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
李斯特先生回深圳的第一件事,是請?zhí)K珍美喝西式早茶。消息傳開來,同事們不免有些羨慕。羨慕歸羨慕,又覺得這是她應得的。蘇珍美資歷老,敬業(yè)勤懇。更何況,她和李斯特先生還有些淵源呢。這一點,別的同事可無法與她相比。
說起來,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叫蘇珍妹,剛入職星州酒店,在客房部當服務員。在酒店上班,干凈衛(wèi)生,吹著空調,有固定的休息日,工資也不錯。這與她以前玩具廠的工作,有天壤之別。頭幾天,她特別興奮,擦拭口杯時,甚至哼起了歌謠。哼著哼著,身體也隨曲調擺動起來,明顯有跳舞的樣子了。
興致高昂之際,有人敲門。房門是敞開的,回頭望,李斯特先生站在門口,手上拿著文件夾。蘇珍美見此情形,瞬間面如土灰,杯子跌落在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斯特先生開口了。他沒有責怪她,反而向她道歉,稱不該在她工作時驚憂她。
待她收拾好地上殘余,李斯特先生才講明來意。他對漢字很著迷,覺得蘇珍美比蘇珍妹要好,想建議她改個名。怕耽誤她工作,因此主動跑來客房部。征詢完意見,他再次巡視一遍房間,脫口八個字:窗明幾凈,不染一塵。說罷,竟然向蘇珍美道了一聲謝。
李斯特先生為人親切,態(tài)度和藹。蘇珍美感動之余,又有些忐忑,覺得這不過是表象。也許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被炒魷魚。這一類事情,在她以前的工廠生涯中,并不鮮見。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李斯特先生就派了人來,請她去一趟辦公室。與星州酒店的氣派相比,李斯特先生的辦公間,實在簡單了些。不但面積小,沒什么裝飾物,甚至連秘書都沒有。見蘇珍美過去,李斯特先生給她泡了一杯咖啡。她第一次喝這種飲料,嘗一口,太苦了。想置于案幾,可放下杯子,雙手無處安放,會顯得更加緊張,只好捧在手上,不時抿一小口。
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李斯特屈身向前,微笑著問。蘇珍美倉促中起身,手中的咖啡差點潑出來。聽完李斯特先生的解釋,她才明白,他想讓她負責整理他在酒店的住房。作為客房服務生,這本就在她工作職責之內,李斯特先生卻稱之為“幫忙”??磥恚鈬习暹€真不一樣。
從此,除了正常的客房服務,李斯特先生的房間,有了專門的打理人。
李斯特先生很忙,坐飛機滿世界跑。蘇珍美聽同事講,除了酒店,李斯特先生還有別的生意。有時,甚至三兩個月,才回酒店一次。在深圳待一周,處理完酒店事務,又要啟程出發(fā)。蘇珍美很用心,不管李斯特先生哪一天回來,打開房門,里面永遠潔凈如新。
李斯特先生來去無定時,蘇珍美見到他的機會并不多。二十年來,也不過屈指可數的幾次。更多時候,他們以另外的方式“見面”。有時,她在房間里發(fā)現一張卡片,是李斯特先生留下的“三克油”。有時,“三克油”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小禮品,上面的商標,全是外國字。
有了這樣的淵源,蘇珍美離職之前,李斯特先生請她喝早茶,似乎理所當然了。
喝早茶的地點,定在二樓的西餐廳。西餐廳蘇珍美自然去過,吃早點卻是頭一回。去往西餐廳的路上,蘇珍美不免有些緊張,心里謀算著待會兒見了面,該講些什么。無論對星州酒店,還是對李斯特先生,她都有太多想講的話。
這些年,蘇珍美一直在客房部。她干活認真,不慌不忙,講究細節(jié)。每年評先,她都拿了優(yōu)秀,職務雖沒什么大變化,薪水卻在逐年上漲。
入住星州酒店的,大多是外國客人,有派小費的習慣。有時運氣好,服務生的小費收入,甚至比工資還要高。這也是蘇珍美不愿意調崗的原因。她把這些勞動所得,統統寄回老家,供養(yǎng)出兩個大學生。鄰居鄉(xiāng)親,同事朋友,提起蘇珍美,無不豎起大拇指。
說到孩子,蘇珍美自己,更是感慨萬千。她們那一代人,拼命往南方跑,無非想創(chuàng)造條件,把子女送出農村。打工雖辛苦,可再苦再累,想起一對兒女,心總是甜的。誰曾想,兒子偏偏戀上了鄉(xiāng)村,還說國家正在建設美麗鄉(xiāng)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正好大展拳腳。所謂“拳腳大展”,其實不過將村里幾棟古舊老宅,改造修繕為民宿。一開始,蘇珍美很不以為然,不就是吃飯和住宿么。他們村那么偏僻,城里人去山窩窩里玩,圖個啥呢?
