“咱家錢夠你們上學(xué)用，用不著受那罪?！眱鹤觽儾唤邮芩闹鲝?，“那錢最好先留著，我們想自己闖蕩?！薄翱扛改赣肋h是低能兒，我們得獨立。”“我們報考志愿都在北京，上學(xué)前先熟悉一下北京城?！薄氨本┻€能打聽學(xué)校錄取情況，發(fā)了通知我們就回來?！焙⒆佑兴麄冏约旱睦碛?，她縱有萬般不放心也攔不住，只有順從他們的主張。兒子們?nèi)ケ本┐蚬ず?，她每晚要翻開弟兄倆的相片看一陣。寶貝們越長越帥氣，1 米78 的個頭，典型“國”字臉，濃眉毛丹鳳眼，鼻子高挺，笑時候臉頰一對酒窩像半開的花，煞是好看。孩子們在一個地方打工，倒也好，能有個照應(yīng)。只是，她有些擔(dān)心，孩子們報的志愿都在北京，萬一上不了咋辦？為孩子們能順利到北京上學(xué)，她每晚睡前祈禱大坤、二坤都能上大學(xué)，最好弟兄倆還上一個學(xué)校。

大坤、二坤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回來了還遲遲等不回弟兄倆，柳青梅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可她不知道孩子們在哪兒打工，北京那么大，她找不到。兒子們不回來，她沒心思待在家，每天吃過早飯就帶瓶水一個饅頭到火車站等，直到天黑才回家。她坐在候車室等，聽到廣播有火車到站，她都會到出站口迎接，總有一天能接到孩子們。就這樣一天天地等，眼看著快到9 月1 號了還等不回來，她開始亂想，該不會誰出什么事吧？或是哪個病了？不好的念頭一來，好像孩子們真的在外有麻煩了。她干脆不離開出站口了，每天坐在站外石階上，“請老天爺保佑我家大坤、二坤平平安安回家來?！敝灰牭接辛熊囘M站，她立馬站到門口等。

這天清晨出門，天空下著蒙蒙細雨。等多少天都落空，她有些泄氣。想著這天大坤、二坤肯定不回來，于是轉(zhuǎn)身回家了。剛回家坐定，突然又一個念頭閃現(xiàn)：萬一孩子們回來，連把傘也沒帶，而且，冥冥中，感覺孩子馬上要回來。不行，得去，于是，她帶了把傘急匆匆出門去火車站。

出站口連等幾撥都沒等到，她沮喪地喃喃自語，“唉！看來今天又是白等。”但她還是不死心，聽到廣播下趟車進站，她依舊快速立在出站口。又一撥人迎面過來，多得像螞蟻，她瞪大眼睛搜尋?！皨寢專阍趺丛谶@兒？”“媽媽，你知道我們回來？”她正在人群里搜尋孩子們，大坤、二坤已站在身邊，一左一右攙著她。兒子們比在家時黑了不少，但沒瘦，反倒看起來更精神。她喜極而泣，情不自禁伸手搗捶弟兄倆一人一拳，“急死人了，通知書早回來了等不回你們?！眱蓚€兒子不約而同地開懷大笑，“我們知道開學(xué)時間，能趕得來嘛！”“我們掙夠了一學(xué)期的錢?！薄拔覀儌z的學(xué)校離得不遠?！薄拔覀兓貋砬斑€去過學(xué)校，媽，大學(xué)校園真好！”“我們還到宿舍和教室看過，真是好得沒法說。”弟兄倆喋喋不休地介紹北京校園景況，柳青梅高興得插不上嘴，只樂得呵呵笑。

六

窮人家的孩子要苦得多。別人家孩子大學(xué)放假后不是外出旅游觀光就是搭伴玩，自己的孩子每個暑假都打工掙學(xué)費，加上他們通過自己努力掙的獎學(xué)金，家里幾乎沒用多少錢。孩子們好不容易才奮斗到今天，沒幫沒靠，全憑他們自己。如今，孩子們是掙得不少，可在北京買房、買車不是小數(shù)字，孩子們還在省吃儉用，哪能支付起昂貴的醫(yī)療費用？不行，大坤、二坤太苦了，說什么也不能因為給自己治病拖窮孩子們，讓孫子也跟著受窮。幾經(jīng)掂量，她掂出了輕重，且堅信，只要沒有額外的醫(yī)療費用，孩子們的日子會見天好起來。想到兒孫越過越好的日子，她不再沮喪。

