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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磊落險峰行

2023-12-10 19:37:59康程翔
今古傳奇·少年文學(xué)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娃兒土匪

康程翔

南江河兩岸有一種石頭十分光滑,上面沒有一個小孔,甚至連紋路都沒有,卻一揉就碎。

這是個怪人,從來不穿草鞋,只穿布鞋。

清早,空氣不冷。刻有勾頭、滴水、扇面瓦當(dāng)?shù)挠氨诤螅h長坐在太師椅上抽著蘭花煙,默不作聲,看著天上砸下遲來的雨點,一聲嗤鼻,輕抖了下煙斗??h衙接官廳被一伙自稱“天兵”的川匪燒了,為數(shù)不多的青磚瓦房又少了一間,街上寥寥幾人圍在殘垣下面面相覷,一片咒罵咋舌聲中有人干脆地長吁一聲“哦豁”。這人長得排場,劍眉星目,手往長袖一插,歪著頭,比看熱鬧的眾人更像個看熱鬧的,殊不知他是衙門里當(dāng)差寫字的。

“穿布鞋的來了嘛。”

“我有名字,巫塵,‘輕塵棲弱草的塵、‘和光同塵的塵……‘望塵莫及的塵。”

那人笑道:“不就是灰塵的塵嘛。”

巫塵住在朝陽門外文昌宮魁星樓三山書院的一間青磚瓦房里。縣里的有錢人家都搬走了,三山書院便閑置了,其他房間都碼放著雜物,唯留下一間東廂房,昏暗卻寬敞,墻面上保留著殘余的丹青墨白的彩繪,房頂爛了個窟窿,風(fēng)穿堂而過。燈絲維持著僅剩的油膩絮狀物扭扭捏捏,巫塵躲在鋪蓋里用松煙研墨,四周放著些不知名的書籍以及他堆砌文字的紙張,如“賭書消得潑茶香”“揀盡寒枝不肯棲”之類。他凍得爬起來在火塘的灰燼里摸了個洋芋吃,吃完覺得不夠,可再摸卻怎么也摸不到,跑到灶屋去找才發(fā)現(xiàn)剛剛吃的已是最后一個。他爬回床上,卻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便起身坐在門檻上若有所思。

巫塵決定給有小孩的家庭上門教書,教一天就能換一天飯,也算是自食其力。他暗自竊喜:這工作既堂堂正正地解決了吃飯問題又能造福鄉(xiāng)梓邑人,可謂兩全其美。于是,他興致勃勃地挨家挨戶去問。起初,一戶姓張的人家答應(yīng)了他,還說“添雙筷子事小,娃娃識字事大”。這樣的態(tài)度讓巫塵很興奮,立刻表示:“我一定用平生所學(xué)盡微薄之力傾囊相授?!眱扇嗽陲堊郎霞s定了次日開課,誰知第二天巫塵早早來到張家卻吃了閉門羹。姓張的說:“我思慮再三,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家這女娃娃也沒有勞煩先生的必要了,并且我們家也不是頓頓都有白米飯?!狈置魇翘氯?,巫塵拂袖而去。

不料這樣的冷水接二連三地被潑了好幾回。巫塵走到一戶姓趙的門前遲遲不敢叩門,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試一試,正欲敲門,門卻自己開了。開門的是趙家媳婦,曾是巫塵的青梅竹馬,以致他不敢直視趙氏的眼睛。待巫塵講明來由,趙老二笑道:“只要你不嫌棄的話?!边@讓巫塵感到柳暗花明。