她理解不了自己的孩子,更無法理解這個時代。或者說,世界變化太快了,快得出乎她意料。
沒出幾年,他們村成了旅游景點。兒子的民宿,跟著沾光。去的人多了,孩子忙不過來,三番五次請?zhí)K珍美回去“搭把手”。理由倒合情合理,說她在大城市這么多年,見過很多外國人,視野和見識肯定不一樣。星級酒店和鄉(xiāng)村民宿,差別雖然大,但同為服務行業(yè),多多少少有些相通之處。她如能回去助一臂之力,說不定連外國人都吸引來了。
蘇珍美當然知道,孩子心疼她,不愿她再在外面漂。但她對深圳有感情,還想再賺些錢,便提出再干半年。話說到這份上,兒子只好隨她。三次這樣的“半年”后,兒媳在電話里直言不諱,說村里到處風言風語,稱他們條件好了,卻把母親丟在深圳受苦。蘇珍美害怕影響家庭和睦,這才答應回去。
離西餐廳近在咫尺時,蘇珍美突然察覺到,手上拿了塊毛巾。這是她進入星州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和李斯特先生吃早茶,帶一塊毛巾顯然不合適。她停下腳步,想轉身回去,把毛巾放回清潔車,可來去一折騰,肯定會遲到。于是,把手巾對折兩次,放進口袋里。
蘇珍美進了西餐廳,服務生徑直把她帶往5號桌。想不到,李斯特先生竟然早到了。見她過去,李斯特先生起身站立,跑到桌子對面,幫她拉出座椅,還作了一個伸手的姿勢。蘇珍美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服務生端著各式早點上了桌。李斯特先生教她刀與叉的正確使用方法,幫她添加調料,還問她味道如何,西式早點是否吃得習慣。
餐桌前的李斯特先生,更像一個老朋友,主動問起她回家的事。諸如坐什么車次,幾點出發(fā),有無人接送,回家后的打算,等等。得知蘇珍美兒子在老家經營民宿,李斯特先生很有興趣,接連問了許多問題。蘇珍美所知有限,恨不得撥通手機,讓孩子和李斯特先生通話。
早茶吃了足有一小時,蘇珍美原本想著,再怎么樣,也得向李斯特先生道一聲謝謝吧??伤恢睕]找到由頭,講完民宿,李斯特先生又開始講工作。講工作的目的,無非為了向蘇珍美致以謝意。
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該說感謝的人是她啊?,F在倒好,李斯特先生把他們的角色互換了。蘇珍美承受不起這贊美,不免有些慌亂,一慌節(jié)奏就全亂了,直至席散時,她也未能講出那句話來。
喝罷早茶回去,同事們沒問她喝早茶的事,倒說了許多祝福與不舍的話。蘇珍美原本打算下午辦完離職手續(xù),再和同事們一一道別。誰知道呢,此時此刻,告別提前來臨,蘇珍美不免有些傷感,眼圈再次泛紅。
好在這時,一位女客叫了客房服務,蘇珍美趁機趕過去處理。最后一次服務了,她做得更慢更細致??腿撕軡M意,在她離開前,派給她五英磅小費。最近幾年,收到小費的機率已經很少了。蘇珍美致了謝,退身出來。她找到同事,覺得這原本由她負責,小費自然應該歸她。她將那五英磅取出來,硬往她懷里塞。同事哪里肯接,一番推搡,到底沒送出去。
到了下午,按理講,蘇珍美可以直接去辦離職手續(xù)。但她覺得,吃早茶那一小時,不能算到工作時間里。因此,又跑到客房部,想補足那一小時的缺。其實,早有同事負責她原本的工作。只不過,在酒店這么多年,她還想再多待一會兒,哪怕一分鐘一秒鐘。直至接到人力部門的電話,她才不得不去辦離職手續(xù)。
辦手續(xù)的女孩,二十來歲,喜歡笑。一笑,臉上就漾開兩個酒窩。蘇珍美按照酒窩女孩的指點,在各式文件上簽名時,酒窩女孩說,珍姨,真羨慕您呀。
蘇珍美抬頭,我有什么好羨慕的,快別笑話阿姨了。
珍姨,這是李斯特先生交給你的。待蘇珍美簽完字,酒窩女孩遞給她一個信封。那是一個白色信封,上面印著星州酒店的LOGO。
蘇珍美雙手接住,感覺沉甸甸的。
對了,珍姨。酒窩女孩說,李斯特先生有個要求,你得在回到家之后,才能把信封打開。