這么多年操持窮家日子，她沒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為自己，也為孩子們，她專門到市場置辦一身體面的衣服。準備好一切，她給大坤、二坤打電話，說有事商量，讓他們回家一趟。兒子們猜想事不小，第二天就請假結(jié)伴回家。

進門還沒坐穩(wěn)當(dāng)，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問，“媽，叫我們回來商量什么事？”青梅看看一雙俊朗的兒子，真有些舍不得，不由得淚又來了。兒子們見她這樣子，急得追問，“媽，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你說呀！”“媽，有什么我們想辦法。”這么兩個聰明又孝順的兒子，她真的舍不下，可想想拖累兒子的后果，她強迫自己發(fā)狠起來，隨即強努出一個笑臉拉過孩子們的手，“媽突然想你們，就想讓你們回來看看?！焙⒆觽兓腥淮笪虻匦ζ饋?，“還以為有什么急事，沒事我們就放心了。”“媽，其實留你一個人在家我們也不放心，要不這次就接你去北京，我們租個大些的房子，這樣你每天能看到我們?！彼龔姄沃σ粋€，“北京花銷那么大，我不去，看看你們媽就行了?！薄澳闳チ瞬贿^一天三頓飯，能花什么？”“媽，北京有好多景點，我們休息天帶你去旅游。”“我不去，就想在咱家，熟門熟路的好?！焙⒆涌纯茨赣H的固執(zhí)樣，開心地笑了。

晚飯后，青梅說想與孩子們說會兒話。大坤、二坤當(dāng)然愿意，母子三人盤腿坐在床上說話。不記得說什么，青梅囑咐孩子們，“這會兒你們條件好了，以后媳婦坐月子可不敢只喝米湯，要多喝雞湯，雞湯有營養(yǎng)又下奶?！焙⒆觽兒孟裼行┎缓靡馑?，“媽，到時吃什么你安排就行?！彼饋恚皟蓚€媳婦都是好閨女，人家不嫌咱窮嫁過來，咱不能虧待人家，你們記下，生孩子后得讓媳婦坐好月子，喂好孩子，”接過孩子們的手疊在一起，“在外你們就是最親的人，兩個媳婦千萬不能有矛盾，兩家有什么事都商量，互相幫襯些，生孩子后也常往來，讓孩子們也有親人。”“我們知道?！薄澳銈冎朗裁囱剑可岛鹾醯?！”大坤、二坤笑了，她也笑了。

說話間，青梅起身從柜子里拿出兩個小紅包遞給兒子，“這是你爸在時到鄉(xiāng)下買的二十個銀元，一直沒舍得動，一家十個，你們自己保管，可不敢賣呀！這是傳家寶，留給孩子們?！钡苄謧z有些納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媽，你這干嗎呢？”“你先給我們放著，又丟不了?！彼溃安恍?，媽老糊涂了，得趁記著分給你們?！钡苄謧z開心地笑了，“原來，咱家還有這傳家寶呀！”“媽，你真不簡單，那么困難時候都沒動這寶貝?！鼻嗝穱@口氣，“唉！你爸要活著，你們就用不著跟媽受那罪了。”沉默幾秒后，青梅又絮叨，“媽知道你們聰明也有能力，但千萬不敢像你爸硬撐，錢有多少也掙不完，可身體一旦累壞就來不及了，切記媽的話：凡事量力而行，不敢硬拼，感覺身體不舒服就去醫(yī)院看，可不敢拖。”“嗯！”“知道！”一晚上青梅囑咐了這嘮叨那，說也說不完。

上大學(xué)以來，每個假期他們都打工，只寒假回來住幾天，十來年了沒與母親這樣坐一起說話。聽著母親的嘮叨，弟兄倆像回到小時候，偎在媽媽身邊靜靜聆聽。不知不覺間，大坤、二坤連連打呵欠，青梅心疼地看一眼表，伸手撫一下孩子們的臉頰，“十二點了，說著說著就忘了時間，不敢說了，快睡覺?！薄鞍ィ　敝圮噭陬D的確累，大坤、二坤都累得神志有些渙散了。