趙家人的確實誠。巫塵教了十來天,每天講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那趙家娃娃卻搖頭晃腦無暇顧及,他更好奇窗外的藍天白云和地上的螞蟻。有天大家都圍在火塘邊,巫塵講述了從前被張家和其他人家冷眼相待的事,講他們?nèi)绾吻裳粤钌⒎Q那是偽善,虧待了孩子。趙家人相視一笑。趙老二說:“我說句直話,鎮(zhèn)坪這地方土地貧瘠,尤其是這兩年種了還不夠自己吃。你還是去背鹽吧,男人都有一身力氣,鎮(zhèn)坪的男人都會背鹽,除非你不是男人。”這樣的話巫塵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他苦笑道:“窮得連背簍都沒了,怎么背?”接著又說:“古時候難道歐陽修、蘇東坡這樣的人窮了也會去背鹽嗎?人家就算窮也照樣閑云野鶴,君子固窮,可也是君子嘛?!蔽讐m刻意躲避趙氏的目光,可趙氏喜歡看他生氣時的樣子,聽到那似懂非懂、云里霧里的話就想笑,想不通人怎么會變成云、變成鶴。她終是沒忍住“噗嗤”一聲:“可窮人家里也從來不缺花瓶用啊?!边@是句實話,也正因為是實話,巫塵表情僵硬了,手中的杯子滑落在地上。趙老二察覺到氣氛不對,連忙打圓場:“哎,莫聽那個女人日白(四川方言,胡說),都怪她一張嘴巴?!蔽讐m說:“不,應(yīng)該怪我的耳朵?!闭f完,便起身離開。

巫塵不能背鹽是有緣故的。巫塵本姓袁,父親是四川巫溪有名的灶戶(以煮鹽為業(yè)的人戶),家里十口制鹽的鍋一夜之間全被人用石頭砸得稀爛。父親懷疑別人嫉妒他家底富裕,于是隨意抓來幾個鹽背子吊起來打,想以儆效尤,不想?yún)s招來眾怒,房子被燒了,店鋪被砸了,家里人都被詛咒得了一種怪病——肚皮和腰長疹子,長滿一圈就會死去。父親逃到了陜西鎮(zhèn)坪,因是巫溪人故更姓為巫,又給幺兒單取一個“塵”字,囑托他一定不要做任何和鹽相關(guān)的事。巫塵明白自己活不過三十,常戲謔地稱:“壽長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p>

巫塵走在街上,臉上像被刀割了一樣沒有知覺,腦子里盡是“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之類的話。他感到四周有無數(shù)目光如鬼火一般注視著他,仔細看卻沒有一雙眼睛與之對視,各自都低頭走自己的路,沒有一絲懈怠,回過頭又聽見背后有窸窣的雜語。他看向遠處隱約的群山脈絡(luò),那線條仿佛是嬉鬧的孩童用筆肆意勾勒的,又仿佛是被反復(fù)揉搓的一團紙重新鋪展開來的皺紋。

巫塵對自己被視作花瓶并不感到憤怒,他看不慣的是看客。望著透過兩山之間灑落的余暉,他喃喃道:“我從不曾做過壞事,怎落得如此地步?”說罷又覺得自己是在無病呻吟。他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不料卻劃破手指,復(fù)拾起在城磚上刻下“庸人自擾”的字樣。做了這么多年的窮困書生,到頭來只是一個充當(dāng)他人談資的戲子。目之所及都在教他該怎么做,可究竟什么是標(biāo)準(zhǔn)?望著背后波譎云詭的魑魅魍魎,他多希望這世間能少一些戾氣。想著遭遇的諸多不公,他不禁蔑笑一聲:“多歧路,今安在?百無一用是書生。哈哈哈……罷了,罷了?!?/p>

一旁的小孩問道:“媽,他是不是癲子?”婦女用警告的眼神瞥了小孩一眼。

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寄他人籬下亡?!八懔?,老子當(dāng)土匪去?!?/p>

行至冉家坪,河對面陡峭的崖壁上有一處破敗的廟子,房梁架空,好似一蟒。小地名叫廟坪,正生在山脊七寸的地方,被窩坑兩邊的竹林覆住,是鹽商返川必經(jīng)的隘口,看得見四下,別處卻看不見這里。廟名曰“興福寺”,曾是一古羅剎寺,主體由幾根木頭搭成,頂上由苞谷殼和秸稈鋪就。巫塵不解,為什么土匪都習(xí)慣蝸居寺廟。

巫塵大方直入,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墻壁上飄散著些竹絮和破布,鼾聲中一小土匪正爬起來準(zhǔn)備解手,卻被眼前的陌生面孔嚇了一跳:“你是誰?”這一聲驚醒了屋內(nèi)的每一個呼吸,所有人都從地上爬起來盯著他。

“我叫巫塵,來投奔你們的。”

周圍人打量著他:“你一個人?”

“嗯?!?/p>

“你不怕?”

