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運輸隊最熱鬧的地方在哪兒?馬廄,大家都叫“馬號”。
馬廄的草棚里有麻雀窩,燕子也銜泥筑巢。麻雀膽大,甚至飛落到食槽里,緊挨著馬嘴找食,那里有殘存的碎苞谷和草籽。周圍居住的職工養(yǎng)的雞,也飛、鉆、跳進馬廄來覓食。大大小小的狗也竄進來湊熱鬧,那是小男孩帶來的狗,有黑狗、花狗。它們鬧得馬廄雞飛狗跳,塵煙斗亂。
馬廄是我們小男孩的樂園。星期天,或者放寒暑假時,我們都到馬廄來玩,把苜蓿垛當山,還在空地上支起大篩子扣麻雀——那是在雪后。
馬廄是隊里最熱鬧的地方,其實也是最安靜的地方。我爸爸是飼養(yǎng)員,他住在高高的飼料槽前的走廊盡頭的一間土坯房里,常有小馬駒待在里邊。我也跟爸爸住在一起。有時半夜醒來,靜靜的,黑黑的,能清楚地聽見馬吃夜草的聲音。爸爸夜里要拎著馬燈給馬槽里添草料,等他回來,被窩還熱著呢。
要是爸爸也睡著了,我能聽見懷表指針在走的聲音。我想象它一圈一圈地走,像磨坊的毛驢。爸爸不讓我碰懷表,至多,他拿在手里讓我聽。那是爸爸的戰(zhàn)友留下的懷表。戰(zhàn)爭年代,爸爸在騎兵連當飼養(yǎng)員,給戰(zhàn)馬鏟蹄子、喂飼料。他的一個戰(zhàn)友是排長,在犧牲時把那塊懷表交給了他。爸爸有個習慣,每天晚上臨睡前給懷表緊一次發(fā)條,仿佛只要懷表在“走字”,他戰(zhàn)友的心臟就還在跳動。
運輸隊里只有兩個人有表:一個是隊長,腕上戴著手表;一個是我爸爸,胸口的兜里揣著懷表。都說爸爸也是隊長——馬匹也是一個隊。其實,爸爸根本用不著看懷表掌握時間。什么時間給馬添草料、飲水,他連天也不用看就能掌握個八九不離十,簡直比懷表還準確。
有個星期天,一大早,我的一幫小伙伴就來馬廄。曬干的苜蓿草又堆上了草料垛,草山又高起了一層。那是隊里的“制高點”,能望見農場場部的籃球場。
我們玩捉迷藏。頓時,馬叫,雀飛,狗吠,雞鳴,老鼠也驚慌地竄來竄去。
往常,爸爸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憑我們玩。可是,那天,他突然叫停?!职值膽驯聿灰娏?,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們正在興頭上呢。我不想讓小伙伴們掃興,就發(fā)動小伙伴們一起尋找懷表。我像裁判一樣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從現(xiàn)在起,找懷表。誰找到有獎勵。”
我還沒想好獎品。想必爸爸一定會用哈密瓜、桃子或者葡萄來獎勵吧?
馬廄掀起了空前熱鬧的高潮,雞犬不寧,塵灰彌漫。我們幾乎把馬廄翻了個底朝天。
爸爸已找過一遍,像用梳子梳過了亂發(fā)。他似乎料定小孩子弄不出個啥名堂,就制止了,板著臉說:“好了好了,再這樣找下去,馬吃草也不安定了,散了散了?!?/p>
我是小伙伴們擁戴的頭兒,而且這是在我的地盤上,我不想失去威信。我說:“爸爸,我來幫你找?!?/p>
爸爸打量著我,說:“你有把握找到?花多久?”
我當著一眾小伙伴的面拍胸脯,說:“太陽落下去之前,我保證找到?!?/p>
爸爸似乎不太相信,不抱希望,他擺擺手,說: “也行,有棗沒棗你打兩桿子吧。要找不到,你晚上回家去睡。”
我向小伙伴們宣布:“吃過晚飯再來集合,繼續(xù)玩捉迷藏,天黑玩才有意思?!?/p>
中午,天太熱,大人睡午覺。外邊太陽耀眼。一陣一陣熱風吹進馬廄,像哈氣。馬站著打瞌睡。馬廄里像夜晚一樣寂靜。麻雀在草棚里上上下下地飛,趁機覓食。
我像衛(wèi)生員那樣,只不過沒用聽診器,而是把耳朵貼近食槽,轉而又鉆進一排馬中間。地上墊著麥草,草上有馬的屎尿,我也顧不得那氣味,支棱著耳朵,一會兒哈腰到馬肚子底下,一會兒匍匐在麥草上,捕捉可能傳出的懷表的聲音。我身側的馬腿形成了一個隧道,我想起了葡萄架。
老師說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苯K于,我在沾著馬糞的草里聽見了有節(jié)奏但輕微的聲音。那聲音在我耳朵里放大,像廣播發(fā)出的通知。我掀開草,發(fā)現(xiàn)了跟我捉迷藏的懷表,我說:“我總算找到你了。”
我沒叫醒爸爸,而是延緩傳捷報。我享受著第一次拿上懷表的喜悅,終于滿足了我的好奇。我撫摸它,聆聽它?!僮邘讉€鐘頭,你就要停了,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了你。
我把懷表放在衣兜里,站在爸爸的床前。爸爸似乎覺察到了,或許,他聽見了懷表的聲音,他睜開眼,說:“你怎么像拴馬樁一樣呆站著呢?”
我笑了。爸爸可能想起來我的承諾,說:“找到了?”我說:“猜一猜。”爸爸說:“你還給我賣關子,掏出來?!?/p>
像重逢久別的戰(zhàn)友,爸爸粗糙的手深情地摸著懷表光滑的表殼,他說:“你咋找著的呢?”
我側一下臉,做出俯耳的姿勢,說:“熱鬧蓋住了它的聲音;靜下來,我就聽見了它在走的聲音?!?,你早晨起過馬圈呢?!?/p>
爸爸說:“嘿,它也溜出去藏了起來,學你們捉迷藏呢?!?/p>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