看著兩個兒子回他們房間了，青梅拿下文來的相片撫摸，“文來，咱兒子們都有出息了，我得了癌癥，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也不想讓你太孤單……”她把準備好的東西用紅布包好放在一旁，再放上寫好的信，穿戴買好的衣服，拿出準備好的半瓶安眠藥。一切準備就緒，開門看眼孩子們的房間，鼾聲伴著夢想起伏。聽著門里傳出的鼾聲，她猶豫了，“寶貝們，媽媽真的還想活。”突然，另一個念頭闖來，“柳青梅，別拖累孩子們，要走就痛快些！”絕了念頭，她輕輕關(guān)上門。

弟兄倆回到房間感覺不對，“哥，我總感覺媽媽像是在給我們交代后事。”“我也有這種感覺，以媽媽的性格，不會因為想我們就打電話讓回來。”“哥，我的心跳得厲害。”“我也是，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炱穑　钡苄謧z匆匆起來過柳青梅房間，“媽——”“媽——”柳青梅正剝開一個紙包要喝藥的樣子，大坤一個箭步過去奪下，“媽你要干啥？”“我－你們－”面對一對兒子，青梅急得手足無措。弟兄倆捧起床邊的信。

寶貝兒子：

原諒媽媽不辭而別！可媽媽得了癌癥，花錢是無底洞。你們從小跟媽媽受苦，沒能享一天福，好不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自己的工作，該過好日子了。假如給我治病，你們掙錢都得送到醫(yī)院，孫子出生后還得受貧窮的苦。媽媽不能拖累你們，不能因為給我治病讓兒孫再受窮。你爸一個人在那邊也孤單，我去陪他了。別傷心，媽媽是吃攢了半瓶的安眠藥走的，安安靜靜地走，沒任何痛苦。

該說的昨晚都與你們說了，只是，有些遺憾，沒能等到你們的孩子出生。教育孩子是大事，孩子將來出生后你們可要有耐心，千萬不能打罵，要給孩子講道理，孩子一聽就懂。你們小時候我就是講道理，要讓孩子像你們小時候一樣聰明好學(xué)。還有，昨晚也說過，咱家娶回一對好媳婦，你們可要與媳婦和和睦睦過日子，遇事退一步想問題，相互忍讓著些，別鬧矛盾。都在北京，兩家人常往來，人走動著才親，讓孫子們將來有親人。媽媽沒本事給你們留下什么財富，紅包里的存折是咱家所有的財產(chǎn)，大半是這幾年你們掙的，媽都攢著沒動，媽走后你們對半分開。

媽親眼看著你們有了出息，過那邊告你爸，讓他放心。

再見了！我的寶貝們，媽媽與爸爸會在那邊保佑你們兩家人。

媽媽

弟兄倆不約而同地給媽媽下跪，“媽媽，你咋這樣糊涂？以為省了治病的錢我們就能過好？”“我們會自責(zé)一輩子，一輩子不安心?！薄皨寢?，我們有能力給你治病。”“我們共同研發(fā)的項目已獲得專利，不但有能力給你治病，還有能力買房買車，我們已商量過，等安頓好就接你去北京，得病怎么不先告我們？你好糊涂呀！”“媽媽，咱早說好的，等孫子出生后你親自侍候媳婦坐月子帶孩子，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你教會我們自立與自強，我們做到了，你卻不敢面對現(xiàn)實，為了我們，你不相信我們的能力，卻選擇獨自逃避?！薄澳銚狃B(yǎng)我們長大成人，怎么能不給我們孝敬的機會？”聽著兒子們的數(shù)落，她幸福得滿眼含淚拉兒子們起來，“我咋這樣糊涂？過了那邊你爸爸一定也會責(zé)怪。”“是我們這幾年顧事業(yè)，疏忽了媽媽，這次就接你到北京，咱好好治病?！薄皩?，接媽媽到北京治病，這會兒醫(yī)療先進，不信治不好?！薄皨寢專魏貌∧憔土粼诒本┌捕韧砟??！薄奥爩氊悅兊摹！彼p手攬過一對兒子，高興得淚流滿面。

窗外，夜闌人靜，街燈執(zhí)著地為城市照明。一輪圓月從云層鉆出，與燈光交織出夜的靜謐與安適。夜風(fēng)時緊時慢，仿佛久別重逢的親人圍坐一起籌劃未來的好日子，話題忽而熱烈，忽而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