蘇珍美點了點頭。不用看,她都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小費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應該還有一封信,表達李斯特先生的謝意。
蘇珍美揣著信封出來,回頭望了望星州酒店。不舍是肯定的,但更多的,還是幸福與滿足。
沒走幾步路,起了一陣風,地上有只塑料袋,被風追著滿地跑。蘇珍美像個孩童似的,追了上去,眼見著要追上,風又加大速度,催促那口袋跑得更快。追了好一陣,終于追上了。蘇珍美撿起口袋,疊成一團,扔進垃圾箱。
前方的道路寬闊明亮,她心里的愉悅,又增加了一分。就是在這個時候,蘇珍美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要發(fā)一次小費,表達對李斯特先生和星州酒店,以及深圳這座城市的感謝。
這個突如其來的創(chuàng)意,讓蘇珍美興奮不已,連心跳都加速了。她不得不用手按住胸口,生怕那個想法逃出來跑掉。
既然要發(fā)小費,那么發(fā)給誰呢?她首先想到的是素芬。
蘇珍美在深圳,也有幾個走得近的朋友。素芬與她相識時間最短,兩人關系卻最為要好。大約從十年前開始,他們幾個老朋友,每個月總會找一天閑空,聚在一起“打平伙”。最開始,實行的是輪流坐莊,今天在你家,改日去我家。不管去誰家,都一起湊錢,要么就你買菜,我?guī)Ь?。他們中間,蘇珍美烹飪技術最好。稀松普通的家常菜,到她手里,也能弄得有滋有味,朋友們品嘗后贊不絕口,夸她為“巧婦”。打了一圈“平伙”,慢慢地,大家意見就統一了,以蘇珍美家為聚會大本營。
蘇珍美租的房子,只有十來平方,人一多,有些擁擠,倒也十分熱鬧。吃完飯,大家聚在一起扯閑天。講講各自的家長里短,開開彼此的小玩笑。小小屋子里,飄蕩著簡單而純粹的快樂。蘇珍美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有一次,無意中提起收到的小費。朋友們沒見過外鈔,都想看看外國錢長啥樣子。蘇珍美找出一張鈔票,交給離她最近的素芬。
那張面額為“10”的紙幣,印著一個戴王冠的外國女人頭像。素芬感嘆,這是美元吧,換成人民幣,相當于我一天工資了。大家都很興奮,輪流欣賞外國錢。王冠女人在眾人手中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珍美手上。
她接過鈔票,說道,起先我也以為是美元,悄悄找主管打聽,才知道是英磅,英磅可比美元值錢呢。講完這話,她攤開手掌,把錢幣放在其中,輕輕撫平,再和別的錢幣整齊地疊放在一起。
因為大家喜歡,每回“打平伙”,吃到興頭上,蘇珍美照例給大家講外國客人的故事,講她收到的小費,不同國家,各種各樣的錢幣。
在星州酒店上班的時間長了,蘇珍美對小費的理解也深了一層。小費并不只有物質上的意義,更有精神上的內涵,是對勞動的尊重。這些事陌生又新奇,朋友們喜歡聽,蘇珍美也愿意講。聽了許多這樣的分享,素芬逐漸萌生當服務生的打算,也想體驗收小費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星州對招聘有嚴格規(guī)定,素芬年齡略超了一點,又沒有客房工作經驗。蘇珍美想了許多法子,主管答應幫忙,最終卻卡在人事那一關。沒進星州,素芬倒不怪她,后來從工廠離職,去了月光酒店,算曲線救國。只是,月光酒店很少有外國客人入住,素芬從未收過小費。
把小費發(fā)給素芬,簡直一舉兩得。
蘇珍美租住的出租屋,離星州酒店不遠,走路十來分鐘。從酒店回租屋的路,她已經走過無數遍,每一棵樹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此次不同往常,擦肩而過的人,路上奔跑的車,眼前的高樓大廈,甚至連吸呼的空氣,全都不一樣了。
回到城中村,蘇珍美開門進屋,坐在窄小的沙發(fā)上,等到心跳復歸正常,才把手從胸口挪開。她喝下半杯水,撫了撫肚腹。走到床邊,掀開床板,從下面找到一只鐵盒子。鐵盒里,裝著各種國家的紙幣,每一張紙幣,都記錄著一個與小費有關的故事。