“怕什么,怕你們把我吃了?我這幾兩肉夠你們吃幾口?”

土匪們哄鬧著湊近,并沒有拒絕。巫塵覺得奇怪,眼前的這些“棒老二”都應(yīng)該是些狠人,怎么和普通人長得沒什么兩樣,按理說至少也要有一雙攝人心魄的迷魂眼、一個挖人肝膽的鷹鉤鼻,眼前這些家伙怎么都是單眼皮、塌鼻梁,和村東的兒子、村西的男人、村頭的鄰居沒什么區(qū)別,這讓他有些失望。巫塵問:“你們平常吃什么?”土匪們覺得他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巴练诉€缺吃的啊?”說罷,土匪們便出門行動了。

這伙人竟然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去搶,果然,他們?nèi)チ宋辶鶓舯沔|羽而歸。

“你們平常都白天行動?為啥不晚上去?”

“我們不講究這些。”

“你們平時總白天去,老百姓又不蠢,白天就把糧食收起來了嘛?!?/p>

土匪們紛紛覺得有道理,表示以后改為晚上行動。當(dāng)晚月色很暗,暗得視線模糊,樹的枝丫把天空戳破了,頂著那張巨大厚重的幕布。土匪們在一戶矮小的土墻房子前確定了目標(biāo),胖子一腳把門踢開,屋內(nèi)的老翁老嫗瑟瑟發(fā)抖?!安徽f話就沒得事。”土匪們手腳異常利索,似乎是職業(yè)賦予了他們這樣的能力。巫塵望著兩個驚嚇過度的老人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覺得自己和這伙人是有區(qū)別的。不出片刻,有人在閣樓的房梁上發(fā)現(xiàn)了一袋苞谷,土匪皆大喜。巫塵在一旁默默觀察,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全部搶走,走的時候還留下了一部分,便覺這幫人并沒有壞透。

苞谷幾日便揮霍一空,無奈只能跑到田里挖洋芋,可一年一熟的產(chǎn)物這幾日怎會有,只生出了莖葉。一個土匪望著藤蔓說:“它等得了我,我可等不了它!”說罷便扯了一簍洋芋藤蔓回去摻水煮了。

等不了的代價便是越吃越餓,讓人很不是滋味。廟內(nèi)空氣昏暗、沉寂,小土匪于家娃兒看著自己癟下去的肚皮感慨道:“你們說,要是每個人都有吃有喝就好了。”眾土匪笑道:“白日做夢!自古以來就有人富貴,有人挨餓,要是人人有吃有喝,土匪就不叫土匪,窮人也不叫窮人了。”有人不屑地哼了一聲?!罢嬗?,人人有吃有喝。”巫塵輕描淡寫地繼續(xù)說,“古時候有個大同社會,有衣同穿,有田同耕,有飯同食,天下為公?!蓖练藗兟牭孟∑妫骸澳侨素M不是越活越不如以前了?”巫塵笑笑:“我們不就是干這事的?別人吃不完的勻給我們這些窮人,這難道不是替天行道?”

土匪們黯然的眼睛里頓時有了一抹亮色,見眾人興奮,巫塵鬼使神差地講起了水滸,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百零八好漢如何一步一步義聚梁山,又講到秦末陳勝吳廣起義因雨誤期高喊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后來是怎樣的“茍富貴,毋相忘”。尤其在講那八面受敵、一意求之、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臨城之勢,眾人的眼睛里仿佛看見了那一場刀光劍影、腥風(fēng)血雨,甚至能感覺到兵刃上的寒意。于家娃兒對巫塵佩服得五體投地。群情激奮的頂點,巫塵拍案而起,給每人都起了綽號,光腦殼就叫“花和尚”,大胡子叫“美髯公”,胖子叫“黑旋風(fēng)”,還有會打彈弓的“小李廣”,會游泳的“混江龍”……唯獨沒有于家娃兒,他問巫塵:“我為啥沒綽號?”“你還是細娃兒?!笨晌í毴币卉妿煟娙艘徊⑼蛭讐m。巫塵笑道:“謝諸位賞識?!彼统錾畹娜~絮浸濕,蘸了木灰在紙上約法三章:一不準(zhǔn)殺人;二不準(zhǔn)單獨行動;三不準(zhǔn)搶無勞動能力者。見眾人并無異議,巫塵將條幅掛于堂內(nèi)。巫塵蹺起二郎腿坐在堂中心中狂喜,自詡“清水袍哥”。

于家娃兒覺得神奇,一個人肚子里要有多少墨水才能幾天幾夜講不完而且讓人聽不夠,每次聽故事他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他偶爾也會問出一些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你說我們會不會被招安?”

