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軒
起風(fēng)了,我細細感受來自漢中的暑氣,也來自南海濕熱的海濱。
我有兩個故鄉(xiāng)。生于斯卻不長于斯,最初的記憶,連同那些歡脫的日子都留在了汕頭,血脈的故鄉(xiāng)反而多了幾層屏障。
大概是長于濱海城市,我自小喜歡風(fēng),喜歡咸腥的海風(fēng)中甜膩的氣息,埋藏著味蕾的依戀。記得夏天長得沒有盡頭,青澀的木瓜長過墻頭落在地上,小孩的嬉鬧聲被吹到遙遠的地方。記得蟬鳴是躁的,芭蕉葉油油的,板栗粥綿綿的。小時候嘴饞,總?cè)轮园謇踔?。顆顆糯黃的板栗和濃稠的白米粥一同久熬,玉質(zhì)般白瑩瑩,盛在白瓷小盞里,點綴上紅紅的枸杞,調(diào)羹一舀,白白胖胖的蓮子就潛沒下去,不見蹤影。
記不清早茶,也記不清姜汁撞奶,都像是被一團蒸汽隔在后面。只記得腸粉,說不清的香游過橫橫錯錯的街,它是太公,我是愿者。不需要七星灶,不必有八仙桌,小小的鋪子自會聚十六方食客。鋪子小巧而精致,進門就是腸粉攤,沒有玻璃門,也沒有招牌,老板總是一刻不停地忙活。左手拉開鐵屜,右手就舀好米漿澆上去,澆時左手晃動鐵盤將米漿鋪勻,右手緊接著麻利地鋪上各種配料,左手推進蒸柜就拉開了下一屜,右手同時又舀好了米漿……放菜、切段、澆湯,令人眼花繚亂。海邊的風(fēng)仿佛從未停過,總擾亂熱騰騰的蒸汽,恍惚了老板笑吟吟的潮汕話,也模糊著我的眼睛……
離開汕頭幾年后,我再次見到父親在汕頭時的好友兼鄰居。談話間,年夜花市的人聲鼎沸,深夜的瓢潑暴雨,村口阿婆的碎碎念,城隍廟的香火,海邊鬧的笑話……潰堤而涌。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如今不知在哪里生活,當初鉆圍欄也要見的朋友斷了聯(lián)系。幾年后,父親的好友也遠赴他鄉(xiāng)。
幼時看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渴望看雪,而雪只在血脈的故鄉(xiāng)才看得見。家中長輩們說,我出生那天漫天大雪。七歲的我站在雪地里,思考誕生的意義。十七歲的我,卻透過大雨一般的雪,凝視七歲的雪地上走進分數(shù)江湖的小小腳印。
湖北的冬天格外濕冷,家族的人習(xí)慣悶在平房里圍火而坐,熟悉的人嗑著瓜子互相關(guān)心、傾訴喜憂,遠一點的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候著,剩下是柴火的噼啪聲,排出屋外的煙涂在冷滯的天上。
再生分的親戚,熱酒三杯也能話三巡,就著紅湯豬蹄、大鍋燉菜、辣子魚頭、腌進時間的蘿卜條、年前特地留的臘腸……房檐掛著剔透的冰凌,人們臉上的紅暈開在上面。只是最終年也逐漸淡去,三巡話后依然各自回家。我總算明白,我終究留不住滑過梅花的雨,踩不住云影的波紋,撈不起水中的新月。七歲的雪再大,也會消融。
后來我也開始在過年沾沾爺爺?shù)募厌?,在與室外天寒地凍撕裂的令人昏沉的火爐旁試圖撫平她們一年比一年深的歲月的痕跡。
后來那些離開的人都回到了故鄉(xiāng)。外公說,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我以為記憶是連接我與故鄉(xiāng)的影影綽綽的絲,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不過是彩色光片的拼接交疊,借一抹陽光肆意翩躚。記憶原來這么擅長騙人。發(fā)生過的事情,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暫時沒想起來而已。曾經(jīng)的回憶,在年復(fù)一年的懷念中被搓磨,留下茶黃色的折痕,你若再問我,那時的汕頭是怎么樣的,記憶的浪花觸及唇角又被拽回,我不確定。
我將記憶里的故鄉(xiāng)一遍遍漿洗,再仔仔細細密封,縱使十年過去,汕頭的楊桃永遠帶著剛從枝頭摘下來的露水,濱海浴場的救生員也不會苦惱晝夜長明的太陽,小吃店熱騰騰的蒸汽裹在竹屜的蝦餃里,而扎著羊角辮的我,早已忘了在哪家鄰居的笑意里蹭著噴香的米飯,又窩在棉被里津津有味地看哪年的春晚。這些從來不準確的記憶,真實與否,似乎也不重要了。
行走這么多年,總覺得心里有陣風(fēng),幼時遺失的那架彩色風(fēng)車還在吱呀吱呀地轉(zhuǎn)。成長從來不易,或許我們都一樣,在生活的勁風(fēng)里掙扎。又或許我們不一樣,我身后還有故鄉(xiāng)咸咸的風(fēng),我還是當年那個小孩,喜歡嬉戲,喜歡有來有往,喜歡被風(fēng)攔著走,喜歡咀嚼抓不住一縷波濤的少年愁。
可是風(fēng)還在吹,我還是那么眷戀故鄉(xiāng),觸不可及,卻也觸手可及。我還在等,等冬雪簌簌地落下,等海風(fēng)遠遠地追上來。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
指導(dǎo)老師 柴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