在星州上班的二十年間,她收到的小費,已經記不清多少了,除了每個幣種保存一份作紀念,其他的,積攢到一定額度,就去換成人民幣,再存進銀行。蘇珍美把收到的英磅,放進盒子里,再一次數了數錢幣的數量。這幾乎成了她臨睡前的必修課。盒子里一共39個幣種,也就意味著,有39個國家的客人,給過她小費獎賞。
整理完錢幣,她起身沖涼。從洗手間出來,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淺藍半身裙,在鏡子前,取出那支買了兩個月,卻還未開封的口紅,輕輕涂抹,覺得不對,又擦掉,再涂,嘗試好幾回,終于滿意。起身,拎起小背包,熄燈出門。走到樓下,蘇珍美想起什么,又折身回去,開鎖,卻不進屋,只把燈摁亮,再次鎖門,下樓。
蘇珍美去了月光酒店。以前,她陪素芬來過幾次,但都沒進去過。這一回,她徑直走向前臺,要了一個房間。蘇珍美來深圳那么久,還從未在外面留宿過,更別說住酒店了。但今晚,她決定奢侈一回。
月光酒店比星州酒店小了幾倍,價格也便宜幾倍。要不然,以星州的住宿標準,她還真下不了決心。拿到房卡,進電梯上樓,找到房間,刷卡進門。房間面積、配置、陳設,乃至整潔程度,都無法與星州酒店相比。蘇珍美放下包,忍不住按照星州的標準,重新清潔整理一番。整理完畢,再看房間,果然舒服多了。
剛到星州上班時,每回清潔房間,蘇珍美總忍不住想象,睡在那張豪華大床是什么感受。她很想躺在床上,體驗一次。不用多久,一分鐘就夠了。實際上,這樣的機會很多。但她害怕,更覺得羞恥??蛇@念頭揮之不去,如影隨形。半個月后,她終于說服自己,更換被單之前,體驗一下睡在床上的感覺。當時,她對工作已有了心得體會,鎖上房門幾分鐘,也不會被人發(fā)現。當機會近在眼前時,蘇珍美卻改變了主意。她整理好房間,走到床前,半蹲下來,臉埋進被子里,努力嗅聞其中的氣息。十幾秒后,蘇珍美起身把褶皺撫平,悄悄離開。
月光酒店的客床,比星州差了幾個檔次,但對蘇珍美而言,已經足夠好了。她坐在床上,慢慢躺下,翻了一個身,又從左邊翻過去。這幾個翻身,蘇珍美睡不著了。睡不著不只因為第一次住酒店而興奮,還因為她要給素芬發(fā)小費。她早就打聽過,明天早上,素芬負責這一層樓的客房清潔。等到她上班,進屋打掃房間,她就會給她小費,還要對她說一聲“謝謝你”。
在星州酒店,給蘇珍美發(fā)過小費的客人,大多用這個方式。當然,也有一些客人,會把小費放在床頭柜或桌子上,還會用紙條留言,寫一句暖心話。蘇珍美每每收到小費,總是心存感恩的。素芬會是什么感受呢,驚訝是肯定的。畢竟,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啊??墒牵龝粫X得,我在顯擺呢?蘇珍美轉念一想,又躊躇起來。一猶豫,擔憂便無端放大了好幾倍。
迷糊中,不知啥時睡著的。醒來時,已經七點多了。蘇珍美洗漱完畢,打開房門,拿出一張票子,等待素芬現身。小費用人民幣還是外國錢,額度多少,這些事也費了許多思索。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就用百元面值的人民幣。等了十來分鐘,依舊無人上門,走道未見服務員影蹤。蘇珍美干脆給前臺打電話,叫了客房服務。放下電話,便坐在床頭等待。
蘇珍美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收到小費的喜悅心情。現在,要給別人發(fā)小費了,除了激動,還很緊張。她躺下,又站起;走到門口,又折身回來;看看手機,又瞧瞧窗外。漫長的七八分鐘過去了,有人敲門。蘇珍美站直身體,右手握成一團,悄悄往后藏,說“請進”時,明顯帶著顫音。話音剛落,一輛清潔車推了進來,接著出現一個肥碩的女人。蘇珍美大失所望,同時又松了一口氣。
待女人開始收拾房間,她才想起問她,素芬呢,她怎么沒來?女人抬頭望了她一眼,張素芬吧,她請假了。
昨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請假了,出什么事了嗎?