二人時常形影不離。一日,二人路過一戶人家,屋側(cè)炊煙裊裊,于是心生疑惑——近日方圓十里紛紛揭不開鍋,他家為何還能開伙?二人跑到那家,發(fā)現(xiàn)屋里竟在燉肉,但只剩下了湯,二人頓時沒了興致,扭頭就走??勺叩揭话刖筒煊X到異樣,平日那家都有兩個小孩在院子里玩耍,可今日卻只有一個。巫塵暗叫不好,轉(zhuǎn)身返回。未至院內(nèi),便看見一個小孩正獨自玩耍,一旁的女人魂不守舍。巫塵問那小孩:“你姐呢?”“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蔽讐m望著空鍋,手止不住地抽搐,一耳光打在了女人的臉上,吼道:“虎毒不食子??!”女人自知說什么都蒼白無力,只從嘴里擠出一句:“總要養(yǎng)活一個吧?”巫塵沒有說話,拉起小孩便要離開,小孩企圖反抗,巫塵說:“你媽要吃你!”于家娃兒勸巫塵不要管,巫塵執(zhí)意。女人目光呆滯卻并無挽留之意,淡淡地說:“你一個土匪能比我好多少?”巫塵停頓了下繼續(xù)向前走,兩人把孩子安置到一土匪的母親家中。

女人的話刺痛了巫塵,他忽然覺得自己十分道貌岸然,每次靜下來,他就陷入沉思:人是不能吃人的。那女人但凡還有一步退路也斷不會這樣,她以后怎么辦?孩子以后怎么辦?一切都叫人看不到希望。巫塵同那女人都在彷徨地等一個結(jié)果,哪怕不知等待什么,可無論如何,結(jié)果也不該是死。無數(shù)疑問都化作一句話反復(fù)逼問著他:“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

最近總有一只鳥撞擊寺廟窗欞,無論天晴下雨每天中午都按時前來。一天,于家娃兒趁它不注意悄悄打開窗子,它便再也沒有來過。巫塵突然感到腰腹一陣劇痛,掀起衣服一看,疹子已經(jīng)纏了半圈。正在此時,外面棚子里走來一個端公模樣的人,頭戴扎巾,穿著破爛長袍,留著長髯,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他進來討水喝,巫塵便為他舀了一大碗。

“多謝恩公。”端公一飲而盡,復(fù)飲一碗?!案覇柖鞴F姓?”

“姓巫?!?/p>

“巫……巧了,我的職業(yè)就是巫,我們很投緣吶。你看這巫字,上一橫為天,下一橫為地,中間一豎左右不偏不倚站立的人就是我們巫師,天上的事管不著,地上的事不能管,管的正是這溝通天地的事?!?/p>

巫塵饒有興致,問了句很沒水平的話:“端公平日里總是扮得人模鬼樣,究竟是人是鬼?”端公笑道:“是人何妨?是鬼又何妨?關(guān)鍵在于你心中裝的是人還是鬼。誠然,心藏惡鬼,目無良人。勞煩恩公再舀碗水。”“你看這水,裝在碗里就是碗的形狀,裝在瓢里就是瓢的形狀。裝在缸里的水還要趕緊喝完,要不然就腐壞了,可是無論你什么時候到流水旁邊,都可以直接飲用……”端公笑了笑,“恩公有話但說無妨,我也許能幫上忙?!闭f罷,便取一根筷子掰成一寸左右的小段扔進喉嚨,點燃一張黃紙化于水中,服水吞了下去。巫塵怕一碗不夠,又續(xù)上一碗放在案上,端公擺擺手。

巫塵揭起衣服交代身世。聽罷,端公道:“你父親種的因須由你來償還。你去三棵巨杉下取一柄利刃,復(fù)去修筑鹽道石梯?!薄耙獎斡茫俊薄吧矸陙y世,憑劍自保?!薄霸趺慈フ夷侨镁奚??”“沿著路走,瞎子也會看見的。哦,另外須備一副棺木。”巫塵聽得一頭霧水,準(zhǔn)備再問,端公卻說:“三碗水喝罷,我要走了?!闭f罷,端公昂起頭顱,揮揮衣袖,揚長而去,不久便聽見一聲高呼:“聲在聞中,自有生滅;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二人緣河而行。走到一半,于家娃兒突然說:“塵哥,給我起個名字吧??偸恰诩彝迌骸诩彝迌旱睾?,卻一直也沒個學(xué)名?!蔽讐m犯難:“取名是父母之事,我無法起啊?!庇诩彝迌狠笭栆恍Γ骸皨尷蠞h(四川方言,指父母)也沒來得及給我起名字……算了,反正喊了這么多年也習(xí)慣了?!庇诩彝迌赫镜胶舆叺氖^上,眼神迷離飄遠,扯下一片蕨葉,唱起了五句子歌(流行于楚文化區(qū)域和與其相鄰的巴文化等區(qū)域的一種傳統(tǒng)民歌):“住在老朳邊,抽的蘭花煙,烤的轉(zhuǎn)轉(zhuǎn)火,吃的洋芋坨,鉆的窩罩棚,踩的棕包腳……”巫塵心中順著河流不禁掀起一絲漣漪,抬頭發(fā)現(xiàn)山邊石縫里生著大片大片的灌木,枝冠像黃山的松,平平地由石壁向四面伸展,最后停留在空中傲然欣賞著世界,花瓣在忽明忽暗中如烈焰一般,像一只涅槃重生的鳳凰。巫塵不由得慨嘆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庇诩彝迌簺]聽懂:“我就喜歡站在山上看霧,霧每天都不一樣。”

行至長橋,一架二十九座木橋連接的木質(zhì)棧道垂直懸于半空。木橋沿崖壁彎繞而行,最低處一丈左右,最高處足有二十余丈。周圍的植物肆意生長,野蠻地向各個方向展示它的肢體,隨著高度的爬升,植物逐漸隱匿,低調(diào)起來。二人不敢多言語,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都心潮澎湃,連大口呼吸都變得格外奢侈,巫塵不由得慨嘆那造路者的厲害。走到最頂部,于家娃兒突然罵起人來:“這是人走的路?。 毖矍?,一根獨木橫于兩崖之間,谷底不時傳來湍急的水流聲,由于山中常年多霧,獨木上生滿了青苔,上面明顯有野物失足的痕跡。巫塵向深谷看去,一陣目眩心悸,他將目光直直地投向前方,硬著頭皮向前蹀躞。忽然一個踉蹌,背簍里的糧食掉下山崖,巫塵嚇得臉色慘白,接下來只好爬著走。于家娃兒大吼一聲給自己壯膽,俯下身子抱緊獨木緩慢向前挪動,一陣風(fēng)過,鼻息都是冰涼的……到了對面,兩人癱軟在地上,渾身被汗浸透?!斑^長橋,手變腳,鹽背老二脫層殼啊?!睕]走過蜀道的人,哪里懂得蜀道之難。但難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你只需走你的,不必管它難不難。

夜幕降臨,前方已然無路。兩人站在茫茫的山谷中,看著高大的樹木甚是納悶:這里盡是野草雜株,為何還有幾棵巨杉屹立于此?兩人思慮無果,口渴難耐便席地而坐,捧起溪澗的水往嘴里灌,卻發(fā)現(xiàn)水面儼然出現(xiàn)橫臥的三棵巨杉——分明是三座山峰。巫塵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此地確有霸王卸甲之勢——四面似一戰(zhàn)壕環(huán)山而掘,兩邊高處的隆起緊貼著低洼,地面則為素面灰土臺子。明月朗朗,一簾水幕從高處落下,幕后是半鏤空的洞天。走入洞天,水潭中間有一根橫臥的粗木,摸起來卻宛如肥豬。潭水清冽而鮮活,潭底隱耀著一絲光芒,巫塵從石縫里抽出一柄青黑短劍。這劍甚奇:如此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中卻未有一點銹斑,鋒利非凡。于家娃兒想摸,巫塵一閃,迅速將劍別在了腰間,于家娃兒一個跟頭栽在地上,巫塵大笑。