這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主管。
蘇珍美道聲謝,給素芬打電話,才知她婆婆住院了,她要回家照顧,正在高鐵站候車呢。她原本想下午再跟她道歉,還說不能為她送行,請她莫要見怪。
蘇珍美退了房卡,返回出租屋??斓綐窍拢亲佑悬c餓,于是走進那家腸粉店。
腸粉店老板是個中年女人,說話高聲大氣,熱情爽朗。蘇珍美住樓上,算鄰居,經常光顧,與老板娘成了熟人。蘇珍美叫了一份腸粉,平時,她只需兩三分鐘,就能把一盤腸粉消滅干凈。今天,她故意細嚼慢咽,把早餐當成中餐,足足吃了十幾分鐘。飯畢,抹凈嘴巴,起身伸伸腰,走到飲水機旁,倒?jié)M一杯水,再坐回原處,飲茶一般慢慢品。
蘇珍美喝罷水,習慣性地拿出手機,正要掃碼付款,忽然想起口袋里那張錢。原本給素芬準備的,結果她不在,小費沒發(fā)出去。既然是小費,為何非要指定一個人呢?發(fā)給素芬,只是幫她圓夢。發(fā)給別人,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蘇珍美心中一動,掏出那張錢,喊老板娘結賬。后來加了一句,謝謝你的早餐,不用找零了,就算我給你的……小費。
老板娘沒聽明白其中的意思,或許聽懂了也沒當真,咧嘴一笑,自去紙箱里找零。待湊齊零錢,抬頭再看,蘇珍美已出了店門。她趕緊追出去,把錢塞回她手里。還笑她要回老家,怕是高興壞了,連零錢都忘了要。
發(fā)小費講究你情我愿,若推三阻四,苦苦相勸,就失去了意義。蘇珍美接了錢,回屋收拾行李。整理完畢,已經下午四點半。再休息一會兒,離朋友們約定的時間,就相差不多了。早在一周前,蘇珍美就和朋友們談妥,請大家吃火鍋,算告別宴。
火鍋店就在這片城中村,倒也不遠,離她的租房,隔四五條巷子。蘇珍美去到火鍋店,選了靠窗那張臺,先張羅點了些菜。喝完兩杯茶,朋友們陸續(xù)就到了。
來得最早的,叫老趙,在一家小區(qū)當保安。緊接著,幾個老朋友和同事們,陸續(xù)到來。請朋友們又點了幾個菜,蘇珍美才把單子遞給服務員。因為來得早,上菜倒也快。此宴不同往常,便決定一律喝啤酒。有兩個老友,從沒沾過酒,大約覺得后會無期了,也主動端杯。
飲宴前半程,大家講起這些年的交情,回憶初來深圳的往事,表面嘻嘻哈哈,心中卻流淌著溫情??山K究是餞行宴,氣氛難免有些傷感。朋友們輪番向蘇珍美敬酒,講著祝福的話。她又一一回敬。敬一次,自然要講幾句話。講到動情處,眼圈便紅了。大家一起沉默,陪她傷心。
現在多發(fā)達啊,想見面還不容易?坐上高鐵出發(fā),三四個小時就到了。再說,視頻聊天多方便。我們每個月的聚會,也可以放在網上。想一想,在網上“打平伙”,不也很有意思么。老趙打破了沉默,氣氛得到緩解。由著這個提議,大家甚至還暢想了一番未來。
這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大家仍舍不得散。蘇珍美要趕明天清早的高鐵,再怎么不舍,也得告別了。于是,一行人起身,送蘇珍美回家。到樓下,蘇珍美問老趙,明天得不得空。老趙說,明天禮拜天,正好輪到我休息。蘇珍美說,那太好了,我想請你幫個忙。老趙說,你只管開口。蘇珍美說,行李有點多,想請你送一程。老趙說,這算什么幫忙,舉手之勞的事。
次晨,老趙幫忙拿上行李,兩人出門,直奔深圳北站。到了高鐵站,離出發(fā)還有些時間,蘇珍美和老趙站著聊天。老趙想幽一默,說,珍美,你回去當老板了,可別忘了深圳還有一幫老伙計啊。
蘇珍美說,唉,你凈調侃我。
又談了幾句,要進站了,她悄悄掏出一張票子,遞給老趙。
老趙莫名其妙,問,干啥呀,你?
蘇珍美說,今天耽擱了你半天工夫,這錢算我給你的小費。不,是你應得的工錢。
你不是埋汰我嗎?老趙生氣了,他拉開行李包,把錢塞進去,轉身就走。車站人來人往,老趙的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進站,上車。很快,列車啟動了。蘇珍美還在想小費的事。她在酒店上班時,給她小費的客人,她都不認識。而她挑的這兩個人,關系太近了,所以才不好意思要小費吧。換作是她,不也得拒絕么。
這么一想,蘇珍美便釋然了??雌饋?,給人發(fā)小費,還得找陌生人。列車上,倒全是陌生人??伤謱嵲谡也坏秸@碛桑埶麄儙兔k事,還能給小費那種。列車抵達韶關境內時,乘務員過來送餐,蘇珍美問雞蛋面多少錢。
乘務員答,阿姨,25,給您來一份?
蘇珍美點點頭,從口袋找到原本想給老趙的票子。乘務員接了錢,蘇珍美又說,不用找了,你們工作辛苦,算給你的小費。
乘務員被蘇珍美逗樂了,撲哧笑出聲來,謝謝阿姨,我們有規(guī)定,不允許收小費。說話的當兒,把余錢還給蘇珍美。
蘇珍美不接,乘務員便說,要不這樣阿姨,再給您來幾份面條,我就不用給您找零了。
蘇珍美知道她在講笑話,只好把錢接過來。乘務員是陌生人,可陌生人也拒絕了小費??磥?,她總結的規(guī)律,并不準確。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是她年紀太大,還是看起來不像有錢人?可發(fā)小費,不是表達對勞動的尊重嗎,什么時候變成有錢人的專利了?
高鐵疾馳四小時后,蘇珍美到站了。兒子在出口處接她,孫子毛毛也在。見到蘇珍美,兒子趕緊上前,幫忙拿行李。毛毛跑到她身邊,搶過她的手提包,說要為奶奶分憂。
上了車,兒子迫不及待地講起家鄉(xiāng)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只是街道樓舍,更體現在觀念和行為上。他一邊講,一邊舉例子。聽得出來,他熱愛這片綠水青山,熱愛這塊土地上的每一點變化。
半小時后,車子駛上鄉(xiāng)鎮(zhèn)公路,熟悉的景象撲面而來,蘇珍美感慨萬千。這時,毛毛搖了搖蘇珍美的胳膊,問道,奶奶奶奶,你給我?guī)Я耸裁炊Y物?。?/p>
唉呀,瞧我這死腦筋。對不起啊,毛毛。蘇珍美愧疚不己,昨天住酒店,她還想起這事,準備去超市買一臺遙控車。可后來因為小費沒發(fā)出去,一時竟把這事給忘了。
別鬧,沒看奶奶行李這么多嗎,哪方便給你帶禮物?兒子原本想解圍,誰知蘇珍美聽了這話,愈發(fā)自責。她從錢包里拿出兩張紅票子,對毛毛說,好崽崽,你自己去買個玩具,好不好?
好呀好呀,謝謝奶奶的小費。
你懂什么小費啊,屁大點孩子,天天不學好,凈在網上看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媽,您可別介意呀。
毛毛沒錯,他講得很對。毛毛,你剛才付出了勞動,幫奶奶拎包,這錢是奶奶給你的小費。
爸,你天天嚷著開放,但觀念太“奧特了”。你瞧瞧奶奶這格局,在大城市上班,就是不一樣。奶奶真好,謝謝奶奶。
毛毛。奶奶要謝謝你呀,感謝你收下奶奶的小費。蘇珍美話未說完,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車子繼續(xù)行駛在鄉(xiāng)鎮(zhèn)公路上,離家越來越近了。蘇珍美想起李斯特先生的信封,找出來打開,里面并沒有小費,只有一封信。信的起始部分,與蘇珍美的想象相差不多。后面大部分內容,全是李斯特先生關于民宿的建議。
信的最后寫道,十月底我會來湘西出差,請幫我預訂一間民宿。對了,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盼蘇珍美女士當房間的打理人。
捧著信函,蘇珍美講了一句一直想講,卻又沒講出來的話:“三克油?!贝庾R到這是外國話時,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責任編輯? 曾楚風