次日,因沒了干糧,二人說話都沒有氣力,路上凡見到的野菜都通通扯下吃了,但也未能果腹,餓得連口水都要分幾次吞咽。日暮,他們走到一處青草坪,不遠處有一茅棚,棚外吊著鍋架,篝火旁的三人向他們招手致意。巫塵和于家娃兒立刻飛奔過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開始的兩碗是那三人舀的,于家娃兒企圖再添一碗但覺不好意思便執(zhí)意自己去舀。揭開鍋蓋,他嚇得把碗摔在了地上,大喊:“手——手!”那三人知道情況不妙,一人立即撲過去摁住他,另外兩個去對付巫塵。巫塵頓時明白,這是一家“黑店”。他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憤怒之下從腰間掏出短劍朝摁于家娃兒背后扔去。劍沒刺中,插在了茅草棚上,卻割斷了那人額前的一股頭發(fā)……空氣安靜下來,那人捂住額頭一屁股驚坐在地,巫塵身邊的兩個人都怔住了。待于家娃兒反應(yīng)過來時,三人一并連滾帶爬地跑了。巫塵收回劍,看著水潭里若干具發(fā)綠的尸體,感到天昏地暗,狂嘔不止。

外面飄起了雪花,兩人來到一處洞穴,于家娃兒去外面撿了柴生起了火。巫塵驚魂未定,端坐著沒有言語,他在心中責(zé)罰著自己,覺得自己身上的匪氣太重。忽然,他抽出短劍準(zhǔn)備自刎,于家娃兒一把將他手中的劍打落在地。于家娃兒眉頭緊鎖,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巫塵從未見于家娃兒如此嚴(yán)肅過,看到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晚,于家娃兒說了句很有道理的話:“我們每天都在吸入灰塵,有誰真的一塵不染呢?天地不仁,這是你教我的?!苯又?,他神秘地從衣襟里掏出一個洋芋遞給他。巫塵驚訝極了:“哪來的?”于家娃兒說:“救命用的?!蔽讐m伸手想還給他,他不屑地擺擺手:“我還有的是?!蔽讐m把洋芋扔進火堆,洋芋皮噼里啪啦地炸響,不多一會兒便烤熟吃了。巫塵看著洞外狂舞的雪,感慨道:“料峭春寒,凍煞年少啊,這倒春寒就像個回馬槍一樣?!庇诩彝迌和约喊椓训哪_說:“這磨的泡已經(jīng)生過繭子了,應(yīng)該不會再起才對?!闭f罷又問:“你們穿布鞋的是不是腳上不磨泡?”巫塵看了一眼,這哪里是泡分明是凍瘡,他脫下鞋子:“你試試嘛?!庇诩彝迌捍┥喜夹瑵M臉歡笑:“是不一樣。”穿了一會兒,他利索地脫下來還給巫塵。兩人閑諞一會兒便睡了。

翌日早晨,巫塵從一陣寒意中醒來,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火已熄滅?!坝诩彝迌?,走吧,今天還要趕路?!币姏]有回應(yīng),巫塵反復(fù)喊了幾聲,仍四下無聲。于家娃兒凍死了!巫塵后悔吃了洋芋,后悔沒把鞋子留給他,但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洞外一切都如常,風(fēng)雪停了。此時的天空沒有萬物蕭然、烏云密布,反而陽光燦爛,而百步梯就在洞外不遠處。巫塵沒有作聲,眉目卻止不住地顫動,他把布鞋給于家娃兒穿上,自己換上了草鞋。鎮(zhèn)坪從不缺木材,他取來一截木料打了兩副簡單的棺槨,一副為于家娃兒安葬,一副替自己留著。下葬后,他犯了難:于家娃兒連名字都沒有,該怎么立碑呢。巫塵忽然想到于家娃兒喜歡霧,就叫他嵐吧。他拿起短劍在墓碑上刻了“于嵐”二字,無淚,無聲,走了。

百步梯垂于青峰險崖之上,曾是鹽道的必經(jīng)之路,如今走的人少了,石梯則被密密麻麻的箭竹撐破,與山融成了一體。百步梯何止百步,簡直有千步萬步。巫塵拖著自己那副棺材,用劍一點點地磨,用手一點點地掰,修補百步梯不算小的裂縫。雖一人寡言,巫塵也不覺枯燥,倒認為離自我更近,實在百無聊賴就給樹木石頭起名字、聊天。誠然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偶有一日,巫塵從急促的尿意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峭壁懸崖邊度過了一夜,噫吁嚱,幸有幾棵松樹立于崖邊,才算撿得一命。曉霧將歇,清風(fēng)徐來,他站在云端解開褲腰,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奉為圭臬的文章是如此蒼白無力、索然無味,這種暢游云端的自在之感是所有千古絕唱都無法比擬的。文人墨客如何?才高八斗又如何?縱有萬般丹青妙筆也描摹不出如此鬼斧神工。就描景而言,巫塵想把李白、王維、杜甫、歐陽修、蘇軾、辛棄疾通通喊來看看,讓他們各自作一篇文章看誰能把這景原封不動地搬到紙上。他們的筆都不行,不過,一定要寫的話,最好能借一點兒李白的酒。巫塵抽出青黑短劍懸于半空,指著云彩劃去了一縷陽光,復(fù)長嘯一口氣別回腰間,劍意浩然。只借這一點朝氣,他就不再如履薄冰、形單影只。風(fēng)吹動發(fā)梢,撫平巫塵的心緒,在他心中,鹿裘鶴氅、草履布鞋只是一樣,他所向往的只是刀來劍往,花來葉往,瓣香佛影,四海升平。巫塵期待著每天能在路上撿到筍子,于山巔看到這樣的日出,日出之所以美,在于它脫胎于最徹底的黑暗。

一日雨天,一只麻雀落入荊棘叢中無法動彈,巫塵摸著空空的肚子在雨中站著,握著手中的劍猶豫不決,嘴里喃喃著“不殺生,不殺生”,最后割斷荊棘放走了麻雀??粗种械膭Γ讐m覺得這東西本是殺生之器如今卻兵未血刃,于是把它放進自己那副棺材里用土掩埋了起來,算是埋掉了身上的戾氣……

巫塵修繕好最后一步石梯之時,明月高懸,他沐浴著月的光輝,恍若神人。他在泉邊刮掉胡子,扎起頭發(fā),整理好衣服穿著草鞋回到縣城。這甚至不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縣城,縣府已然另挪了地方。行至城門,巫塵不敢抬眼,遲遲沒有進城——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云在四面蓄勢,街上的庭戶未因縣府的挪移而一并遷走,路上行走的還是那些人,頭纏圓巾,肩背篾簍。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心中所感卻和以前大不相同,既然鏡花水月的世間難以安頓,便不必過分悲憫眾生。巫塵認為自己曾經(jīng)如風(fēng)中燈、水聚沫,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處可以容身的堅實土地,這樣就夠了,還是隨遇而安吧。

后來,古義渡有一老翁劃船專為過路行人擺渡,渡口牌匾上寫著“一趟一文錢”。是日,有一出鄉(xiāng)趕考的書生要渡河,他在草棚里叫醒了老翁,老翁醉眼蒙眬地穿上草履蓑衣緩緩招呼他上了船。飛燕蹁躚,鷹猿長嘯,兩人行舟于碧波之間,書生立于船頭長吟道:“嘗聞秦巴氤氳福澤百姓,而此地毗連三省邊境,處處相通,最為險隘,五方雜居,易藏奸,險境?!币髁T,問老翁:“您說鎮(zhèn)坪究竟有什么?”老翁笑曰:“一山一水一火塘?!睍笮Γ骸艾F(xiàn)在哪里還用火塘?”老翁說:“我記得以前家家戶戶都有吧,現(xiàn)在沒有也罷,抬頭看看吧,有青山有綠水。”

過河,書生遞過錢轉(zhuǎn)身離去,老翁揮袖,銅板應(yīng)聲落在書生眼前。書生詫之,復(fù)問:“敢問尊姓大名?”

“巫塵,凡塵的塵。”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

指導(dǎo)老師 胭脂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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